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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個家

        2006-12-31 00:00:00王新軍
        上海文學 2006年7期

        我無法控制我柔弱的憂傷。草原在消失,我的八個家也將在這場不知不覺的災難中一去不返。偉大的牧神啁,你悵然地看著這片土地,你不知道你廣大的子民將去向何方。

        ——題記

        第一章

        帳篷上的小鳥飛走了,我再也聽不到它們嘰嘰喳喳的歌唱了。

        陽光在一天早晨,出奇不意地照亮了遠遠近近的山包。山包的陽面看上去綠油油的。我的小鳥向著陽光照來的地方飛走了,于是在八個家草原上,一段被稱作夏天日子來到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世界干干凈凈。

        高高的祁連山是世界上最大的神,她展開長長的雙臂,一把就將八個家草原攬在了懷抱里。所有的牛羊和牧人,都和地上的青草、山坡上松樹一樣。草原是山神的孩子,牛羊是草原的孩子,草原上的帳篷,是羊群的孩子……我是阿爸阿媽的孩子。

        草原上的一切,仿佛都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長毛線給穿珠子一樣穿起來的,一個挨著一個,念珠一樣,沒有了誰,這串念珠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缺口。大山頭頂上是銀子一樣的白雪,遠遠看上去,它們像白色的羊毛,又像一個巨人披了件寬大的羊皮襖。那綿延的雪線之下,是連綿的松林。松林黑蒼蒼地向山谷中鋪開,像一群黑馬奔向了山谷,深得看不到底。雪山锃亮的反光被松林擋住了,它們只能在高高的遠處發(fā)光。松林以下,是一望無際的綠色山包——這就是八個家草原。

        但是,這樣一個地方,叫八個家,仿佛是沒有道理的。

        八個家,唉,為什么要叫這樣一個名字呢!

        ——八個家。

        ——唉。

        但是,不叫八個家,又有什么道理呢!

        難道叫九個家就會更加合適一些?

        因為它已經(jīng)叫“八個家”了,就不能再叫“九個家”。

        叫九個家,那些已經(jīng)趕著牛羊出去放牧的人,就找不回來了。牛也找不回來了,羊也找不回家來了。到了那時候,問題可就變得麻達得呔啦。

        總歸這個地方,就叫八個家,沒有其他什么名字。就像皇城灣,紅灣寺,白楊河子,大草灘,再遠一些的昌馬,山下面的玉門等等這些名字一樣,它已經(jīng)十分地具體了。誰說一聲,我要去八個家哩,或者說我要去紅灣寺哩。人們就知道,他要去的是哪一片草原或者哪一個地方。

        八個家就像皇城灣、白楊河子、大草灘、玉門這些名字一樣,是很早很早的時候,從老人們那里傳下來的。也許從剛剛有名字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叫八個家了;所以到了現(xiàn)在,依然要這樣叫,以后也許還要這樣繼續(xù)叫下去。八個家,到了將來,也是要一直叫下去的。

        八個家——是不是在很早的時候,這個名叫八個家的地方,僅有八戶牧人呢!

        一個外來的人看見了,就說,嗯,看,這里,一,二,三,四……有八家子人。

        這個人后來又路過這里,又說,嗯,前面,看,就是八個家,八個家快到啦。

        后來,這個人又說,走,到八個家草原上去。

        這么著,八個家這個名字就叫開了。

        對了,肯定不錯,要不然沒有別的道理使這片高山上的青草地被叫做“八個家”了。

        這些事兒,小孩子是不清楚的。大人們也未必清楚,更沒有人會去追根溯源。所以說給“八個家”這樣一個解釋,沒有人會反對。

        草原上,好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夏天的早晨,我常常是被帳篷外面的鳥叫聲吵醒的。

        鳥比太陽醒來得還要早一些。它們先是在遠處的矮柳叢里吵,一會兒就一群一群從帳篷上面飛過去了,還丟下一片嘁嘁喳喳的亂叫聲。這些聲音像風一樣鉆到帳篷里,涼絲絲兒的。

        這樣,我就醒來了。

        醒來了我還是要閉著眼睛再裝一會兒的。但最后,我還是醒來了。

        有時候,我是被阿媽的誦經(jīng)聲吵醒的。這種時候,大多是在下雨的時候。因為一下雨,鳥兒們的膀子就濕了。膀子濕了,鳥就飛不起來了。飛不起來它們就不會感到快樂,不感到快樂,它們還唱著歌就太沒道理了。

        當我在阿媽的誦經(jīng)聲中醒來的時候,我覺得阿媽也許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覺。因為頭天晚上我們睡覺的時候,阿媽誦經(jīng)的姿勢,跟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晚上的時候她嘴里念叨著嘛、嘛、嘛咪嘛……早上起來的時候,她還是念的嘛、嘛、嘛咪嘛……

        可見阿媽是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覺的。

        夏天的很多個日子里,八個家草原上空的陽光,都會像碎金子一樣灑向綠色的大地。每一棵草都張開尖尖的耳朵,聆聽著這世界的絕響。它們的臉,也一律向著太陽張開著,而且一律是笑瞇瞇的。不僅如此,它們的嘴和鼻子也是張開著的。夏天都已經(jīng)來了,它們不張開,好像是沒有道理的。

        夏天來了,青草們高興著呢。

        夏天的時候,我也是高興的。如果能跑得離帳篷更遠一些,我就會更加高興了。

        為了能跑到草原深處,我常常是爬在姐姐阿吉娜背上溜出營盤的。

        阿吉娜趕著羊群從草地上走過。我們走過的地方,滿地的陽光都被我們踩碎了。我們走過去,它們又很快地連接在了一起。好像一個傷口,猛然間就長好了,完好如初。

        阿吉娜有時候會以為我在她背上睡著了,就會說,旦旦格,你看前面。

        這時候,我就把俯在阿吉娜背上的身子立起來,把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的眼睛再睜得大一些,努力地向前邊望過去。

        那么綠那么遠的草,一時看不到邊??淳昧四呛窈竦木G色,眼睛就會像醉了一樣,又悄悄地瞇起來。

        我們的前面,青草和羊群都在緩慢地移動。四周全是聲音,遠遠的,仿佛有一首古老的歌謠從羊尾巴下面?zhèn)鞒鰜?,把我和阿吉娜姐姐緊緊地裹在一起,然后,那歌聲又把我們緊緊地貼在腳下的草地上,好像我們就是兩棵會走路又會說話的青草。

        山永遠是不變的樣子,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但又似乎每一天都像青草一樣生長著,它們和時間一起,沒有一刻不在改變著自己。

        唉,這都是些咋想也想不清,咋說也說不清的問題。

        遠處的山谷中是一個巨大的湖,那時候我們八個家的牧人,都叫它海子湖。它就像一只大眼睛,八個家草原的大眼睛。反正我是沒有這樣大眼睛的。據(jù)說,只有住在高山上石頭里面的神才會有。海子湖也許就是一只神的眼睛。也許不是眼睛,而是神的眼睛里掉下來的一滴眼淚。

        那么,是神高興的時候掉下來的喜悅的眼淚呢?還是傷心的時候掉下來的悲痛的眼淚?

        可是,神也會像人一樣,有高興的時候,也有悲傷的時候嗎?

        神是高興的時候多呢,還是悲傷的時候多?

        我問阿吉娜,阿吉娜說,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也許,天天念經(jīng)的阿媽是知道的。

        也許教會阿媽念經(jīng)的娜亞安格是知道的。

        也許……還有別的很多的也許。

        海子湖旁邊,一個高聳的山包上,是我們八個家牧人的俄博。經(jīng)幡和哈達在微風中飄動。遠遠看去,草原上散落著成群的珍珠般的牛羊。羊群像白珍珠,牦牛群像黑珍珠。更遠的地方,散落著幾頂牧人的黑帳篷。八個家是空曠的,闊大的,這種空曠和闊大中,八個家草原上的一切更顯得寧靜而祥和。草原就是這樣的,當你置身其中的時候,你會感覺你心里什么都沒有,你的心也和草地一樣大,也和天空一樣高。

        俄博的周圍,掛著許多祭祀用過的羊頭,牛頭,羊尾,牛尾。這就是草肥水美的八個家草原。我的記憶,被它緊緊地收藏著。

        很多時候,遠處的帳篷里都會在這時候走出一個人、一個女人,她手搭涼棚,向遠處嘹一圈,然后對著我和阿吉娜走過來的方向,喊出一嗓子:

        ——旦旦格,回來。

        這一嗓子喊得我立馬就在阿吉娜背上縮小了身子。

        接著又會馬上傳來另外一聲:

        ——阿吉娜,叫——旦旦格回來。

        當聽到第二聲的時候,阿吉娜就會用同樣的聲音回應過去:

        ——旦旦格——不回去,我會帶好她的。

        然后我就會聽見另一聲:

        ——阿吉娜——小心些——

        阿吉娜會長長地答應一聲:

        ——啞——

        那個從帳篷里鉆出來的,身子有些佝僂的女人,就是我的阿媽。那時候阿媽看上去已經(jīng)很老了,但事實上她才不過剛剛過了四十歲。

        草原上的女人,快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就老了。

        一過了四十歲,就已經(jīng)很老了。皺紋在她臉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面孔也已經(jīng)沒有了光澤。頭發(fā)干了,用牦牛奶也洗不黑了。

        往往到了四十歲,身子也要一點一點彎下去。

        身子彎了,人就老了。

        這樣,女人在草原上,四十歲看上去就已經(jīng)很老了。

        可是那時候,我并不以為阿媽老了。我以為所有的阿媽都是這個樣子的。因為在八個家草原上,我很少見過別的阿媽,八個家草原上的牧人是不多的。我常常見到的只有娜亞安格,她是一個比阿媽更老的女人,她的頭發(fā)灰得就像一小撮干草,幾乎辮不上辮子了。阿爸背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是那么老。后來我會走路了,每一次和阿吉娜一起去看她的時候,她還是那么老。她手里金色的轉(zhuǎn)經(jīng)輪卻一次比一次更加閃閃發(fā)亮了。

        阿媽說,娜亞安格是八個家草原上的神仙。

        我有些疑惑,神仙都是像娜亞安格一樣老得不成樣子的嗎?

        阿媽就說,看你這孩子。

        過了一會兒,阿媽又說,看你這孩子。

        每當遠遠看見阿媽走進帳篷的時候,我就和阿吉娜會心地笑起來。阿吉娜的笑聲很好聽,這是一種清澈如山間泉水的聲音。在草原上,它像是一些滾動的透明的氣泡。

        那些聲音滾過去,又被前面的山和松林擋回來。在回音就要熄滅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地盯住阿吉娜那雙明亮如湖泊的大眼睛。八個家草原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從阿吉娜的眼睛里向我展開的。笑著,我就會從阿吉娜背上蹭著跳下來。我知道,這時候阿媽的阻撓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在八個家這片佛祖保佑著的慈愛的草地上,天空和草原裸露著身體,她們用無聲的語言孕育出這里的萬物——森林、大山、河水、牛羊、牧人、青草……它們都是幸福的。八個家也同樣孕育了我不堪回首的憂郁的童年。天上有太陽,地上有牧人草木和牛羊,天地之間,支撐著人間的,是溫暖的黑帳篷。

        在八個家草原上,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八個家草原上所有人的每一天,莫不如此。我們把牛羊送到預定放牧的草地上以后,羊就會自己吃草。牛和羊都知道自己哪一天要在哪一片草地上去吃飽自己的肚子,天長日久之后,它們比人還要聽話。早上趕到了哪里,中午去看,它們也不會走遠。

        因為它們的任務,就是吃草。

        ,

        一片草地,它們今天吃過去,明后天還會再吃過來的。

        一去一回之間,日子就一天天過去了。

        草原上的時間,有時候是被牛羊們一嘴一嘴啃過去的。

        第二章

        我們家的帳篷是黑色的,有一些發(fā)白。我們八個家所有人家的帳篷都是黑色的,因為牦牛的顏色就是黑色的。

        有時候——夏天的時候,也許會有一頂白帳篷搭在黑帳篷的旁邊——那是給姑娘們住的。誰家有這樣一頂小帳篷,就說明誰家的一個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

        阿吉娜也想有這樣一頂小帳篷。

        所以一有時間,阿吉娜就要坐在帳篷外的草地上捻毛線,然后吱吱吱吱地織褐子。

        她織的是細細的白褐子,因為她想要的就是一頂白色的小帳篷。

        阿吉娜織褐子的動作,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個草原上成熟而麻利的女人了。但她卻不過十來歲。她一邊手里織著褐子,一邊在心里想著事情。我想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但每一次問她的時候,她都紅著臉說,我啥也沒有想,我在專心織褐子哩。我就是不信,但也沒有辦法,我又不能鉆到她肚子里去看個明白。沒辦法,我就睜大眼睛趴在她的膝頭,出神地聆聽她講述草原上的古老故事。

        阿吉娜說:

        ——好姑娘瑪爾簡跑遍了西州哈卓大草原,終于找到了她的心上人薩卡。但是,找到薩卡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由于魔鬼的阻撓,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頭上綴滿珍珠的小鹿。她望著薩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里滿含著眼淚……后來,海子湖里的水越來越滿了,人們說是好姑娘瑪爾簡的眼淚注滿了海子。從那時候起,草原上的人們就常??匆娨恢活^上綴滿珍珠的美麗小鹿來到海子湖邊喝水,并且遠遠地看著坐在湖邊流著眼淚正在思念著她的薩卡。有一天,薩卡終于忍不住縱身跳進了海子湖,變成了一只只白天鵝……

        如今的海子湖里,還有成群的白天鵝哩。

        ……

        我記得這是阿吉娜講給我的最為完整的一個故事。那時候,阿吉娜一有時間就會講這個故事給我聽。講著講著,她就變得像是在自言自語了。她仿佛并不需要聽眾,我聽與不聽,對于她的講述似乎無關緊要。

        故事講完了,阿吉娜還常常沉浸在故事當中,眼睛看著遠方的大山,愣一愣。好一陣都回不過神來。

        我就拉拉她的衣襟,問她,你也會像瑪爾簡一樣,變成一只珍珠鹿嗎?

        阿吉娜這時候就會忽然一怔,臉色紅撲撲地說,旦旦格,你還小你不知道,只有草原最好的姑娘才會變成珍珠鹿,沒有多少人能有那樣幸運的。

        說完阿吉娜就好像從高空中突然跌在了草地上,手指重新靈巧地抖動起毛線來。我仰起頭,看著阿吉娜的手,又看著她內(nèi)容豐富的眼睛。那時候,阿吉娜那對草黃色的眸子里隱藏的東西太多了,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草原上十來歲的姑娘,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呢?我真的不知道??傊?,當時的阿吉娜身上,有許多我想弄清楚的東西。

        有一天我猛然發(fā)現(xiàn),阿吉娜的胸脯上突然間長出了兩個奇怪的東西。我看它們的時候,阿吉娜就會緊張地用袍子將那對東西捂起來。

        捂起來,阿吉娜會馬上胡亂地說,明年咱們家就會有一頂新帳篷了,或者說羊是不是已經(jīng)跑遠了。

        我問阿吉娜,為什么阿爸不來織褐子?

        我想如果那樣的話,阿吉娜擁有一頂白帳篷的夢想,可能會實現(xiàn)得早一些。

        阿吉娜紅著臉說,我們的傻旦旦格,阿爸是男人,是男人他就要干男人的活兒??椇肿邮桥说氖虑?。

        我扭頭向帳篷不遠處張望,那邊草坡的一處崖頭下,有一間小窯房,門前有一個簡單的小棚子,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正在干活。不用猜,從傳過來的叮當聲就可以斷定,那里是個草原上的鐵匠棚。阿爸像一頭牛一樣在那里不停地忙碌。

        我對阿吉娜說,我也去跟阿爸打馬掌。

        阿吉娜咧開野杏瓣一樣的嘴唇,格格笑了,她說,你還小著哩,又是姑娘家,你恐怕連小鐵錘都舉不起來。

        阿吉娜這么說,我就有些羞愧了。因為我已經(jīng)偷偷試過一次了,我舉起的小鐵錘,的確砸在了我的指頭上。于是我就對阿吉娜說,那阿媽為什么也不來織褐子呀?阿媽可是女人。

        阿吉娜聽了,就不說話了,臉色沉下來,手里的活卻沒有停。

        過了一陣,她才說,旦旦格,你不知道,阿媽、阿媽在生你的時候,正好是個大雪天……阿媽落下大病了,她的腰直不起來了,她的腿也伸不直了……她……還咋織褐子呀。

        我說,阿吉娜,你是不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帳篷?我是說,一個白帳篷。

        阿吉娜臉色潮紅地看著我,把頭兒低了一下,不敢看我的眼睛了。一會兒又抬臉起來說,我們家的帳篷太小了嘛!再說你也快長大了嘛,阿媽又病得那樣厲害……

        阿吉娜好像說不下去了,改口說,冬天到來的時候,我要給你趕做件新袍子。

        那種時候呵,我倒覺得阿吉娜姐姐事實上更像我的阿媽。而那個整天坐在我們帳篷炕上搖經(jīng)輪的阿媽,倒與娜亞安格有幾分相似了。阿媽常年都在帳篷里,焙炒面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時候,阿媽好像已經(jīng)在平靜地等待著自己生命最后時刻的到來。她的面容是平靜的,是安詳?shù)?。但誰都能從那種平靜和安詳后面看到她有許多無奈的痛苦。疼痛沒有一刻不在襲擊著她的身體,她的黑瘦的身子裹在袍子里,就像一根在水里泡黑又撈出來曬干的柴棵子。但她手里的手搖經(jīng)輪時時都在旋轉(zhuǎn),好像它的旋轉(zhuǎn)能夠減輕她身上的疼痛似的。

        阿爸什么都不讓她干,只讓她坐在炕上休息,但阿媽還是會在發(fā)現(xiàn)我們的炒面快要吃光的時候,艱難地起身為全家人焙炒面。

        她佝僂著身子站在羊糞爐前,一手握著鏟子攪平底鍋里的青稞面,一手轉(zhuǎn)著她的寶貝經(jīng)輪。她的嘴里一年四季都咕嘟咕嘟地念誦著從娜亞安格那里學來的經(jīng)文。阿媽說,那都一些神說過的話,神是會保佑我的阿吉娜和旦旦格長大成人的。

        我說,神就是娜亞安格嗎?

        阿媽說,是,也不是。神是看不見的,但是,神無處不在。

        阿媽的話我總是一句也聽不懂。

        人老了,都是古怪的。都是神秘的。他們說的話都是叫人聽不懂的。

        人老了,一旦念起經(jīng)來,就更神了。

        頂黑帳篷上飄著縷縷青煙。那必定是我們的家。

        這樣的一頂黑帳篷,在八個家草原上是無比普通的。帳篷的中間是一只羊糞爐子,爐子里的火常年不滅。爐子周圍放著茶壺呀、鐵鍋呀的這些用具??坷锩媸且槐P大炕。阿媽坐在她固定的位置上,手里的經(jīng)輪吱嘔吱嘔地轉(zhuǎn)著,她的嘴唇也在不停地嚅動,那些經(jīng)文,在阿媽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是聽不大清楚的。

        阿吉娜在門口處的案板上用一只瓦盆和面。爐子上的鍋里,燉著肉湯。湯滾了阿吉娜就把面一片一片飛快地揪進去,我們的晚飯就成了。這好像是永遠也不會變的。這就是我們天天要吃的羊肉揪片子。

        這樣的飯我們是要經(jīng)常吃下去的。

        這樣的時候,我總是要坐在那里,出神地想一些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比如說為什么我們要吃這種永遠也吃不厭的羊肉揪片子飯?為什么我們要在下午到晚上的這個時候吃這種飯?為什么我們早上要喝茶要吃羊肉?早上喝茶的時候為什么要加酥油和青稞炒面?為什么把這種茶叫做炒面茶?總之吧,我坐在羊糞爐旁邊,什么都是要想一想的。那時候的我,其實什么也想不清楚,但還是要想一想。

        旦旦格,去喊阿爸來吃飯。

        每當我想得出神的時候,阿吉娜就會這樣對我說。我啊——應一聲,從爐子邊的小板凳上起身,向帳篷外面走去。

        阿爸的鐵匠房子里,木柱上已經(jīng)掛起了油燈。木欄圍起的鐵匠棚子里,到處都是鐵片,新打的馬掌和馬鞍構(gòu)件放在最醒目的地方。

        我從敞開的小門里鉆進去,喊,阿爸,吃飯啦。

        阿爸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伸出一根指頭,刮了下我的鼻梁,輕輕哎一聲。然后解下掛在腰上的羊皮圍裙,拉住我的一只手,吹滅油燈,這才走出鐵匠棚。

        往往這時候,草原的夜空中,會傳來幾聲清涼的狗叫。

        往往這時候,羊肉揪片子的香氣,也已經(jīng)吐嚕嚕地飄出帳篷了。牧羊狗百克在帳篷門口伸著鼻子,貪婪地聞著香氣。而他的伙伴黑山,已經(jīng)被扣起來拴在了滑鏈上——它常常臥在羊圈的東北角上。它的黑影子遠遠看上去,的確像一架黑色的山。它的身架是八個家草原上最大的,所有的牧羊狗都不能與它匹敵。阿爸說,前些年黑山曾經(jīng)咬斷過一條大公狼的后腿。但是我沒有見過。據(jù)說那斷了腿的大公狼后來被黑山有意放走了,大家都覺得它這件事情做得不對。再后來,據(jù)說那條斷了后腿的公狼,成了深山里狼群的頭狼。但是只要黑山也遠遠地叫幾聲,狼群就不下山了。大家都說,那公狼早先已經(jīng)和黑山講和了,黑山放了它一條活路,只要黑山還在,狼群就不再下山來八個家草原上糟蹋牧人的牛和羊。所以好些年了,八個家草原上一直沒有發(fā)生過狼禍。有一年達隆家的牛在山里被狼掏掉了一只,后來他們都說那不是狼群干的,更不是被黑山咬斷腿的那只公狼的伙伴們干的。反正誰知道呢,反正我們八個家草原上的人都認為狼也是講信用的。有時候,狼比人還講信用。

        我們圍坐在羊糞爐邊吃晚飯的時候,我們的一天就要過去了。羊油燈閃爍著黃色的光亮,照耀著我們溫暖的家。阿媽只能吃一小木碗飯,她一口也不多吃。她吃不了。她也不吃。

        吃飯的時候,阿爸會抽出別在腰里的小刀子給我們飯碗里削上羊肉。他給自己也要削一些。阿媽常常是不要羊肉的,阿爸要給她碗里削的時候,她就會搖一搖頭。

        阿媽搖一搖頭的意思,是不要還是要?其實誰也分不清楚,反正阿爸就移開了。

        削到骨頭的時候,阿爸常常把骨頭削得吱吱響。

        阿爸說,殺生害命,骨頭啃凈。

        阿爸又說,在這方面,人做的根本不如狼。狼殺了羊的時候,知道自己做的不對,所以連骨頭都一點不剩全吃光了。

        阿爸吃飯的時候,總是會抽出一些時間,用他那有些混沌的然而又無比溫暖的目光去打量阿媽。我聽娜亞安格說過,阿媽年輕的時候,是八個家草原上最美麗的麻里奇哄(牧羊姑娘),她的嗓子也是最好聽的。她的歌聲能唱得不聽話的牛羊流出眼淚來。她的歌聲能唱得草原上久旱的天空下起雨來。

        但是,現(xiàn)在的阿媽常常在念經(jīng)。

        阿爸說了,阿媽病了,沒得治了。

        阿吉娜也說了,阿媽是一個病人,病得很重的病人。

        阿吉娜還說了,我們家的半群羊都換了藥給阿媽吃了,阿媽的病還是不見好。八個家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阿媽是個有病的人。

        我想,是不是只有病了的人才能整天和神在一起?

        阿爸說,一個和神整天在一起的人,我們最好不要去打攪她。他這么說,我就覺得我的想法是真的了。

        阿爸吃完了,放下碗,打一個響嗝兒。點上一支煙,吸一口,又用鼻子把煙噴出來。他說,哪天選個好天,咱們?nèi)ド较聹侠锎蛐┦澹P個火炕。

        他白天的時候聽來釘馬掌的人說了,一個病了的人,睡在熱炕上,會舒服一些的。于是他就想要盤一個火炕了。盤一個火炕讓阿媽睡上去,阿媽就會舒服一些了。

        阿媽吃飯很慢,但她也還是吃完了。她又轉(zhuǎn)起了她的黃銅小經(jīng)輪,嘴唇里啞啞地又誦起了經(jīng)文。

        阿爸起身出門之后,草原上的夜就在他的背后漸漸地深了。

        草原上的夜空,常常是掛滿星斗的夜空。

        眼睛向遠處看,常常能看見山林黑色的輪廓。

        遠處的山腰上,也有幾頂亮著燈的帳篷。幾聲零星的狗叫,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大地上閃爍。

        油燈照耀下的小屋,并不十分明亮。阿爸在小窯屋的空地上用手量著一根鐵條,然后又拿起一只馬掌比劃,并用手指在鐵條上劃著一個馬蹄的形狀。

        從小窯屋的小窗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這個小窗里也要傳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阿爸又干起活來了?/p>

        我從小窯屋的門里走進去,不一會又走出來。的一切都是空空蕩蕩的。

        天已經(jīng)黑了,阿爸的一天還沒有結(jié)束。

        阿吉娜的一天也沒有結(jié)束。油燈下,阿吉娜又開始坐在炕上縫一件羊皮襖。

        夜里,羊油燈已經(jīng)熄了,我們都已經(jīng)睡了,帳篷里還吱咯吱咯地響著阿媽搖動經(jīng)輪的聲音。

        阿媽說了,這些經(jīng)文她要念完得很長很長時間,所以呢,她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要念。

        阿媽還說,一個念經(jīng)的人,是沒有白天和夜晚的。因為他的心里始終是明亮的。

        阿媽還說了,要是念不完這些經(jīng),而她卻死了,那可怎么辦呢!

        我們誰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我甚至不相信阿媽會死掉。她怎么會死掉呢?她每天那么坐著念經(jīng)也就是了,她怎么可能死掉呢。死是一種什么樣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也不敢去問誰。

        唉,神說過的話,難道一個活著的人一定就得念完嗎?

        那神要是少說一些話就好了。阿媽就可以早早念完了。我想阿媽把神說過的話全部都念完的時候,是不是她的病就全好了?

        阿媽說,孩子,我們是不能責怪神的。

        阿媽又說,草原上的人、我們所有活著的人,都是神的仆人。

        第三章

        那一年的夏天,阿爸真的要盤一個火炕了。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盤上火炕是給一直不能直起身子的阿媽睡的。

        清晨,羊群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在阿吉娜的吆喝聲中迎著陽光走向了遠處草場。羊背上的毛被陽光染成了金色。它們慢騰騰地走著,在草地上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擤著鼻涕,反正它們的所有舉止,和人睡了一晚上剛剛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除了不刷牙以外,它們什么都做。它們一邊撒著尿,一邊走著路,因此把尿撒得彎彎曲曲的。

        可是它們尿尿的時候,為什么不停下來呢?

        那樣的話,至少會把尿水直直地尿到草地上。

        唉,就是直直地尿到草地上,那又能怎么樣呢?

        羊的每一天和牧人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就是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個與阿吉娜有關的秘密。

        等阿吉娜做完她要做的一切的時候,阿爸已經(jīng)整理好了馱牛背上的鞍子,又往褡褳里裝著毛繩。他一切都裝好了,阿吉娜走過來,把立在牛身邊的我高高舉起,放在了大馱牛背上的褡褳里。我陡然就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了,從未有過的高大。就在我得意的時候,阿吉娜和阿爸就拉著四頭馱牛開始向大河上游走了,那里有許多上好的板石。那些板石,用來盤炕是好材料。

        我看見很遠很遠的草地上,有牛羊和牧人。我分不清楚他們是烏魯克,是娜亞安格,還是達隆。

        我坐在高高的牛背上,專注地看著與以往大不相同的草原。我深信站在地上看到的草原和坐在牛背上看到的草原是大不一樣的。這就像一個大人看到的東西和一個小孩子看到的東西不一樣是一個道理。每一次坐在牛背上,我都有這種感覺。但我又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唉,我知道我跟河灣里的圓石頭一樣笨。

        一條河像刀子一樣從山頂上沖下來,劈開綠色的大地,然后拐了幾個彎,嘩啦啦流向草原深處就看不見了。河中間裸露著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河的兩岸,生長著茂密的小灌木,流水聲和鳥鳴聲也清脆地流淌著。

        阿吉娜和阿爸拉著四頭牛,找了個平緩的開闊處走下河谷,沿河岸一側(cè)向上游走去。這里有成片的大塊石頭。再往上,松林和雪山已經(jīng)一目了然。

        阿吉娜和阿爸開始停下來挑選石頭了。

        阿爸扳過這一塊看看,不合適,又去扳另一塊。阿吉娜也一樣,但她的力氣總歸比阿爸的要小一些。一些大石板,她要扳好幾次。

        我對那些沒有興趣,就在附近的河邊去揪野花。

        揪著揪著,草叢中的鳥啼又吸引我前跑了兩步。兩只鳥兒撲愣愣飛走了,在空中還叫了兩聲,像是在罵我。所以我對鳥又不感興趣了。

        草面上飛來許多被陽光剛剛曬干了膀子的蝴蝶,白的大一些,飛得慢慢的。也有花的?;ǖ男∫恍?,噌——就飛遠了。蝴蝶飛過去,就會停在昨晚才開的花朵上。當它們飛起來的時候,香氣就會被它們的膀子拋起來,早晨濕漉漉的空氣里,于是又攪進了一絲絲花香?;ㄏ愣嗔耍头植磺迨悄囊欢浠ǖ南銡饬?。

        青草也是有香氣的。一張嘴,青草的氣息就往嘴里鉆,一點也不客氣。吸幾口,肚子仿佛就脹了,就像喝多了奶茶。

        河水在石頭上濺起一團又一團浪花,雪一樣飛舞。也像一大群白蝴蝶。

        這一天,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個秘密在等待著我去發(fā)現(xiàn)。但當我意識到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的時候,我的心都在突突地跳著了。這個秘密它怎么會一直躲在大河上游呵。要是早知道這些,我就不去問阿吉娜了,也不用去看她紅紅的臉了,也不去看她織褐子了。

        巴圖魯在遠處放牧著自家的羊群,身邊是一條黑色的高大健壯的牧羊狗。多事的牧羊狗聽到遠處有敲打石頭的聲音傳來,就汪汪地咬了兩聲。然后,巴圖魯像一只狗一樣伸出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嗅。

        然后,他就清晰地嗅到了阿吉娜的氣味。

        一定是這個樣子的。這是我后來的推測,因為公羊找母羊的時候,總是要先伸出鼻子四處嗅一嗅,然后才能準確地找到目標。泡牛找乳牛的時候,也要仰起頭來,一圈一圈在草地上轉(zhuǎn)圈圈。兒馬找騍馬的時候,更是要張大鼻孔在空氣中捕捉騍馬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發(fā)情的氣味。由此,我就聯(lián)想到了人。在草原上,一個男人要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不伸出鼻子嗅一嗅,大概也是不行的。

        巴圖魯從一片灌木叢中鉆出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他臉上堆著一層年輕的笑意,他居然沒有看我一眼就先把目光投向了阿吉娜。阿吉娜側(cè)目看見了他,但她卻沒有做聲,仍然干自己的活兒。

        她一低頭,巴圖魯就笑了。那樣子的笑,是會心的笑。

        巴圖魯走過去對阿爸說,鐵額齊大叔,是羊圈壞了嗎?

        正在干活的阿爸直起腰來,喘了口氣說,唔,巴圖魯,是你呀。

        看上去,阿爸對巴圖魯?shù)牡絹?,倒不十分感到奇怪?/p>

        阿爸說,準備盤個新炕,來找些好石板。

        巴圖魯殷勤地遞給了阿爸一支煙,眼睛卻掃了一下阿吉娜。阿吉娜抱起一塊石板,害羞似的避開了他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對采野花沒有興趣了,對捉蝴蝶也沒有興趣了,我開始認真地打量起他們。

        巴圖魯袍子一撩,馬上就干起活兒來了。邊干邊說,鐵額齊大叔,打石頭咋也不招呼我一聲?我過來幫你呵,這可不是老人和姑娘們干的活兒。

        阿爸臉上露出一層袍子一樣寬大的笑容來,呵呵地說,老讓你幫我們干活,你的羊都會不高興的。

        馬圖魯呵呵地笑了,咋會哩,他說。

        那一天,因為巴圖魯?shù)牡絹?,我突然就沒有了玩興。那么好看的花,在我眼睛里和司空見慣的綠草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了。那么清的水和嘩嘩翻動的浪花也對我沒有了興趣?;ǔ岚虻镍B——也許是杜鵑,也許還有畫眉,我一律都沒有興趣了。它們叫它們的,它們唱它們的,我理都不理它們了。

        馱牛馱著塊石走出河谷,走上山梁。我跟在它們后面,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蕩。我有一種類似餓了的感覺,但我又覺得肚子里是飽的,被什么東西撐得飽飽的。我感覺我的身體很輕,但兩條腿卻又重得幾乎提不起來了。我把袍子也提起來圍在腰上,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沉重。

        那一天是怎么度過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反正到了那天晚上,阿爸就把一盤新炕盤好了。阿吉娜用柴禾燒著新炕?;鹈绮煌5貜目欢蠢镢@出來,舔著新鮮的石板和新鮮的濕泥。小屋里濃煙彌漫。

        不一會我就呆不住了,跑到門口一迭連聲地咳嗽。我知道我顯然是被這濃煙嗆著了。這和熏猢子差不多是一個道理,獺子躲在洞里不出來,有人就拿煙熏。熏急了,獺子自然就跑出來了。人在有些時候,也很像獺子。不一樣的一點是,獺子是被人熏的,人是被自己熏的。

        見我站在門口,阿吉娜說,旦旦格,快到外面去,會熏瞎眼睛的。

        我雖然不情愿,但還是離開了一小會兒。我發(fā)覺阿吉娜越來越古怪了。就是從那一天起,阿吉娜變得古怪起來了。也許是因為拉石板時,巴圖魯?shù)某霈F(xiàn),也許……不是。

        我站在那里想。

        想了想我就覺得,應該是阿吉娜胸脯上出現(xiàn)的那兩個東西使阿吉娜變得古怪起來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的確是古怪的。它們會像繩子一樣把巴圖魯?shù)哪抗饫卫嗡┳?。就像毛繩拴住了一頭不聽話的牛。我想是不是神給了阿吉娜那么兩個好東西?要不然的話,以前我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過它們呢。

        我真的想問一問阿吉娜。

        阿吉娜也被嗆得連聲咳嗽起來了,眼睛里也溢出了眼淚。她見我又進來,忙拉起我的一只手往外跑。

        一邊跑阿吉娜一邊說,嗆死了,嗆死人了。

        我們來到外面的草地上,阿吉娜咳嗽了幾聲,又開始大口喘氣。我看著阿吉娜,也學著她的樣子咳嗽了幾聲??人酝炅?,也學著阿吉娜的樣子喘氣。但是任我怎樣喘,胸脯都沒有阿吉娜聳得那樣高。我使勁又喘,把肚子高高地挺起來,使身上的袍子不斷扇嗒。我想我這樣努力,神會不會也給我那么兩個好東西。

        阿吉娜大概意識到什么了,臉于是一下紅了,接著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像花朵一樣灑滿了夕陽下金色的草原。

        炕燒得差不多的時候,石板炕面上再鋪上一層羊糞子兒就好了。

        在八個家草原上,一盤火炕的誕生就是這樣的。待它完全干透了,再鋪一層羊毛氈,一條線毯,人就可以睡上去了。

        那天晚上,我偷偷將自己的小手伸進了阿吉娜胸前的袍子里。

        當我的手指輕輕觸到她胸脯的時候,我瘦小的身體里立刻脹滿了堅硬的風暴。我的手指馬上就僵了,身體也一陣陣發(fā)起抖來。我突然感覺我眼前黑暗的世界正在熊熊燃燒,而那些火焰,卻無一例外全部來自我的身體。

        我的內(nèi)心完全不由得我了。我的手指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幸好,勞累的一天的阿吉娜沒有醒來。

        阿吉娜高高的胸脯,同樣拴住了另一個人的目光。這個人不是別人,是阿爸的徒弟烏魯克。在八個家草原上,阿爸的鞍子做得好,阿爸的馬掌也釘?shù)煤?,這是沒有人不知道的。烏魯克來跟著阿爸學手藝。按規(guī)矩,阿爸的手藝本來是要傳給自己兒·子的,但阿媽遲遲沒有生出兒子來,阿爸就只有把自己的手藝傳給烏魯克了。因為烏魯克的阿爸早早就讓烏魯克成了阿爸的干兒子。

        年頭節(jié)下,烏魯克總會扛了羊肉來孝敬阿爸這個干阿爸。

        烏魯克跟阿爸學手藝已經(jīng)好幾年了。草原上活兒不多,阿爸的鐵匠爐子每月只開兩天。只要是開爐的日子,烏魯克天不亮就騎馬趕過來了。打鐵時,烏魯克的錘子舉得特別高。

        我們家的炕盤好后不幾天,就是阿爸開爐的日子。烏魯克早早就來了,當他看見一盤新炕的時候,臉上就紫堂堂的了。因為盤炕是我們八個家草原上數(shù)得著的重活兒了,我們家盤炕這樣的重活,他都沒有搭上手,做徒弟的心里當然是很不好受的。

        阿爸看在眼里了,抄著手什么也沒有說,烏魯克把風箱拉得呱嗒嗒響。鐵件燒好了,阿爸用鐵鉗子從呼呼燃燒的爐子里夾出一塊鐵,放在鐵砧上,兩人輪番揮錘敲打。

        阿爸舉小鐵錘,烏魯克舉大鐵錘,烏魯克的一條褐紅色的膀子霹在袍子外面。叮當聲像雨點一樣,散落四處。

        烏魯克的目光是在這一天中午被阿吉娜的胸脯牢牢吸住的。

        那時候,阿吉娜正在給阿爸和烏魯克倒奶茶。阿吉娜彎下腰的時候,那兩坨白生生的好東西很不聽話地從耷拉下去的袍子領口處露出半塊來。兩片奶白的光芒一閃,烏魯克的眼珠子就再也轉(zhuǎn)不動了。他的嘴張得圓圓的,老鼠洞一樣,竟然也不知道合上了。他手里舉著的鐵錘,居然也不知道落下去了。

        阿爸叫了他一聲的,烏魯克手里的鐵錘竟然慌慌張張地砸在了地上。嚇得阿爸向后跳了一個蹦子,鐵錘才沒砸中他的腳。

        阿吉娜胸脯上那兩個東西,它們怎么會不是神給按上去的呢?

        不然它怎么會有那么大的神力?

        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阿媽天天在帳篷里念經(jīng),說神說過的話,神難道不會給她的大女兒一兩個好東西?

        阿媽說了,神是會保佑好人的。

        神也許覺得阿吉娜是個好姑娘,所以在誰都不知道的時候,給了阿吉娜一對好東西。而阿吉娜很可能自己還不清楚這一切。

        ……

        唉,不管怎么說,傍晚到來的時候,松林、雪峰、白云、藍天、草原,八個家草原上所有的一切,都很快淹沒在樸素而寧靜的夜色中了。

        那邊是楊格草原,這時候也看不見了。

        那邊的那邊是五個家草原,這時候也看不見了。

        這些草原像人的身體一樣緊緊連在一起,都是兄弟姐妹。

        那里的馬,每年開春的時候都來阿爸這里釘掌。他們騎著馬來的時候,一個個臉上都是春天一樣的笑。從那些笑容里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羊羔又豐收了。他們的牦牛也又一次豐收了。這樣的好年景,牧人們的臉,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里都是笑呵呵的。當他們早晨喝酥油茶的時候,眼睛一定是笑瞇瞇的,心里也一定是快樂的。

        一個說,嗨——今年的羔子嘛,多得呔嘛,接了一個月還沒有接完嘛,整整四十天哩。

        另一個遞上一顆煙,皮袍子一撩,坐在地上了。嘴里笑著說,我的羊呀,嗨——今年的童把子(當年的小羊)就接了不少,嗨,我的那些羊呀。

        阿爸的鐵匠鋪子,到了春天的時候,是很熱鬧的。

        除了來換馬掌的,誰家的馬鞍子主要部件壞掉了,也要來找阿爸修一修。

        有不給馬換掌的,也不修鞍子的,也來了。

        甚至前一天剛剛換了新馬掌的,或者是修好了鞍子的,第二天,他們又來了。

        他們見了面,笑得呵呵的。他們說,一個冬天了,把人憋悶壞了,連個酒都沒有時間喝。說著就從懷里摸出一瓶子酒來,嘎地一嘴咬開蓋子,咕嘟嘟就灌了一口。然后遞給另一個。另一個這時候往往也已經(jīng)咬開酒瓶了,于是接住這個瓶,遞過去那個瓶,咕嘟嘟也是一口。

        喝下一口,喘一口氣,咂一咂嘴,這一個一定也要說,嗨,這一個冬天,把人憋悶日塌了。

        開春了,草芽子冒頭了,牛羊的好日子就要來到了,牧人們也是應該松一口氣的時候了。

        總之,到了春天的某一段日子,阿爸的鐵匠棚子前是十分熱鬧的。

        誰家的羊生了一頭三條腿的小羊,然后死掉了,喂狗了。誰家的牛在冬天最冷的那幾天,凍死了一頭。誰家的一頭老牝牛去河里喝水的時候,摔倒在冰灘上就再沒有站起來。這些草原上已經(jīng)過去的新聞,這時候都開始在草原上熱鬧地傳播了。我聽著聽著,就高興起來了。一高興我就向遠處的草灘上跑去了。

        總之,阿吉娜在趕織著她的白褐子。

        織著,織著,夏天就過去了。

        夏天過去了,冬天就到了。

        阿吉娜的胸脯拴著巴圖魯和烏魯克的眼睛。他們的目光在整個夏天,都被阿吉娜的胸脯牽著到處走。他們就像兩只牧羊狗。他們看著一堆好吃的,就是下不了口,急得哈拉子長長的。他們兩個誰都想先吃到這堆好東西,但誰都不敢先下口,一個提防著一個,一個躲避著一個。偶然間還顯露出小伙子羞答答的樣子。但他們的眼睛,哪一只也不愿意遠離阿吉娜漸漸飽滿起來的胸脯。他們仿佛情愿被牽著。

        總之,牽著牽著,夏天也就過去了。

        第四章

        夏天過去了,冬天就到了。

        冬天一到,雪就來了。

        牛羊已經(jīng)離開了夏牧場,來到冬窩子過冬了。

        八個家草原上,仿佛只有夏天和冬天。春天的秋天都是那樣短暫,短暫得幾乎不被覺察。

        譬如春天吧,地上的雪剛剛消了,暖洋洋的太陽從山那邊照過來。就像一只金色的大鳥展開翅膀在地上嘩啦啦飛了一圈,低頭一看,草芽子已經(jīng)開始嗖嗖嗖地往出長了。那嫩生生的綠色鉆出地面,頂起一段輕盈盈的嫩黃。如果還不注意的話,過不了幾天,漫山遍野就染成淺綠色的了。過不了幾天,有人騎馬過來,遠遠看見了,就要喊一聲,呔——啥時節(jié)搬帳篷哩?

        這個被喊的人嘛,聽見了,這才恍然大悟,呀,夏天已經(jīng)快到了。這時候才覺得穿在身上的皮袍子那么重。死沉死沉的呢。

        至于什么時候搬家,那還是要思量一番的。

        思量歸思量,該搬走的時候,大家也還是用五六只馱牛馱起家當來,紛紛搬走了。

        從冬窩子到夏牧場,翻過一個山,再翻過一個山,差不多也就到了。

        牛呵,羊呵,稀稀啦啦地走,走上兩天,第三天的時候,也就到了夏天的營地上了。到了那里的時候,夏牧場上的花,幾乎都開了。黃的開了,白的也開了。紅色的花,雖然少,也一朵一朵地開了。

        蜜蜂在叫。

        鳥也開始叫了。

        只有蝴蝶是不叫的,這很使人感到奇怪,好像它們沒有嘴似的。但蝴蝶不可能是沒有嘴的,沒有嘴怎么吃花上的蜜?吃不到蜜,餓了咋辦?

        蝴蝶不可能沒有嘴。

        還有牛和羊,到了夏天的時候,到了長滿青草的夏牧場,它們也要高興地叫幾聲。羊媽媽要告訴冬天才出生的小羊羔,說,這是我們夏天的家,我們夏天的家已經(jīng)到了。小羊羔通常都要歡快地撒起歡兒來,一邊追蝴蝶,一邊咩咩叫著說,哦,這里的青草這么多,我真的很喜歡。當然了,羊是不會說話的,但來到夏牧場,看著那么好的青草地,它們不這樣說又會說些什么呢??隙ㄋ鼈儠@樣說的。

        牛也是高興的。一高興它們就站下來,用眼睛不停地看周圍的一切。越看心里越覺得高興,它們就會哞——叫一聲。也許哞——哞——叫兩聲。它們也要告訴它們冬天剛剛出生的孩子說,這里就是我們夏天的家。

        小牛聽了,樣子也是高興的。

        春天夾雜在冬天和夏天當中,就是這樣短。

        短得似乎只有一根針的長度。

        草原上的秋天,也一樣是短暫的。

        冬天塌了膘的牛羊漸漸胖起來的時候、羊身上的白毛閃出雪一樣光亮的時候、牦牛身上長長垂下來的黑毛顯出黑緞子一樣光芒的時候、小羊羔和小牛犢已經(jīng)長得身子粗了腿子也長了的時候,一不留心,天上飛過幾行土黃色的長脖雁,嘎嘎的叫聲跌下來重重地砸在草原上。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然后低下頭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剛剛還是綠色的草原,已經(jīng)泛起厚厚的萎黃來了,山那邊藏著的一溜子黑圪瘩云,也好像就要飄過來了。

        他從嘴里吐掉煙頭的時候,就會嗯冬天到了。

        于是,趕緊打馬回去

        不能再遲了。

        遲了,怕是雪要來了

        下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雪有時候一夜之間就把帳篷埋掉了。

        因此來說,草原上的秋天也是短暫的。

        冬天的八個家草原是蒼涼的。冬天來到草原,就像生命注定要承受荒涼一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更加弄不清的是,為什么小羊羔要選擇在最冷的冬天,一只一只從母羊的肚子里跑出來,來到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上。

        它們難道不知道媽媽的肚子里才是最溫暖的?唉,也許它們以為媽媽肚子外面的冬天也是溫暖的呢。于是跑出來。

        跑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先跑出來的,咩咩叫幾聲,另外的也就聽見了,于是爭先恐后往外擠,以為有什么熱鬧要看似的。跑出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冬天的草原是荒涼的。

        沒有雪的時候,尤其顯得荒涼。那時候的草原,是一望無垠的昏黃。青草被山風抽干了水分,綠衣裳也被剝掉了。只能在寒風中瑟瑟地收縮住自己的身體,就像人裹緊了厚厚皮袍子。

        有一天,遠處吹來的風勁大了,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刮在人臉上,像小刀子扎一樣。到了傍晚的時候,西面山岳之后,偷偷擠出一溜子墨一般的黑云來。這種天氣,到了晚上,雪就飄起來了。一律是羊糞蛋子一樣大的雪團子,砸在加了氈子的帳篷頂上,整個晚上都嘣嘣嘣地響。

        最是這樣的日子,也是母羊們熱熱鬧鬧產(chǎn)羊羔的好時節(jié)。好像那些羊羔,都是為了來看下雪的。每個晚上,阿吉娜都要提著馬燈去羊圈里好幾次。

        到了接羔的時節(jié),是牧人最忙碌也是最興奮的時候。

        每一次阿吉娜提著馬燈從羊圈里回來的時候,阿爸都要從炕上抬起頭來,問一聲,幾個?

        阿吉娜說,三個。

        或者說,五個。

        阿爸就會默默地在被窩里算一下,然后伸出頭來,喜滋滋地自言自語一樣地說,今個晚上,已經(jīng)下了八個了。

        或者說,今個晚上,已經(jīng)下了十個了。

        接著,阿爸就會把前一天晚上的,前一天的前一天晚上的也加在一起算一算。算著算著,阿爸就又睡著了。

        剛剛出生的小羊羔要在母羊舐干小羔子身上胎液的第一時間,為它穿上小棉襖,然后讓它趕快吃上母羊的奶水。這樣母羊就能牢牢地把自己的孩子認下了,小羔子的身子也就暖和了。成年的已經(jīng)做過母親的母羊,這方面的經(jīng)驗是豐富的。小羊一出生,它就會咩咩地喊它,給它起一個名字,小羔子同樣也會記住這個屬于自己的名字。然后,母羊會敞開自己的腿胯,挺起乳頭喂羔子吃奶。

        像人類的母親給自己的孩子喂奶一樣,它會一邊喂,一邊嗯嗯地給它唱歌。

        年輕的小母羊頭一次產(chǎn)羔的時候,就像偷偷地愛了一次不小心懷孕的姑娘,是很害臊的。它們覺得生孩子是很不好意思的。它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肚子里那個已經(jīng)孕育成功的小生命,其實是草原牧神的賜予。它們總是想方設法地要盡快擺脫這個意外地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的生命的糾纏。

        要知道,在西部游牧人古老的歌謠里,這都是不能饒恕的罪過呵!

        但這些罪過,年輕的母羊如同少不更事的姑娘一樣,她們怎么會知道呢。事到臨頭,她們除了害羞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成年的童巴子央格姆,是在一個寒冷的雪夜里意外分娩的。它首先因為自己身體里不斷流出的液體感到慌亂。它叫著,在羊圈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得十分無措。央格姆是我們羊群中最漂亮的一頭小母羊,它的身材勻稱,不肥不瘦,不短不長,尤其是那一對眼睛,草黃色里泛出一些淡淡的寶石一樣的藍色來,湖水一樣散發(fā)著光芒。它的大眼睛里,常常能看到雪山的影子。

        央格姆的分娩過程不是十分順利的。它先是慌亂地在羊圈里跑,流完了那些胎液之后,血水就流出來了。它疼得躺在地上一個勁地蹬蹄子,連嘴唇都張開了,發(fā)出痛苦的叫聲。畢竟是第一次分娩,從自己身上掉一塊肉下來呢,疼痛是可以預料的。阿吉娜幫助它,很多時候都搭不上手。但挨過了最艱難的時刻,羊羔子終于露出頭來,阿吉娜一拉,羔子哧溜一下就生出來了。我的心這才落地了。我提著馬燈站在一邊,阿吉娜甩著手上的血水。那時候,從恐慌中走出來的我們,是無比高興的,我們甚至為央格姆有了自己的孩子感到無比快樂。為此,阿吉娜還閉上眼睛嘟嘟嘟地念了幾句,估計‘她念的也是神說過的什么話。反正我們都期望央格姆能好好地照顧自己的孩子,讓它長大,也長得和它一樣好看。也長上一對能看見雪山影子的大眼睛。

        可央格姆卻做出了所有牧人都不愿看到的事:它不但不好好照料自己的羔子,當羔子掙扎著走過去找它吃奶的時候,它還會毫不遲疑地一頭將剛剛出生的羔子頂翻在地,然后自己如釋重負地擺頭走開。好像那個羔子不是剛剛才從它身上掉下來的。

        這可激怒了阿吉娜,阿吉娜怒不可遏地要拿鞭子抽,我撲上去雙手搶過來了。我不愿意看到心愛的央格姆挨打,它畢竟已經(jīng)流過血了。

        阿吉娜一生氣,扔下鞭子走了。阿吉娜要去報告阿爸了。她一邊走一邊說,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心狠得很,自己都不管,那就扔出去喂狼算了。

        遇到這樣的事情,阿爸也只能是急得搓手。

        阿爸說,貼一下不行嗎?難道貼一下都不行嗎?

        阿爸說的“貼”一下,就是抓住母羊,然后把羔子貼著母羊的身體讓它認,然后讓小羔子吃奶,這樣反復幾次以后,一般就沒有問題了。可是央格姆不,它才剛剛一歲多一些,它居然就生出了孩子,因為它事實上也還是一個孩子呢。它又是慌亂,又是害羞,它安靜不下來。再說了,它的身體都流血了,它一定很難受。

        這時候,突然聽見坐在炕里面數(shù)著佛珠的阿媽用溫暖的聲音說,去把央格姆和它的羔子都抱到帳篷里來吧。

        很快地,我和阿吉娜就把央格姆和它的孩子弄進了帳篷。我們遵照阿爸的意思,在燈光下又貼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央格姆反而顯得更不友好了,它竟然一轉(zhuǎn)身用頭抵倒了它的孩子。

        阿媽從炕上慢慢挪下身子來,一只手抓住了央格姆,摟住央格姆毛茸茸的脖子蹲下身來,讓它和自己的孩子站在一起。阿媽手搖經(jīng)輪,長長地唷了一聲,像是她的身體打開了一個豁口,緊接著,阿媽蒼涼的歌聲就水一樣流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阿媽用這樣的調(diào)子唱歌,那悠長的聲音仿佛不是發(fā)自阿媽的身體,而是大地在我們家的帳篷里開了一個口子,那聲音完全是從地底下涌出來的。就像山里的泉水,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暖。但這種奇怪的溫暖卻能滲進骨頭里去,讓硬骨頭變得綿軟起來:

        哦——唷——

        雨水淋濕了江河,

        白云聽懂了山歌;

        雨露滋潤著草原,

        哺育出世間萬物。

        生命的露珠進入你身體,

        大地上涌起繁衍的浪波,

        你的孕育比天大呀,

        母性的功勞大地般廣闊。

        這是神的恩情呵,

        央格姆,我的央格姆,

        你怎能拋棄這生命的花朵?

        孩子是草原牧神的賜予!

        拋棄生命是天大的罪過

        呀——天大的罪過。

        央格姆開始還在掙扎,阿媽的歌聲漸漸在帳篷里回蕩開去的時候,它安靜了下來。它的目光也仿佛沉靜了一些,它用鼻子小聲一吸一吸地聞著它的孩子。在阿媽的歌聲由高亢滑向平緩的時候,它開始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舐羔子身上殘留的體液。阿媽的歌聲就像一條河,越到后面,越是寬廣。我們每個人聽了,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我默默地來到央格姆身邊,我期望能幫它些什么,但我又什么也做不了。

        是呀,它的孩子需要馬上吃到母親的奶水,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阿媽的經(jīng)輪在轉(zhuǎn)動,阿媽的歌聲在向著上天召喚。

        在阿媽的歌聲中,我好像感覺到眾神已經(jīng)降臨到我們的帳篷。我們的帳篷已經(jīng)籠罩在一片祥和的光芒之中了。神的光芒真的無處不在呵!后來我才知道,阿媽唱的,是我們草原上古老的“勸奶調(diào)”,用這個調(diào)子對不認自己羔子的牛羊進行勸解和開導,沒有哪一個母親是不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在阿媽又唱了一遍的時候,我看見央格姆那雙大眼睛里,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棉花樣的水霧。它垂下頭來,開始重新認識剛剛走出自己身體的孩子。這個小東西,剛剛還是和自己身體連在一起的呀。央格姆的身體里顯然有一些東西在涌動,在沖撞。那東西已經(jīng)淹沒了它身體里的疼痛。一眨眼,我看見央格姆的眼眶已經(jīng)濕了,臉上明顯有淚水滑人毛叢的痕跡。

        阿媽的歌聲又一次從低谷升上來的時候,她摟著央格姆脖子的手,已經(jīng)松開了。

        央格姆已經(jīng)不再執(zhí)拗,它站在阿媽身邊,像個開始懺悔的罪人。它的眼淚小河一樣淌著,臉頰上已經(jīng)沖出了兩道清晰的小溝。阿媽仍然唱著,她用沒有搖經(jīng)輪的另一只手,摸著央格姆垂下來的頭,像撫摸自己的女兒。央格姆的嘴里或者是鼻子里發(fā)出嗯嗯的聲音,小羊羔用咩咩聲予以回應。我知道這是它們母子開始對話了。幾次嗯嗯咩咩的聲音過后,央格姆用嘴將小小羔子扒拉到自己身邊,然后利索地分開兩條后腿,它的孩子就這樣輕易地捉住了它那小紅棗般鮮艷的乳頭。羊羔子開始歡快地吮嘬了。

        當母羊的乳汁通過脖子咕咕地進入它身體的時候,羊羔子興奮地搖起了尾巴。而央格姆也偏過頭去,用嘴拱著羊羔的尾部。央格姆臉上少女一樣的羞澀沒有了,一種母性的從容溢了上來。那時候我清楚地看見,央格姆掛著淚珠的臉上,蕩漾開去的是草原上最美的笑容。

        姐姐阿吉娜笑了。

        我也笑了。

        阿爸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以后,也笑了。

        只有阿媽嘴還在咕嘟著,繼續(xù)說著神說過的話。

        草原養(yǎng)育了萬物,這世上一切生命,都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牽連著,羈絆著。因此來說,生命與生命之間,沒有化不開的積怨,因為阿爸說了,草原上沒有接不住的繩索。

        。

        當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陽光又金晃晃地灑在了遠遠近近的雪地上。

        杜鵑已經(jīng)飛走了。

        畫眉也飛了。

        雪地上剩下的,只有麻雀了。

        麻雀一群一群地飛來,在羊吃飼料的時候飛快地啄幾口。

        母羊要奶羔子,所以,阿爸說要給它們加一些飼料的。

        童巴子正在長身體,天冷了,阿爸說也要加一些料。

        麻雀在大雪封山的時候,也沒有吃的了,于是飛來啄幾口羊嘴邊跌落的飼料。吃完了它們也不馬上走,又要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一陣話,也許它們在談論著關于這個冬天的話題。

        談論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它們往往就不走了,像來串帳篷的親戚一樣,就在羊圈頂棚上的柴草中過夜了。因為怕冷,麻雀也不愿意飛得太遠了。它們明天還要來這里吃羊撒掉的飼料哩。

        吃上了飼料,母羊們就起勁地生起小羊羔來了。

        今天三只,明天五只。

        后天,又是五只。

        到了草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的時候,羊圈里的小羊羔已經(jīng)有一百多只了。每天下午母羊進圈的時候,它們就沖上來咩咩地叫成一團。小羊在找著媽媽,母羊在呼喊著自己的孩子。

        有一些出生早的羔子,已經(jīng)狡猾起來了,它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一片雜亂中,隨便跑到哪個母羊身邊,雙膝一跪叼住母羊的乳頭就拼命地咂。等這母羊發(fā)現(xiàn)它不是自己孩子的時候,它已經(jīng)咂了幾大口奶水了。傍晚回家的奶羔子的母羊,奶子都鼓得脹脹的,大大地咂幾口,或許就能來個牛飽。等找到自己媽媽的時候,這羔子也許就能省下半奶房奶水,等晚上好好地再吃一頓了。

        往往這時候,有一些母羊,因為奶子脹,也還是愿意讓這些不速之客咂幾口的。但阿吉娜也許覺得這太不公道了,她就會跑過去將它們分開。

        阿吉娜認識每一對母羊和它的孩子。她好像比那些母羊自己還認得清。以至于一些母羊在找不到自己孩子的時候,都向阿吉娜投來求助的目光。這時候,阿吉娜已經(jīng)變成它們的母親了。因此,阿吉娜有義務為它們找到自己的孩子。而更多的找不到媽媽的羊羔子,則會團團圍在阿吉娜身邊,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圍住了一個漂亮而又善良的阿姨,等待著她分給他們果果吃。

        直到所有的母羊都找到自己孩子的時候,羊圈里的吵雜聲才能夠結(jié)束。而同時另一片嘬奶的聲音又會在瞬間響起。那聲音甚至不僅僅是在羊圈里,而是在整個大地上不倦地涌動回響。

        這時候,每一只做了母親的母羊,都是幸福的。

        它們臉上的神情是偉大的。

        它們是在哺育著大地和草原。

        第五章

        冬天最冷的時候,海子湖就凍上了。

        海子湖離冬窩子遠,我沒有見過冬天的海子湖。但聽大人們說,到了冬天的時候,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海子湖就凍上了。

        如果再下一場雪,海子湖上也一定是一片茫茫的白。

        那時候的海子湖上,就沒有鴨子了。

        其他的水鳥也都沒有了。

        海子湖在冬天一定是睡著了。睡著了的海子湖就和一片被雪覆蓋了的平展展的草灘一樣。

        牦牛在冬天的時候,常常是站著的。

        牦牛的胃口比羊大。到了冬天,雪厚了,草被埋了,牦牛的肚子就常常吃不飽。

        吃不飽了,牦牛就經(jīng)常在雪地里站著。

        下雪的天氣,它們會整整一天都一動不動地站著。

        而整個冬天,沒有一個晚上它們是不站到天亮的。

        牦牛沒有帳篷,也沒有圈。

        冬天的牦牛是很苦的。

        但它們站在那里,一身一頭一臉都是雪,卻并不以為苦。

        它們也許祖祖輩輩就這樣站著的吧!

        幾十頭牦牛站成一團,大牛把小牛擠在中間,公牛把母牛擠在中間。

        除了太陽好的時候散開去找草吃,牦牛在整個冬天都是這樣站著的。那時候,只有時間在撫摸著它們。它們的鼻孔里均勻地噴出兩股白汽,就像一團白色的云朵飄在它們頭頂上。在冬天的八個家草原上,牦牛就是神仙。

        當晚上下了一夜雪的時候,站了一夜的牦牛就成了一座冰山。雪落在牛身上,已經(jīng)來不及化掉了,一層一層的,天亮了也許就有厚厚的一層。牛頭上臉上的毛不厚,雪落下來的時候,馬上就變成了水,這水來不及淌下去,又變成了冰,雪再落到冰上的時候,就不化了。

        早晨走出帳篷,冰天雪地的,如果不注意,噫——牛群咋沒有了?一動不動的牛群已經(jīng)看不見了,如果不是冰疙瘩上還有兩個窟窿在向外冒白汽,沒有誰是不會不大吃一驚的。牛就那樣緊緊的站著,相互擠著,讓溫暖相互傳遞著。它們一動不動,讓身體里的能量消耗減到最小。

        唉,這些站在冬天的牛呵!

        其實是牦牛承受了冬天草原上最多的寒冷。

        因此,牦牛在山上是不容易長大的。一頭小牛,要一年一年地過上好多年,才能長成一頭大牛。長成大牛了,一般也是沒有多大個頭的。

        牦牛用這種方法,在草原上挨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

        因此,當牛群開始散了的時候,牧人們就知道,一個冬天快要過去了。

        而麻雀嘰嘰喳喳從羊圈棚上飛走的時候,天就徹底暖和了。

        雪是天地交媾的產(chǎn)物,所以只有雪化了,地上才能長出嫩嫩的草芽來。

        黑山死掉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雪已經(jīng)一連下了兩天了。

        等我們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黑山的時候,它已經(jīng)凍僵了。

        大雪下了三天,草原上的雪就差不多夠著馬的肚子了。第三天傍晚,遠處的山梁上便傳來了狼悠長的嗥叫聲。狗的嘴仿佛都給凍住了,對長長的狼嗥,沒有一點回應。

        這時候阿爸才突然從炕上站起來,說,黑山?jīng)]了……黑山?jīng)]了狼就開始下山了,聽,這是頭狼在給黑山遞話哩。山下都是這么大的雪,山上不定什么樣子哩。狼群肯定也餓得招架不住了。

        阿爸的話還沒有說完,帳篷外面就傳來一連串凄厲的狼嗥。

        第二天,從東面的窩子里傳來消息說,達卡家的羊圈跳進去狼了。

        狼咬死了五只羊,背了三只跑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我們家的黑山死了。

        沒凍著也沒餓著,黑山就是死了。

        后來人們推測說,那頭狼當初被黑山放了活路的時候,曾經(jīng)給黑山發(fā)下過毒誓。狼從一入冬的時候就開始求黑山了,狼群里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增加幾只小狼了。有人聽見狼群整夜整夜給黑山哭著哩。黑山答應它們下山來找吃的,來吃幾個牲口。但狼群不,它們遵守自己的誓言,它們一諾千金,非等黑山死了他們才肯下山,不然它們就不是狼了。黑山?jīng)]辦法,就絕食死了。

        后來,我們果然在黑山起居的那片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吐出來的狗食。顯然,黑山是把每一次吃進去的東西,在主人離開之后都全部重新吐掉了,并且用土和雪埋了起來,使之不露任何端倪。

        這樣,黑山就在那個最冷的雪夜里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安然死去。

        他們說,誰都得給誰給條活路呵。

        他們這樣說過之后,就把黑山抬到冬窩子后面的一個山洼里,用松木柴火化了。

        當天夜里,狼群在火化了黑山的那個山洼里,吼吼喊喊地哭了一夜。他們說,那是狼在哭它們的恩人哩。

        那以后,狼跳進羊圈的事在八個家草原的冬窩子里就經(jīng)常發(fā)生了。開始的時候,狼糟蹋羊還只是三只五只的,咬死了,背上就走了。后來就收拾不住了,十幾只幾十只往死里咬,大概是那只頭狼對它餓瘋了的手下也沒有了約束力。大家就來找阿爸商量,是不是得組織大家攆一次狼了。

        那天八個家草原上的牧人都來了,在我們家的帳篷里喝了大半天奶茶。

        他們用半天的時間計劃好了攆狼的事情。

        傍晚的時候,他們都從我們家的帳篷里出來了,上了各自的馬,然后打馬向著不同的目的地跑去。

        那時候夕陽已經(jīng)沉落,白茫茫的雪原上,他們的影子在嚓嚓的馬蹄聲中越來越小。

        巴圖魯也來了,他對這樣的事情最上心。因為這種事情是他們這樣半大的小伙子最喜歡的。再說,更重要的是還能見到阿吉娜呢。烏魯克當然也來了,如果對這樣的事情不上心,那他肯定不是我們草原上的小伙子了。再說,他也許比巴圖魯更想見到阿吉娜。

        巴圖魯見其他人走遠了,撥馬走過來,悄聲問阿吉娜,我明天要下山去,你要不要帶些啥東西?

        那時候阿吉娜的臉一定是熱的,她壓低聲音說,不要,我啥也不要,你快去快回吧。

        我對巴圖魯?shù)倪@種樣子是有看法的。看見他們的這番情形,我當然哼了一聲就扭頭鉆進帳篷里去了。

        不一會,我聽見巴圖魯上馬走了。

        大概過了一周時間,狼群又下山來了。這幾乎是在牧人們預料當中的事情。阿爸說,不遠處的雪地上,肯定有一匹狼警惕地走著,它不時地停下來觀察周圍的動靜。它就是狼群的探子。如果沒有啥危險,這狼就停下來,仰起脖子向天空長長地嗥上一聲。那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是半夜了,阿爸的話音還在帳篷里繼續(xù),狼嗥就悄悄傳了進來。這一聲狼嗥是被有意壓低了的,宛如貼在地面上一樣。在夜晚被雪覆蓋的草原上,這種哀傷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很顯然,這就是那匹頭狼派出來的探子了。

        聽到狼嗥聲,阿爸就不說話了。他已經(jīng)有所警覺。他把袍子裹緊了,用毛系腰扎好。又把馬鞭子甩了甩,看順不順手。還有一根紅柳棍,他也在手里掂了掂。阿爸說那是用來打狼的。

        就在這時候,很遠的地方也有一聲長長的狼嗥回應過來,分明也是被有意壓低了的。

        阿爸扣上狐皮帽子說,饑餓的狼群開始下山了。

        在山上和阿吉娜放牧的時候,我見過獨個的灰狼從山腰上突然跑過去。有時候它們也要停下來望一望。也并不見得有多么害怕。但我不知道,狼十幾匹、幾十匹地從山上跑下來是種什么樣子。

        但那時候,一派恐怖的氣息仿佛已經(jīng)從山上壓過來了,帳篷里都能夠感覺到了。那氣息像網(wǎng)——樣籠罩了黑夜里的草原,如同就要經(jīng)歷一場罕見的風暴。猛然間,我耳邊全是狼在雪上疾行時發(fā)出的沙沙聲。

        然而,狼嗥聲過后,草原上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但能夠預料到,在這寂靜的背后,肯定蘊含著什么。

        阿吉娜也和阿爸一樣穿戴整齊了。帳篷外面是兩匹已經(jīng)備好了鞍子的走馬,它們身上披著單子,在吃著木盆里的料。在草原上,每一個成年男人都至少是有兩匹走馬的。阿爸說這是很早以前就留下來的規(guī)矩。阿爸說草原上的男人,只有騎在馬背上才能保衛(wèi)自己的草原。因此,我們家,阿爸一直沿用這個古老的習慣,備著兩匹栗色的走馬。阿爸已經(jīng)老了,但他時刻準備著,只要有人一聲令下,他將騎上他的走馬,另一匹馱上飼料和糧食,為草原的平安出生入死。但是,時間過去了很久,阿爸一直沒有等來這樣的機會。

        因此,雪地攆狼,就顯得有另外一些意思在里面了。

        阿爸拿起他拴著紅纓子的牛角號出了帳篷。不一會,帳篷外便響起了牛角號低沉的嗚嗚聲。

        這是約定好的攆狼的信號。阿吉娜也提著鞭子出去了。我看了看仍然在念經(jīng)的阿媽,她一動不動,我也就跳下炕跟出去了。

        三次嗚嗚的號聲過后,阿爸收起了手里的牛角號,對身邊的阿吉娜說,上馬。

        阿爸和阿吉娜揭掉走馬身上的單子,跳上馬背。阿爸回頭對我說,旦旦格,你照看好阿媽和咱們的羊圈。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肩上責任重大,于是重重地答應了一聲,啊——

        夜色中,阿吉娜和阿爸打馬遠去。我站在帳篷門口,突然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空茫。大地上的皚皚白雪在暗淡的星光下泛著青灰色,它們一直向前面的山梁上鋪排開去,顯得無垠又朦朧。那些狼,也許就在前面的某一處山梁下,聽到阿爸的牛角號聲,它們是不是已經(jīng)掉頭跑掉了?

        我仿佛看見遠處的帳篷前,已經(jīng)穿好皮袍戴上狐皮帽子的巴圖魯鉆出帳篷,身手敏捷地翻上馬背。他的牧羊狗也一定跟他去了。

        達隆聽到號角聲,也快步走出帳篷,躍上馬背去了。

        穿戴整齊的達卡聽到號聲也肯定跑出帳篷躍上了馬背……

        所有的帳篷里,只要能上馬的,沒有不愿意參加攆狼的。

        總之,八個家草原上這種攆狼的事情,因為黑山,那幾年間是少有的,這種人仰馬翻的熱鬧,似乎也是少有的,因此一說攆狼,沒有誰是不愿意躍上馬背跑一跑的。

        牧人們幾乎同時騎著快馬離開自己的帳篷,跑出不多遠,他們聽到了阿爸的又一番牛角號聲,于是點著了手里的火把,興高采烈地向狼群出沒的地方攆過去。遠處的山梁上,火把一團團亮了起來。阿爸和阿吉娜的火把也亮起來了。

        阿爸打馬上了一個遠處的山岡,牛角號又一次被他吹響了。我知道這是阿爸在布陣。阿爸說了,攆狼跟打仗一樣,是講究戰(zhàn)法的。

        狼下山的時候,也是有自己戰(zhàn)法的。它們不是一大群擠在一起,而是分兵幾路。狼是聰明的,如果攆狼的陣布置不好,攆這些狼的時候,也許另外的狼會操了后路,咬死或者叼走一些羊。

        阿爸又一次吹響的牛角號聲還沒有散去,山梁上就響起了啪——啪——的炸雷子聲。雷子被牧人們在火把上引燃,然后扔向遠處。炸響的雷子像一朵朵紅色的蓮花,在大地上嗶嗶啪啪地開放。

        一時間,雷子的爆響聲、牧人們哦——哦——嘔——嘔——的叫喊聲、以及馬蹄叩擊堅硬大地的聲音連成一片。

        參加攆狼的不僅僅是八個家草原上的牧人,鄰近的楊格草原、五個家草原也一起行動起來了。漫山遍野都是雷子的爆炸聲和牧人的叫喊聲。牧羊狗更是來了一次難得的大聚會,也紛紛汪汪汪汪地奔跑。草原上零零星星的火把越聚越多,好像從地下涌起了一道洪流,呈一條直線地朝山上卷過去。冬夜里凍僵的草原,仿佛瞬間復活了,人們沉默在冬天的激情,開始在這個夜晚燃燒。

        這是一個無比宏大無比壯麗的場面。

        下山的狼群肯定被雷子的爆炸聲和明亮的火把嚇壞了。它們掉頭向山上逃跑。山上的積雪是厚的,狼群被后面馬蹄叩擊大地的聲音追趕著,也被炸響的雷子追趕著。

        牧人們用這種古老的方式——快馬攆狼——遏制著草原上漸漸多起來的狼禍。阿爸說,草原上是不能沒有狼的,沒有了狼,草原上就會發(fā)生瘟疫。瘟疫是看不見的,但瘟疫這個東西,比狼更可怕。草原上不能沒有狼就像人群里不能沒有壞人一樣。沒有壞人也就沒有人做好事了。

        我一直守在帳篷外,百克在我的身邊。它好像對這次留守很不樂意,也許它更希望參與到風風火火的攆狼活動中去。

        但是因為黑山?jīng)]了,百克就不能離開羊群和帳篷半步。

        也不知道狼攆到?jīng)]有攆到,反正牧人們是高興的。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盛大的高興的事情。攆狼活動在后半夜的時候結(jié)束了,牧人們在一個山坡上燃起篝火,跳起了古老“羅羅”舞。人們臉上的表情時而凝重,時而歡快。我偷偷跑了去,擠在人群的最外邊,火光偶爾也會照亮我的眼睛。

        這是西部高山草原上一種古老的舞蹈。它是從上古的時候傳下來的。它是歡樂的,也是狂烈的。仿佛自從時間穿越重重阻力來到大地上之后,就開始這樣跳了。不單單是跳,還在歌,還在舞。相傳是帕杰保大神從須彌山領著許多神和半神來到南贍部洲,才使得南贍部洲這處女之地有了生機。而我們的祖先,就是從古老的南贍部洲遷徙過來的。而古老的南贍部洲呢,又是宇宙和時間之神斯巴創(chuàng)造了它。跳得漸漸狂熱起來的時候,人們就用歌聲贊美起這些神來了:

        一個唱道:

        最初斯巴形成時,

        天地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天地分?

        一個答:

        最初斯巴形成時,

        天地混合在一起,

        分開天地是大風。

        一個問:

        最初斯巴形成時,

        陰陽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陰陽分?

        一個答:

        最初斯巴形成時,

        陰陽混合在一起,

        分開陰陽是大雨。

        這樣不急不慢地對唱了一會兒之后,大家似乎覺得這樣的唱法已經(jīng)不過癮了,于是有一個人突然變了唱腔,暴風驟雨一樣亮了一嗓子:

        斯巴宰殺小牛時,

        砍下牛頭放哪里?

        我不知道問長老;

        斯巴宰殺小牛時,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問長老;

        斯巴宰殺小牛時,

        剝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問長老。

        這個人的動作和唱腔明顯地對另一個人形成了挑釁,另一個聲音豁亮的自然也不甘落后,嗓子亮出來,當然也是清亮亮的:

        斯巴宰殺小牛時,

        砍下牛頭放高處,

        所以山峰高聳立;

        斯巴宰殺小牛時,

        割下牛尾栽山陰,

        所以森林郁蔥蔥;

        斯巴宰殺小牛時,

        剝下牛皮鋪平處,

        所以大地平坦坦。

        這是時間和宇宙狂歡,這是天與地的狂歡,這是一種人與山川的結(jié)盟的儀式。這時候,已經(jīng)分不清那些歌者、那些舞者、那些牧者,他們當中誰是人,誰又是神了。

        神用光芒照亮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卻看不見神在哪里。

        那是一個嚴酷的冬天,饑餓的狼群被攆進了后山,雪地上,牧人們圍著篝火用古老的方式慶祝著自己的勝利——一場戰(zhàn)爭的勝利,用歌聲超度著那些在狼嘴下斃命的牲靈。然而,誰又為那些在饑餓中死去的更多的生命超度呢?大雪給了我們八個家草原一個過于嚴寒的冬天,同時,也將一個夏天美好的前景推到了人們的期待之中。

        狼群真的好長時間都沒有再下山來。我突然感覺到那些冬天偷偷走下山來的狼,其實也是可憐的,它們沒有東西可吃,它們又餓又凍,它們的冬天怎么過去呵?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大地上已經(jīng)雪融冰消,解凍的草地踩上去軟綿綿的。好像腳踩著的不是大地,而是厚厚的羊毛氈。到了小河邊,雪水也已經(jīng)開始在寂寞了一個冬天的河道里歡唱了。

        這時候,我才松了一口氣。那些被攆上山的狼,它們至少可以捉幾只地老鼠和哈獺子吃了。

        因為冬天過去的時候,地老鼠和哈獺子就會從地下鉆出來了。它們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時候,像剛剛鉆出地面的草芽一樣,是嫩嫩的,也是新鮮的。

        沒有幾天,草原上的冬天完全過去了。山野之上,老鼠到處吱吱地叫。對于它們,好日子也終于盼來了。

        哈獺子看見了人的時候,用兩只后腿站起來,兩只前爪抱在胸前,嘰嘰嘰地攆著要跟人說話。你走近了,它又跑掉了。

        唉,又是一年好光景呢。

        群山在大地上奔馳。

        雪峰在藍天上飛翔。

        緊接著,夏天也就來到了八個家草原上。

        第六章

        一到了夏天,阿吉娜就勤奮地織起她的褐子來了。她裹在單袍子里面的胸脯,已經(jīng)又飽滿了一些。

        我甚至心事重重地想,她的胸脯沒準就是被巴圖魯和烏魯克的眼睛給看得一天天飽滿起來的。我擔心著哪,如果有一天那袍子裹不住它們,那該怎么辦。

        夏天的時候,我總是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擔心著。

        我弄不清楚阿吉娜為什么一定要那樣一頂白色的小帳篷?

        為什么黑色的就不行。

        唉,總是有那么多叫人想不清的事情。所以,后來的一些夏天,我是不快樂的。

        那個夏天的海子湖是美麗的。

        那個夏天,海子湖里的阿吉娜,也是美麗的。

        那一天,陽光灑滿了綠色的草原,羊群在草地上安靜地散開。那些白色的羊,就像落在草原上的白色的云。

        藍色的海子湖是草原的眼睛,它那么深那么藍地睜開了,看著天空,看著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我在帳篷邊等了好久也看不到阿吉娜的身影,我就向海子湖走去了。我想也許我會看見那只珍珠鹿的,我真的想看一看它是什么樣子。

        海子邊的一片草地上,堆放著包裹阿吉娜胸脯的衣服。

        在距離湖畔不遠的湖水里,露出阿吉娜的頭和肩膀。她的辮子在水中散開了,像一片濕漉漉的黑云趴在她圓潤的肩膀上。我突然憋住了自己的呼吸。阿吉娜面向著湖心,用雙手撩起清澈的湖水,水帶著響聲順著頭發(fā)從她后背上滑落。

        阿吉娜的肩膀、頭發(fā)以及凝脂般的后背上,閃爍著一片炫目的盈盈水光。

        海子湖的光芒映照著阿吉娜,同樣地,阿吉娜的氣息使整個湖面也生發(fā)出無限溫柔的光芒來。

        這一切都被遠遠站在草坡上的我盡收眼底。我心中莫名的依戀油然而生,就像青草到了春天要頂開地面。我甚至想沖上去摸一摸她白生生的胸脯。一種奔涌如同山洪一樣在我身體里尋找著出口。

        陽光下,阿吉娜金色的胴體對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撼。脫光衣服的阿吉娜和穿上袍子的阿吉娜,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完全是兩個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阿吉娜完整的身軀,她的身軀沒有一天不被那厚厚的袍子遮擋著。原來,一個人的身體才是最好看的。那時候我突然理解了巴圖魯和烏魯克,他們僅僅看見了阿吉娜身上的一小片地方,就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他們?nèi)绻匆娧矍斑@番情景,不馬上跌倒死掉也怪呢。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其實阿吉娜就是那個最后變成珍珠鹿的好姑娘瑪爾簡。

        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心目中的阿吉娜已經(jīng)消失了。而另外一個新的阿吉娜,已經(jīng)在我心里誕生了。

        因為那時候,阿吉娜的白帳篷已經(jīng)搭起來了。它就在我們大帳篷邊上的一處小山包旁邊。它的出現(xiàn),把那一片山包都照亮了。

        阿吉娜認真地洗著自己的身子,她不放過每一寸肌膚。

        當她從海子湖里走出來的時候,阿吉娜就不再是一個少女了。那個短暫的過程,意味著她將從一個草原上的少女,走向一個真正的草原女人。

        她將一步步走向那個令人心潮起伏的白帳篷。

        遠遠看上去,那白色的小帳篷像一葉大海上的白帆。當阿吉娜走進去的時候,就注定了她將在這闊大無邊的高山草原上,走過自己的一生。

        草原上,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的。

        在為阿吉娜搭小帳篷的時候,阿爸也是高興的。阿爸那是在為阿吉娜高興,也是在為自己高興。因為他的大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并且用自己的雙手織好了自己的白帳篷。這就意味著今后草原上的日子,她已經(jīng)沒有操不到的心了。

        阿爸一高興,就騎著他的栗色的走馬去別人家的帳篷里喝酒去了。

        而且每一回喝酒,沒有不醉的。

        醉了,醒來了。

        再喝,又醉了。

        草原上的人,遇到高興的事,是一直要醉下去的。也許要從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一直醉到貼著地面的白毛秋風悄悄卷起。

        走進一家?guī)づ?,那也許是達隆家,也許是安富家。

        阿爸說一聲,嗯,我的阿吉娜嘛,成人了。白帳篷嘛,已經(jīng)搭起來了。

        那一家主人肯定是一臉高興的樣子。他們或許會為阿爸獻上一條嶄新的哈達。然后,酒和肉就上來了。第二碗,人家就說,鐵額齊,為你的阿吉娜成人,先干上一碗。

        阿爸高興著呢,沒有不喝的道理。

        第二碗,人家就說,鐵額齊老哥,為你的阿吉娜成人,再干上一碗。

        阿爸也是高興的,就又喝了。

        第三碗端起來,人家就說,鐵額齊,為你的阿吉娜成人,干了。

        阿爸同樣是高興的,不喝的道理沒有。

        于是,又干了。

        三碗下去,阿爸也許就已經(jīng)迷糊了。迷糊了,阿爸也是高興的。

        阿爸在阿媽病了以后,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高興的事情了。牧人們都盼著我們的帳篷里能有些高興的事情。

        現(xiàn)在,高興的事情終于有了,他們也高興,阿爸也高興。

        整個八個家草原仿佛都在高興。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從外面喝酒回來的阿爸正在帳篷里整理著一只紅箱子,里面有姑娘的盛裝,頭飾,布匹,女式靴子這些東西。

        我不聲不。向地走到阿爸跟前,問阿爸,這些是給誰的新衣服?

        阿爸樂呵呵地說,這些嘛,都是給你姐姐阿吉娜準備的嫁妝。

        我說,阿吉娜是要嫁給巴圖魯嗎?

        阿爸說,巴圖魯已經(jīng)把訂親的彩禮送過來了。唉,阿吉娜已經(jīng)把最好的年齡錯過去了,她的婚事再不能耽擱了,我要在秋天為她舉行盛大的婚禮。

        我說,阿吉娜,她能不嫁人么?

        阿爸說,不行,再耽擱的話,整個八個家草原都會責怪我鐵額齊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自然免不了失望。我只有默默地垂下頭,滿腹心事地走出帳篷。

        我站在一個平緩的綠草如茵的山包上,時間和空氣都無法阻止我心中的空蕩。山坡下是一條從山上流下的雪水河。

        一群馬在河邊的開闊處吃著草。有幾匹馬卻把心思不放在吃草上。

        譬如有一匹公馬就在專心地聞一匹母馬。它的動作有些羞怯,又有些主動。處在發(fā)情期的母馬相對要比它纏綿得多。母馬走到哪里,公馬總是多情地跟在它的身后。

        終于,公馬立起身來趴在了母馬背上。

        兩匹交媾的馬,同時發(fā)出生命的低嘯,身體也在瑟瑟顫栗。

        更多的馬匹看上去都被這個情景感染了,一個個情焰獵獵。整個草原上,彌漫著青草香味的同時,也彌漫著牲畜們新鮮的情欲氣息。

        這一切在我眼前發(fā)生,是非同尋常的。我突然感到一陣驚詫,生命到達某個季節(jié)的時候,注定要被這種堅硬的恐懼占領嗎?

        唉,草原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叫人想不透的事情呢!

        面對眼前的馬群,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那時候,巴圖魯也一定忙碌起來了。

        陽光像金針一樣射在草原上一草原上多好的季節(jié)呀,巴圖魯要娶阿吉娜了,他當然得幸福地忙上一個夏天。

        巴圖魯哼著草原上特有的古老的長調(diào),在帳篷前的木桿上曬著白色的羊毛氈。一眼就能斷定,這些羊毛氈全是新的。

        有人騎馬從巴圖魯家的帳篷前走過時,問一聲,呵哈,巴圖魯,迎親的新氈搟了多少條啦?

        巴圖魯肯定會高興地說,能鋪滿兩盤大炕哩。

        那個人肯定又會說,呵哈,好姑娘是用不著鋪毛氈的,她們的身子本來就軟乎得很,哈哈哈……

        說幾聲也就打馬遠去了。他們預備著,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有酒喝了。

        巴圖魯?shù)陌屢彩歉吲d的。她肯定會望著她結(jié)實的兒子,想起一些事情。臉上有一片笑容,也一定是甜蜜和幸福的。

        巴圖魯?shù)陌屵€沒有搭起自己的小帳篷的時候,她的阿爸阿媽就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她一邊不停地織著褐子,一邊照看著自己家的羊群。好多年過去了,她的小帳篷才在一個山坡上搭起來。一天,一個騎白馬的男人在她的小帳篷里住了下來。后來,這個男人又騎著他的白馬走了。他說,他還會回來。她就一直等他,等到他的兒子巴圖魯已經(jīng)生出來了,他也沒有回來,等到巴圖魯都已經(jīng)能夠鉆進阿吉娜的帳篷并且已經(jīng)就要娶阿吉娜了,那個騎白馬的男人還是沒有回來。

        巴圖魯常常是唱著歌兒來到阿吉娜的帳篷跟前的。有時候不光能聽見他的歌聲,還能聞見他身上濃濃的酒氣。據(jù)說他唱的歌,就是專門贊美酒神與女神的。

        在北方高高的山上,

        居住著七只母鹿,

        它們是女神的坐騎,

        勇敢的奧格爾吾借過一只。

        在浪當藍當,

        黑珠的身上最香,

        鏘——鏘——

        她去河里沐浴,

        母鹿跳得我心里癢癢。

        在浪當為當,

        黑珠的身上最香,

        酒啊——酒啊——

        她去河里沐浴,

        母鹿跳得我心里癢癢。

        當他唱著這支歌在阿吉娜帳篷前徘徊的時候,迎出帳篷的阿吉娜臉兒是最紅的。

        巴圖魯?shù)陌層幸淮握f,草原是留不住好男人的。在草原上,如果一個男人走了,你最好不要等。

        巴圖魯?shù)陌屵@么說,可是她卻一直沒有嫁人。

        她只告訴過巴圖魯,你的阿爸是一個騎白馬的男人。他和你長得一樣英俊。

        后來,巴圖魯?shù)陌屢矠榘蛨D魯準備了一匹白馬。

        走進阿吉娜帳篷的時候,巴圖魯?shù)拇_是騎著白馬來到我們帳篷附近的。

        那個夏天,八個家草原上是忙碌的。巴圖魯家的帳篷里在忙碌。我們家的帳篷里,也在忙碌。

        第七章

        有一天,我走到坐在熱炕上念經(jīng)的阿媽跟前,我說,我在阿吉娜的箱子里看見了一條紅紗巾和一對玉鐲。

        阿媽什么也沒說,她的嘴閉著,眼睛也閉著。然而,手里的經(jīng)輪卻在轉(zhuǎn)動。

        我只好去找娜亞安格。

        娜亞安格盤腿坐在一張小桌前,桌上攤開著一本已經(jīng)舊了的經(jīng)卷,她手上轉(zhuǎn)動著一串珠子,口中念著經(jīng)文。

        我默默地走進了娜亞安格的帳篷,來到她面前。我有滿肚子的心事,我想對她說,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就細聲地叫了一聲娜亞安格。

        娜亞安格抬頭看了我一眼,癟癟的嘴動了動,說,唔,是旦旦格來啦,坐下,孩子。

        我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坐。我來是要問她事情的,不是來坐的。于是我說,娜亞安格,我想問您一件事。

        娜亞安格感到奇怪,她說,你說吧,孩子,有什么事你就說吧。

        我想了幾想,才說,一個女人,長大了就非得嫁人嗎?就一定得跟一個男人住一個帳篷嗎?就一定得先有一個白帳篷嗎?

        娜亞安格用自己深陷的眼睛看著我,她眼里充滿了溫暖的光芒,這是能夠直接看到事物深處的那種目光。

        娜亞安格想了想說,是的孩子,上天賜給了我們草原,所有的生靈都應該讓生命延續(xù)。天地間不能沒有草原,草原上不能沒有牛羊,牛羊不能沒有牧人。

        我說,娜亞安格,難道一個女人就不能跟一個女人永遠在一起?永遠住一個帳篷嗎?

        娜亞安格笑了一下說,孩子,你是舍不得阿吉娜姐姐出嫁吧。

        我本來還想說什么,娜亞安格這么說,我就全忘

        我覺得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我只能默默地走出娜亞安格的帳篷。我真的相信娜亞安格是我們八個家草原上的神仙了。

        我沒走出幾步,娜亞安格突然在里面喊,旦旦格,你看看,天上是不是有一只鷹?

        我一抬頭,果然有一只鷹在低空中盤旋,一只很大很大的鷹。

        我馬上跑進帳篷對娜亞安格說,是有一只鷹,一只很大的鷹。

        我看見娜亞安格手里的念珠不知什么時候斷了,珠子已經(jīng)散在了炕上。娜亞安格閉上眼睛嘛嘛嘛嘛地念叨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旦旦格,去看你的阿媽吧……神已經(jīng)把你的阿媽接走了。

        突然有一絲嗖嗖的恐懼向我撲來。我突然想到,來娜亞安格的帳篷之前,我去找阿媽問話的時候,她什么也沒有說。她的嘴唇是閉上的。眼睛也是閉上的。只有她手里的經(jīng)輪在轉(zhuǎn)動。

        我飛快地跑出帳篷,向營地跑去。

        我跑到小屋門口的時候,阿媽握在手里的經(jīng)輪已經(jīng)不轉(zhuǎn)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袍子——紅色的袍面,邊上鑲著金色的狐子皮。但阿媽依然像平常那樣安靜地盤腿坐著,瘦瘦的臉頰又白了一些。我喊了一聲阿媽,阿媽沒有說話。但阿媽的臉上掠過了一波水一樣的東西。后來,那水一樣的東西就一直凝固在了阿媽的面孔上。

        阿媽死了。

        平靜而安詳?shù)厮懒恕?/p>

        這樣的結(jié)果竟然是許多人都早已經(jīng)料想到了的。一個人從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要面對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是安靜的。關于這一點,阿爸心里像海子湖一樣明亮。

        阿吉娜雖然有一些難過,但那難過中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酸酸的欣悅。誰都知道,病痛已經(jīng)折磨阿媽很久了。

        只有我對阿媽的離去感到困惑——我不知道阿媽把那些神說過的話念完了沒有?如果她沒有念完的話,那將由誰來接替她呢?是阿爸嗎?是阿吉娜嗎?是我嗎?每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就覺得阿媽其實已經(jīng)把那些神說過的話,已經(jīng)全部念完了。否則,她是不會輕易丟開它們閉上眼睛的。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一個人會有悲傷。

        我更不知道我的悲傷從何而來。悠悠萬事如風卷過高大的山巒,在天地之間,我的悲傷顯得是那么無理。

        我不知道時間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它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更不知道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將擁有什么。

        但我突然明白了,誰最終都將失去已經(jīng)擁有的一

        一處山梁上,牧人們已經(jīng)把一個長條形的淺坑挖好了。

        接著他們又開始把事先已經(jīng)準備好的一堆木柴搭在挖好的坑上。這一切表明——八個家草原上一場普通的火葬儀式就要開始了。

        一匹長長的白布將阿媽的身體裹了起來,大人們用一塊長木板抬著它,慢慢地向山梁上走去。山坡上所有的牛羊都在向我們張望,它們不吃草了,把頭抬起來。它們知道,又有一個牧人從這片草原上消失了。她的身體會化為灰燼,和這片土地緊緊擁抱在一起。也和它們擁抱在一起。它們也許不會認為這個牧人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消失了。而認為這種死亡和消失,事實上是與它們的另一種交融和滲透。當那些灰燼被雨水沖開的時候,當它們在草地上散開的時候,青草使它們的生命重新生發(fā)出異樣的光彩。

        羊和牛用目光迎接著阿媽的到來。這時候,草原上是無比安靜的。鳥不鳴,畜不叫,山風和河流全都靜止不動。青草的呼吸聲在晨光中沙沙作響。云彩也被山峰收藏得一絲兒不剩。

        木柴在突然間被誰點燃了,阿媽裹著白布的身體放在木柴頂上。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焰奔騰著將它包圍起來,就像阿媽的手擁住了我小小的身體。阿媽享受著火焰的擁抱,阿媽在火焰中燃燒。阿媽在火焰中升騰著,一直到了高高的天上,散開,然后就看不見了。那個時候,我突然看見天空中突然有一扇玫瑰色的大門為阿媽洞開,那紫色的煙霧中,我清楚地看到阿媽的身影向著那扇敞開的門扉飄然而去。山巒之上,一時間到處都是鳥兒的歌唱。

        我聽見阿媽在輕輕地叫我的名字,也叫著阿吉娜的名字。我還看到了她手中黃燦燦的經(jīng)輪。

        大人們站在大火周圍,安靜地往烈火中投放著酥油奶子和青稞。阿爸臉上的表情,是木然的。

        娜亞安格皺紋包裹的嘴里,念叨著象征吉祥的歌謠:

        日月一樣的恩人,

        把我們的罪孽燒盡;

        誰忘了如此恩情,

        天地都不會相容……

        就在這樣的一個夏日的清晨,阿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在所有牛羊的眼中,在我的眼中,阿媽是無處不在的。阿媽用很多年時間,說了那么多神說過的話,那她是不是已經(jīng)是一個神了呢?或者是已經(jīng)成了一個半神也行呵。阿媽說過,神是看不見的,但神又無處不在。如果阿媽已經(jīng)成了一個神的話,她事實上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只不過我們看不見她罷了……我寧愿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但畢竟阿媽離開了我們。

        我們再也看不到阿媽了。連她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總之這是一件叫人由不得不難過的事情。

        烈火整整燃燒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一場大雨把草原整個洗了一遍。阿吉娜照樣起得很早。她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失去阿媽的悲傷了。

        當我走到帳篷門口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阿吉娜的小帳篷在雨中格外醒目。我突然莫名地抖了起來。牙齒咯咯地咬都咬不住。

        秋天的時候,阿吉娜就要出嫁了。就要從我們家的帳篷里走出去了,去另一個帳篷里去做女人。也就是說,我在失去阿媽不久,又將失去姐姐阿吉娜了。這樣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牙齒不咬得咯咯響才怪呢。

        我突然感到悲傷正一團一團從我的肚子里涌起,咕嚕咕嚕咕嚕地往外冒。從眼睛里冒出來的那一部分,它們變成了眼淚。從嘴里冒出來的那一部分,它們變成了哭聲。

        阿媽說過,雨水一來,前一年的草籽落在地上就會長出青草。而且還說,當雨露滋潤著大地的時候,地上落下什么,就會重新長出一個什么來??墒牵尩纳眢w變成灰燼被雨水沖散在草地上了,是不是也會長出一個新的阿媽來呢?

        我在雨中拼命地跑,像瘋了一樣。我想經(jīng)過一夜雨水的滋潤,變成灰燼的阿媽也許早已經(jīng)從地上長出來了。那么黑的夜晚,阿媽一定是找不到我們家的帳篷了。我要趕快去帶阿媽回家。

        雨像刀子一樣劈在我的頭上和臉上。

        我一遍一遍地喊著——阿媽——阿媽——我來接你回家——

        我想也許當阿媽從地上長出來的時候,就一定是一個新的阿媽了,她的身子再不是佝僂著直不起來腰的了,她的臉上也應該是白里透紅的那種。她身上一定還穿著那件嶄新的狐皮鑲邊的紅袍子。

        那一天,我?guī)缀跖鼙榱酥車牟菰?,可是一直沒有看見阿媽的影子。那片遺留著灰燼的地方,也沒有要長出阿媽的跡象。

        從那以后,我每天早上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片草地上看一看。我想總有一天,那片草地上會長出一個嶄新的阿媽來的。這個秘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不能錯過第一個領著阿媽回家的好機會。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阿媽卻一直沒有從地上長出來。

        第八章

        一個新的阿媽還沒有從草地上長出來,阿爸卻莫名其妙地老了。阿爸頭上原來灰色的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變白了。連他抽煙的姿勢,看上去也打不起精神了。就像春天里一只快要倒下去的瘦公羊。

        擁有了小帳篷的阿吉娜的悲傷,很快就過去了。在一些勞作的空當里,總是能夠聽見小帳篷里傳出的咯咯的笑聲。那種時候,巴圖魯?shù)陌遵R必定拴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而且,還有一個人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徘徊。那個人就是烏魯克。他有時候騎在馬上徘徊,有時候下馬躺在草地上,嘴里嚼著一棵草,看一看天,又看一看阿吉娜白色的小帳篷。然后又看一眼巴圖魯拴在不遠處的白馬。

        巴圖魯已經(jīng)不顧一切地準備著要娶走阿吉娜了。那時候,我的悲傷已經(jīng)變成了恐懼。因為阿媽長時間沒有從地里面長出來。我的那個埋藏在心里的秘密連我自己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信心指望它能實現(xiàn)了。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了阿媽,然后又沒有了姐姐阿吉娜,我的日子該怎么過?我真的沒有想好。

        阿爸的衰老,使我突然地想到了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

        有一天,阿爸也會在那樣的一團火焰中變成一縷紫煙升騰而去的。草地上長不出阿媽,同樣也不能長出阿爸來。到了那時候,我可怎么辦呀?

        有時候,恐懼就是絕望的開始。

        我感覺我頭頂上的那一片天,已經(jīng)塌下來了。天上的那些云絮也變成了繩纏緊了我的脖子。從白天到夜晚,我整個身體里里外外都很難受。我像一只病了的羊羔子。

        那一天,天上下著毛毛細雨,巴圖魯?shù)陌遵R又拴在了我們帳篷不遠處的山坡上。我突然對巴圖魯?shù)牡絹砀械綗o比的仇恨。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騎白馬的家伙,他就要娶走阿吉娜了。阿爸仿佛也是不愿意阿吉娜離開的,但他把話已給說出去了,就像雨下在了地上,那是再也沒有辦法收回來的了。在八個家草原上,一個說話不算話的男人,是會遭人恥笑的。阿爸因此整天悶悶不樂,打不起精神。這樣的日子里,阿爸就出去找人喝酒。阿爸用燒酒澆灌著自己,掩飾著自己的悲傷。但那些悲傷又常常會從他的眼角滑下來,淹沒和他喝酒的所有的人。

        草原上的人都勸阿爸不要再那么喝了,他們說,酒是澆不滅悲傷的。

        當他們這么勸著阿爸的時候,阿爸總是伸出一只顫抖的大手叫囂著,酒——酒——再給我一碗——

        酒澆灌著阿爸不為人知的悲傷。

        那一天的巴圖魯是唱著歌來的。我知道,他每一次唱著歌來的時候,必定是喝多了酒。

        在浪當——藍當,

        阿吉娜身上最香,

        鏘了個——鏘——

        她去海子湖里沐浴,

        小母鹿跳得我心里癢癢。

        在浪當藍當,

        阿吉娜身上最香,

        酒啊——酒啊——

        她去海子湖里沐浴,

        小母鹿跳得我全身癢癢。

        阿吉娜聽到了巴圖魯?shù)母杪?,就鉆進小帳篷里去了。巴圖魯在帳篷門口停下來,又唱了幾聲,可能是聽到了阿吉娜的召喚,他馬上就扔下馬鞭鉆了進去。不一會,那頂可憐的小帳篷就在細雨中顫抖著搖晃起來,就像霧茫茫的大海上,一只不停搖曳的小船。

        小帳篷在細雨中瘋狂地搖撼著,阿吉娜的笑聲已經(jīng)變成了綿長而歡悅的呻吟。渾身的血一下子全向我頭頂上涌來,我發(fā)瘋一樣抽出懷里的刀子向巴圖魯?shù)陌遵R跑去。

        白馬在細雨中啃著青草,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我知道我是沒有膽量把刀子戳進白馬身體里去的。但我毫不猶豫地用刀子割斷了馬肚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有那樣一個想法。

        事情就在當天傍晚的時候發(fā)生了——巴圖魯離開阿吉娜的小帳篷,他打了一個趔趄。顯然他在帳篷里和阿吉娜鬧夠的時候,又喝了一些酒。阿吉娜送他走出了帳篷。巴圖魯握著馬鞭向他的白馬走去。他跨上馬背的時候,阿吉娜還向他招了招手。

        巴圖魯打馬向山下走去,我清楚地看見他狠狠地抽了白馬兩鞭子。白馬像一股風一樣馱著巴圖魯沖向了山腳下的河谷。就在白馬準備一躍而起越過河溝的時候,事情發(fā)生了——巴圖魯?shù)纳眢w像一顆石頭一樣從白馬身上彈了出去,然后落在了布滿石頭的河谷里。這一切,目送巴圖魯遠去的阿吉娜當然看到了,她高喊了一聲巴圖魯?shù)拿?,就撒開雙腳直奔過去。

        天上的雄鷹折斷了翅膀——八個家草原上最年輕的騎手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再也沒有站起來——他的腰被摔斷了——看了許多醫(yī)生——藏醫(yī),中醫(yī),西醫(yī),都看了。還去了山下玉門城里的大醫(yī)院,還去了比玉門城更大的城里的醫(yī)院,但巴圖魯卻一直也沒有站起來……

        八個家草原上多了一個瘋子——

        兒子倒下了,巴圖魯?shù)陌岊^頂上的天就塌了。巴圖魯?shù)陌尀榻o巴圖魯治病,幾乎賣掉了所有的牛羊。她不相信命運糊里糊涂地給了她一個高大英俊的兒子,卻又讓他在成年之初一病不起。她不相信命運會給她一個女人這樣的安排,她說她的前生如果是牛,也是一頭能擠奶的好母牛呀。

        她整天在草原上走著,見人就說:肯定是神弄錯了,一定是這樣的。

        那一年秋天,阿吉娜把巴圖魯接進了我們家的帳篷里。她已經(jīng)喊巴圖魯?shù)陌尳邪屃恕?/p>

        也是那一年秋天,為了向八個家草原證明自己的清白,烏魯克在喝下了一桶青稞酒之后,揮起開山斧,剁掉了自己的左手……

        也是在那年秋天,阿吉娜的肚了一天天大起來了??吹桨⒓榷亲訚u漸大起來的時候,巴圖魯?shù)陌尵谷黄婀值夭化偭恕?/p>

        她說,老天總歸還是長眼睛的。

        阿吉娜也常常說,我們草原上的人,從來就沒有翻不過去的高山,從來就沒有趟不過去的大河。

        從那時候起,我就得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毛病——看到巴圖魯和他的白馬的眼睛,我就會不停地嘔吐。我已經(jīng)從心里知道了,那是神對我的懲罰,我犯了一件不能饒恕的錯誤。后來,這個毛病開始變本加厲,只要誰一盯著我的眼睛看,我就會馬上哇哇地大吐起來。不分時間,不分地點。

        并且我感覺到阿吉娜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

        于是,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了。

        到了后來,我連馬的眼睛也不敢看了,牛的也不敢看了。最后,連羊的眼睛一看,我也要哇哇地嘔吐。

        阿爸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手足無措,好在有了酒,他就什么也無所謂了。只是這些事情的發(fā)生,使阿爸越發(fā)蒼老了。

        一天早上,阿吉娜用女主人的口氣對我宣布說,旦旦格,你該下山上學去了。

        說完這句話,阿吉娜就開始收拾東西。阿爸似乎已經(jīng)早就知道了這個事,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一直默默的。

        我終于還是要離開阿吉娜了。終歸要離開,看樣子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巨大的事實。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出現(xiàn)罷了。那一刻,我突然變得什么都不害怕了。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會像阿媽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草地上根本不會再長出這個人來。

        臨上馬時,躺在炕上的巴圖魯叫了我一聲,叫我過去。我來到他跟前,巴圖魯從懷里掏出一串綠松石珠子放在我手里說,旦旦格,這串珠子,本來是想等我歡歡喜喜做你姐夫的那一天,親手戴到你的脖子上的,現(xiàn)在看來不成了,你要下山了,戴上它,山神會保佑你平安的。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撲倒在巴圖魯懷里,眼淚像泉水一樣噴射出來。我一邊哀聲慟哭,一邊一字一頓地說,巴圖魯哥哥……那天……那天……是我……割斷了……你的馬肚帶……嗚……

        巴圖魯平靜地撫著我的頭發(fā),輕輕地說,不要哭了……旦旦格……也許這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的哭聲已經(jīng)尖利起來了,從帳篷頂上鉆出去,奔向了遠處。阿吉娜走過來摟住我,摩挲著我的頭發(fā),眼淚也叭嗒嗒掉在了我的頭頂上。

        阿吉娜小聲地說,旦旦格,其實我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你雖然做了,但是……那并不是你心里想要做的,是吧?

        聽阿吉娜這么說,我哭得更厲害了。我摟著巴圖魯?shù)念^說,我在山下一定好好上學,將來我長大了,一定治好你的病,叫你站起來,重新騎在馬上。

        巴圖魯閉上眼淚模糊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

        那一年秋天,我下山了。我第一次離開了八個家草原,第一次真正地離開了姐姐阿吉娜。

        那年冬天,阿爸決定賣掉我們家所有的牛羊,去大城市給女婿巴圖魯治病,阿吉娜挺著大肚子同意了。

        就在阿爸出山尋找大賣主的時候,巴圖魯說要出去曬一曬太陽,指名叫他的阿媽找來了烏魯克,把他背到了一個向陽的山坡上。烏魯克用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把他在草地上放好,然后就在他旁邊坐下了。

        巴圖魯握著烏魯克的手說,我們,好兄弟是不是?

        烏魯克說,當然。

        巴圖魯又說,我的阿媽是你的阿媽是不是?

        烏魯克說,當然。

        巴圖魯又說,那……阿吉娜好姑娘是不是。

        烏魯克說,當然。

        然后巴圖魯就指了指背后正在冒煙的帳篷說,好了,烏魯克兄弟,阿吉娜的羊肉也許已經(jīng)煮好了,你拿出來咱們兄弟好好吃一場,喝一場。她已經(jīng)不大方便了,麻煩你再跑一趟。

        烏魯克說,當然。

        然后就扔下懷里的酒葫蘆去端羊肉。

        當他端著牛盆子羊肉回來的時候,他的已經(jīng)空了的酒葫蘆被巴圖魯丟在一邊。巴圖魯揭開袍子的胸膛上,插著他自己的刀子……

        尾 聲

        我最不愿意結(jié)束的歌聲終將要結(jié)束。悠遠而蒼涼的西部牧歌,它的歡樂,它的憂戚,都將在游牧方式消失的那一天完全消亡。而且它們,正在迅速地走向消亡的結(jié)局。在這一切就要到來的時候,我再唱一曲游牧者悲傷的歌謠。

        創(chuàng)作附記:

        2002年4月腹稿于肅南皇城草原鐵穆爾家冬牧場、八個家草原。7月于玉門農(nóng)莊完成《八個家》初稿。8月進入內(nèi)蒙古大草原尋根。

        2003年再思索“西部牧羊人”,并游走于疏勒河一帶尋找游牧人的痕跡。

        2004年7月再次踏上祁連山腹地大草灘牧區(qū)。9月考察當金山、青海牧區(qū)。10月2日稿于玉門農(nóng)莊。

        2005年7月,再上山丹軍馬場、焉支山、祁連山草原及黃河上游瑪曲草原考察。并以自我意識證明了血統(tǒng)中游牧民族基因的存在:我是一個血統(tǒng)復雜的漢人。12月在蘭州五泉山下繼續(xù)本文的寫作。

        2006年2月26日《八個家》三稿完成于蘭州五泉山下。是夜,大雪降臨蘭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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