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四年了,卻總還是??M繞心際,隱隱作痛,隱隱欣慰。
那時大兒子不到十歲。一天下班,一進(jìn)家門,見他在看電視,我就暴風(fēng)驟雨般地質(zhì)問起來:“作業(yè)做完了嗎?鋼琴彈完了?英文書讀夠半小時了沒有?……中文作業(yè)呢?”
做經(jīng)理的我,平日里在單位和上司下屬講話都不得不透著策略??蓪鹤?,我從來就是直言素面。用老公的話說:整天在外面夾著尾巴做人,在家里一定得我行我素。
兒子應(yīng)該說是個聽話的好兒子,除了中文作業(yè)沒有做以外,其余一應(yīng)完成。這當(dāng)然也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否則,我不會把中文放在最后問。
“為什么我要學(xué)那愚蠢的中文?誰需要中文?”兒子像以往那樣,開始了怨恨的反駁,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做其實不僅徒勞無益,反而會增加我的不快。
那時候,我在兒子的面前從來不知有個“軟”字。每當(dāng)他嘀嘀咕咕、牢騷滿腹,我就變本加厲、劈頭蓋臉:“你為什么不學(xué)中文?你是中國人,知道嗎?你爸爸是中國人,你媽媽是中國人,你也是中國人!在美國生的怎么啦?哪天我們回國了,你還不得跟著回去,還不得說中文,讀中文,寫中文?”
“我恨是你的兒子。我恨!”
那聲音雖然很低,我卻聽得真切,包括那聲音里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苦楚。
“你剛剛說什么?”我壓低聲音,盡量保持平靜。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那種達(dá)到某種惡劣目的后的快意,卻又不露聲色地?fù)u頭說了句沒什么。說完,他開始讀起了課文。
我仍僵在原地,傻了一樣。兒子讀書的聲音,像一首優(yōu)美的歌,在耳邊回蕩。而我心中由兒子潛寫的悅耳篇章,卻“咔嗒”一聲斷了。斷得這般突然,斷得讓我不知所措。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母親。兒子想要的,我都給了他。他不曾想要過的,我也為他準(zhǔn)備得一應(yīng)俱全??伤谷徽f,恨做我的兒子。這是怎么了?這到底怎么了?
一天,我送他到好友海家里玩,海的媽對我說了句讓我吃驚的話:“海說他但愿你是他的媽!”
海媽的這句話,負(fù)負(fù)得正一樣,把我前陣子的迷茫和失落一下子矯正了過來。我甚至有一種喜悅,竟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小孩一樣對她說:“要不咱們換換試試?”
我把這個換媽的協(xié)議告訴兒子時,是在晚飯時間。他看了看我,沒有一點的激動,似乎不明白我在主什么。這倒讓我狐疑起來:難道他那句只是氣話,并非真意?我多希望是這樣。
這么想著,我卻不敢高興,故意作出狐疑狀,問:“不是你說過不喜歡做我的兒子嗎?”我實在不敢用那個“恨”字。我怎么舍得把和他的關(guān)系用這個字相連?
看著那閃閃的一對眸子,我明白那后面閃爍著的不止是興奮,還有勝利,可能還有一種徹底的解放感。翌日,他起得很早。見我從樓上下來,他欣欣然地告訴我,帶到海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我一陣暈眩,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見到客廳地板上大包小包,我簡直想躲起來大哭??晌抑啦荒?,于是,我平靜地冷冷道:“那些東西是我給我兒子買的,你現(xiàn)在不做我兒子了,就不是你的了?!?/p>
他的眼睛睜得奇大,甚至有些變形,雖然閃亮,卻蒙上一層透明的霧。
“什么?”他沒有說下去,汽車拐彎一樣道:“那海媽媽給我多少零花錢?”
我搖頭,說你去問你新媽吧。
他不再問,默默地吃完了早點。離開餐桌時我對著背影不咸不淡道:“既然你東西都收拾好了,我一會就把你送過去吧。”
他停了腳步,想轉(zhuǎn)過頭,可只轉(zhuǎn)到一半,又轉(zhuǎn)了回去。
是那天早上的一個電話解救了兒子,也解救了我。電話是加拿大他叔叔打來的,邀請兩個兒子冬假再去滑雪。
大兒子和叔叔說了話,聽說又要去加拿人,高興得忘記了剛才的傷心事??蓜傄环畔码娫?,他的傷心事就被我勾出來。我對他說,既然他不再是我的兒子,就不能去加拿大了,只能是我的新兒子去了。
“那,那能不能冬假之后再換?”他支吾著,長明燈黯淡了下來。
我當(dāng)時的悲哀鋪天蓋地。沒想到,多年來日日的辛苦竟抵不過他叔叔數(shù)日的招待??杀M管這樣,我還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圣誕假期過去了,新學(xué)期開始了。換媽之事,我和兒子都三緘其口。
那日,看央視版的《射雕英雄傳》。大兒子突然問我:“聽叔叔說,小說比電視劇更好看,因為電視劇把很多情節(jié)都改了?!蔽尹c頭,還講了幾個細(xì)節(jié)為佐證。
見他心儀,我問:“你想不想看金庸大俠的書?媽媽有全套?!彼q豫。
我又道:“你現(xiàn)在的水平,故事都能看懂。看完了全套,我還會付你讀書費?!币宦犨@話,他便和我討價還價起來。他上了鉤,我樂不思蜀。
一日早上,我剛從樓上下來,見兩兒子神秘兮兮的。見到我,立刻作無事狀。吃早飯時,兩人還在交換眼色。我便知道一定又有什么事,準(zhǔn)備私下找小兒子套取秘密,
還未等我開門,小兒子就神秘兮兮地告密了。原來,他哥哥昨晚做了個夢。夢里,他到了海家。海的媽媽對他說,每天倒垃圾都是他的工作,倒一次垃圾,賺一毛錢。一周七天,他才能得到七毛零花錢。每天沖廁所,打掃臥室,多賺一毛錢。他第一天倒垃圾,因垃圾袋又大又重,他下樓梯時,一個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垃圾袋散了,他被里在了垃圾堆里。
我的眼睛一亮,心下卻一陣痛。
晚上,兒子打完棒球比賽回家的路上,我邊開車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和海要換媽的事情,到底什么時間換?”
兒子因為贏了比賽,還沉浸在興奮的回味之中。突然聽我這么一問,愣了半天。好像沒聽明白似的,迷惑地看著我。
我不看他,繼續(xù)開車。他想開口,卻又頓了一下,才說道:“你知道嗎,今天我們贏了海他們的隊?!?/p>
我點頭。這是他們隊第一次贏了海的隊,他當(dāng)然高興。
我當(dāng)時很想引著他說出昨天的夢,可我不知該怎么開口。自從他說了那句傷透我心的活后,我開始對兒子另眼看待。我告訴自己:不僅要在血緣上讓他承認(rèn)是我的兒子,也要在心理上、行為上把我當(dāng)成他可以傾訴可以信賴的朋友,而不是反抗的對象!
晚飯兒子吃得很多。我洗碗時,他走過來,要替我倒垃圾。我調(diào)侃他道:“呵,今天這么好呀!是因為贏了海?”
“不,是因為你對我很好呀”他脫口而出,好像這話在他口中已經(jīng)憋了很久似的。
“是嗎?”我沖他笑,又問:“怎么好呢?”
“你做的飯好吃呀!”
“哦……我以為你更喜歡漢堡包呢?你不是說海家里常常出去吃漢堡嗎?”
“你是個很合理的媽媽!”他不答,卻又道。
“是嗎?”我一驚,問:“怎么合理?”
“比如說,雖然你讓我們倒垃圾,才給我們零花錢,但是,你付得很合理?!?/p>
原來是這樣。這一定是因為那個夢,我想。
“你還讓我讀金庸?!?/p>
“這有什么?媽媽也喜歡金庸,所以才讓你讀。”
“可上次那個叔叔來說,小的時候,他媽媽不讓他讀金庸,他只得爬到房頂上去讀,怕他媽媽抓住他,把他的書撕了。”他十分認(rèn)真地說。
我抿嘴而笑。原來那天和一個朋友聊天的話,兒子都聽見了,還和我作了一番比較呢。
“唉,你不是不喜歡學(xué)中文的嗎?”
兒子靦腆一笑,說也不是,自從讀了金庸喜歡中文了。
“不會是因為有錢吧?”我故意道。
“不是,不是。”他嚴(yán)肅地?fù)u頭。“你現(xiàn)在不給我錢,我還是會讀下去的?!?/p>
我相信他的話。他曾經(jīng)和我探討過書中的情節(jié)。一次飯桌上,他還煞有介事地說:金庸這樣寫中國的歷史,比那些教科書更有意思。我和老公當(dāng)時聽了,瞠目結(jié)舌。
“可是我以為你不喜歡做我的兒子呀!”我一下子忍不住,竟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我一萬個后悔。
兒子現(xiàn)出一絲尷尬來,道:“其實你是一個很好的媽媽。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我的媽媽是你。”
(陳曉岳摘自《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