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會面對某件保存日久的物品陷入恍惚之中:這究竟是一件物品呢,還是殘存的往事與時光。或許,在那些往事中,它曾經(jīng)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節(jié),一件不可或缺的道具,是人與事之間一種神秘的連接。如今,往事已隨著時光一起消逝了,而它卻依然孤獨地待在這兒。它待在這兒要做什么呢,是要證實那些發(fā)生過的往事嗎?
這是一本1956年3月號的《譯文》,我在整理書櫥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這本半個世紀以前印制的書,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封面的四分之三是白色,印著一幅印度畫家薩依達的素描畫《和平游行》;上端是天藍色,占封面的四分之一,印著“譯文”兩個白色的繁體字。
如果沒有這本書,也許那件事情就會被我永遠忘掉了,那個令人不可思議的瞬間就無法得到確認。此刻,我面對這本書來說這件往事,我是在指著一件物證說話。不,不是怕別人不相信,是為了先讓我自己相信,那不是噩夢,那是我的青春經(jīng)歷。
打開書,翻到第13頁———沒有13頁。不只是13頁,從13頁到26頁都沒有了,它們被撕掉了,只剩下了一些殘頁。從這些窄窄的邊緣一致的殘頁,可以看出那些頁碼是被一起撕掉的。是的,那個中年男人在我面前毫不猶豫,一下子就把它們撕了下來,然后才把這本書遞給我。可以說,這本書是在被摧殘了之后流落到我這兒的。的確,那是一種摧殘。不論是對這本書,對我,還是對那對夫婦,都是一種摧殘。只是當時我們意識不到,我們都很平靜地接受了。
那是1969年的秋天,是一個下午,我在街角的那個廢品收購站,看到了這對中年夫婦。他們正在彎著腰把書從麻袋里倒出來。這是一些藏書,從書的大小排列和整齊程度看,顯然是從書架上取下來、沒有進行挑選就直接放進了麻袋里;書的裝幀和顏色表明它們應(yīng)該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歲月。這大都是些文學書籍,大約有上千本,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山。
你很難想像我看到這些書時的心情。那是一個沒有書讀的年代,沒有書,除了“紅寶書”,什么書也沒有。我們所看到的———報紙、雜志、私人信件;所聽到的———廣播、會議、日常對話,全都是在用一些空洞的詞句堆砌著抽象的真理。在整個青春時期,沒有書,沒有娛樂,生活里完全沒有了文學和藝術(shù)。人類的感情、想像、對美的渴求,失去了承載與歸宿;青春心靈的萌動和欲望,缺少了滋潤與回蕩。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單調(diào)貧乏的生活里,我有時甚至能聽見靈魂枯干的聲音。當我一下子看見這么多書時,我的那種狂喜,也許就像一個一貧如洗的人來到了堆滿財寶的太陽山上;或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面對著一場他可以盡情享用的盛宴。
在這以前,我曾經(jīng)有過一次這樣的激動,那是在學校圖書館一間堆滿了書的小屋里。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校就把所有的文學經(jīng)典都作為“毒草”挑出來,堆在里面。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溜了進去。那無異于阿里巴巴進了珠寶洞!上下左右,全都是名著啊!每一本書都充滿了誘惑,每一本書我都想要??墒俏抑牢乙槐疽材貌蛔撸瑘D書館的老師就坐在外面,要從圖書館出去,必須從她面前經(jīng)過!
我開始按照計劃行事。我迅速地翻揀著書,其實根本不需要挑,隨手拿就行。我先拿到是四本一套的《紅樓夢》,把它放到預(yù)先觀察過的窗臺上。再摸到的是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窮人》,然后是司湯達的《紅與黑》……摸到什么算什么,我把它們一一摞在窗臺上。窗玻璃上貼著白紙,我至今記得,當我一次又一次屏住呼吸,緊張而又興奮地向窗臺上放書時,總是看到一縷陽光正透過白色的窗紙照射到窗臺上,靜謐的光柱里有一些灰塵在飛舞。這是我記憶中一幅永遠的畫面:幽暗的小屋,貼著白紙的窗戶,靜靜的陽光,我在雜亂的書堆里徒然地忙碌著……是的,是徒然的忙碌!當天晚上,我來到學校的后院,來到圖書館那間小屋的窗下,我發(fā)現(xiàn),我本來打量好的那塊窗戶玻璃的破口,剛剛能伸進手去,連一本書都拿不出來。
在此后的數(shù)天里,我每天都到窗下散步,周圍沒有人時,我便惆悵地望著窗玻璃后面那幾十本書的影子。打碎玻璃,就可以得到它們———這只是一個想想就算了的念頭而已,我不會付諸行動,那將要突破一種底線。不久,窗子后面的書不見了,那一屋子書裝了滿滿一卡車,被送到造紙廠造紙去了。
就這樣,我錯過了這些書。如今,我在書城,在圖書館,在個體書店里,常??吹侥切┪夷贻p時錯過的書,它們就擺在書架上,有各種的版本,裝幀得精致華美,我一舉手,就可以拿到,可我不想去動它。面對這些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書,這些曾經(jīng)讓我在那間幽暗的小屋里流連忘返的書,這些我曾經(jīng)不惜付出“罪”的代價放到窗臺上的書,我已經(jīng)無動于衷。有些書我一直沒有讀,今后也永遠不會去打開它了。我清楚,這些書已不能激蕩我的心靈,更不可能影響我已成定勢的生命。那些人類真誠美好的思想感情,只有澆灌在一顆年輕單純的心里,才會浸染這個人的生命底色。有一些東西,如果你年輕時錯過了,就意味著你一生都錯過了。
今天,當我隔著36年的時間距離,注視那個秋日的下午,我看得很清晰:那個心靈荒蕪的青年興奮地走向那些書,是在走向心靈本應(yīng)有的棲息之地。那是一個人對人類文明的本能尋求。
我走近那對夫婦,我用一種央求的語調(diào),要求他們賣給我一些書。我說,我可以按每一本書付給您錢。我知道我口袋里的錢不能把這些書全部歸我所有,能得到一部分我也可以成為“富翁”了。他們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他們的神情似乎有些頹喪,只是默默地看著堆在地上的書。我很尷尬,甚至感到羞愧。我覺得我好像是在做一件不識時務(wù)的事??晌疫€是提高聲調(diào),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他們看了看我,又相互對視了一下,兩個人低語了一陣,那個男的就到書堆里去尋找。不一會兒,他就用雙手捧出一摞書來,一共有十二本,全都是50年代的《譯文》。他把書遞到我的手上,說:這些書不錯,可以留著。
這是他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親切,好似在對一位多年的朋友說話。我沒有聽出這句話里隱含的另外一層意思,反而受到了鼓勵,我想向他提出,讓我自己去挑一些書。就在這時,有一件事發(fā)生了:他突然從我手里把書拿了回去!他從中抽出一本,很快翻出幾頁,然后用力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到了書堆里!他把書還給我,沒有作任何解釋。他的動作迅速,不假思索,只一瞬間,事情就結(jié)束了。
我的回憶會在這里停留很久。我努力去復(fù)原那一畫面,搜尋事情的全部過程。我總是在懷疑這一轉(zhuǎn)瞬即逝的情節(jié)。我不相信曾經(jīng)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時間越久,就越令人難以置信。在過去了整整36年之后,打開這本殘缺的書,這些殘頁依然在那里,那鋸齒般的形狀就是那個男人用力撕扯造成的,當時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仍然是那個樣子。因為他的動作過快,還把旁邊沒有撕的那一頁的左下角連帶著撕掉了。久久凝視這些殘頁,我真切地感到了時間的不確定性,時間之水無情地沖刷著人們的記憶,卻似乎沒有從這本書中流過。這些殘頁抗拒著36年歲月的磨損,在固執(zhí)地訴說著那個瞬間。讓我感到那個十分久遠的瞬間就發(fā)生在前一刻。
就是這本1956年3月號的《譯文》。從目錄上可以查到,他撕掉的是蘇聯(lián)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說連載:《未開墾的處女地》。肖洛霍夫當時被批判為修正主義文學的鼻祖。讓他1965年最終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史詩般的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在中國受到了激烈的聲討。
他為什么要撕掉這幾頁?是擔心我受到修正主義的“毒害”嗎?是害怕給我或者給他帶來政治麻煩嗎?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過了三十多年,再用這樣的語句來分析和表達這件事似嫌太簡單了。這些書無疑是曾經(jīng)冒著風險保護下來的,在1966年那個充滿了“紅色恐怖”的8月,街頭上到處是焚燒書籍的火堆,書的主人站在火堆旁任憑批斗。能讓這樣一些書幸免于難,的確需要巨大的勇氣和精心的隱藏??墒?,到了1969年,中國那場大規(guī)模的破四舊抄家焚書運動已經(jīng)過去3年了,這樣的書在人們私下的生活里已經(jīng)悄悄流傳而不再被視為危險之物,這對知識分子夫婦卻主動把這些書割愛拋棄!是生活發(fā)生了變故,還是對未來完全失去了希望?
他們決然斷絕了與書的聯(lián)系,卻把《譯文》珍貴地送給我。這些書里刊載的許多西方作家的作品,是被嚴厲批判,嚴格禁止的,這他們應(yīng)該是知道的,他們并不在乎,可為什么又撕掉了肖洛霍夫的作品?關(guān)于這些,我至今也難以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釋。
也許,有一些個人的苦難我們永遠難以知曉,有一些心靈的創(chuàng)傷我們永遠無法體察;也許,他撕掉那幾頁書,是在長期懼怕中形成的一種下意識行為,具體的動機或原因并不在其中;也許是吧。對于那個時代所發(fā)生的許多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似乎越來越難以準確地辨析了??墒?,那個瞬間卻真實、生動,不可磨滅地定格在那里,清晰地展示著這對夫婦在強勢政治社會中內(nèi)心的沖突、絕望與掙扎。這個在歷史與時代合力擠壓之下而形成的瞬間,將永遠在訴說著中國知識分子所經(jīng)歷過的日子,訴說著他們曾經(jīng)的軟弱、無奈和悲涼。
麻袋里的書全都倒了出來,委棄在地上,一片凌亂。他撕掉書頁時的那種決絕,讓我感到他不會再給我書了。我給他錢,他笑著搖了搖頭。這樣,我就更不能再提出要求了。
在這件事上,我一直是抱怨他們的:只把那些《譯文》送給了我,其他那么多書卻一本不給我。如今,我不再這樣想了。如果我能再見到他們,我只想向他們說出我心中永存的感念。這些《譯文》是他們在商量了之后給我的。這一定是他們喜愛的書,他們是在向我推薦這些書。他對我說:這些書不錯,可以留著。的確,這些書非常好,我一直留著,我會一直留下去。它們屬于我青春記憶中最寶貴的那一部分。在這些書里,我第一次讀到了果戈里的《涅瓦大街》、巴爾扎克的《高利貸者》、斯坦倍克的《珍珠》、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安娜·西格斯的《已故少女們的郊游》……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情感世界竟然這樣的豐富,而且可以如此表達。在那些孤寂的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這些魅力無限,充滿了愛與真誠的文字,讓它們帶我離開那個壓抑、剛硬、乏味又令人懼怕不安的現(xiàn)實世界,哪怕只是短暫的帶離,也是好的?;蛟S,正是這些人類最美的感情和最美的表達,在那個抹殺個體生命意識的年代,悄然潛入我正在成長的生命,成為我尋求個性自由發(fā)展的一種積淀。閱讀這樣的書,書,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書。我將永遠感激那對夫婦!只是這樣的書,在我年輕的時候,看得太少,成了我一生中無法彌補的缺失。
我永遠不會忘記1979年冬天的那個晚上。夜已深了,妻子和兒子在那間用衣櫥隔成的小“臥室”里熟睡了。門外回旋著荒原上無遮攔的風。我在燈下的飯桌上看書。這是朋友給我送來的一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外國短篇小說選》。那時,盡管文學已經(jīng)解凍,可在偏遠的地方,還是很難看到文學書籍。這是我多年來看到的第一本新出版的外國小說集。然而,我無法開始讀這本書,我?guī)状卧噲D一頁一頁地往下讀,但我做不到。我只翻到目錄那一頁就停住了。我的眼睛發(fā)燙,手顫抖著。我努力克制著自己,可一看到目錄上那一個個作家的名字,一篇篇小說的題目,我就又激動起來。這本書收入了幾十篇經(jīng)典作品,多年來,我一直在渴望著讀到這些小說??僧斘铱吹剿鼈儠r,它們竟然成了我閱讀的障礙!這是對即將享受到極大快樂的不知所措;是對幸福不期而至的無法承受……
不久前,我在一次講座上對一些大學生說起這個遙遠的冬夜,他們都笑了。他們覺得很可笑———那是很可笑。對那個年代所發(fā)生的許多事情,他們都會覺得很可笑。比如這本1956年3月號的《譯文》。
又一次想起了那對夫婦……
事情真的是過去太久了,記憶也像那些破損的殘頁,最終只能由我自己的人生來收藏。我總感到,36年前秋天的那個下午,那個瞬間,還蘊藏著許多東西,然而,當我要傳達它們時,卻常常感到惘然。彼時的人物、情景、光線、聲音、氣息……以及彌漫其間的歲月塵埃所散發(fā)出的某種感傷,是那樣的遙遠,遙遠得沒有了溫度,沒有了感觸,喪失了激情,讓人想說卻又難以言說。其實,那一切早已凝固了,凝固成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這是屬于歷史的一塊琥珀,它封存了一個悲涼而又溫馨的時刻,封存它的是造物主灑落的一滴淚水。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