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6年4月22日至23日，第二屆《飛天》同谷筆會在風景秀麗的隴上名城——位于雞峰山下、燕子河畔的古同谷成縣召開。筆會由《飛天》編輯部和成縣委、縣政府共同主辦。甘肅省文聯、隴南市及成縣各級領導，有關部門負責人，省內外作家、詩人、評論家和文學編輯共50多人參加。會議期間，召開了座談會，舉辦了文學講座，與會人員觀覽了著名的漢代摩崖石刻《西狹頌》和杜甫草堂，并就文學創(chuàng)作與構建和諧社會等問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交流?，F將筆會上及會后收到的稿件加以遴選，以“同谷筆會專輯”的形式推出。

在綠野飛流處

邵振國

響水泉

隴南康縣，我邁入另一個由大自然主宰的世界。

我雖不是頭一次涉足這塊天地，當我一步步趨近，而依舊心口怦怦跳動，神而往之那青、銀杏蔽日遮空的重巒疊峰。我略曉那里的農耕、森林山貨、采摘橡子、茶園、伐來青木培植香菇和黑木耳，還用青樹皮制造超輕型壓縮板，以供制造飛機上的部件之用；我先已采訪過的人們，那大山深處的農戶、人家，面龐依稀一張張重浮于我眼前。

我奔赴陽壩，山道、車轍、驕陽、思緒縈繞于翠綠欲滴的山外天外，也許我已意識到我這篇小文及拙劣的筆墨，將會是另一個題目。因為我已感覺到我的呼吸、我的心靈在朝另一個方向掙動。果然，我遇到的頭一個對象是它，響水泉！

我站在它體旁，呆滯樣良久良久，它不是李白的“飛流直下”，也不是蘇軾的“大江東去”。

我站在它體旁說不出它是什么，天地間那么靜謐，除了它的落瀑響聲，只感覺我腳下青石崢嶸而又柔軟地承載著我這縷孱弱的生命。只感覺它那霧氣潮濕的響聲撲濺滋潤著我的心靈，只感覺它也是個生命的存在，像與我同樣地呼吸著，睜眼明眸，與我相望著，啊、啊有聲，呼吸之聲，審視之聲，感應之聲，感應著天地的大化，人生的真相，魂靈的幽邃。

就這時我聽見白居易說：“天地間有粹靈氣焉，萬類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蔽液軕M愧，我不知我與響水泉誰“得之居多”。我想這粹靈氣即是一股純粹的、純凈的“氣”，人因之而為人的東西，物因之而為物的東西，生命因之而有了靈性的東西。是的，我不知道究竟誰得之多矣！我凝神冥思，這靜謐使我愈加忐忑心慌，我從腳到首，由內到外，果真如它那樣的身心體態(tài)么？或說我略曉些文字、筆墨，知道點理想情感的世界上的事，但是，“子非魚，焉知魚之不知”？

響水泉，兩山環(huán)之，落瀑百丈，那青、橡子萬樹千枝伸軀展臂掩映迎候著它從崖頂涌瀉而下，它體態(tài)那樣充實，雍容大氣，濺起靄靄氤氳霧珠緩緩飄蕩。時浮出它隱約可望的臉龐、頸項、豐滿的胸膛，上下徐徐移動，崖下一泓深潭，像是它在轉臉回望自己的瀑影，看它自身流得是否合適、得體。那面龐、頸項又騰起來，跟隨那霧靄向兩側顧盼，像是在跟那碧綠的山崖樹木低語對話，潮潮漉漉撫抹過去。噢，那股濕潤的姿色，那股活著樣的神姿仙色，讓我記起宗白華說：“宇宙是無盡的生命、豐富的動力，它同時也是嚴整的秩序、圓滿的和諧。”

響水泉向山下流去，匯入燕子河谷。它好像流得很遠很遠，攜著某種自省和追尋，攜著我們人類心胸內才有的情感的風浪、意欲的波濤。它那嘩嘩的響聲，似讓我聽見孟子語：“君子，上下與天地同流?！蔽彝娝锹曇?，那拍擊著巨細河石的響聲，裹著亮而濕潤的陽光，飄過河谷那岸，飄在那竹林頂端，與竹林隨風搖曳，回音蕩蕩，飄在那聳拔參天的銀杏樹的葉片上，飄在那綠波掩映農家屋舍的青瓦屋頂上，回音蕩蕩折返回來，似說：人哪，你想像我這樣流么？流出某種神韻么？流出某種價值或說境界么？

我感動欲淚，連忙點頭應聲：“是的，響水泉，我愿意隨你遠去！”

知道會有多遠？它問。

我回應：“知道，遠至蘇格拉底時代。蘇格拉底早就召喚我認識自己，他還教誨我說：‘藝術家用何手段能將這有趣的、窈窕的、溫柔的、可愛的心靈神韻表現出來？’”

那么就是說，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了，開始思索美和人之為人的東西了！它說。

“是的，我很慚愧，乃至羞恥。我既沒有你那生命律動的姿態(tài)，更遠不及你那奔流的境界?！?/p>

噢，說到境界，你該知道那莫過是欲求的某一種東西而達到的程度，因而會有各種不同的所謂境界，諸如有為物質性需求所生的功利的境界，有為人際關系所謀的倫理的境界、政治的境界，有為生存、家園所系的宗教的境界等等，不知先生此時所言是指哪一種？

我停了停應道：“響翁先生，晚輩指的是靈魂和人格耳！”

噢，是這樣！響翁吁嘆點頭，那氤氳霧靄緩緩飄移。這確乎有些關系到美了！吾聞一顆痛苦的靈魂總不失其美。所以痛苦，也就是探尋無著者矣。而沒有聽說過一顆丑惡的靈魂是美的！那么，先生看重愚之奔流不息的境界內，具體有何美哉？

我不禁又停頓有頃，“響翁先生，我說不清楚，原諒我口未能言，只是心底覺觸到響翁那身姿體態(tài)有一股神韻！”

響水泉嘩嘩涌瀑，似比先前流得更加充實，麗陽高照，霧靄升騰。忽然這時我記起《孟子》有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月亮灣

它是燕子河流經這里呈出的一道大灣，平靜而開闊，它絕艷的水面足以使任何駐足者想到愛情，產生幻象。

在月亮灣這岸，迤邐綿長的茶園纏我腰際，千年古柳躬軀垂枝彎伏水面，望去，這大灣浩瀚煙渺，感覺頗有屈原《離騷》、《遠游》、《山鬼》等篇章描繪的氣氛。不覺吟出：“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于扶桑。”看它就是那“咸池”，是太陽沐浴的地方，我的馬歇息飲水在池邊；那“扶?！保恰渡胶＝洝酚浭龅纳裨捴械囊豢脴?，拴系著我的馬韁繩。

月亮灣那岸，參天銀杏、云杉、青、橡樹聳矗山崗池畔，倒影斑駁迷離，寂靜幻覺搖曳，我不知這時是麗日當空，還是月明星稀。忽然望見那岸山間佇立著一個女人，身披各色鮮花艷草，綢緞般的黑發(fā)長長垂之頸后肩前，她向我茶園這里張望，那眼神眸光明亮秀美，我疑她即是月亮灣女神，或對岸山峰女神，她確如屈原所吟的樣：“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噢，不是她慕我，是我慕她！是的，我禁不住頻頻向她仰望，乃至抬起手臂，招呼。企盼她過來，來這岸，至我身邊！果然，她緩緩走下山麓，輕風撩拂著她緞樣的發(fā)絲和胸前的花草，至水邊登上一葉扁舟竹排，手持一根細長的竹竿，撐水而來。

當我夢樣地醒來時，我身旁迎立著的卻是陽壩鎮(zhèn)黨委書記，姓杜，是一位非常樸素、亦非常漂亮的女書記。也許是杜書記那娉婷秀麗的身姿給予我剛才那幻影。往昔采訪，我見過這山間不少人家，大多是中年男性，或年逾古稀的老人，自然也面晤一些女性。記得有一戶姓唐的，上輩的老者很出名，被當地敬呼為“唐大人”，他家有一個不知是第幾輩的女兒，名叫“梅子”，即長得十分標致，面龐秀色像這里的山水。杜書記是那種陽壩人很具代表性的相貌，她和康縣縣委王書記一起陪同我采訪，向我說起陽壩農經生產、山鄉(xiāng)生活；自然也說到她自己。杜書記原先是一位小學教師，在距此不多遠的太平村，辛勤教育著一校學生娃子。

杜書記也緩步在齊腰的茶園內，那一行行修剪得圓包樣的茶樹碧綠蔥蘢，襯托出她那不遜于山間女神的身影面龐。而又像一位純樸無華的茶農樣，告訴我采茶的技術，手指輕輕拈起嫩茶尖一，我習之，她說錯了，不能用指甲掐而觸碰，須用手指肚兒拔，不會傷及茶葉而變質。她采摘的茶尖一束束捧在手心內，那均是十分規(guī)范整齊的“一芽一葉”，我接過那些茶尖留作紀念。在我撰寫這篇小文時，我的書柜內即款款地擺放著那撮兒茶尖。

接下來，我獨自凝望這大灣水面，粼粼碧波折射天光，潔凈澄澈。我的筆該是做點別的什么文章了，否則我無以表達我心中的月亮灣之美惑，它惑我于何哉！

這是我美學觀念上的事，想它必有我所審美處，寂靜中一時間我不知它是我的觀念的外化，還是教誨著我一雙藝術的眼睛！這時我又聞：“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是的，我以為這碧波天光之內必有這個“神”的存在，它在我眼前才不至于“形同枯槁”。這個“神”不是別的，是能令人“內省端操”的東西！

我滯呆凝望，不知道我的靈魂是在跟這浩瀚煙波對話，還是在與杜書記聊說著什么，只覺水面波光、山嵐、岫氣與我一并呼吸。

我問道：“在這里為官，覺著很幸福吧？跟這美境當不分彼此?！?/p>

她點點頭說：“是的，但也很艱苦，山里面嘛，經濟發(fā)展較緩慢。”

她言語神色十分寧靜，像這大灣煙霧輕輕移動。那樸實無華的聲音色調絕對沒有山外天外那些為官者的口吻腔調。

“杜書記信奉怎樣的為官之道？”

她沉吟有頃，隨后簡約地說：“知恥而已?！?/p>

月亮灣那么平靜，澄澈！我震驚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這樣無邊大氣、秀美的話。如今多少為官者早已說不出這樣的話了，那不勝枚舉的劣跡，動輒上億、上千萬元的鯨吞私噬，在月亮灣這里是不存在的。

接著她如那嵐霧樣緩緩地吐出：“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p>

我魂魄震懾地聆聽那灣面聲響，聽出她語出《論語》而作答。我知道這是孔子對天地的擔當，是此刻月亮灣和我的呼吸聲！那種不顧國家人民前途和命運，只知自己為官吃俸祿的人是可恥的，與我眼前的景致毫不相容，也即是“神”不返矣，獨留形之枯槁矣！而我面對的這方天地，是美的，是知恥的，是把個人貧賤榮辱與國家興衰存亡系于一處的！

我所以凝望那波光粼粼天色燦燦，與那神女面龐不分彼此矣！杜書記在我身旁，月亮灣在我體畔，那些許勞苦皺紋宛如漣漪，那貧而樂道、樂而忘憂的神情宛如青山倒影，使我心際再次浮現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天地之大，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偉岸之美。

噢，月亮灣，我的呼吸，我同你一起呼吸！

梅園河

我就在這條生滿梅、竹的溝谷曾經采訪過那戶唐家，及唐家那個女兒梅子。

十余年過去，如今梅子已是個三四十歲的女人。河谷這畔的蔽空的竹林，幽徑，也變得陌生，似乎從未走過一樣。這里生有成片的墨色竹子，竹身通體漆黑發(fā)光，除了枝葉仍是綠的，人們把這墨竹也叫做“梅竹”。人們用這梅字來修飾竹，可見“梅”是一個很爽目悅耳的情感婉約的詞。記得那年梅子的父親與我在屋內交談，屋內光線很暗，屋內光線就是這梅竹的顏色。梅子的父親從箱柜里捧出一裹布帕，小心翼翼揭層打開，拿出一張折疊有痕、陳放年久的文契，遞給我看，上面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康南縣人民政府重新甄別劃分給他唐家的房產和土地，種種字樣?！@些內容不是我這篇小文準備講述的。我只是記起那幢很有康南特色的土木結構的屋，及屋內的光色。屋內還聚集了別戶的許多山民，擁擠得屋內光線愈加像那梅竹色，火塘的光焰就愈加凸顯了。我給他們遞香煙，這山里人非常喜好吸煙，視散發(fā)一包香煙為最高的最覺榮耀的禮遇，雙手接過去很高興地吸著。

梅子的太爺當年在陽壩區(qū)川道種植有面積廣袤的罌粟，年年雇有成批的割煙膏的農工，還在川道開有綢布店、米店。但是梅子的父親早已與那位“唐大人”家相去遙遠了。梅子之所以至今依舊在這幢古香古色的木屋內住著，生活著，是因為這山里至今保持著男到女家的婚嫁習俗。

我每次采訪的時間是那樣短促，鎮(zhèn)上的小車要接我回鎮(zhèn)上去住宿，我瞅瞅那棵伸躺到堂屋門外的樹身，尚未向屋內移進一截似的?！@里山民好像沒有把樹劈砍成一塊塊柴的習慣，所以總是整棵的原樹圓木長長地躺在屋內火塘內，軀干長長拖在屋門外，燒一截，向內拉進一截。

噢，讀者，原諒我采訪時間的短促吧，凈是些零零散散的細枝末節(jié)，構不成故事！正像我講不出梅子這個女人多少經歷，只知她跟她的上門的夫婿生活很美滿，很滿足。夫婦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很有些先民的味道，十分古老古樸。譬如說他們耕種的田畝，乃是在萬綠叢中燒荒而得之，田畝三兩年種植瘠乏了便廢棄，去別的綠野再燒一塊。而那廢棄的地不用植樹，一年間它自己就生出了青和橡樹。只知梅子的夫婿打采山貨，屋門外平地上鋪曬著圓圓粒粒的榛子、橡子，山里可采獲賣錢的東西很多很多，例如竹筍和各種野菜，還有名貴藥材天麻之類，還可獵來野豬、野熊。

康縣政協主席鄭之先生陪我圍坐在火塘旁，告訴我說：這山里人們至今不很認識錢，也不在意錢，換回錢來各種面值的票子雜雜沓沓裹在一個布兜內，去城里買東西，便把那個布兜往店主面前一攤，讓店主自己取他貨物所值的紙幣，取夠了，剩下的就包起來走了。但是這山里民風極純樸美好，家家都非常和睦，至今像過去大集體時代樣互助耕作、采茶，今天你家點種苞谷，遠近數戶都來幫忙，明天輪到我家，大家又都來我家耕種。鄭之先生說他曾在縣公安局陽壩鎮(zhèn)派出所工作有年，數年間他從未見這里發(fā)生過啥惡性案子，頂多有些山林地界上的小爭執(zhí)，他來稍事調解人們就又友好如初。根本沒聽說過偷盜殺戮、你爭我奪、憎恨相殘的事。

我聽著這些細節(jié)已很受感動，我腦海不覺閃出《莊子》，那些璀璨明珠樣的篇章，仿佛莊周在這里吟誦著：“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p>

梅子正在火塘前燃炊做飯，吊鍋內燉著山雞或是野豬，或是別的什么野味，香氣沸沸冉冉。我看她確實肌膚像冰雪樣，容態(tài)有如處女一般柔美，她凝神之間，播種的莊稼就都長熟了，茶園就都豐獲了，這里的“翠峰龍神茶”乃是享譽全國的知名品牌。

這座凹字形的屋上下兩層，兩側為廂屋耳房，正面門窗、探廊，二層曬臺欄桿全是木質結構，門窗鏤空雕花，給予我很古老、傳統(tǒng)的感覺。四壁結著煙火色和黑釉，我抬頭，那只吊鍋系著的鐵鏈子系得很高很高，掛在屋頂梁椽上。它可以升降自若。我這才發(fā)現，這間正堂屋的頂上方其實并沒有什么二層樓，它是整個置空通敞的，而且二層空間正面那兒不設門窗，直露天空。所以這屋頂顯得如此之高而曠闊。

梅子招待我們吃完了午飯，送我們從竹林幽徑走下來，那開闊的一川秀水——梅園河就鋪展在我眼前了。我不知怎么，看它是那樣一條自由的、自在的、“無為而治”樣的河流！我回頭顧望山坡那片莽莽的竹林，林濤輕搖，飄逸著仙氣，而望見梅子，還有那幾位山民仍佇立在竹林畔投來送別的目光。

我的眼睛好像穿透了眼前的視域，而望見這川秀水百轉千回于陽壩的綠野，在那嶙峋巨石間浪花似雪，時呈瀑布懸河，時展平湖明鏡。山民們在那里無比和睦愉悅地撐舟蕩槳、沐浴浣衣，其中也有梅子，悠而閑哉坐在青石上，麗日下，披散著她洗后的長發(fā)。

康縣政協主席鄭之先生恰這時對我說：別看他們生活古樸傳統(tǒng)，但他們又生活得很開放，有男男女女一同裸浴的習俗。每年盛夏，在這梅園河里，他們脫得一絲不掛，男女同浴，河水里、青石上、岸邊草地上，到處坐著臥著沐浴曬太陽的人。

噢，我雖未親睹那盛景，我相信那一點不假，那是真實的，充實的，美好的，美麗的！那種心性心境的大美是山外天外不可能有的。我不知不覺又聽見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p>

魚竅峽記

譚成健

成縣的朋友一定在笑我孤陋寡聞。就在我臨近魚竅峽時，我還不知道這峽谷里面珍存著中國書法瑰寶西狹頌摩崖。來時人們說去西峽，我還以為是看一個普通的峽谷，就問同車的《飛天》主編陳德宏兄，因為這峽谷在縣城以西才叫西峽的嗎?當聽明白這西峽的真正的含義時，我大吃一驚。

我驚的是這個《西狹頌》(亦稱《黃龍碑》)我早就知曉，而且是我經常臨摹的漢代隸帖之一，我喜歡隸字，余暇總拿出一些隸書名帖欣賞品味，《西狹頌》的筆觸遒勁，刀刻有力，給我印象很深。我想，我肯定在帖本上看過關于它的介紹文字的，上面也肯定注明它的發(fā)現地在甘肅成縣魚竅峽。然而這些，我竟一點沒有記住，以致我都來到它的家門口，還渾然不知。這真的是罪過了。

我外出有個習慣，總是預先查查資料，看看那個地方的名勝古跡、風土人情，像學生課前預習，老師講課時便于把握重點。而這次我來成縣過于匆忙，沒有來得及這樣做，所以在跟著人們向西峽進發(fā)時，我誤認為它就是一個尋常的峽谷。我甚至還覺得我游覽過九寨溝和雅魯藏布江峽谷，這里的峽谷還能生出怎樣特別的花兒來?客隨主便，就跟著大流走一遭吧。

所以一聽說《西狹頌》就誕生和珍藏在眼前這個叫做魚竅峽的峽谷里，我心中暗暗驚嘆人生常常是，以為已知其實未必為真知，而已知與不知又往往僅一步之隔。所以偶然間，你幸運地走過這一步，變未知為真知，那是多大的快樂。我立即以一種朝圣的心境向峽谷深處走去，如突然去謁見一位敬仰已久的活佛高僧。我努力拂去心中的忐忑，換作一種深深的虔誠，不由地加快了行進的速度，那時我的心是匍匐的，像走向布達拉宮一步一磕頭的信徒。

魚竅峽谷從外貌來看和我熟悉的太行山和燕山的峽谷沒什么區(qū)別，兩邊是土石相間雜樹叢生時緩時陡的山體，中間是蜿蜒在石縫葦間乍隱乍現的泉水，腳下是貼著山崖的一條忽窄忽寬的石路，走著走著，便有了清潭，便有了棧橋，便有了水車，便有了許多讓我停下來照相的景象，便有了和同行的朋友們合影留念的興致。

然后，山壁越走越峻峭，陽光越走越細瘦，水潭越走越清冽，氣氛越走越莊重。走斷峭壁上那條蜿蜒曲折的水泥棧橋，深臨墨綠的黃龍?zhí)兜臅r候，左側山崖上那個金瓦飛檐的建筑便是黃龍碑亭，稀世珍寶西狹頌摩崖就在那里!

那一時，我像一個孩子似的跑了過去，在我進了黃龍碑亭，隔著保護鐵網看到了鐫刻在山崖上的《西狹頌》(嚴格說應叫做《惠安西表》)那一瞬間我竟懷疑眼前的摩崖石刻是否是真的實物遺存!

在我的想像里，這位誕生在東漢年間已有1800年高齡的摩崖老人，早已筋骨松散，眉禿齒落，留下的僅僅是讓人憑吊的遺跡而已。然而，映在我眼里的石刻，是那樣清晰，那樣光潔，那樣潤滑，那樣飽滿。人的想像是廣闊無邊的，而突然間的發(fā)現超出了你的想像，給你那種意外的驚喜是人生最綺麗的體驗。久遠的年月，這里是絲綢之路上的一條小道，因為山高水險，使來往之人經常翻跌墜落。當時，武都郡(治地在今成縣)太守李翕修整了道路，做了一些好事，吏屬便在這道旁的天井山崖上刻下這段文字，為之歌功頌德?？淌骈L315厘米，寬500厘米，由表額、刻畫、表文和題名組成。右側的《五瑞圖》，刻黃龍騰空飛舞，白鹿引頸長鳴，嘉禾簇簇，甘露欲滴，樹木連理駢枝，構圖精美，雕刻細膩。摩崖石刻在天井山的山腰，想當初，通過這里必是筑在崖間的木制棧道，多年之后，木朽路棄，無人過往，這摩崖石刻便高高懸在半空之中，默默獨處，所在位置剛好是一個微微凹下去的巖面，遮住了風雨，躲過了陽光。一個天然保險柜保護著摩崖石刻，讓它安然無恙，首尾無一處缺損。而后人的崇敬，拓印時的撫摸，仰望的目光，傾注給了它世代如津如髓如乳如血的真情，使粗糙冰冷的巖石變成了致密濕潤的硬玉，有了清澈晶瑩的光澤，使整體山巒生出無限的靈性，讓我們穿越千百年的時空，和祖輩多少代人一起享受這集山川人文之精美的大餐。

黃龍亭下臨的深潭取名黃龍?zhí)?，傳說中有黃龍騰起，現在靜靜的，像面鏡子。一些孩子用自做的漁竿在釣魚，那魚兒不大，在水面上游動，讓鏡面破碎了一次又一次。這條峽谷被叫做魚竅峽，不知與這種無名的小魚有關無關。有的孩子拿著一些小簍，看里面裝著的是許許多多的小蟹，說是在這峽中的小溪里捉的。我成長生活在渤海之濱，兒時也將捉魚摸蝦當不疲的樂趣，早知那河蟹在咸水里孵化，在淡水里成長，而這里的小溪不可能與幾千里的大海相通，它們卻在這里安了家，難道它們另有一種生活習性?驚奇之余，我想，千萬莫以為知天下一蟹即知天下蟹，此蟹非彼蟹啊!我拿起這蟹兒仔細看，它身子扁細，卻也堅硬，那雙并不強壯的螯腳內側各有一點紅紅的色塊，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它背上的顏色竟和摩崖的石面那樣的一致，青綠，透明，真的像青玉那樣玲瓏而光亮，不是它在我手中爬行，我會真的以為它是用玉琢成。和我同行的《飛天》雜志社的編輯小辛看這小蟹實在可愛，用錢買光了孩子們所有的蟹，倒進小溪流的深水里放了生。在我將手里的蟹拋進了溪里的時候，我還在想，這蟹的名字是否應叫西狹玉蟹呢?

在要離開魚竅峽時，陳德宏兄幫我撿拾了一塊青石，它沒有特別的形狀和紋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但它與天井山上的摩崖石刻和峽中溪流里的小蟹顏色一樣。我當即決定將它帶回天津，放在案前的花盆里，每每看到它，定會記起在魚竅峽經歷的驚嘆、驚喜和驚奇呢。

同谷雜記

王新軍

丙戌春末，我去隱于隴南群山之中的成縣走了一趟。

今天的成縣，便是過去幾百年間的成州之治所。在叫作成州之前，或許是在比幾百年前更長一些的年代里，它一直被響當當地叫作同谷。就是這樣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漢文學史上的一位君子式詩人，曾經在這里度過了他人生歷程中最為困窘的一個多月。這個人，就是杜甫。

一路上，蒼翠的群山并沒有迷亂我的眼睛。但我知道，我的心緒是凌亂的，也是復雜的。我心中漸漸升起的悲涼真的與眼前的秀色無關。美存在于內心，美是基于崇高的。我知道，真正填充著我的內心的，是公元759年深秋的那一個日子。

1247年前的那一天，大詩人杜甫用身上僅有的幾分碎銀雇了輛小驢車，載著妻兒自秦州出發(fā)，趕往同谷。他的行進路線，大抵是與我們此行出天水上成縣的方向一致。與無能為力的侄子杜佐話別之后，面對前方友人的邀請，48歲杜甫的內心，甚至有一絲不小的希望時時跳動著。應當說行進在這段路途當中的杜甫，心境還是能夠說得過去的。一路上他對景作歌，顯然并沒有被眼前的窮困打倒。關于這一點，有其詩《發(fā)秦州》為證。然而，杜甫的心境畢竟是十分憂郁的。國無寧日呵——安史之亂的內憂尚未去除，吐蕃人從西部邊陲進犯的外患又已經開始蔓延。當時多民族雜居之地的秦州，顯然已經不是一個理想的棲身之地了。內憂外患導致的，必然是民不聊生。一向憂國憂民的杜甫，他能夠高興得起來嗎?

小驢車一路吱吱嘎嘎地響著，杜甫的心緒，也必然地一路紛亂著。

想當初，未入長安之前的老詩人杜審言之孫杜甫，七歲能詩，15歲揚名，也曾是一路的裘馬輕狂呵!誰想當他人過中年，懷著一腔報國之志西去京都長安求取功名的時候，卻屢試不第。從此，他的人生便開始走向了下坡路。而他的詩，卻成了貼著地面行走的勁風。宋人黃山谷有句詩“醉里眉攢萬國愁”，后人贊其“壯盡子美平生矣”，事實上那就是杜甫后半生憂國憂民的真實寫照。一個醉里都眉頭緊鎖，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擔憂的人，注定不會輕吟于山水之間。

自天水到成縣，我們的金杯車說到就到了?？墒钱斈甑亩鸥?，因為當時邊地地瘠民貧，他所雇傭的，也許并不是一頭腳力剛健的毛驢，加之沒有像樣的道路，到達同谷，肯定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然而，天氣卻一日冷似一日了。

當衣衫襤褸的一家老小出現在同谷縣城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就是大詩人杜甫。然而這時候，這個同谷街上看上去最不體面的人，要找的恰恰是這個縣城里最體面的人物——同谷縣令。早聞杜詩人大名的縣令萬萬沒有想到，他心目中的明星會是眼前這么個邋遢模樣，他追星的尷尬可想而知。于是，他選擇了一個最簡單的解脫方法——避而不見。這就是今天的明星們?yōu)槭裁纯傄帐暗霉夤怩r鮮的原因。不然對不住那些追星者呀。顯然，1247年前的杜甫不知道這些，或者他也是知道的，然而手頭一直寬余不起來，于是也就光鮮不起來。這個縣令的做法是能夠理解的，這和今天許多表面熱烈的追星者一模一樣。一旦這個明星落難或者出丑，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扔去香蕉皮和臭鞋墊。那時候，走投無路的杜甫幾乎陷入了絕境，心情也降到了冰點。無論是國家和自己，前途都是渺茫的。于是杜甫便在出同谷縣城不遠處青泥河畔的飛龍峽口，選了一處山坡，與兒子老婆一起動手，砍樹折枝，搭了兩間茅屋暫時棲身。他選擇的這個地方，離縣城和村落都有一些距離，他想過得清靜一些。因為在秦州的那段日子里，那些莫名的來訪者已經讓他疲于應付。然而，這樣的隱居也幾乎把杜甫逼入了絕路。一家老小衣不能遮體，食不能果腹。況且又是冬天的日子，那時候的杜甫所能做的，就是上山打一些松籽橡籽或者挖一些野菜根來充饑。這樣的日子里，一家人幾乎全部病倒了。

人生當中有一種濃濃的情愫，叫漂泊。這種漂泊感，打從娘胎里一出生或許就有了。這和貧富沒有關系，這和你是否浪跡天涯也沒有關系。一個人，即使你足不出戶，這種漂泊感在你的內心也是存在著的。許多年前我就有了這樣的認識，基于這種認識，我便開始了對人生的一些思考。背井離鄉(xiāng)，遠離妻女，我的人生，除了文字，還有一些安然之感嗎?在心靈深處，我始終是一個孤獨的游牧者。只不過，我常常放牧的是心靈。

今天，我來到了杜甫當年客居過的小縣同谷。在杜甫當年居住過的山坡上，已經蓋起了一座十分像樣子的建筑，名曰杜甫草堂。門前的杜甫雕像，看上去并不是一個逃荒中的中年人的樣子。實難相信，這與當年的一貧如洗的杜甫有多大關系。青泥河依舊，

逝者如斯。

眺望峽口，杜甫當年離去的背影似乎仍就在眼前。人生或許本來就是一場悲劇。在這一點上，我有著巨大的認同感。我的腳步沒有踏進今天成縣的杜甫草堂，我知道，我并不是感嘆于今天這座草堂的奢華。

在同谷逗留了一個多月后，杜甫雇了一頭毛驢，馱著老妻幼兒往成都方向而去。飛龍峽口的那片空地上，只留下了一個孩子羸弱的尸骨和杜甫佝僂著蹣跚而去的背影。這條路杜甫一生只走過一次。許多時候就是這樣，一條路你走過去了，就再也沒有了回頭的可能。

這一去，杜甫的境況就再也沒有好起來?！懊┪轂榍镲L所破”之時，杜甫也只好辛酸地以此作歌了。

在成縣的兩天，我的心情是憂郁的，是悶悶不樂的。我踏上成縣的時候，恰好是杜甫西去長安求取功名的年歲。而我此時，也已遠離故土在省城蘭州漂泊一載有余了。所獲，也不過糊口而已。除了經歷一些紛繁，又有什么呢!

我隅居蘭州，與杜甫當年逃荒困居同谷，相似之處，多矣!

失去衣裳的故鄉(xiāng)

武 誠

很多的時候，人們都在回憶往事，這大抵就是人們所說的懷舊情結吧?我亦不例外，尤其是對養(yǎng)育過我的故土，更是有一種藕斷絲連的感覺，的的確確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我本生于一個古名叫同谷的縣城，但僅僅只在那個地方蟄居了三十天，就被驅逐出來，落居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小山村。這一切，皆緣于當教師的父親說了一句大實話而招致的災禍。從此，太陽也就照不到我的頭上了，這一遮一擋，就讓我們過了十幾年沒有陽光的日子。

十年之后，我們又遷居了一次。這個村莊，四面環(huán)山，村的邊上，有一條河，可謂田肥水美，堪稱世外桃源了。讓我魂牽夢繞的是四周的山上長滿了槐樹，這些槐樹，就像村子美麗的衣裳。正是這些槐樹，讓我與這個村子有了難解的情懷，一旦閑暇下來，它就像漣漪一樣在我心頭蕩開。

春天，那些槐樹全抽出了芽兒，嫩綠得讓人的心都為之顫動。之后又漸漸地結出了花苞兒，一簇簇，一串串，連在一起。白的，粉的，紫的……遠遠望去，就像一團團彩云連在一起，疊在一起，成了一個花的海。此時村子的房屋像海底的石頭，人兒呢，不就是游魚了嗎?每到此時，人們就背上背篼，提上籃子，去采那些花兒。采回來后涼拌著吃，和些面烙餅吃。那時人們不拿它當山珍，只是拿它填充肚皮罷了，不像現在的人們一天到晚在保健上做文章。

花兒一年一年地開，人們一年一年地采，我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槐花，不但給我童年精神的溫暖，而且讓我度過了饑餓的歲月。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我在槐樹林里奔跑的樣子就像過大年了打了一盞紅燈籠，每個細胞里都充滿了興奮。到了冬天，人們又拿上掃帚或者耙子去掃那林子里的落葉，背回來填炕。樹葉一年年地落，人們一年年地掃。村子里的人們在槐樹葉的余熱里抵擋寒冷，那煙囪里冒出的煙就是歲月的年輪!

村子的中央有一排大槐樹，大概是七八棵吧，那可是兩個人才能合抱的槐樹呀。人們勞作之余就聚到了那里。老人們掀牛九的，閑諞的；娃兒抽陀螺的，抓石子的，下棋的；成年人在那打情罵俏的，眉來眼去的……這樹底下成了村人們的廣場。村子里的人閑轉遇到一起了，就說：走，到樹底下閑諞走。

由于身份的原因，我自然是一個看客，或站或蹲在沒人的那棵樹下，看著他們的安逸和快樂。據說這些樹是一個姓王的地主栽的，是為了跟西村的李姓地主劃分地界，也就是界碑的意思。

如今，這王李兩家都已人去樓空，成了這村子里的歷史。人們說起他兩家，就難免嘆息一聲：哎，這人呀，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后來，這些樹長大了，成了古樹，誰家的小娃兒夜里號哭時，大人就備一炷香、一杯酒、一幅對聯，抱上那啼哭不止的孩子去拜那槐樹為干大。對聯上常寫這么一句：寄拜古槐為父母，保佑孩兒體安康。也怪，從此那娃兒不哭了。當看了電影《天仙配》里古槐說話的那一幕后，人們更加視這些槐樹為神了。

后來，我愛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更像一壇老酒，芳香撲鼻，回味悠長。也許，就是這個村莊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吧，讓我一想起那些槐樹，就想起那些奸詐不足憨厚有余的人來，我就覺得有話要說。

我有些遺憾，這個村子的名字為何不叫槐樹壩或叫槐樹灣呢?怎么就起了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呢?為了彌補這點遺憾，我的作品里村莊的名字都叫槐樹壩。我一直想著再去看一次那些槐樹，在那槐花的海洋里盡情地暢游一回，然后痛痛快快地喊幾聲。然而，沒有了。就像人只有一次童年一樣，這一切就像童年的夢一樣永遠成了記憶。

我有了創(chuàng)作長篇的愿望后，下定決心要去看一回了。猶如一個游子，要去見見自己的母親，去躺在她的臂彎里，尋找一些兒時的溫暖和一些記憶。

三輪車一到村莊的山腳下，我便急切地去爬那個叫廟梁的山。山的背后，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到梁上的埡豁時，我卻沒有看到那些槐樹。那昔日長滿槐樹的地方，已被麥子代替，整個村莊在我眼前一下暴露無遺。我忙用眼睛去找村子里的那幾棵古槐，也沒有了。我的心猛然像被掏空了一般，腿瞬間變得沉重了，幾乎支撐不了身軀……

我都有了折回去的念頭，但那腿就是連折回去的力量也沒有了，軟軟的。大腦猛然間也是一片空白，恍惚之中，我眼前的故鄉(xiāng)成了一口枯井。我不由得癱了下來，在那埡豁坐了很長的時間。

我鼓足了勁踉踉蹌蹌地下了山，那條河也不見了，變成了只能名義上還叫河的亂石灘。到了村口，正要打量這已經陌生得一塌糊涂的村子時，就看到從對面走過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小學的一個同學和二強，師范畢業(yè)后在村子里的小學教書?，F在放學了，腋下夾著書正要往回走，看見了我，驚訝地問：怎么是你，你來干什么?我說：尋夢啊，來看槐樹，看槐花。他鼻腔里哼了一聲，說：還槐樹呢，連樹毛都沒有了。說著指著那些山轉了一圈，又說：那不是，全都種上糧食了?？次野l(fā)怔的樣子，他拍拍我的肩：此一時彼一時，一言難盡吶，先吃飯，喝兩盅，我們邊喝邊說，不醉不罷休。

融融的月色從窗子里瀉進來，我起身關掉燈。他不解地問怎么了，我說找感覺呀，舉杯邀明月，樹下聽風聲。和二強端起了酒杯邀我碰杯，一飲而盡后，和二強垂了頭道：你呀，到底是城里人了，老都老了，還那么有閑情逸致。我沒有了，我的那些和槐樹一樣都被人砍沒了。

原來，村子里人口不斷增加，人們先是一點一點地蠶食那些山地，今天開墾一點明天開墾一點。一次開礦的愣娃需要坑木，村人們都覺著那些樹能賣一些錢，那些樹一夜之間就被砍光了。他醉眼蒙地說：那個愣娃你知道嗎，是我的一個學生，三年級都沒念完，弄礦弄富了，資產都上千萬了。村里有點力氣的，都給他背礦去了。村子里很少有娃兒念書，偌大的一個村子，還不到十個學生。大人娃娃一口話：念啥哩念，現在這世道，有錢就是爺……

酒自然是喝不下去了，我說我們去村子里轉一圈吧，和二強說有甚轉頭，如今的村子已像一個被撕去衣裳的老媼，丑陋無比。我說就去樹底下，他說沒有樹底下了，樹被村上賣了，填了永遠填不滿的窟窿。那兒已全修了房子，就為爭那點地基，還都打得頭破血流的吶。

和二強醉得一塌糊涂，夢里都是沉重的嘆息。

我一夜未合眼，趁著靜悄悄的黎明，悄然離開了這個讓我迷戀而又傷心的村子。

當我上到山梁上的埡豁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這個村子，覺著村子干巴巴的，缺少嫵媚和溫潤。那樓房閃亮的瓷磚，就像涂在老媼臉上的珍珠霜。

我?guī)е林氐膰@息回到了我現在居住的家，心中的疙瘩至今還沒解開……

老人·燕子

羅 曼

母親老了，是不是人老了都特愛懷舊，愛嘮叨過去的事？停水了，會說，梨樹坪的泉水啊，天再旱都不會干，清冽冽的，冬天冒熱氣，夏天透心涼。下雪了，對著飄悠悠的雪花嘮叨，麻雀哪里去了?墻頭上空空的，樹枝上也不見影兒，還有小燕子，好幾年都不來房檐下壘窩了。的確，空中沒有翅膀抖擻的痕跡，樹

上沒有鳥兒的啁啾，兒女們都為生計奔忙，年邁的父母寂寞度日，將孤獨的目光投向空中，尋找飛翔的翅膀。我經?？匆姼赣H的目光越過樓房，越過電線桿，像期盼遠嫁的女兒一樣遠眺，偶有一只鳥兒翅膀的剪影，父親的目光追蹤得很遠很遠。沒有鳥飛過的時候父母很寂寞，寂寞的目光無著無落。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父母無著無落的寂寞會嵌入我的心底，心底的某處被牽動，被扯痛。我們小時候住在深山林區(qū)，鳥兒的確多。尤其是下雪天，到處都被白雪覆蓋，雪野茫茫，麻雀沒處覓食，飛到人家的院落里，于是光禿禿的樹枝上結滿了“核桃”，一樹一樹的“核桃”對著院落爭吵不息，吵得人實在煩了，就扔石頭或土塊驅趕。它們才不怕呢，死守著陣地，至多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嘰嘰喳喳吵罵得更兇了。頑皮的孩子們就用彈弓打，用竹竿捅，麻雀們依然在褐色的樹枝上上跳下竄，依然罵聲一片，才不管你槍林彈雨土塊石頭的攻擊呢。奶奶或媽媽們經不住這不絕于耳的吵罵聲，掃開一片雪地，撒上谷粒，麻雀們騰地飛下來，滿地都是黑壓壓亂滾的“核桃”。地上的谷物吃完了，呼啦啦又結滿了樹枝樹梢。大概吃飽了氣消了，不再激烈地吵架了，啾啾唧唧地對著院子唱歌，雙雙梳理著羽毛，樹枝上又結滿了雙雙對對的“核桃”。還是小孩的我們摸著了麻雀活動的規(guī)律，一入冬就盼著下雪。早上一開門，潔白的雪地讓我們興奮不已，趕快掃開一塊地方，撒上谷物，抬出大傘一樣的蒲籃。蒲籃的一端挨地，另一端撐一截竹棍，竹棍上早已系上了繩子，等著麻雀中埋伏。只要麻雀進入埋伏圈啄食，繩子一拉，準能扣住幾十只。母親常說，弟弟曾在下雪的時候一天扣住過一百多只麻雀。不知那時候麻雀咋那么多，只要一抬頭，院墻上列隊站著的，桃樹梨樹上飛來飛去的，空中掠過的，滿眼都是翅膀抖擻的痕跡。

還有小燕子，年年都到村莊里安家落戶。燕子們像鄉(xiāng)上下來的干部一樣講究，并不是誰家的飯都吃，誰家都會光顧，只選擇干凈衛(wèi)生勤勞善良的人家落戶。于是我的童年，父母年輕的時光里，燕子就與我們?yōu)猷徚耍y怪父母像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喜愛它們。我們搬到縣城的前幾年，它們還到過我家，筑巢屋檐下，生了一大群兒女，熱鬧了大半年，秋天的時候才帶著它們已長大的子女南下了。燕子長大了，秋去春回，每年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回來陪伴父母，兒女們一旦離開老窩，就成了過客。父母的心里也許早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開始留戀燕子，殷殷期盼著春天的到來。到了九十年代，燕子漸漸來得稀少了。有時即便來了，撲騰撲騰地翻上飛下，喋喋的叫聲讓人惶，好像對哪兒都不滿意，也不筑巢，鬧騰幾天后就又飛走了。過幾天又飛來一對兒，它們還是不愿在此安家，很快又飛離了。父母很是失落，于是第二年，母親早早地清掃了屋檐，父親還搭上梯子在房檐下橫擔了一小截竹棍，插了一塊紙殼，好使回歸的燕子們壘窩時方便?？筛改概瘟艘荒暧忠荒辏焯焱案C”的地方念叨，燕子們卻再也沒來。

去年的一天，我回父母家，在我走進門的瞬間，一團白色污物啪地落在我的肩上，黏乎乎的。在我東張西望尋找目標的時候，又一團白色的污物跌在我的背上，剛穿了一天的新衣被弄臟，真夠倒霉的，我氣得直跺腳。兒子則高興地跳起來，指著房檐說：“燕子!燕子!媽媽快看，外婆家有燕子!”一對紅嘴綠羽白項圈的燕子在房檐下忙碌，在父親空等了好多年的基礎上建筑它們的新家，精致的泥塑小屋像一只碩鼠伏在房檐上，讓人好感動。兒子終于見到了燕窩，稀奇得不得了。重拾童年的樂趣，心里甚是親切。母親拿來濕毛巾蘸上水為我擦洗弄臟的衣服。其實看到燕子我早已不生氣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回家的時候，父母親坐在門口的小方凳上，黃昏的余暉溫和地鍍在他們身上，落日從后窗瀉下，在客廳的地板上畫出一方長條形的輝煌。鄰居燕子夫婦在談天，大概談興正濃，聲音很好聽。

母親說，小妮子說的啥?

父親說，他們商量生小寶寶的事呢!

母親又說，那小鬼頭是咋說的?

(小妮子、小鬼頭分別是母親給小燕子取的名)

它說我們飛啊飛，飛過了多少地方，終于找到了一處好地方。門前的濱河大道上，繁花叢叢，綠樹成陰，小河里的水清澈見底，潺潺的水流搖碎了藍天白云。當夕陽悄然落下的時候，天邊的晚霞燦爛無比。夜鶯、杜鵑、黃鸝來了，麻雀們也來了，我們在這兒見到了我們從前的老朋友們，我們一起嬉戲，一起唱歌。啊，這是多么美麗的地方，多么詩意的風景，我倆冰凍的愛情就會復蘇，生命的激情就會噴發(fā)，我們會有很多孩子，他們都會健康成長，未來多么美好!

聽!小妮子說話了。父親小聲說。真不敢想我們從前的遭遇，城市人雖說要保護我們鳥類，可他們的天空灰蒙蒙的老也不干凈，我們就用翅膀擦拭，翅膀都快累折了天還不藍。有些地方環(huán)境雖好，可人不友好，他們一看見我們就拼命地追，那次你受傷還不是有小孩捉了我們的孩子，我們拼命逃才逃了出來，可我們可憐的孩子卻喪生了!

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提了，我們現在終于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看這兒，白云悠悠，流水淙淙，天高任我們飛，地闊任我們翔，我們不再流浪了，就在這兒安家吧，你看這對老夫婦多厚道，人民多友好，我都想作詩了呢！

……

父親、母親、燕子夫婦，他們是快樂的一家子。父親每天把燕語編輯成故事翻譯給母親聽，人聲鳥語撫慰著老人的日子。不久，燕子夫婦孕育出六只瘦筋筋的小燕子，它們唧唧唧地叫著，在它們的父母外出覓食的時候，小燕子們丑陋的小腦袋伸到窩外，啾啾唧唧地叫喚。父親又編故事給小燕子們聽，等它們的父母歸來。

一天，我站在落雨的窗前，門前的電線桿上有幾只燕子，它們勾住電線蕩悠，表演凌空雜技，只一會兒就飛走了，不長時間又有幾只燕子飛來，在電線上張望。不知它們中有沒有父母家里出生長大的小燕子，它們中的哪一只會是呢？當有一天它們在外面累了或者不快樂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它們曾經出生的地方，會不會飛回去看一眼?

向陽的家園

肖 嫻

我一直把遠離先農街的那一座白墻黑瓦的小院，看成我真正意義上的家。那里住著我年邁的雙親。

我十一歲那年的春天，我們家從祖上留下的臨街的三間廈房里，搬到了這座新蓋的小獨院。那時我的奶奶還健在，她先在院邊栽了一叢竹子。母親又在離竹子稍遠的地方，種下了一株萄萄。葡萄第一年就掛了果，結了稀稀拉拉的三串葡萄。過了幾年父親把屋門前的一株冬青樹移過來，栽在院門口。院子里有了一片傘蓋般的陰涼，麻雀常常在它茂密的枝葉間飛來飛去，我們弟妹三人放學回來，總喜歡把桌子放在樹陰下面做作業(yè)。

母親一有空閑就去侍弄院子里的空地，她用竹籬在院中圍了一個花園，在花園后面的空地里種上菠菜、蘿卜、青蔥、韭菜。當花園里的榆葉梅、迎春花、紫玉蘭競相開放的時候，那些母親親手撒下的菜籽，也竟長出碧綠的葉芽。父親每天放學回來，吃過晚飯，就去井里挑水幫母親澆菜。母親用水瓢把水一瓢一瓢地澆進一行一行的菜苗間。菜地像個永遠都處于饑渴狀態(tài)的孩子，她澆下去的水很快就滲入泥土的深處。那一片菜地像母親永遠做不完的作業(yè)，她在作業(yè)上寫下三行白菜、兩行豆角、五行茄子、三行辣子……不幾天那些菜苗在母親的精心侍弄下就竄出地面瘋長起來。母親說我們家的房子向陽，栽的果樹結果早，種的菜也長得旺。在每年的九十月份，各家菜地里的蔬菜都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家菜園子里的蔬菜，會分送給周圍的鄰居。

那時我總把母親說的向陽理解成面向太陽的房子，或把它想像成山坡上一株金黃的向日葵，我們弟妹三人在這座向陽的庭院里，一天天長大，像葡萄的果實由青澀變成熟。父母其實就是兒女心頭一顆永遠不落的太陽，它們永遠侍弄著兒女心中青青的菜園，為兒女守候一座向陽的家園。

當我們弟妹三人像鳥兒一樣飛出那座白墻黑瓦的小院，那里只留下我衰老的雙親，為我們看守著向陽的庭院。當我不管是白天還是在黑夜，隨時叩響

那扇油漆剝落的鐵皮大門，我的父母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會準時來為我應門。從打開的那扇門里，我一眼就看見了院子里蒼翠的樹木，碧綠的菜地。在我父母身后關好大門，我依然像小時候一樣，跟在父母身后，穿過冬青樹下的濃陰。我望著他們硬朗的背影，走上門前的兩臺石階，又為我打開正屋的門，我心里總會升起一種由衷的感恩和寬慰——我向陽的家園，所有的門都會為我而開。

夜半無人私語時

茹久恒

看吧，這么多的水從天空流來，從如詩的高處落下，筆直地站在大地上，仿佛是另一種堅硬又柔軟的

植物林立，一株接一株，一根連一根，密植于你我之間曠遠的距離，好讓我們從里到外都能感受那次第傳來的清潔、綿長的情誼和思想。

這時候，你身邊那株水與我身邊的這株水遙遙相望，彼此注視。它們來自同一片蒼穹，也許是同一滴碩大無比的水球，僅在滴落的剎那，一股神秘的力使它們脫離母體，一滴流向你，另一滴落向我。難道，

你不覺得這是一道神的密詔嗎?

它告知我的心，在古老的洪荒之地，我們是一顆

在混沌中運行的靈體，浮游了那么久遠，歷盡那么多

滄桑巨變，那么多苦難那么多歡樂，在眾星之間，在眾生之中。我們被命運之神放逐，四處漂泊。

許多年以后，我們突然發(fā)現心靈深處彼此的刻痕。那么，你在哪里?你是否也如我一樣在陽光下尋找，或在某個可能相遇的地方等候?一年一度，我把年輪的印記刻在你浪跡過的道路旁，攀援的巖石上，或者歇息時背靠的樹干上。我相信，深深地相信，如果你看見，它會把我的愛和等待明跡于你。

終于，命運之神讓我們相遇。知道嗎?這是再生的日子，一個值得在我們有生之年永遠懷念的日子。那一刻，我從你的眼睛里透視到那個靈體的影子，你的掌紋上彰顯了只屬于我們的密戳。而你，你一定能從我身體的任何部分讀出同樣使你的靈魂為之震顫的印記。我是你的血肉和靈魂，你是我的精神和物質。

記得嗎？我們靈魂的歡樂之光照耀過無數陰郁的夜晚。

清風狂舞，長河放歌。

我那為你期盼已久如焚等待的心突然平靜了。

為什么我不激動?

然而，我握著這等待了幾個世紀才如雨而來的聲音，卻不敢直面你的眼睛：那曾是我夢魂縈回的海子，我幻想翱翔的自由天空呵!那一刻，我輕松了。因為，我把無數個被思戀填滿的白晝和夜晚交給了你，把有始至此積淀的情感交給了你。

我的足跡遍及的每個角落，有你；我呼吸的每一寸空間，有你。

想你的時候，我需要詩。在這詞語的塔樓里，我尋覓不到光亮，只看見詞語之外的你在大地上漫游、流浪。夜晚，我空有一身疲倦，也許聽不見遠處的深情呼喚，那洋溢在唇齒間的詩句如我指尖的香煙化為潔白的寒灰。每一個熾熱的詞環(huán)繞在我的頭頂，照亮我已蒼老的臉和長長的牽念。而我的靈魂如初，未曾改變。

想你的時刻，我用詩舔舐時間的創(chuàng)口，一層層結痂，一層層剝離。把鑿磨的詩句銷毀了，再重新鐫刻上去，直至時光的所有層面都布滿我鮮血淋漓的指痕；直至我的十指禿殘，以血作墨流盡最后一滴。不再想你，讓詩逃亡。

即使命運使我們再次別離，各奔東西，繼續(xù)為生為死也為愛而流浪，又算得了什么？你看，我們惟一共同的靈體就在你我的頭頂，覆蓋在我們生存的空間，那不是最后的家園嗎？

窗外，雨在黑暗中默默守望，為你我，為所有相愛的人們。我在雨中默念著你。為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升起，劃過我們頭頂，消失在遠山深處。我把陽光下的等待延伸到夜夢之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那么一天，我們上升，回到浩瀚天宇中屬于我們的靈體上，永遠相守。

相信吧，這個夢想就如我們第一次相遇那么真實，真實如此刻的雨。

音樂筆記

鐵 翎

我是一個比較低俗的人。

之所以下這樣一個定義，是因為自己實在是一個緊跟潮流走的人。比如，音樂，貝多芬《命運》之類的世界經典作品，我喜歡；大街小巷唱遍的，尤其那些卷著黃色或者紅色頭發(fā)的男男女女喜歡哼唧的歌曲，有相當一部分同樣讓我入迷。

我實在高雅不起來。我喜歡流行音樂。

比方說，黑豹的《無地自容》。我最初接觸這首歌曲，大概是在1998年的冬天。成縣師范的男生宿舍樓，就像一個年老色衰的村女，落寞地萎縮在校園偏僻的一角。就是在那座樓上，我熬過了三年多的歲月，直到畢業(yè)。我們住在三樓，樓道中充斥著酸臭味和帶著潮濕氣息的霉味。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我們小心安放著自己的夢想和自己的快樂。我和臨班幾個同學，被人冠以“樓道歌手”的美稱。是的，我是樓道歌手中的一員，盡管我五音不全。因為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顯露自己的歌聲。只有兩種情況例外：在沒人的情況下，我會非常瘋狂地吼幾聲；還有就是在宿舍樓的樓道里，我的嘴里一直哼哼唧唧地哼著歌兒。在那黑洞洞的樓道里，我不怕羞，或者說，不必自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唱就唱，而不必擔心跑調不必擔心別人嘲笑我的五音不全。現在想來，那時的潛意識中，認為一層樓上，認識的同學畢竟有限，大多是看著面熟而叫不上名字的主兒，所以，丟人就丟人吧，沒什么可在乎的。

似乎在冥冥中一個特定的時刻，有人在樓道里吼了一嗓子：“茫茫人海中/我遇見你……”

那是一個黑乎乎的早晨。起床聲，咳嗽聲，洗漱聲，樓道盡頭的廁所里傳來的或急或緩的小便聲……在這一切聲音當中，惟獨這一聲近似于狼嚎的歌聲，讓我傻了般呆立在躁亂的樓道中央。十一月的寒風，從樓口直沖進來，從我瘦小而孤單的身旁穿過，碰撞在冷硬的墻壁上，再折回來，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嘯叫，沖突，回旋……

對于搖滾的了解，除了知道點崔健之外，其他在我只是一張空白的紙。1998年冬天，我終于知道了黑豹，知道了這首著名的《無地自容》。奇怪的是，我至今都沒有搞清楚這首歌曲的具體歌詞寫的是什么，表達了什么樣的思想感情。我只是喜歡那種旋律，那種近似于嚎叫的、瘋狂的旋律。我不需要確切的歌詞。我不需要了解它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我只是熱愛上了這種瘋狂的、嚎叫的節(jié)奏，一種接近于發(fā)泄的節(jié)奏。它給我?guī)砹藷o可名狀的激情和興奮。它讓我在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夏天的火熱和一種類似于手淫的快感……

那年，我們還很年輕。

18歲，或者19歲，那是一個多么值得人羨慕的年齡啊。我和幾個熱愛文學的朋友，讀書，寫作，談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奮斗目標。那時，老蓋還沒有去云南流浪，毛樹林還沒有步入仕途。他們一個蝸居在文化館破爛小樓的一角，一個由民居遷入民居，再遷入縣委家屬樓某單元最高的一層。也就在那個時候，老蓋和毛樹林，這兩位優(yōu)秀的作家和詩人，把懵懵懂懂的我，敲打成了一個“棱角突出”的文學青年。我?guī)缀醪宦犎魏卫蠋煹恼n，而我所有科目的作業(yè)，都是由幾個女生幫我完成的，甚至文選課的作文，也是由張榮、賀朝舉兩個死黨替我來寫。我成天抱著文學書籍看，

平均三天寫一首詩，每天再堅持寫千把字的日記隨筆……那是一段發(fā)燒的歲月。我和張榮每天凌晨五點起床，在操場上跑15圈，然后回宿舍洗漱，完了再接著上早操。我們大部分時間泡在老蓋的家里，或者縣委家屬樓的頂端——文學成了那個年代我們的精神食糧。

1998年，是我值得記住的年份。那一年，我第一次在幾家大刊物發(fā)表作品，以至于連學校領導都對我刮目相看；那一年，我背了一年零一個月的“留校察看”的處分，終于在學校的某一次行政會議上被撤銷了；那一年，剛剛去掉處分之后，我又以寫作方面的特殊成績，被團省委和省教委評為“跨世紀之星”甘肅省優(yōu)秀學生；那一年，我第一次失戀；那一年的冬天仍然沒有下雪……

4月份，《星星詩刊》、《飛天》陸續(xù)發(fā)表了我的作品；8月份，《詩神》發(fā)了一組；9月份，《飛天》又發(fā)了四首詩歌；《金城》也在1998年第2期發(fā)表了我的兩首詩歌，陽老師還專門寫來一封信，認為我是朽木可雕的那種……此外，還有《中專生月刊》、《中學生大觀察》等一大堆校園類文學報刊和雜志。最令我得意的，是8月份的《詩神》和9月份的《飛天》。那時的《詩神》，在文化圈子里口碑頗佳，不像改版后的《詩選刊》已經一無是處。1998年的《詩神》，有一個比較大的舉措：每期推出“中國新詩群落大展”，分東北、西南、西北、東南、華南、華北等幾個大的群落，重點推出詩人作品。8月號“西北詩群”大展中，我的一組詩歌有幸忝列其中，而我的恩師老蓋先生打頭陣，頭條刊出。我記得同期的幾乎都是大腕，甘肅的有杏黃天，陜西的有著名的遠村和秦巴子等人。只有我，可憐巴巴的，不為人知。有老蓋和毛樹林二位老師撐腰，那時的我很是培養(yǎng)了一點兒傲氣。我是一名中師生，但我很不服氣《飛天》“大學生詩苑”推出的大學生的作品。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跟李老鄉(xiāng)開個玩笑。我從日記本上抄錄了四首詩歌，冠以成縣師范中文大專班的字樣，直接寄給了李老鄉(xiāng)。過后也就忘了。9月份的一天，在書攤買書，看到新出的《飛天》，隨手買了一本，邊走邊翻，赫然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就在“大學生詩苑”欄目里，四首詩一字未動，占了整整一大頁外加半頁……

1998年冬天，我穿著單薄的衣衫，在狹小的校園里匆匆來去。我經常被寒風吹得瑟瑟發(fā)抖，但心里面，卻是一片火熱……

那一年，我喜歡上了黑豹，喜歡上了《無地自容》。我經常躲在偏僻的角落，偷聽別人唱這首歌。我不敢光明正大地請教別人，甚至連什么歌詞都不好意思問，只是跟著別人的調子，默默地在心里哼唧。

然后，在某一個山頭，或者紀念碑旁，我會和死黨張榮面對燈火輝煌的縣城，灌一大口白酒，冷不丁地吼一嗓子……

那不是唱，是嚎叫。

我想像它跟金斯堡的《嚎叫》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想像它就是蘇軾的“大江東去”，是岳飛的“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我知道了它的最后一句歌詞：

我——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