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成于三
世界上有好多民族都對數(shù)字“三”有著特殊的好感,中華民族也是如此。作為傳統(tǒng)文化象征之一的“八卦”,就是迄今所知的以“三”為主體的最早圖形。早在漢朝,就有人提出了“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的觀點(《史記·律書》)。一是數(shù)之始,十是數(shù)之終,這比較容易理解,因為我們采用的是十進制記數(shù)。而“數(shù)成于三”的說法,就比較有趣,甚至含有深意了。
在古人看來,“三”是自成一體的,它里面包括了“一”和“二”(奇和偶)這對數(shù)字中最基本的矛盾元素,所以說“三是數(shù)之成”。同時,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jīng)》),“三”也代表了一個循序發(fā)展的進化階段的完整過程:
拿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宇宙本不存在,它是在大爆炸中產(chǎn)生的,這就是“道生一”,“無生有”。大爆炸后,宇宙處在分化狀態(tài),連續(xù)不斷地“一生二”。一是同一、開始;二是殊異、對立——從“一”(宇宙)中分化出了許多異于自身的“對立面”,漸漸形成了“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豐富世界。無數(shù)小的分化積累到一定程度,質變就發(fā)生了——宇宙秩序形成了,各類恒星、行星、衛(wèi)星依序產(chǎn)生,這就是“二生三”。接著到了“三生萬物”的階段,星球上各種各樣的事物便逐漸在量變和質變中相繼產(chǎn)生。
“數(shù)成于三”這種觀點一直影響至今。我們說“三思而后行”。這個“三”不是表示想三次,而是指一個思考階段的完成。
三、叁、參
“三”在漢字中也寫作“叁”,它最早是從金文“參”字中借用來的。如“堯舜參眸子”(《荀子·非相》),“參日而后能外天下”(《莊子·大宗師》)等處,“參”就是“三”的通假字。隨著借用次數(shù)的增加,許多“參”字組成的詞語開始有了“叁”的含義,比如說我們常用的“參加”——
快到國慶節(jié)了,公園門票要漲價,有人反對,于是就要開聽證會。一方是管理者或資方,另一方是游客代表。管理者希望門票漲價,而游客卻不希望漲價。這是對立的兩方,矛盾的兩方,不可調和的兩方。怎么辦呢?我們再請一些社會公眾人物來參加,公眾人物既不是站在管理者這一邊,也不站在普通游客這一邊,而是站在客觀、公平的立場上,作為第三方來參加聽證會。注意,在這里我使用了“參加”這個詞。矛盾雙方糾纏不清,于是第三方參加進來,提出公允的意見,找到它們的最佳存在狀態(tài),這才叫做“參”。
真正的“參”要有自己獨立的意見“參加”到對立的雙方中去,使矛盾得以解決,使被參者得以完善。除了參加外,像參考、參觀、參議、參謀、參贊、參照……其實都有著“叁”的含義。
最有意思的是“參和”一詞:“恤民為德,正直為正,正曲為直:參和為仁”(《左傳》)。這里,“參和”指的是德、正、直三種品質之和。另外,我們常用“名參天地”、“與日月參光”來形容大德之人與天地共久,與日月齊輝的“三足鼎立”……
很多時候,“參”真正成了大寫的“三”!
一分為三
說起“一分為三”,大家一定會感到陌生,大家熟悉的是“一分為二”:每個人都有他的優(yōu)點,也有他的缺點;任何事都有它好的一面,也有它壞的一面……“一分為二”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能使你對籠統(tǒng)的、抽象的、混沌的“一”作出明晰的判斷。我們常聽人說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這個道理。然而在古人看來,“只知其二”也是不夠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比如說到黑白照片上的顏色,大家一定會不假思索地以為只有黑白兩色。其實除了這兩種顏色外,照片上還有著深淺不等的灰色。這些灰色,固然可以說成是亦黑亦白的,但也可以說成是非黑非白的?;疑衅涮匦裕绻运鼮榛鶞?,那么所謂黑,不過是灰到了極點的顏色;所謂白,則是不灰到了極點的顏色。因此我說,灰色乃黑白兩極之外的第三極;黑白兩極,無不是灰色的極化。
“一分為三”比之“一分為二”,除了強調“兩極”,還強調了對“中間”的認識。世界就此分成了左中右或上中下,分成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用“一分為:三”的眼光來觀察一切和處理一切,構成了儒學的基本方法——三分法。
所謂“三分法”,是說無論客觀世界的事物本身還是主觀世界對事物的認識,起先都是從一開始(或者說從混沌開始),然后分出對立兩端(此為二分法),進而因兩端而有中間的認識,事物至此被完全認知,此之謂“一分為三”。
三分法是客觀的。大家可能會舉出許多例子來反駁我的觀點,比如年分四季,材生五行,天張六合,色呈七彩,卦成八象,學裂九流……這些說法的盲點,在于錯把現(xiàn)象當成了本質。其實一切事物,都以與其對立者相聯(lián)系的方式而存在,因此不管是一分為幾,也必能“復歸于三”。
譬如一年分四季,按照我們北半球人的習慣,年以冬至始。冬至日是白晝最短的一天,也是白晝漸長的開始,所謂“冬至一陽生”。此后白晝漸長,黑夜?jié)u短,陽生陰消,暑來寒住,至春分而晝夜平、陰陽同等、寒暑均。如此再進,至于夏至,白晝極長黑夜極短。而后一切皆與此前相反,經(jīng)秋分,返冬至,是為一年。
可見一年分四季,只是一種現(xiàn)象。現(xiàn)象的背后,起主宰作用的是地球和太陽的關系:太陽直射南半球、直射北半球兩端,和處于兩端之間的狀態(tài)——以太陽直射赤道為中極。這是一個典型的“一分為四、四歸于三”的例子。既有對立,便有中間,中間有時會因為對立兩極的不同形態(tài)而呈現(xiàn)出五方七彩等不同表象,但事物終究可以“一分為三”來認識,這是一個事實。
和諧的三
當前,我們正處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歷史進程中。如何解決改革與穩(wěn)定、自由與秩序、發(fā)展與公正等關系,消除分化,縮小差距,建設和諧社會,說到底是一個“二分”抑或“三分”的問題。在我看來,建立一個兼顧各方利益、采納各種長處的和諧社會,就要揚棄原來較為僵硬的二分法,用較為圓融的三分法來化解對立雙方的矛盾。
我們知道,“和”本是一種樂器,專指那種長短不齊的排簫。由高低不同快慢不等的音調、音色、音響組合成悅耳的曲于,這叫做“和”。再比如說“和面”,而粉是固體,水是液體,你把它們揉合起來,最后形成的既不是水,也不是粉;同時它既有水,又有粉。在這里,“和”的意思就是使對立的雙方協(xié)調成第三個東西,由對立變成同一,由二變成一。可見,“和”指的是對立方面的聯(lián)結、平衡、調和、滲透等等,是處于動態(tài)的“三分法”。
長期以來,儒家的“中庸”說被當作是一種保守的思想飽受批判。但它在論證如何達到平衡、保持平衡方面,其實有著不少精辟的見地。比如儒家所說的“君子”,可不是大家現(xiàn)在認為的那些書呆子、假道學。做一個君子要“文質彬彬”、“和而不流”、“剛而無虐”、“樂而不淫”、“無偏無頗”……任何品行發(fā)展到了極致都是危險的,執(zhí)兩用中,才是“中庸”的精髓。
詩意的三
“三分法”也可以是詩意的,李白有首小詩曾這樣寫道: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詩人只是獨自飲酒,加上影子也不過兩人,為什么要說“對影成三人”呢?明白了這點,你也許就明白了“三”的智慧。
作者簡介:龐樸,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發(fā)展史》國際編委,山東大學會儒學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