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華
就這樣,思前想后,我還是來了。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理她的茬兒,——事情既已到了這個份上,再把她的話當回事兒,難道還有什么實際意義嗎?要是傳說出去,別人還不定怎么看我呢。但我想,反正是要來的,既然選不準合適的時機,索性現(xiàn)在就來好了。
從這個角度看,她的短信發(fā)得正是時候,最起碼使我不再猶豫不決。說真的,我恨不得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最好旁邊一個外人也沒有。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甚至都不敢一個人來看她。她要是不說那句話,事情還好辦一些。但她說了。
在這個多事之秋,我不得不格外多加小心。尤其是她丈夫把電話直接打給了我,更讓我充滿疑慮。我一不分管機關(guān)工作,二不分管她的科室,為什么要跟我說?而且那話里也分明有所暗示。他說:“張梅病了。”我說:“是嗎!什么???嚴重嗎?”對方沉默不語。我意識到自己的語調(diào)過于緊張,——這很不相宜——,趕緊換了一種平靜的口吻說:“想請假是吧?我可以跟負責考勤的人說一聲。”“說不說就是你的事了,”他不冷不熱地說,“我看她以后也不能上班了?!薄暗降自趺蠢??”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澳憧梢赃^來看看嘛!”他說,然后就掛斷了。
在放下電話后的幾分鐘內(nèi),我有些暈頭轉(zhuǎn)向。后來仔細想了想,還是及時向局長匯報為好。這樣,我們幾個人,局領(lǐng)導班子全體成員,就都到她家去了。剛踏上樓梯,就聽到了她的歌聲,甜潤,嘹亮,跟以前在某種場合唱起時一樣。鄭局長停下腳步,皺著眉頭看了看我。當我們來到門口,屋里忽然響起了笑聲。我們不論在什么時候見到她,都會看到她臉上甜美的笑容,但基本上沒人聽到過她發(fā)出笑聲,更不要說這樣的大笑了。在舉手敲門前,我們的預感更加明確了。
她依次跟我們熱情握手。我是最后一個。她在我的手心輕輕地撓了撓,然后用力一攥,甚至還霎了一下眼睛。她轉(zhuǎn)過身對大家說:“同志們都來了,這很好!都坐嘛……不要拘束?!蔽覀兌紝擂蔚匕杨^扭到一邊。稍后,我向其他幾個人望去,看見鄭局長眉頭緊鎖,面帶憂思;劉書記和馬局長強忍著笑,臉憋得通紅;陳局長——我們之中唯一的女性——正在用手帕擦著眼睛。
這時,張梅的擊掌聲又把我們的目光引了回去。她說(顯然有點不耐煩):“大家都就坐,有點組織觀念好不好!領(lǐng)導馬上就要講話了?!蔽铱匆娝哪抗馔断蛄宋?,就趕緊向后退一步,坐在沙發(fā)上。他們幾個也先后坐在了我的旁邊。陳局長走過去,把手搭在她的背上說:“在屋里就不用蒙著圍巾了,怪熱的。再說……咱們把褲子穿上好不好?”“去去去,”張梅說,“少跟我拉近乎!你以為我跟別的領(lǐng)導一樣嗎?”“快點坐下!”她聲色俱厲地對陳局長說。
大家都沉默。張梅在我們眼前悠閑地走來走去。我看見她一截小腿上的皮膚光滑而細嫩,看見她腳上穿的紫色高跟皮鞋不時閃動著光暈。我清楚地記得她這雙皮鞋還是在我的建議下買的呢。那次我們一起外出辦事回來,她問我有沒有興趣陪她逛逛商場。我拿出一種討好的架勢說:“求之不得!”她說:“我成了誰啦?局長大人都在我后邊亦步亦趨啦。”“可不是嗎?”我說,“你要是穿著石榴裙,我都得當眾拜倒啦。”“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嗎?”她說,露出開心的笑容。那一刻,我都有點當真了。我們在一排排的貨架邊走著,我說:“你是這里最美麗的公主,全商場的人都在看你呢?!薄拔疫@不是在狐假虎威嘛?!彼f,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角,小聲說:“別鬧啦,大家真看咱倆了?!蔽覚C警地四下瞧了瞧,還好,沒有熟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雙皮鞋,跟她說:“這雙鞋要是穿在你的腳上,肯定非常漂亮?!彼f:“是嗎?我試試。”后來就買下了。這讓我多少有點意外:真難想象她像別人一樣穿著這種鑲有鉆石的皮鞋走進辦公室,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事實上她也從沒穿著這雙鞋去過單位,甚至都沒穿它上過街。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半年多了吧,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穿。
“大家都抬起頭來,看著我。”張梅說,“我讓手下人把你們叫來,是要講一個重要的問題:我不是破鞋。關(guān)于我為什么不是破鞋,鄭局長知道,劉書記當然也很清楚。我要向大家通告一聲,我絕對不是破鞋。我之所以不穿褲子就來接見大家,就是出于這個目的,要你們好好看看,我這里多么干凈,比所有的破鞋都干凈,比不是破鞋的人也干凈。李不學,尤其是你,要認真檢查一下,別總那么馬馬虎虎,——你為什么不敢抬起頭來?”
要不是她丈夫從臥室里出來,那一天我們真不知該怎樣走出張梅的家。但我很奇怪,他為什么直到這個時候才出面。對我來說他一直是個謎,有時熱情洋溢,慷慨大方;有時又陰陽怪氣,甚至咄咄逼人。尤其是他凝視你的時候,坦誠而高傲的目光似乎可以洞穿一切,讓你毫無來由地就慌亂起來。我在他家從不敢過多停留,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來自他身上的敵意。
現(xiàn)在站在這扇門前,我依然很不自在。明知道屋里肯定只有張梅一個人,但還是舉棋不定。有那么一刻,我忘了她是病著的,想象她的笑容溫柔而燦爛。每次在很晚的時候送她回來,她都是這樣笑一下,什么也不說。這個時候,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讓你不由自主地放棄了原來的打算。只有一回,我沒看她,直接去吻她的唇。她笑出聲來,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嘴。這樣,留給我的就只有一側(cè)的臉頰了。在輕輕的接觸之后,她說:“嗯,好了,回去吧。”我不動,看著她。她說:“你呀?!卑杨^枕在我的肩上有那么一兩秒鐘的樣子,然后推我一下說:“路上小心……我看著你下樓?!?/p>
估計張梅對我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分別。大家說她心計太深,多半是出于這個原因——跟哪一個都像知心朋友一樣。我承認她剛開始和我接觸時有點目的不純,但到后來,好像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我發(fā)現(xiàn)她很累,并且指了出來,也許區(qū)別正在這里。我說:“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說說。”她說:“你不是都看到了嗎?”這樣的話,她跟別人肯定不會說。她說:“進過我家門的,只有你一個,連申小雅都沒去過。所以說,只有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蔽艺f:“其實你比申小雅漂亮?!薄拔抑馈!彼f,“我如果像她那樣做,早就什么都得到了,甚至都不用付出她那么多。但是我做不來?!薄拔乙钦嫦袼菢樱氵€會跟我好嗎?”她露出調(diào)皮的神情,笑著說?!澳愫芮宄蹅冎g的好是真是假?!薄拔抑滥銈兡腥苏f的真和假是怎么回事,”她說:“但非得做了那件事才是真好?我不相信。也許我可以和你做,但你會小看我的?!蔽蚁胝f:“不會的。我正盼著你這樣呢。”但又怕她因此小看了我。我已經(jīng)越來越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她身上究竟想得到點什么。
現(xiàn)在,我把手舉起又放下,而不是直接去敲門,絕對事出有因。她永遠在跟你表白,她是多么的注重名聲,多么的瞧不起男女間那種齷齪的勾當。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是那樣的堅決,眼睛是那樣的明亮,仿佛全身都籠罩著一層圣潔的光輝。這會讓你身不由己地激動起來,覺得兩顆心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你們之間那種純潔的友誼是那樣地溫暖著你。從此你死心塌地,不再想別的。但這樣的時間不會維持得太久,當你變得一本正經(jīng),她的身上就開始散發(fā)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你怕她的某些暗示只是你的誤解,因此置之不理,這時她的眼神就會變得那樣黯淡和充滿委屈。你實在搞不懂她。那次她在短信里說:“你真不是東西,我出門這么久,連個短信都不給我發(fā)?!钡貋碇?,她卻說:“我給申小雅發(fā)的,怎么到了你的手機里?純屬誤會,你可別自作多情啊?!边€讓申小雅提出同樣一條短信給我看。然后兩個女人一起笑我。
大家都知道她和申小雅像姐妹一樣,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們單獨和我說話的時候,才不回避對方的缺點。那次班子成員看望張梅回來,申小雅問我:“張梅瘋了之后都干了什么?”我說:“唱歌,大笑?!薄斑€有呢?”“沒別的了?!薄八摴庖路?,反復說自己不是破鞋,誰不知道?你還瞞!”申小雅撇著嘴說,“不就是你們倆好嗎!”“你都知道了,還問我!”“我就是想考驗?zāi)阋幌拢茨愀艺f不說真話。”“哎,她說我什么來著?”過一會她又問?!皼]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告訴我,別人都說了,你也不說。”“我走了,跟你沒共同語言,”她說,“你們都虛偽,瘋的也虛偽,沒瘋的也虛偽?!?/p>
申小雅在批評我和張梅中任何一個的時候,總是這樣把另一個也牽扯進去。我喜歡微笑著看她們倆東拉西扯地爭辯。這時的張梅好像被施了魔法,變得口齒笨拙、辭不達意,甚至欲蓋彌彰。有時有力的證據(jù)就在眼前擺著,她卻視而不見,說一句“你就編吧”或“隨便你怎么說”,就繳械投降了。但目光中卻充滿了得意,仿佛勝利的一方是她;臉也會無緣無故地變紅,像是羞澀,又像是興奮。事后她會埋怨我:“她把我說成那樣,你怎么不幫我?”“她連我也說著呢?!薄澳悄憔透鼞?yīng)該幫我!”“我哪說得過她啊。”我辯解說?!澳憔蛯欀?!”“寵著她?輪得上我嗎?”“你知道就好!”她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頭歪向一側(cè),嘟著嘴,用眼睛的余光看我。“再說了,”我補充說,“我要是寵,也只能寵你?!薄叭?!”她說。
“哎,小雅又說咱倆啦。”張梅在電話里說,“你也不管管她!”“是嗎?”我說,“是得管管了,回到家里我關(guān)上門揍她?!薄叭钡?!”她說,笑了一陣,問我:“你屋里有別人嗎?”“沒有?!薄澳俏疫^去坐一會兒。”
她站在門口笑一下,走過來,把手機和鑰匙串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隨手翻看桌上的文件,又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輕輕撩動裙擺,掩住膝蓋。這使我窺見極深處某件衣物的花邊,但沒弄清是粉紅色還是藕荷色。我擺弄著手里的中性筆,看見她不經(jīng)意地瞅了我一眼,然后拿起茶幾上的雜志,認真看了起來?!案蓡崂峡粗遥俊彼痤^來問。“你好看?!薄笆菃??”她夸張地仰起臉?!鞍?,說真的,這次我不和那些人爭了,但下次你得幫幫我?!彼f,解下扎頭發(fā)的皮套,把垂下的一綹頭發(fā)綰上去,重新扎好?!跋麓挝乙膊粠湍??!薄澳俏乙郧霸鯓訋湍銇?!”“嘿!”我說,“沒想到你會提這個。”“我就提,就提!”她又一次仰起臉,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你跟我好就為的這個?”“那……好朋友總得互相幫忙吧。”“申小雅才是我的好朋友呢!”我說?!鞍パ?,你這個人真……人家才不……人家都和……你還……”張梅說。這是我聽到她說申小雅說得最深的一句話。
這兩個人的確很不一樣,而且同為好朋友,她們各自與我保持的關(guān)系好像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我不想去區(qū)分什么,尤其是目前,這樣做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倒是自己的心態(tài)很值得重新審視一番。我一直以為此行的目的,無非是了卻一樁心事。但情況可能復雜得多。也許決定來看張梅的時候,我心里想的還是沒瘋之前的那個她,或者是心存某種僥幸。你相信一個瘋子會給你發(fā)來短信嗎,而且還充滿感情,就像我剛剛收到的這條?
我忽然變得迫不及待。但剛舉起手,門就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臉微笑的張梅站在里邊?!皝砝?。”她說,平靜的語調(diào)中透出某種親熱的氣息,就像每次我走進她辦公室的門口時一樣。應(yīng)該說我早已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但仍然被她嚇了一跳。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她那件粉紅色的吊帶睡衣,白皙的脖頸和胸脯袒露無余,同樣白皙的雙乳也有一大半突出在外邊,兩個絳紫色的棗子在紗質(zhì)的半透明衣料里若隱若現(xiàn)。沒想到她的乳房這樣美,這樣活靈活現(xiàn)。但我不忍心再看。我凝視她的臉。她畫了眉,精致而富有神韻;口紅換成了淺紅色,上邊閃著金屬的光澤。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這使我恍惚起來,覺得自己在另外一個地方。
“你還是看不夠我?”她說,“那就快進來?!币贿呹P(guān)著門,一邊依偎過來。我的頭撞在了門廊的墻角上,有些眩暈。她把我扶到沙發(fā)上坐好,輕輕地為我揉捏?!八霾盍?,得一個月才回來。”她告訴我,“這下好了,我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了。你要是想和我做愛,隨時都可以來?!薄澳阏f,跟我做愛的感覺好嗎?”她有點羞澀地認真地問我。“不,”我說,“我們還沒做過愛?!薄笆菃??”她說,“這我倒忘了。那我們現(xiàn)在就做?!薄跋炔涣?,改天吧,等你好了?!薄盀槭裁矗课椰F(xiàn)在不好嗎?我現(xiàn)在就挺好的?!彼业膽牙镢@得更深,讓我感到了她身體突出部分那種綿軟的力量?!澳且膊涣?,”我說,“是我不好。我今天感覺不好?!薄澳阋餐玫摹D悴痪褪窍敫易鰫蹎幔课乙彩??!彼f,“來吧,我都準備好了。我啥都準備好了。”她在脫衣?!澳憧粗野?!你干嗎不看我?”她說。“我得走了,”我說,“過幾天再來看你?!彼龘溥^來,從后邊抱住我,然后轉(zhuǎn)到我的身前。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按到她的乳房上,又抓起另一只手,按到另一個乳房上。我聽到了她的喘息聲。我在這喘息聲中浮游了很久。我轉(zhuǎn)過身來,她的身體就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袄畈粚W,你去死吧!”我惡狠狠地說,然后把她摁倒在地毯上。我們的身體有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生了接觸,我感到了她的顫抖。這不是我常見的那種。我停下來看她。她在哆嗦,一種無助的、絕望的哆嗦。臉色蒼白,閉緊的雙眼中有淚水溢出。
我先給她穿好衣服,然后是自己的。好半天,叼在嘴上的煙才點著。當我吸到第二支的時候,張梅理了理頭發(fā),坐在了我的旁邊?!案易鰫鄣母杏X好嗎?”她問我。“好。”我說。“那你還想嗎?”“不?!蔽艺f,“我得走了?!蔽艺酒鹕?。她在后邊抱住了我:“不嘛,我還要?!薄拔艺娴米吡?。”我說。這個時候,聽到了一種“咔咔”的響聲。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正在轉(zhuǎn)動的門鎖上。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