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各式各樣寫旅游的書里,本書獨樹一幟,顯得非常不同……除了有自主旅游水驚險、人與人互動的樂趣,以及山川景色的描述等內(nèi)容外,還多了一種少有的人文關懷與自我反思成分。旅游寫作必得將它的高度拉開,曾柏文的書證明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文化評論名家南方朔
從大理到麗江
車到昆明,一出站我就往售票處跑。過去買車票都提早了3、4天,這是第一次當天買票,心理帶著一點忐忑。走近售票口,成群結(jié)隊的車票黃牛圍了上來,“你到哪兒?要票嗎?”我搖搖頭穿過他們身邊?!笆遣皇侨ゴ罄硌?今天的票沒了,我這還有兩張?!甭犓麄冞@么一說頓時有點心虛,想著待會真回頭找他們買票,是不是得見到一付“不是早跟你說了嗎”的嘴臉。
走到窗口一問,嘿,原來晚上往大理還有上鋪的票,便高興地買了。回頭經(jīng)過那群黃牛,瞧他們一付若無其事裝作沒看到的模樣,我有種“嘿嘿戳破你們謊言”的精神勝利。
這天趁等車的空檔走訪了著名的石林,特殊的地質(zhì)景觀像是孩提時夢想的魔法迷宮。晚上回車站附近吃了著名的過橋米線,然后在一個老人的指點下,到站邊暗巷里的澡堂洗了個3塊錢的澡。澡堂環(huán)境簡陋,擠著幾個跑業(yè)務的出外人,但洗去這4天下來的粘膩,十足過癮。
是夜坐上往大理的車,行向六脈神劍的故鄉(xiāng)。
自在而從容
大理位在滇西的蒼山洱海間。此地氣候和暢物產(chǎn)富饒,加以扼守南北交通,早在漢朝期間就是重要的驛站。唐代云南部族蒙舍建了南詔國,定都于此,讓這一帶一躍成為云南的政治中心。10世紀初,南詔節(jié)度使段思平在這建國,國號“大理”,以喻大治,而段統(tǒng)治下的大理國崇尚佛法、尊禮重義,確是個安居樂業(yè)的國度,這堪稱大理最輝煌的一頁歷史。大理國延續(xù)了300多年,1253年為忽必烈的金戈鐵馬所覆,只留下國號沿用至今成為地名。
今日大理的魅力中心在古城。大理古城修筑于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其“城高二丈四尺、周長七里三分,磚表石里,四門各建有城樓,四隅有角樓。”城中街廓則呈棋盤布局,南北向有五條大街貫穿,東西巷八條巷子橫列,路鑲石板、屋覆青瓦,民居作坊商鋪相連,結(jié)構(gòu)完整。這古城雖不是大理國時期所遺,卻也在蒼山洱海間靜靜見證了600多年歷史。
27號天沒亮就到了大理下關車站。走出車站迎接破曉,晨光映照下的城區(qū)有光影的美,只是滿街的水泥樓房,卻平庸得像中國任何一個小鎮(zhèn)。問人才知道下關這里是大理新城,人們尋訪的古城還在北方十多公里處,得再搭公車。
上了4號小巴出城北行,這路雖顛簸,心情卻越來越輕快。一路左望是壯闊青蔥的蒼山,右邊是靜美的洱海,中間隔著燦爛的田野,交替著翠綠與鮮黃的色澤。路旁的水與四周的空氣都是一種讓人感動的清澈,還有那破曉的晨光,新鮮清澈,讓世間萬物都變得立體鮮明。
小巴進到古城,一下車就碰到幾個人拿著牌子拉人住宿,有趣的是,許多資料附有英、日文。可以想象這里吸引了不少外籍自助旅行者。一陣討價還價后,用10塊錢住進一家叫榆香園的民宿,環(huán)境還不錯。后來發(fā)現(xiàn)Lonely Planet跟Let’s Go都有介紹。進房放行李時,同房的兩個英國人與一個日本人都還在睡。
簡單盥洗后,我上街租了輛單車。才跨上車,心就倏地飛起來,輕踏踏板迎風劃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那暢快的滋味便是自由,比搭火車小巴的士什么的都自由。心之所向、行之所及,我恣意馳騁在大理老城的石板小路間。就像剛掙脫這一個月來制約在大眾交通系統(tǒng)的束縛,任性地揮霍著這份久違難得的無拘無束。
穿梭在這個沉淀著歷史的古城,最先引我注意的,卻是護國路附近一個充滿異國風情的街區(qū)。停車一問,原來大家都叫這“洋人街”。
洋人街,是十多年前隨著外籍游客增加,而逐漸形成的一個經(jīng)濟聚落。早在八十年代,大理就因她的自然風光與歷史風情,匯聚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自助旅客,使大理與桂林、陽朔并列為中國最著名的背包客圣地。當時來大理的的外籍旅客,多投宿于城內(nèi)護國路上的大理市第二招待所(今紅茶山賓館)。于是那一帶便出現(xiàn)許多酒吧、餐廳、商店、相館、自行車出租等等針對外籍旅客所開設的商鋪。
由于商鋪多有英文招牌,加以各國游人群聚,這種迥異于其它市街、饒富異國風情的景觀,反而也吸引了許多本地旅客,甚至讓這里被列入許多大理觀光團的固定行程。旅行者與其造訪的地方,從來就不是單向的觀看者與被觀看的關系。不過由“來觀光的游客”成為“被觀光的對象”,有點莊子夢蝶的吊詭。
走著走著,我轉(zhuǎn)進一家饒富風味的Caf 6。在店里的CD架上,居然找到PinkFloyd、Led Zeppelin的專輯,還有我鐘愛的《Jazz at the Pawnshop》。跟店主聊聊。原來她是從廣東南方報系退下來的,因為以前來過大理,愛上這里的氣氛,所以干脆辭職過來開店。尋找一種自在的生活?!按罄碛泻苌畹膫鹘y(tǒng),卻十分開放,”她說,“這里的居民見過的外國人,可能比中國其它地方都多,人們不會大驚小怪,生活充滿了一種從容自在?!?/p>
“很多人來這里尋找一種治療,”她又說道,“不管是失戀還是工作壓力大,到大理看這陽光明媚的山水,心情都會很容易就安頓下來。”
正聊著,店里來了4位六6、70歲的旅客。其中有一對尋常的華人夫妻、一位恬靜的外籍女士跟一位衣著優(yōu)雅頭發(fā)灰白的男人。奇怪的是,灰發(fā)男士對兩位女士都表現(xiàn)出無為不至的體貼,一下子幫這位揉揉手,一下子幫另一位加衣服。
我禁不住好奇跑去跟她們聊起來,才知道他們的故事。
那位華人女士是灰發(fā)男人的姊姊。1949年,姊弟倆都拿到法國簽證。弟弟去了法國,姐姐則決定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留下來建設新中國。日后弟弟成為一個工程師,并與那位法國女士結(jié)婚;姐姐則滿腔熱血地參加了抗美援朝、到東北當教師。
然而文革期間,為國熱血奉獻的姐姐卻因“海外關系”被打為“走資派”,跟丈夫發(fā)配下鄉(xiāng)7年,等到四人幫垮臺后才回鄉(xiāng)。彼時心境炎涼,在如今平靜的神情中也只能盡付想象。50多年來,這對姊弟未曾相見,一直到去年才聯(lián)絡上。這回還是當年一別后首度相見,他們一同來到大理。
時代變遷下的滄海桑田讓我深深動容,但在她們的娓娓道來里,卻無怨也無嘆息,只有一派達觀淡然與對當下的珍惜。出了店門,只覺大理的陽光更溫煦。
壩上的孩子
中午興之所至,我騎車出早上經(jīng)過的城南門,沿著南城墻東行。離城沒多久,碰到一個叫南門村的聚落,在村口一個壩子邊上碰到5個玩耍中的小朋友。小朋友看到我騎腳踏車經(jīng)過,興奮地追著跑??此麄兡敲磁d奮,我也覺得好玩,便停下來笑問:“想騎單車嗎?”
他們剛開始還怯生生地應不上話,不過一會兒就搶著要先騎。我讓每個孩子騎一次,自己剛開始時怕出意外。還跟在旁邊跑。跑沒兩趟。氣喘噓噓,就只能望著他們的背影叫他們小心。租來的車畢竟不敢太大方,每個小朋友騎過兩次,我便鐵了心往路邊一坐,把車收起不讓騎這一坐,大家倒乖乖地圍著我蹲下:“哥哥你從哪里來呀?”
“我從臺灣來,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嗎?”看五個小朋友似懂不懂地傻笑,我拿出日記畫了張地圖,跟他們說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
“哥哥你唱歌給我們聽”
“說一個笑話嘛?!毙『⒆釉瓉碛心敲炊嘁?,東哄西哄里還真有點招架不住。我摸摸身上有沒有新鮮東西可以拿出來秀,但除了護照、臺胞證,只在皮包找到幾張一美金的鈔票。還好小朋友對每個東西都很好奇,隨便掏什么出來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
招數(shù)使盡,換我問東問西,問關于他們的爸爸媽媽老師同學和生活點滴。他們有幾個是世居于此的白族,幾個則是外地搬過來的漢人,家中多半務農(nóng),或是做裁縫、小吃等生意。聊了一會才知道他們沒放學,只是中午時間出來回家吃飯和休息。下午回學校上課前,一個小男生突然說:“哥哥放學時要回來跟我們玩喔!”大家又是一陣鼓噪。本來下午想去北邊的喜洲看傳統(tǒng)白族民居,可是實在難以拒絕5雙天真企盼的眼神,便問清楚放學時間,相約5點見。
我跟小朋友坐下的地方,剛好面對著一個小小軍營的門口,門口兩個衛(wèi)哨也一直好奇地向我們這邊張望。就在跟孩子們童言童語天南地北聊天時,營門口剛好換哨,營區(qū)里也傳來不大整齊的答數(shù)唱歌聲,估計是中午集合用餐。勾起我許多軍旅回憶。
等到目送幾個小朋友回去上學后,我向門口新上哨的衛(wèi)哨笑笑,走去跟他們攀談。他們倒也老實大方的沒趕我走,還實實在在地跟我聊起來。聽他們說,部隊里的弟兄都來自外地,參軍后被遠派到這個小單位,日子挺涼,還養(yǎng)了十多頭黑羊,就是很久才回得了一次家。最后告別時,我提到兩三個月前我還在臺灣當兵,“那時我們可算是敵軍呢?!闭Z畢,他們尷尬地笑起來,連忙撇清:“咱不負責打臺灣,咱管的是越南。”
不去喜洲,便往南郊那片天寬地闊的田野騎去。陽光將大地曬出一種爽朗的泥土味,摻雜著稻草香與花的芬芳。我在安靜的花圃發(fā)現(xiàn)嬉戲的孩童,在秋收的稻田望見打的人家,在農(nóng)舍曬莊稼的院埕看到剝玉米的農(nóng)婦.在路旁的空地遇上鑿石和壓炭磚的工匠。一下午的走走停停,在記憶中拼貼出一片豐富炫麗的色彩,再就是一種踏實的、在土地上生活的氣息。
后來又繞回三塔倒影公園,望一眼著名的崇圣寺三塔,就像去完成一項到大理必辦的手續(xù)。公園中碰到“大理三塔洞經(jīng)古樂社”在演奏,不能說沒有觀光的味道。不過即使旁觀者稀,這一群老人仍興致勃勃地吹彈出古樸的樂音,樂在其中。
5點,我依約來到軍營門口。等了十多分鐘卻沒看到那5個孩子,也不知道他們是忘了還是來不了。一會后我踏上單車沿著壩子往北騎去,隔一條街。發(fā)現(xiàn)一所掛著“東門完全國小”的小學校。頗有趣味。正打算幫校門拍張照片時,校園中有個班走出教室整隊放學,突然從小朋友中涌起一陣騷動,原來那5個孩子正在其中,而他們發(fā)現(xiàn)了站在校門外的我。
老師一解散,天,整班同學就像看到圣誕老人一樣沖過來把我團團圍住,中午認識的那幾個還擠到前面牽住我的手,像是在跟其它同學宣告他們跟我的關系“非比尋常”。在路口被一群小朋友粘上真不是好現(xiàn)象,我開始想象,明早地方報紙頭條會不會是“學童意外車禍,臺灣旅客惹禍”。我問小朋友:“站在這里會擋到車車喔,有沒有什么地方比較寬、比較安全呢?”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女孩說,“我們可以去對面的草地?!?/p>
對呀。路對面就是壩子。我便牽起腳踏車,往街的對頭走去,后頭尾隨著二十多個興奮得莫名其妙的小朋友,我還要不時提醒“注意看路、小心車子喔。”
上到壩子大家圍著我團團坐下,還好我不需要想什么節(jié)目——“哥哥唱首歌,”“哥哥你會不會說幾句英文?!薄抑皇沁@群天才小導演集體創(chuàng)作下的臨時演員。
“哥哥讓大家看一看美國錢嘛,”一個中午見過的女孩一開口,馬上一陣“我要看、我要看”跟“給我看、給我看”的聲浪交逼而來,小朋友真是盲從。眾口難平,我找出了手邊僅有的5張一元美鈔遞了出去,沒過一會,聲浪又變成“我要、我要”跟“給我、給我”?!翱础弊侄颊舭l(fā)了
“不行喔。小朋友不要隨便跟人要東西,這樣不禮貌喔?!蔽耶攬鰰砸源罅x,機會教育,順便叫大家把美國錢先還回來。好玩的是,大家口口聲聲地說要,卻都乖乖把鈔票還回來,沒有偷藏。
美鈔回到手中,“給我”的聲浪卻沒消失。我只好說:“你們有二十幾個人,我只有5元錢,不夠分。這樣好了,我們來玩游戲,最后贏的人可以拿到一塊錢,”說罷就叫大家站起來排成兩排開始猜拳。
“猜贏的舉手。”二十幾個小朋友猜拳,結(jié)果有16個舉手說贏了。我當場板起臉,“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贏呢?有人作弊我就不玩嚕。大家要互相監(jiān)督,剛剛猜輸?shù)牟荒芘e手。我再問一次,猜贏的舉手?!边@次剩12個人。
贏的人兩兩再猜,以此類推,最后剩13個人輪流猜拳定勝負??傊翘煜朕k法生出了一個總冠軍,請大家鼓鼓掌,然后熱熱鬧鬧頒獎給那個渾渾噩噩的小男生,宣布“時間已晚,小朋友要回家吃晚餐”,以此結(jié)束這場意外的校外團康。
小朋友散去時,我發(fā)現(xiàn)附近一些住戶都在好奇張望。不知道這夜村子中會怎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