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島
我的父親說,綠化一個國家容易,綠化一個人很難,你想綠化我?
斷續(xù)地……一棵樹倒下去了,無數(shù)只飛鳥化為灰燼,升入灰色的天空,天空,一個巨大的漏斗,漏下一段對父親的回憶。
我的父親是一個農(nóng)民,是一個叫花子似的農(nóng)民,他整天和一塊喊叫的土地打交道,還有一群饑餓的農(nóng)具需要他去喂養(yǎng),他還要和一堆春天的豬糞一堆默契的牛糞進(jìn)行溝通,還有寓言似的雞屎,忘情的狗屎圍著他轉(zhuǎn)。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生動地為它們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他對使用化肥農(nóng)藥曾一度興奮過,但后來對它們嗤之以鼻。他說,這些先進(jìn)的東西往往是最落后的東西,用了它人會發(fā)胖豬會得癌癥雞也會患感冒。他說,我怕死。他的這些話聽著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聽著很別扭,就像聽著一個不會唱歌的人在唱歌。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別人說東他非得說西,別人說錯他就說對,總是和別人擰著。
早晨,他常常是把太陽從土里摳出來,晾在豬糞里,而不是等它爬出來,那一切都晚了。他常常坐在一堆曬干的牛糞上看太陽,然后放一連串的響屁。有時他還會從牛糞中取出一粒沒有消化的玉米粒,用粗粗的手指拈了拈放在鼻子那兒嗅一嗅聞一聞,然后放進(jìn)口袋里帶回家去洗干凈或者雞吃或者狗吃。
一個露珠兒從他身旁走過,他會回頭瞅瞅它,是不是在一棵干旱的小苗下久駐。他常常為一個這樣陣亡的戰(zhàn)士挽救他的一棵弱小的莊稼而心存感激。他把農(nóng)具擦得很亮,鋤或鍬,鐮刀或鎬都是他的親密戰(zhàn)友,有時他會和他的戰(zhàn)友說上幾句家鄉(xiāng)的話,聊一聊“戰(zhàn)斗”進(jìn)展情況,他要讓他的戰(zhàn)友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他還要告訴他的戰(zhàn)友千萬別傷害春天和秋天。
我們看他的黃昏,他拎著農(nóng)具,他還拎著黃昏中的一桶馬尿,往一棵柳樹上澆,他疲倦地走出田壟,坐在地頭兒看云。點著煙,他抽煙的時候他希望煙告訴他天空為什么是藍(lán)的。這時是春天,春天的黃昏有點冷,直擊他的背部,胯部和陰囊的那部分。有一束麥苗倒了,他很傷心。他磕了磕煙袋,扶了扶那束麥苗,他把那桶馬尿倒在糞里,糞里便有了馬廄里的月光和月光里的小馬吃草的聲音。他說這個聲音是世界上最好的聲音,他說這個味道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我的父親穿的衣服很破,但不是破爛。他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和塵土,但不是臟,而是很干凈。有人說他為什么穿那么破爛的衣服,像穿一身垃圾。他說垃圾里不是沒有好東西,好東西常常在垃圾里,不像廢品,廢品里什么好東西也沒有。
父親常常用他的破衣服來教訓(xùn)我,說他的土地見著他的破衣服就松軟得像面團(tuán),莊稼見了他的破衣服就豐收。母親為他的破衣服直皺眉頭,母親說的一句話叫我很吃驚,她說,你的父親本身就破得要命,破人穿破衣服才破出了希望,只要心不是破的,咱家就安全??磥砟赣H還是很向著父親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出破衣服和希望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父親吃飯時總是吧唧嘴,那響聲就把希望送進(jìn)胃里。他一邊吃飯一邊放屁,他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不會尊重別人,不管別人是否愿意。我不知道他的肚子里為什么那么多氣,憋得鼓鼓的,有時我真是受不了。我說,爸,您就憋著點兒行不行。你猜他說什么,不行,管天管地還管老子放屁,氣得我端著飯碗一邊去了。母親看我走了實在憋不住了說,放,放,放,你就散德行吧,哪兒來的那么多的氣,有氣上外邊撒去,這屋成豬圈了,你不會憋著點兒。廢話,憋得住嗎?你憋一下我瞧瞧。氣得我的母親也沒辦法。他照樣吃得很香,他照樣放得很響,弟弟們可不管父親放不放屁,一個個狼吞虎咽地吃著。還有,他放屁的時候還抬起屁股,這就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有自行車他也不騎,那時,就是為他買的,為他出外工作能掙點現(xiàn)錢,他就是不會騎。別說,他還真的認(rèn)真地練過兩回,摔得他把自行車扔到一邊,又踩上兩腳說:去你媽的吧。他就這樣用雙腳走著,在他心愛的田地里,在他舍不得的村莊里,他的腳越走越大。你看他走路,你心里就感到特別踏實,特別安全。他能從我們家走到東直門再走回來,其實他什么也沒買回來,就那么空著手回來,母親說:你真有病。
我的父親還是個左撇子,吃飯時經(jīng)常和我的母親打架,我的母親是右手,弟弟們也是右手,我母親就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弟弟們也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他不知道自覺,我也不知道自覺,靠邊兒上坐。他把左撇子遺傳給我,我也跟弟弟們打架,母親說,你們倆靠邊兒坐。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但父親和我都沒有靠邊兒坐,母親她們只好靠邊兒去了。母親說:你們爺倆—路貨,沒法跟你們慪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就成了左擻子。我問父親,父親說:你爺爺就是個左擻子,我爺爺?shù)臓敔斈?我問,他說:肯定也是。
我的父親沒有什么文化,識不了幾個字,但他能講故事,說三國講水滸大小五義隋唐演義還有聊齋志異他都能講上幾段,紅樓夢說得也能讓你出神。但后來,我讀了紅樓夢以后發(fā)現(xiàn)漏洞百出,我和他抬杠,他說:你懂什么。識幾個破字讀幾年破書你知道紅樓夢后四十回是誰寫的嗎?誰寫的?我問。你猜他說什么,他說是他寫的。我說:您別不知道寒磣了。他揚(yáng)起他那雙扇子般的大手,我急忙跑掉了。我的父親自娛自樂,自我陶醉,自以為是維護(hù)他的自尊,用他那從舊社會天橋那里道聽途說來演繹他編造的故事。我現(xiàn)在能寫一些故事和文章也應(yīng)該算是他的遺傳吧。
所有的農(nóng)活我基本上都會,耕種鋤耪篩簸揚(yáng)拿扶犁拉牲還都行。拖拉機(jī)冒著黑煙滿地里跑的時候,父親又是滿嘴風(fēng)涼話,直到有一年晚秋他病了,聯(lián)合收割機(jī)不到一個小時收完了我們家的十幾畝水稻,他才服了,但他嘴上可不服,他說這家伙快是快就是糟蹋糧食。我們沒法和他爭論,他是絕對權(quán)威,他太擰也霸道?,F(xiàn)在,我也是,母親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的父親愛種樹。我們家的院墻外都是他種的樹。他告訴我墻外的一棵柳樹,他說這棵樹是他的壽材。我看到這柳樹足有一尺多粗。他把我叫到這棵樹跟前,說,你看這棵樹多好。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好來。他還說這是你媽的,他指著這棵樹旁邊細(xì)一點的一棵樹,也是柳樹。父親還叮囑我他死后要找村里最好的棺材匠給他做一副壽材。我不住地點頭。父親說:我一生最愛樹,我死后一定要在我的墳前種一棵樹,一棵柳樹。
父親于前兩年死了,父親臨死前曾叮囑我們,不要火化,他說他怕火……但我們沒有聽他的,還是把他燒了,因為我們這里不許土葬,那沒有辦法。父親死時非常平靜安詳,像他平時睡覺一樣。母親掉了淚。我們安慰母親。母親雖然跟他受了一輩子罪,但母親還是舍不得。父親走了,我們在他的墳?zāi)骨胺N了一棵柳樹,算是把他綠化了……
現(xiàn)在,想起父親坐在地頭兒的豬糞上,拎著一桶馬尿往柳樹上澆的身影,我就想我比父親幸福,啊,父親我終于把你綠化了……
責(zé)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