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冥冥中的天意。我是命運的傀儡,被一股由未知力量擰成的繩子牽引著,觸摸到了乞力馬扎羅的雪。到坦桑尼亞來采訪并沒有攀登乞力馬扎羅的計劃—我們只是希望能從遠處或者只是山腳拍攝它。可是一旦到了這里,卻感覺到一種無法遏制的欲望:我要觸摸乞力馬扎羅的雪。就好像是鋼針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磁鐵,等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自拔……
諾言:命運的指引
如果我能夠聽得懂山的語言了,那么那一天的下午,我也許會聽到乞力馬扎羅和它的兄弟馬文濟山之間的對話:“天吶,這三個門外漢居然也要來攀登,他們穿著租來的衣服、鞋子,拐杖,還有襪子也是租來的。”這正是我們三個人的真實寫照:我們對登山一無所知,上山前才在旅行社要求下租了這些裝備,而且我們也沒有攜帶必要的藥品,包括感冒藥和緩解高山反應的藥。
我不禁想起來非洲前跟朋友告別時說的話:乞力馬扎羅的雪在等我。原來許了愿就注定要還愿。于是,在命運的指引下,經(jīng)過三天近三十公里的艱苦跋涉后,同事小石、小畢和我終于站在乞力馬扎羅腳下的KIBO宿營地。
前三天里,過于業(yè)余的裝備和乞力馬扎羅的層層設防交叉在一起使我們備受折磨:在熱帶雨林,螞蟻和蚊蟲肆無忌憚地把我的身體當作美餐;在灌木叢和高山草甸地帶,突然驟降的氣溫令我們顫抖,云霧模糊了我們前進的方向,使我們舉步維艱;在荒漠和沙漠地帶,毫無遮擋的陽光灼傷了我的皮膚,干冷的狂風則榨干了我身體的水分—由于沒有攜帶能夠隨時喝水的水袋而又不得不用嘴呼吸,我感覺扁桃體已經(jīng)如風干的葡萄般干癟和粗糙;而薄如蟬翼的睡袋也在寒冷漫長的黑夜里使我們瑟瑟發(fā)抖、無心睡眠,太大或者太小的登山鞋則在登山的同時嚴重摧殘了我們那柔弱的腳掌。
現(xiàn)在,當我們站在乞力馬扎羅山腳下時,它依舊那么圣潔、深邃和高不可攀,而我們那曾經(jīng)熊熊燃燒的激情似乎已變成了寒風中的蠟燭。我們六目相對,三個疲憊至極的身體同時被一個痛苦而關鍵的問題糾纏著:今夜我們能否觸摸到乞力馬扎羅的雪?三天前的無知笑容已經(jīng)從我們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恐懼:今夜,我們需要完成從4700米到5895米的跨越,要跋涉九公里的路程。
休息:登頂?shù)慕鉀Q之道?
午夜12點15分,一串微弱但美麗的燈火開始了向深沉的雪山夜色進攻:導游湯瑪斯和他的助手桑伯把我們三個夾在中間開始了向非洲之巔的沖擊。但僅僅15分鐘后,休息了一個下午鼓起的余勇便又消失殆盡。嚴重的高山反應使我頭痛欲裂,稀薄的空氣更使我每走一步都必須用嘴和空氣搏斗:為了爭奪那點可憐的氧氣。導游湯瑪斯則好像故意似地在我前面大聲咳嗽—他說自己喜歡咳嗽。要知道,在世界其他地方,像他那樣的咳嗽,三秒鐘內能使方圓50米范圍內的人群全部消失,但這里是乞力馬扎羅山,我的嘴就在湯瑪斯腦袋后面10厘米的地方奮力地一張一合。
然而,湯瑪斯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如垂死掙扎般的呻吟聲—他似乎只顧自己埋頭走路,根本不管我們三個人的生理狀態(tài)。
“能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嗎?”我只能把嘴湊到他的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可以,但不是現(xiàn)在。”湯瑪斯頭也不回地說,“如果總是要休息,你根本不可能登頂?!?/p>
“那么我們什么時候休息?”“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吧,那有一塊非常好的休息地?!?/p>
我們到達了“非常好的休息地”:那是一塊向內凹進去的山崖。我和小畢就立刻癱軟在了地上,而小石已在四十分鐘前脫離了大隊伍,單獨和導游助理桑伯在一起。整天他都被嚴重高山反應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差點在走路時睡著,一吃東西就急不可待地嘔吐?,F(xiàn)在,當我們躺在這里休息時,往山下望去,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頭燈,“他也許已經(jīng)因為體力不支而回去了吧?”我在心里暗自猜測。
交鋒:生不如死的掙扎
湯瑪斯用手指指山崖邊的木牌,上面寫著5000米的字樣,這意味著我們100 分鐘才上升了300米。僅僅休息了10分鐘,我們便又在湯瑪斯驅趕下繼續(xù)前進。我的頭燈電池光了,只好緊貼在湯瑪斯后面。憑著微弱光亮,我驚恐地察覺我們正沿著一條只有20厘米寬的斜切在山坡上的小道前進,像是乞力馬扎羅臉上一道淺淺的“皺紋”,而“皺紋”外是陡峭的山坡:只要有一步稍微向外多踏出五厘米,我的身體就將滾下山去。要知道2002年有四個人在試圖登上乞力馬扎羅的時候死去。更要命的是,這些小道都是用那些貌似熱情、敦厚的火山灰壘成的:當你把腳踩到上面時,火山灰立刻把你的腳擁入懷中,可當你把腳向后蹬去,想要借力往前走時,它們立刻作鳥獸散,使你的腳也隨之向后滑去。在這樣的小道上,前進一步便要向后滑掉半步。
“回去吧,沒有人會責怪你。即使爬上去又會怎么樣呢?”這種奇怪的聲音似乎一直嗡嗡地在我的耳邊響個不停。小石后來告訴我說,在攀登過程中,他想登頂?shù)挠鸵环N強烈要求他向自己身體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想法,曾激烈地交鋒了八次。而實際上,我的次數(shù)絕不比他少。
異常的驚恐和疲憊迅速耗光了剛才休息積攢的體力,我再次把嘴湊到湯瑪斯耳邊:“我們下一次休息將在什么時候?”“休息,休息,你就知道休息,休息不是登頂?shù)慕鉀Q之道。你知道嗎?”湯瑪斯幾乎咆哮了,他似乎知道我那軟弱心靈的“登頂”死穴。這兩個字如夜星一樣再次照亮了我本已黑暗的天空,在希望誘惑下,我咬咬牙繼續(xù)向上爬去。而湯瑪斯也開始變得善解人意:每走上20米,他稍微停上個半分鐘,以便讓我們能夠休息一會兒。過了一會,我想我找到了屬于我的登山絕技。一邊爬,一邊在腦海中對自己進行強烈的心理暗示:“身輕如燕,我是身輕如燕的。不累,我一點也不累。不遠了馬上就登頂?!?我不知道這樣是否真的管用,但顯然在內心自語中,時間似乎過得快了一些。
6點15分,在經(jīng)過六個小時的攀登之后,我和小畢癱軟在基爾曼斯峰的亂石上?;鶢柭狗搴0?681米,到了這里就可以領取乞力馬扎羅的登頂證。一個多星期前國內兩個電視臺組織的登山隊就是在這里止步的,現(xiàn)在我們也來到了這里,面臨夢想與實際的選擇。
小畢說他要死了,我也是。但就在這一刻,早晨第一縷陽光撒在了我們這兩個絕望的人身上。時間的巧合讓思維已經(jīng)有些混亂的我認為是我們點亮了乞力馬扎羅的天空。向西望去,遠處5895米的烏呼魯峰的白雪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攝人魂魄的光芒—這光芒使我那已經(jīng)燈枯油盡的身體又重新恢復了一點動力。“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為什么不再繼續(xù)走下去了呢?畢竟我還沒有觸摸到乞力馬扎羅的雪?!蔽以谛睦锇蛋抵淞R自己妥協(xié)的企圖,我那曾經(jīng)自以為高貴和不可侵犯的雄心難道就為了一紙證書而折腰嗎?
登頂:山巔的胡思亂想
兩個小時后小心翼翼走過萬丈懸崖的邊緣和狹窄、濕滑,緊鄰深淵的雪坡坡頂后,烏呼魯峰被踩在腳下了。這里被馬塞人稱為“上帝的廟殿”—我們終于脫離了凡間。“唔喔”,隨著一聲長嘯,湯瑪斯跪在地上接著仰面倒下。這應該是此刻最合適的動作,但我卻不能如此。我跪倒在白雪上,用顫抖不已的手拿出海事衛(wèi)星調試起來—一個熟悉的號碼竟然撥了五次才告成功?!拔梗沂琴M茂華,我和小畢已經(jīng)在今天早上當?shù)貢r間8點15分登頂。”我不敢肯定對方是否能夠辨認出我這含混不清、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大約五秒鐘后聽筒有了回音:“太好了,祝賀你們?!?/p>
再也沒有支撐下去的理由了:我的骨骼再也支撐不住我的肌肉,我的肌肉再也支撐不住我的神經(jīng),我的神經(jīng)再也支撐不住我想要站起來的愿望。我崩潰了,向后一仰倒在雪地上。不知躺了多久,我想大約有10分鐘吧,在登頂前我曾對湯瑪斯說:“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留在山上吧,讓白雪覆蓋我的尸體。”
記得海明威在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曾有這樣一段:“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5895米的長年積雪的高山,它是非洲最高峰。在西高峰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多年來人們一直無法明白為什么豹子會死在如此高寒的地方,現(xiàn)在我想也許知道了答案。然而轉念又一想,即使我死在這里,對這雪山而言又能代表什么呢?即使我真的能夠“托體同山阿”,我的尸體也不會比一片雪花更有價值—據(jù)說二十年后乞力馬扎羅的山頂將不再有雪。想到了這一點,我悵然若失。人們總以為自己是雪山的征服者,孰知雪山永遠在那里,我們只是它漫長生命中的過客而已。
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觸摸到乞力馬扎羅的雪,于是,我把我的手翻了過來,用指尖輕輕地觸摸:雪很硬,好像有骨頭似的。我的手在上面來回地摩挲,突然間感到了一絲顫動。是我的手在發(fā)抖,還是雪山在向我的靈魂傳遞著什么信息?我不知道—人類雖然企圖征服一切,卻經(jīng)常無法了解自己的內心深處。那只是短暫的一瞬間,我的心卻同時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時間也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我再次重新摸索那堅硬的白雪,但不再有顫動的感覺,也許不會再有了。
活著:命運眷顧我們的靈魂
10分鐘后完成了拍攝,我們收拾東西開始下撤。實際上,我?guī)缀跻庾R不到我是如何走下去的—也許是我那忠實的雙腿借助著地心引力在把我引向山下。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讓我震顫的身影:竟然是小石。我從來沒有想過小石居然能夠堅持爬到距離頂峰僅有500米的地方,我以為他頂多能夠到達基爾曼斯峰。他看著我指向烏呼魯峰的方向?,F(xiàn)在登頂已經(jīng)非常危險,隨時可能滑下萬丈深淵,可是他已經(jīng)爬到了這里,他一生中也許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我默默看著那張極度虛弱的面孔,看著那雙堅定的眼睛。我重重拍了拍小石的肩膀:“保重,千萬要量力而行。” 小石無力地點了點頭,他的導游桑伯緊緊挽著他的胳膊,兩人蹣跚向頂峰掙扎而去。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后悔,也許不該讓小石繼續(xù)往前。
“我們留在這里等他。”我對湯瑪斯說?!安恍?,這里太危險。如果他一個人,我們還有辦法,如果你們三個都……那么我們就根本無能為力了?!?我明白湯瑪斯的意思。一陣山風吹過,我的眼淚和鼻涕同時涌了出來,我轉過頭,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而那眼淚任由它滴落在雪地上。
一個多小時后,沿原路撤回基爾曼斯峰的我們再次癱在亂石堆上。突然,湯瑪斯用手指向遠方:“他們登上去了。”順著湯瑪斯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在遠方烏呼魯峰標志牌的旁邊,兩個渺小但堅定的身影正在緩慢地移動。
短暫的狂喜隨后便又立刻籠罩在了厚重的陰影之下:小石的體力還能夠堅持到下山嗎?我只能希望桑伯還有體力幫助他。我和小畢終于回到了基博宿營地,并立刻被極度的疲倦打倒在床上:我們已經(jīng)不停爬了12個小時。此后的兩個半小時里我驚醒了九次。每一次,當我望向旁邊小石的床時,那里都空空蕩蕩。
“小石,我的兄弟,你在哪里?你還活著嗎?”我覺得自己重新積蓄了足夠體力可以出去尋找小石。當我穿好衣服準備往外走時,小石那已被曬得烏黑的腦袋倚著門邊望著我:“我要謝謝你,你無意中講的故事救了我的命?!痹诘巧角拔以蛩麄冎v了一個登山的故事:兩個登山者攀登乞力馬扎羅時,一個人因為極度疲憊而在山上睡了過去,同伴每隔五分鐘就把嗜睡者叫醒一次—在雪山上沉睡是極為危險的, 很多登山者從此再也沒有醒來。今天在登山的過程中,小石睡著了兩次。每一次他都把表交給桑伯,讓桑伯五分鐘后叫醒他。
這個世界又多了一個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來的人。我們被命運眷顧了,我們這三個無知無畏的年輕人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觸摸乞力馬扎羅的雪。我該狂喜長嘯,我甚至應該免冠徒跣以頭蹌地。然而,我卻始終迷惑于在山頂遭遇的那個瞬間。
6月8日上午,我離開海拔3800米的火融波宿營地向乞力馬扎羅山腳走去。10點29分,無邊無際的白云從山腳下向我卷來。我明白再往下走,白云將把乞力馬扎羅吞沒—我和它不能相互凝視、相互感覺。于是我轉過身來,緊走了幾步,站定仰起頭看著它。它依舊是那么圣潔和高雅,只是多了幾分親切。已經(jīng)到了別離的時刻,我的心再次狠狠抽搐了一下:在山頂上我曾有過同樣的感覺。
幾秒鐘之后,白云淹沒了我,那云霧里潮濕的風濕潤了我的頭發(fā)、我的嘴唇,還有我的眼睛。乞力馬扎羅從我的視線里漸漸消失了。我轉過身來,再也不回頭。我的心里依然有一個謎:在山頂上雪山對我的靈魂訴說了什么?而我那曾經(jīng)觸摸了乞力馬扎羅的雪的靈魂,在多年以后,還會不會把我?guī)Щ氐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