我曾經(jīng)有一個很偉大的夢想：做一個蒼蠅館子里的土廚子。

在我年少的時候，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見到這樣一個清晰的未來幻象：在城市里最嘈雜的破舊街道上，或者在車頂綁著雞鴨豬羊的長途客車呼嘯而過的鄉(xiāng)野路旁，有一爿只有三兩張桌子的小飯館，露天的廚房當街鋪開，沒有菜單，門口的操作臺上擺滿了各種鄉(xiāng)土蔬菜、各色肉類及其下水，一任客人自行挑揀組合。where am I?我就站在露天的灶臺前面，汗流浹背、面色蒼茫地目視辣椒花椒在菜籽油中活蹦亂跳的生鐵鍋，一手掂鍋，一手持鏟，嘴里叼著一根皺皺巴巴的本地土煙，左耳朵上夾著一根客人遞來的舍不得抽的好煙，右耳朵上夾著用于記帳的圓珠筆，在兢兢業(yè)業(yè)地烹制土菜的間隙里，不忘瞥幾眼館子里幾個前來進餐的土騷艷婦如何一邊嗑瓜子；一邊風情萬種地用指尖驅(qū)趕落在她們衣服上的小蒼蠅。

關于這個偉大的夢想，我只猜到了它的開頭，沒有猜到它的結(jié)局。的確，在長大成人之后，我一直在努力鞭策自己成為一個重度味覺派的剛猛廚子，但越來越多的人生跡象表明。我似乎頂多只能在居家廚子的星空中找到自己閃閃發(fā)光的位置，蒼蠅館子鄉(xiāng)野土廚的運行軌道離我越來越遠，我?guī)缀跬耆珶o望在那條偉大的職業(yè)軌道上熠熠生輝。

為了盡可能地忠實于自己少年時代的夢想，多年以來我一直保持著與蒼蠅館子魚水情深的親和感，即使做不成蒼蠅館子的廚師，也要做蒼蠅館子里的食客。每每到南方城市出差、旅行，我都喜歡獨自穿行在崎嶇狹窄的老巷、龍蛇混雜的棚戶區(qū)、逼仄幽深的城中村尋找外觀和味覺雙重地道的蒼蠅館子，以至于常常被當?shù)氐挠讶苏`認為我是喜歡在上述地帶尋找廉價發(fā)廊流鶯的登徒子。當然，我最最喜歡的還是在南方乘坐長途客車出游，因為長途車在就餐時分?？康穆愤呉暗耆菢藴实纳n蠅館子。

就是在龐大得令人絕望的北京，我也一直堅持不懈地在我家的周邊地帶挖掘越來越稀少的蒼蠅館子。我有一個固執(zhí)的觀點，如果在北京想吃到?jīng)]有經(jīng)過外觀虛偽化、味覺本地化、價格風雅化處理的外地菜，尤其是那些本來就源自勞動人民味覺需求的菜系，比如川菜、貴州菜、云南菜、湘菜、新疆菜、陜西菜等等，必須去那些長得和“首都”二字格格不入的蒼蠅館子。這些蒼蠅館子一般都隱藏在北京“市容”的褶皺里，在外來小商販云集的平房區(qū)、在老式居民樓一層的廉租“底商”里、在“建青”們常年出沒的陋巷四周、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小型商業(yè)街上，只要有一兩砣生大蒜做我腸胃的守護神、一兩桌方言版的市井奇談供我聽賞，味美價廉、手藝正宗的蒼蠅館子們就能撫慰我那與人生失之交臂的土廚子之夢。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北京是殘酷的。那些曾經(jīng)在海淀區(qū)的犄角旮旯撫慰過我的蒼蠅館子，要么扶搖直上，遷往裝蛋的街區(qū)搖身變?yōu)檠b蛋館子了，要么含恨消失，被無休無止的地產(chǎn)規(guī)劃掀起的轟轟烈烈的拆遷運動轟出了喜迎2008的首都，能夠讓我緬懷少年夢想的蒼蠅館子越來越少?；蛟S不久之后的某天，當北京的最后一道褶皺都被沒心沒肺的推土機熨平的時候，一些人可能會興奮于一個亮麗、浮華的北京最終成型，而我則可能在無盡的憂郁中寫下一篇《蒼蠅館子誄》。

(丁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