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

這一生等過一個朋友

這朋友我沒見過面

這朋友死了不少年了不少年以后

想要不再等下去

已不能夠

這一生騎在馬上四處走

經(jīng)過一個地方和另一個地方

最終還是回到了賽什騰山的一塊塊石頭

這一生就醉過一次

又漂亮又聽話又偉大過一次

這一次愛我的女人已不再年輕

這一生馬們都那么難以馴服

后來又都一匹匹被騎垮了

這一生只從馬上摔下過一次

爬起來想了半天又想了想

牙齒一顆顆掉光了還接著想

答《詩歌月刊》問

1.請談談您參加“大展”時的情形。

答:1986年夏天，當時還在西北某民族自治縣當中學教師的我，在回蘭州家中過暑假期間，受甘肅省文聯(lián)之邀，參加了一個全國規(guī)模的詩歌研討會(時稱“蘭州詩會”)，正是在這次會上我認識了一些久聞其名的詩人和評論家，如昌耀、楊煉、徐敬亞、曲有源、陳仲義、姜詩元、尚仲敏等。會末，去往敦煌游歷的3天旅程中，我和徐敬亞、姜詩元等不僅同車、同吃、同宿，且每每談及詩歌，也曾推心置腹到通宵達旦，而所說最多最深的，便是詩歌的語言即語感問題(徐敬亞后來在他寫的一篇文章中對此略有記述，該文被收入其《崛起的詩群》一書中)。其間，徐敬亞和姜詩元多次提到他們正在籌備一次全國性詩歌大展，并將在他們二人分別供職的《深圳青年報》和《詩歌報》上聯(lián)袂推出。記得在敦煌臨別分手時，他倆再三囑我一定要記得按時將自己的詩稿寄給他們，以便參加此次“詩展”。

等到這一年的10月份我收到《深圳青年報》樣報后，才知道徐、姜二人當初所說的“詩展”到底是個怎樣的規(guī)模，并開始意識到這確實是中國詩壇上的一次大動作，難免會鬧出一些非比尋常的大動靜。

但兩年后的1988年，待徐敬亞與孟浪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群體大觀》(民間俗稱“紅皮書”)一書出版后，我發(fā)現(xiàn)其中所收入的我那幾首詩，完全不是我最初被“詩展”刊登在報紙上的那3首，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而書中所錄的我那首《這一生》，在更久的后來連同其中的校對錯誤一道，被伊沙編入了他的《被遺忘的經(jīng)典》(初版時名為《世紀詩典》)一書中。

2.您對“大展”的看法和評價:

答:如果沒有1986年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當時名為“中國詩壇1986年現(xiàn)代詩流派大展”)對當時的地下民刊、油印詩集及其作者的規(guī)?；l(fā)掘、展示和保留，并將其歸入“崛起的詩群”(最早為徐敬亞命名，后被普遍稱為“第三代”)，很多由此被人廣泛認知的詩人、作品及其命運，便很難在日后被納入一個其文化價值遠大于詩歌意義的重要事件。事實上，該事件就如同彼時的“第五代電影”和中國美術(shù)館的“人體藝術(shù)展”一樣，對中國文化具有劃時代的重構(gòu)性與塑造力，隨著此前還只屬于邊緣化、區(qū)域性、個體化寫作的詩人、詩歌及其流派，突然間成了一個頗受關(guān)注的全國性現(xiàn)象，無論其間尚存有多少差異，但都一同嘯聚在了“現(xiàn)代主義”這桿旗幟之下，也表征著原本在“地下”暗燃的狼煙烽火，一時間全都光明正大地燒上了“地面”。即便后來有人詆毀說“那簡直是當眾掛出了60多片尿布”，但那也是詩人們?yōu)榱斯餐洞竽莻€名叫中國新詩的孩子不遺余力所使用的“尿布”。

也許，1986年“詩展”所呈現(xiàn)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于今說來只具有史料價值，但它當年所集結(jié)起來的作者，卻不該忽略這次重要的集體式亮相，至少對于由此成長為今天的詩人的當年的參展者來說，那也是曾經(jīng)鄭重其事包裹過咱們的一塊很重要的“尿布”，對其中有的人而言，那“尿布”甚至還具有襁褓的意義——他們的詩歌生涯由此發(fā)端。

順便提一句，1987年8月，在出席詩刊社于北戴河舉辦的第七屆“青春詩會”的十幾位詩人當中，便有西川、陳東東、歐陽江河、簡寧、王家新和我，還有后來臨時加入的老木等7人都是在前一年參加過“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的。

3.20年過去了，您認為漢語詩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答:我毫不慚愧于自己對漢語詩歌所發(fā)生變化的無知，也很想能有個具有說服力的人告訴我，這20年來漢語詩歌都發(fā)生了哪些深刻的變化，但事實是無人能夠擔此重任。

關(guān)于詩歌，這些年我聽到過太多說它應該是什么樣子、不該是什么樣子的聒噪，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只能依據(jù)個人有限的才情、經(jīng)驗和判斷，以及對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經(jīng)歷的事情和與之相符的體悟進行寫作，它只能表明，我仍愿意替整個人類牽掛這個世界，這是我喜歡做的一件事。任何別人的說法，也都只是說法罷了。

有人講現(xiàn)在的詩歌刊物越來越?jīng)]人訂閱了，這得怪詩人呢還是怪詩歌的讀者，我想不明白。如果去網(wǎng)上搜搜，就會發(fā)現(xiàn)詩歌能繁衍出多少種名目，現(xiàn)在都有多少種網(wǎng)上詩刊以及大體會有多少的詩歌作者和讀者。何以至此?誰都不吃誰那一套使然。我認為真正具有公信力的詩人和詩歌樣式乃至標準有待形成，只是現(xiàn)在尚不知誰和什么樣的詩歌會是這個集大成者。只能等著瞧了。

4.談談您的近況:

答:掐指算來，我在北京做“北漂”已有8年光景，現(xiàn)供職于中國婦女雜志社。

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的生活節(jié)奏很快，秩序感又強，我每天上班單是在路上就得耗去2個多鐘頭時間，而且收入中等卻工作繁忙?？臻e時間多半用于看碟、讀書和寫作，陸續(xù)寫完了《藏地詩篇》第一至四卷，以及近70首歌詞。另外還在編寫《中國情歌》，這一歷時多年的浩繁工程，我目前已完成預計中的一半即40來萬字的工作量。當然還有一些寫作計劃，也尚在計劃之中。

由于自己始終是個散淡的人，不大主動跟文學圈子里的人來往，甚至不主動張羅博客，難免會有人說我在北京被“邊緣”和“非主流”了。其實沒錯，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至今還拿創(chuàng)作當私密性很強的事情，只在乎自己看中的朋友評價說好與不好。說到底，我清楚什么是現(xiàn)代文明的畸形和城市生活的假象。一個以讀寫為生的人最后還必須拿出作品來說話。此外，即便有機會我也不大愿意發(fā)表關(guān)于文學和詩歌的任何想法。

我之所以如今還待在北京，是因為一時還沒出現(xiàn)去別處生活的契機，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好去。好在，首都至今還是個能夠?qū)挻粋€詩人默默生活和寫作的地方，我起碼暫時還喜歡這一點。

近作一首

六滴雨

1.

第一滴雨水趕來世上

霎時，綠染西藏和眾羊

也染綠了去年夏天

我扔在山岡上的一通亂唱

馬鼻子下，最初開放的野花

甚至把自己貯滿草香的身體和乳房

搬進了這滴雨水做成的洞房

除了昨晚子夜?jié)撊脬y飾的月亮

誰還會是那個摸黑想你的情郎

2.

枯水時節(jié)，大旱疊壓著大靜

然后是天堂里的一滴水響

或眾水之上的一滴天堂

第二滴雨，砸在納木湖上

湖水同時映照出

駐足岸邊的白羊兩姊妹

她們眼下此瘦彼肥

究竟因為什么和誰

所謂遠方，通常也是

塵土和歲月越積越厚

羊皮和日子越穿越薄的地方

然后，雨落其上

風高萬丈

3.

第三滴雨，隨風入井

像藏刀歸鞘，閨女入夢

青海湖中，兩條魚身子或命根子

滑入愛情

我將騰空自己的內(nèi)心

用來安頓你的一生

今夜，哲蚌寺措欽殿的守更僧人

會把更多佛燈

點進世間的風聲和雨聲

4.

馱鹽途中的馬群

今早晨飲羊八井

那是我不哭身濕

哭則心濕的地方啊

第四滴雨水來得猝不及防

其后牧草瘋長

養(yǎng)我百萬牛羊

而牛羊和村莊

同時養(yǎng)活我們大家

誰家床上的媳婦

被我娶在了心上

或是被我娶在了傷心的地方

第四滴雨水自高空中

向著許多原本熟悉的事物

猝然跌落

5.

現(xiàn)在是第五滴雨水爬上山坡

扶起渴翻在地的半畝青稞

仿佛你是要以青稞的寂寞瘦腰

做成一個空空的懷抱

以摟住更多雨水

留待日后給我潔面洗心

此間，更為密集的雨聲

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趕來藏北

漸漸占據(jù)

我向人間獻出的全部聆聽

在很可能接踵而來的下一個旱季

被今日雨水摸過和坐過的東西

都將被我悄悄珍惜

就像珍惜世上有你

而第六滴雨水將至

6.

仿佛珍罕之玉流落于民間

第六滴雨水來得如此緩慢

倘若今夏青稞中的水分

在秋后化作飼草一垛

或心灰一堆

那也是我決定褪盡人形

經(jīng)由一碗糌粑或奶茶

占據(jù)你的胃口，以及

暫時搬離腦海的所有幸福想法

其實，六滴雨入世

更像是人間不可多得的六個好日子

加入我這一生

如同六滴雨融入更多雨水

我似乎摸到過命運深處又濕又黑

你摁亮一支手電

除了我，還照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