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這是去哪里。只能從聲音里聽出救護車在疾馳。

但我太想知道太想知道救護車要把我拉向哪里了。可是，我不能問，媽媽守在我的身邊，一直摸著我的頭，拉著我的手，我一想張嘴，她就緊握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說話。車里靜靜的，靜得讓我仿佛聽得見我的傷口慢慢滲血的聲音。

時時有車從相反的方向迎面而來，那聲音由遠而近，發(fā)出一陣讓人心驚的呼嘯，漸又遠去了。我怕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讓我想起一周前那個從我身體上碾過的龐然大物……我不由得打個冷戰(zhàn)。

媽媽埋下頭，輕輕說：別怕，帶你去北京，找全國最好的醫(yī)院……

啊，北京！沒想到我竟以這樣方式來到了我從小就夢想的北京。

二

我躺在北京三○一醫(yī)院“骨一科”的病床上，眼睛通過窗戶只能看到一小塊藍天，一想到這是北京的藍天，心就像積滿了的水潭不停地有東西朝外漾。

我已經(jīng)順利地度過了48小時的特護，也就是說脫離了生命第一危險期，如果傷口不惡化，我才能真正脫離危險。我看到母親憂郁的眼中燃著希望的火苗，忽閃忽閃地在跳動。

醫(yī)院里只讓留一個人陪護。姐姐、姐夫、弟弟輪班來看我。雖然，我還不能正常進食，但柜子里吃的東西已經(jīng)裝滿了。

我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就勸他們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回來給我講講北京的見聞。可誰也沒有給我講過。

教授醫(yī)生每天都來看看我，他看我的樣子很和藹。他總是在我身邊多停那么一會兒，千叮嚀萬囑咐地向主管醫(yī)生說，一定要每天換一次藥。說不清為什么，我喜歡他的眼神。

我記得，我醒來后第一次見到教授醫(yī)生來查房，那是個周三。他走過來摸摸我的頭，那一瞬間，我就記住了他的眼神。

主管我的醫(yī)生說，老師，開始嗎？

教授醫(yī)生說：噢，開始吧。他的話是回答主管醫(yī)生的，而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并沖我笑笑。

醫(yī)生打開一本鐵皮夾子翻開里面的病歷，說，病人二十歲，被十三噸重的載貨卡車從小腹部碾過。一星期內(nèi)處于昏迷狀態(tài)。經(jīng)地方醫(yī)院救治，仍不能排除生命危險。患者入院時傷口創(chuàng)面較大，盆骨粉碎性骨折，估計腰椎神經(jīng)，坐骨神經(jīng)，馬尾神經(jīng)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今天是患者術(shù)后第八天。目前狀況良好，已經(jīng)沒有滲血現(xiàn)象……

教授嚴肅地詢問了配藥情況，治療情況，看眼神他好像很滿意。但是，等醫(yī)生們剛到走廊，他猛地停住了腳步，說，回去把病歷好好看一下。我們的診斷就不能出現(xiàn)估計、大概、好像這樣的似是而非的字，醫(yī)學是嚴謹?shù)模z毫都不能馬虎。

十五天以后，我終于可以吃一些流食了。母親煮了雞湯一小口一小口喂我。就在那天，教授醫(yī)生興沖沖地走進我的病房說，小鬼，你的福分不淺呢！閻王不要你。你已經(jīng)闖過鬼門關(guān)了。

母親興奮地扯住我的手，忽然又想起什么，松開手，轉(zhuǎn)身朝著教授醫(yī)生跪下，她要叩頭感恩，感謝教授醫(yī)生對她女兒的救命大恩。

教授醫(yī)生趕緊把母親攙扶起來，說，大妹子，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情。我們都是為人父母的人呵！母親早已淚流滿面。而教授醫(yī)生的眼睛也潮濕得晶亮晶亮。

三

我雖然不能坐起來，但心已飛遍北京的大街小巷。每天我都捧著姐姐特別為我買的北京城市地圖冊，一遍遍地看。順著五棵松-朝陽門-前門-北池子-天安門……常在護士送藥的時候問上一句，我要是從這兒到天安門坐幾路車呀？

護士很有耐心，她說，你只要……她在我的地圖上比劃出路線。即使下次送藥的還是這位護士，你繼續(xù)問她，上天壇怎么走？你只需……她仍幫我比劃出路線圖。

雖然，那時我非常痛苦，腰部以下已失去了知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但是，北京城像一道光環(huán)以獨有的魅力吸引著我。我要去看天安門，去天壇，去八達嶺……這些愿望串聯(lián)著我脆弱的生命細胞，使之變得異常堅強而有活力。

教授醫(yī)生已好多天沒來看我了。我想，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病人在等著他治療。

一天，教授醫(yī)生終于又來到我的病床前，他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我說，要做第二次手術(shù)了，怕嗎？

這時我才明白，這些天來，教授一直在準備我的手術(shù)。我想了想說：不怕。只要您給我做手術(shù)，做多少次我都不怕。

小鬼，你就不怕我給你做壞？要是手術(shù)做完了你的胳膊也不能動了，那你怕不怕？

我嘴硬地說：不怕！因為，您不會做壞。您不忍心看著我躺在床上，不忍心看著我年紀輕輕就不能行走。

小鬼，我說的是真的。你有一個骨片剛好扎在腰椎的骨節(jié)上，一旦手術(shù)失敗，你將終身都不能行動了。教授一臉的嚴肅。

不會的。您一定會成功的。我信任您。我嘴硬地說。

他拍拍我的胳膊，笑著說，這小鬼還挺有個性。

第二次手術(shù)做得非常成功。我的腿在漸漸恢復知覺，疼痛感像螞蟻在整條腿上四處亂竄。我忍不住大喊大叫，吵嚷著要止痛藥片。沒人敢給我。因為教授醫(yī)生說過，這期間不能使用止疼藥品。

教授醫(yī)生又不來看我了。聽說他病了，他是為我累病的。主管我的醫(yī)生說，他為了給我做這次手術(shù)，這些天來，在十只老鼠的身上做了實驗。教授醫(yī)生已經(jīng)不年輕了，接近六十歲的人在放大鏡下面對極細小的老鼠的腰椎……

我不再叫喊了，忍不住的時候，就咬著牙硬挺，實在挺不住了，就想一想教授醫(yī)生為我做的一切。哼哼幾聲。

四

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在我入院的第一百一十九天，我在親人的幫助下坐著輪椅去了天安門廣場。

風把我的心拽到了五星紅旗上，感覺自己正飄揚著升起來。萬道金光從太陽的體內(nèi)輻射進生命。我的血液沸騰了，江河湖海都向胸口匯集?！氨本┪覑勰悖　毙罘e了很久的五個字，終于脫口而出。

我要出院了。和教授醫(yī)生作最后告別時，我擁抱了他，吻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我說：我喜歡您的眼睛，您的眼睛具有使病人康復的功效。

他詼諧地說，我這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的眼睛。

啊，北京人的眼睛！你是溫柔而又強烈的生命之光，是你緊緊地焊接住我的生命。我愛你，北京人的眼睛！

責任編輯 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