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湖南衛(wèi)視才在全國進行“超女”海選，而周元強1992年就在小鎮(zhèn)的十六個村里進行了電視劇演員的“海選”；2004年，當(dāng)陳凱歌帶著龐大的攝制組進駐云南香格里拉，耗資上億元拍攝《無極》的時候，周元強正帶著七八百名農(nóng)民演員，在景德鎮(zhèn)近郊的深山里自帶干糧拍攝《瓷都女俠》；同一年，以周元強為原型、由尊龍和李玟主演的賣座電影《自娛自樂》，投資超過了三千萬元，而周元強“自娛自樂”拍一部電視劇只花費三四千元……

２０06年5月下旬，在大雨中穿過一個綠葉匍匐蔓延的葡萄架，記者找到了連門牌也沒有的江西省景德鎮(zhèn)市竟成鎮(zhèn)文化站。周元強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田野電影電視劇中心主任、總編導(dǎo)、總攝制。周導(dǎo)演邊遞名片邊打趣說：“我其實就是帶著大家一起玩，一起找點樂。跟那些正經(jīng)劇組比，我就像是開了一個快樂大排檔，是鄉(xiāng)村版的‘超女’秀?！?/p>

啤酒瓶蓋做帽徽，木槍上放鞭炮

1981年12月，擔(dān)任公社文化站站長的周元強因工作出色到北京出席全國農(nóng)村文化藝術(shù)“先進工作者”大會。臨行前，他一咬牙花99元錢買了部海鷗牌照相機。從那時開始，人們就發(fā)現(xiàn)，周元強是一個逢事“喜歡走在前面”的人。

1984年，周元強大膽地向銀行貸款2萬元，添置了錄像機、放映機和彩電等在當(dāng)時還很少見的設(shè)備，立刻就讓文化站的文化娛樂設(shè)施“高檔”了起來。1990年，周元強拿出文化站全部家底3000元，又向銀行貸款7000元，從上海買回來一臺M7攝像機，專門為鄉(xiāng)親們拍攝婚嫁壽辰慶典活動，為當(dāng)事人記錄幸福時刻……能讓村民不斷地享受“新生活”，周元強心里有說不出的滿足和欣喜。

上世紀(jì)90年代初，電視連續(xù)劇《渴望》熱播，整個村里夜晚傳出的都是《渴望》的主題歌，人們還把村里的憨男人叫成汪大成趙大成，賢惠女人喊作孫惠芳肖惠芳，好像這些人都是從《渴望》里走下來似的。

電視劇里的人當(dāng)然不可能真的走到村里來。但周元強卻在心里琢磨起來：能不能讓村里的人走到電視中去呢？文化站有DV機，自己何不拍部電視劇自娛自樂一下，讓鄉(xiāng)親們過一把演員癮？

1992年，周元強把他拍電視劇的想法給大伙兒一說，文化站里頓時就炸開了鍋，大伙兒七嘴八舌地潑涼水：“村里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拍電視劇哪是咱們干的活??？”周元強胸有成竹地對大家說：“以前農(nóng)民們閑了自己唱大戲，演一場看一場，拍電視劇也是‘唱大戲’啊，反正都是演戲嘛！這樣吧，等我先寫好了劇本再說！”

里村是方志敏烈士戰(zhàn)斗過的地方。平時，村里的老人喜歡聚到文化站擺“龍門陣”，周元強在一旁聽多了，他對村里的一個個傳奇故事早已耳熟能詳。他關(guān)起門來，把平時聽來的歷史故事一編排，劇本《火種》就成型了。

當(dāng)天，周元強找到妻子李美英說：“我拍電視劇需要600元錢，咱們先墊著吧。”600元在當(dāng)時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尤其是對土里刨食的人而言，攢筆錢多不容易??！李美英心里舍不得，但看到周元強手里厚厚的劇本和他為寫劇本而熬紅的雙眼，她怎么忍心讓丈夫辛苦寫成的劇本變成一堆廢紙？最終，她還是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周元強買來了幾匹布，交給會裁縫的鄉(xiāng)親們在家里縫制。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服裝多以夏天的為主，因為夏天只要一件薄衫就夠了，冬天可就要里三層外三層了，而且演國民黨的軍官還要配靴子、呢子大衣，都是貴得不得了的東西。木匠黃老漢是個“能人”，周元強請他來負(fù)責(zé)道具，其實就是讓他來省錢：比如國民黨的帽徽吧，他小心地把啤酒瓶蓋一個個敲平，然后用藍白二種顏色的漆在上面畫好圖案，效果非常好；他用一塊木板和三根木棍釘在一起就成了攝影三角架；接下來，黃老漢又做了幾十件手槍、大刀、步槍等道具，他還細心地在木手槍上雕刻仿真細紋，在大刀柄上畫上鮮艷的圖案……當(dāng)黃老漢在道具上費盡心思的時候，周元強則在一旁琢磨拍攝技術(shù)上的“鬼點子”：劇組沒有血袋，可以用紅墨水在衣服上畫上一道道血印子；木槍啞音又冒不了火花，可以在槍頭綁上鞭炮，再點燃它！這樣，聲音和煙火就都有了……

劇本有了，道具有了，演員去哪兒找??？沒有錢聘演員的周元強玩的還是“鮮招”——他在大街小巷里貼出一張大紅紙，上面寫道：

不管男女老少，如果你不要工錢，又愿意演，你就可以做演員！

想不到，招募廣告貼出的當(dāng)天就有40多人趕到文化站報名！村民們把這當(dāng)作一件新鮮事兒四處傳說，第二天，文化站就像炸開了窩似的熱鬧，報名的人你推我擠，大熱的天，把個周導(dǎo)演圍在中間動彈不得，忙乎得熱汗直流……

6月中旬，周導(dǎo)演終于領(lǐng)著“紅軍”來到了里村前街村林產(chǎn)山，正式開拍電視劇《火種》！斜戴帽的土匪，綁頭巾的百姓，五花大綁的婦救會主任，還有平日少見的奇奇怪怪的道具……往日沉寂單調(diào)的山林一下子鮮活生動了起來，一點也不亞于趕集會、過大年！當(dāng)時，很多人心里都打了問號：“泥腿子”拉小提琴，到底會拉出什么樣的怪調(diào)呢？

大導(dǎo)演設(shè)“百花獎”，紅紙做獎狀

第一天拍攝，周元強忙得只能用“上竄下跳”來形容：當(dāng)演員舉起木頭槍朝天開槍時，他要指揮旁邊的鄉(xiāng)親點燃鞭炮作槍聲；農(nóng)民演員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他得自個兒在一邊用普通話做同期配音……一天下來，周元強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渾身酸痛不已。

夏收時節(jié)，村民要干農(nóng)活和拍戲兩頭兼顧，《火種》直到10月份才拍完。當(dāng)《火種》第一次在一個農(nóng)家廳堂播放時，里三層外三層地擠了200多人，人人都瞪大眼睛，希望能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于是只要劇中出現(xiàn)一個人物，人群中就是笑聲一片：“那不是俺孩子嗎？”“是啊，還有咱二舅，哈哈！”演員們則好奇地看著屏幕上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興奮極了，大伙兒看得比哪一部的電影電視都來勁！

就是這部《火種》讓大伙兒上了癮。演過戲的碰到周元強就問：“什么時候拍第二部啊？”沒演過的也問：“什么時候也讓我做個演員？”周元強被大家的熱情催著逼著，緊接著拍了《里村星火》《仇女》，國慶獻禮片《風(fēng)風(fēng)雨雨五十年》，古裝戲《血海深仇》。歷史劇古裝戲拍多了，周元強又想著給村民們換換口味，把身邊的人和事搬到電視劇里。于是，宣傳計劃生育的《最可愛的人》，譏諷媳婦不孝順婆婆的《婆媳情緣》，反映村民選舉的《海選風(fēng)波》……

拍戲期間，周元強每天早上5點就要安排演員們報到，交待好買多少米幾斤油，到哪兒開伙弄飯等雞零狗碎的事兒，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從片場回來。回來以后，他先要安排好第二天的計劃，然后在沒有隔音設(shè)備的屋子里進行剪輯和配音，通宵達旦是常有的事。有一段時間，錄像機經(jīng)常壞，為了省下一筆維修費，老周每次都自己動手修理。2003年8月的一天，周元強在后期制作時，卻發(fā)現(xiàn)服役多年的剪輯機也“罷工”了。心急的周元強先把攝像機開著，然后大膽地把剪輯機大卸八塊。他一邊拆一邊自言自語：“這個零件是從這兒拆下來的，放在桌子上……”一旁的工作人員樂得不行，以為他是精神病發(fā)作，問：“你沒什么事吧？”周元強倒是老實，說：“我怕我拆開后組裝不起來，有了錄像，我就不怕了。”

不知是當(dāng)演員的感覺爽，還是周導(dǎo)演的魅力大，到2006年為止，里村1400多人，就有1300多人在周元強的電視劇里做過演員。甚至有些在外打工的年輕人辭了工趕回家里，就是為了過一把演員癮。演戲的人多了，大伙兒甚至?xí)檎l演男主角，誰演女主角爭執(zhí)起來，這讓周元強很是犯愁。

在拍電視劇《仇女》的時候，中央臺正在直播中國電影“百花獎”的頒獎儀式。周元強心想，自己身邊有那么多演員，何不也在鎮(zhèn)里搞個“百花獎”評選？這既是演員的一種榮譽，也可以作為他們競爭男女主角的資格和條件。1996年第一次評獎，在經(jīng)過1000多人投票后，周元強用紅紙給每一個獲得一二三級演員的村民寫了一張獎狀！

現(xiàn)在，村里有“百花獎”一級演員24名，二級演員86名，三級演員1000多人。雖然沒有獎品，更沒有獎金，但走在村里人羨慕的眼光里，演員們?nèi)匀荒芨杏X到一種做明星的感覺。而更讓周元強偷著樂的是：閑暇時光琢磨劇中的角色、背臺詞、表演，已經(jīng)成為里村人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且大伙兒都沉醉其中，欲罷不能！

不怕上“老虎凳”，就怕拍親熱戲

2006年5月中旬，劇組最年輕的“百花獎”一級演員汪艷正對照《一網(wǎng)打盡》的劇本提綱醞釀臺詞。說是劇本提綱，其實也就是周元強手寫給她的兩張普通信紙。作為女主角的她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延伸出電視劇的每一個故事情節(jié)。然后再和周導(dǎo)演一起商量，由周導(dǎo)演寫成厚厚的劇本進行拍攝?！兑痪W(wǎng)打盡》講的是一個解救被拐賣女孩的故事，這些日子，汪艷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文化站搜羅相近題材的電視電影，仔細體味片中的情景設(shè)計、角色的臺詞和表情。

排演的時候，另一位演員劉國霞用一根粗繩把汪艷五花大綁，兩位反派演員兇巴巴地在后面推搡她走……十幾分鐘后解開繩子，汪艷的手臂已經(jīng)有了一道道繩索勒出的紅印痕。記者問：“排演時也這么當(dāng)真啊，那真正式拍攝的時候，不是更痛苦嗎？”

周導(dǎo)演在一旁笑說：“你別看她們年紀(jì)輕輕細皮嫩肉的，她們兩個可都是上過‘老虎凳’的人。大冷天往她們臉上潑冷水，五指間上竹簽，烙鐵燙身……凡是敵人在紅軍身上用過的酷刑，我們都在她們兩個身上用過。她們最怕的不是這個?！?/p>

原來，拍了十幾年電視劇，周元強一直都在為一件事犯怵：那就是拍“感情戲”。前幾天排演“綁匪非禮女主角”時，本來有一個綁匪抱住女主角強吻的鏡頭，但周元強給女主角說了半個小時的戲，女演員就是不肯讓男演員碰到自己的身子，說都在一個村子里，要是在戲里讓人給親了，見了老公會多難堪？！沒辦法，周元強只好讓男演員做出一個張開雙臂就要抱住她的動作，然后，沒等有身體接觸就緊急剎車，用“因為勢單力薄，她受到了綁匪的凌辱”來解說這場戲……

一直以來，凡是遇到情戲，周導(dǎo)演用的都是“點到為止”加解說這一招。其實，演員的丈夫或者妻子都很支持他們，常常是，一個在空地上演，另一個必定在人群里抱著孩子或干脆把孩子頂在肩頭觀看。盡管沒有報酬，還要自帶伙食，村里也從沒有發(fā)生因為家里人演戲耽誤了農(nóng)活而吵架的事，反而常常在一邊出主意、做評委，甚至充當(dāng)戲里的拍擋與對方一起對臺詞……就像方春燕、劉國霞和汪艷三位導(dǎo)演助理，她們在文化站的工資都不高，但三個人的丈夫?qū)廴瞬毁嶅X卻為演戲癡迷，說的都是同樣一句話：“管它有錢沒錢，你只要喜歡，就去演唄?！闭f的也是，誰讓他們是電視“明星”的家屬呢？

…………

多讓人迷醉的鄉(xiāng)間快樂盛宴！從1992年第一部電視劇《火種》開始，到正在排演中的警匪片《一網(wǎng)打盡》，周元強在14年的時間里一共拍攝了28部63集電視劇。他因此而名噪一時，帶著他的演員們先后走進了《實話實說》《東方時空》《魯豫有約》等節(jié)目，跟撒貝寧、崔永元、魯豫等進行過“親密接觸”，甚至日本的電視臺和美聯(lián)社等媒體也都趕到小鎮(zhèn)來進行追蹤報道。周元強當(dāng)選全國首屆十大時代新聞人物時，記者問他：“你拍電視劇賺不賺錢？”他答：“我們不賺錢?！庇浾邌枺骸澳悄銈冑嵤裁?？”他答：“我們賺來了鄉(xiāng)親們的快樂啊?！敝茉獜姷臉泛悄樱矛F(xiàn)場觀眾一陣開懷大笑……

○采訪片花

看到演員們演戲時投入的神情，聽他們說起家里人時語氣中和眼神里的純凈、沉靜和幸福，很容易讓人想起來青藏高原的天空，想起《無極》進駐前的沒有受到過絲毫污染和破壞的香格里拉……在記者看來，那是一個精神的世外桃源，是一個別樣的娛樂圣地。

享受過一場平民的快樂盛宴后，坐在回程的汽車上，記者在想：如此清貧如此平淡的日子，卻被周元強導(dǎo)演得如此豐富和樂呵。住在城市高樓大廈中、被水泥森林包圍著的郁悶的我們，到底是什么讓我們的內(nèi)心多了一份沉重？又是什么讓我們快樂的心情來得如此艱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