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奎
一
奶奶說,有樹的地方就有根。
奶奶說,我們的根在山西省洪洞縣大槐樹下。明末清初,封建政府向戰(zhàn)亂頻繁的黃淮地區(qū)遷徙移民,故土難離、故園難舍,官府謊稱,誰先跑至大槐樹下,誰就可以留下不走,結(jié)果拼命跑至大槐樹下的人,都被官府縛上繩索牽押往黃淮各地。我的祖先被遷到了河南省中西部的郟縣。沿途懼怕移民逃回去,小便時只解去繩索上的一只手,大便時才解去繩索上的雙手,所以至今家鄉(xiāng)的人小便、大便還沿用解小手、解大手的說法。
在我牙牙學(xué)語時,奶奶就一遍遍地教我這樣一首民謠——
“問咱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桐大槐樹。
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房前種上大槐樹,不忘洪洞眾先祖。家家槐樹連成片,本是同根又同源。”
二
奶奶說,人離不開樹,樹是人的衣食父母。
我們的始祖最早積木為巢、樹葉為衣、野果充饑、鉆木取火,樹用慈愛仁厚的胸懷哺育了人類,幫助人類走向了文明……
奶奶一生愛樹。奶奶嫁給爺爺時,我們家只有一問破草房、一棵大桐樹。爺爺和奶奶就忍痛把桐樹伐倒,做成了裝糕點的盒子,賣給臨近寶豐、汝州、禹州的糕點鋪,換些柴米油鹽維持一家的生計,度過了成家之初最為艱難的日子。
聽父親說,我們在城里的房舍就是奶奶鄉(xiāng)下所種的樹木建造的。奶奶搬進縣城后仍喜歡種樹,她在前院種了兩棵桐樹,一棵香椿樹,在西院種了一棵槐樹、一棵皂英樹,二棵桐樹。奶奶曾給我出過一個謎語一“一棵樹八丈高,上面掛著殺人刀?!蔽也虏恢校棠谈嬖V我是皂英樹。奶奶還說,千年柏,萬年槐,皂莢是它祖奶奶。可見皂莢樹是多么古老的樹。奶奶用樹上的皂英洗衣服,給姐姐們洗頭,洗出的衣服有股淡淡的清香,洗過的頭發(fā)爽滑潔凈、柔軟烏亮。
三
我們家前院的那棵桐樹,高大挺拔,蒼老蓊郁,二人合抱不住。它像奶奶一樣年邁、慈愛、藹然祥和。春天綴滿淡紫色的喇叭花,夏日撒滿一地的綠陰。
每天,辛勤的麻雀們早早地就在枝頭含露的晨風(fēng)中報曉。奶奶便也開始起床生火做飯了,送走四個上學(xué)的姐姐,奶奶便坐在樹陰下紡棉花、做家務(wù)。奶奶累了,就會抬起頭,充滿柔情、充滿期待地望著樹……奶奶從來不允許我們攀折樹枝或損傷樹皮,奶奶說,你碰傷了它,它也會像人一樣難過流淚的。
四
60年代初,是大饑荒的年代——“社員每天四兩糧,又拄拐棍又扶墻。”
勤勞節(jié)儉的奶奶精打細(xì)算,用我們院里樹上的桐花、槐花、香椿葉和粗糧支撐著我們度過了那段難忘的歲月。在那段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艱難日子里,曾有幾個木匠三番五次地想買我家前院的那棵大桐樹,奶奶總舍不得,奶奶說:
“將來老了,俺還要用它做個‘大布衫呢!”
長大了我才明白:“大布衫”就是壽材呀,我知道奶奶是多么喜歡這棵樹!
五
1985年,當(dāng)我自費去鄭州大學(xué)中文系進修時,臨近開學(xué),學(xué)費還沒有著落,奶奶竟毫不吝惜,毅然決然地賣掉了那棵大桐樹,全力以赴為我籌集學(xué)費,任憑我怎么勸說也沒有用。奶奶還寬慰我說:
“等你上到‘清華畢了業(yè),再給奶奶買個更好的‘大布衫,奶奶現(xiàn)在結(jié)實著呢,奶奶還惦著你的文章,早點兒‘發(fā)明呢!”
可是爺爺沒等上我畢業(yè)就先病故了,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奶奶一直不讓告訴我。爺爺安葬那天我才得知消息。那是個寒冷徹骨的冬天,等我歸心似箭地奔回家,爺爺已經(jīng)躺在溫暖舒適的棺材里,安詳?shù)睾仙狭穗p眼。奶奶捧出那只用桐木做的糕點盒,里面存放著爺爺生前為我珍藏的花生和糖果。由于日久天長,糖果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雙手捧著糕點盒,想起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回報爺爺?shù)纳疃鲿r,我禁不住淚如泉涌……
六
奶奶直到晚年仍惦記著鄉(xiāng)下老家的樹,叔叔嬸嬸進城時,奶奶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
家里那棵沙梨樹結(jié)果了沒有?那棵老棗樹今年發(fā)茅了沒有?樹老了也像人不中用了,只要不死就留著,說不定哪天還會發(fā)茅呢!還有那棵老柿樹比我歲數(shù)都大,接的柿子又多又甜又大,在家時我還在樹上晾曬過玉米棒呢……
當(dāng)奶奶聽說老棗樹、老柿樹還健在,沙梨、柿子已被村里娃娃們摘光了時,奶奶欣慰地笑著說:
“吃吧、吃吧——只要不摔著娃娃們就行!”
當(dāng)叔叔告訴奶奶,那兩棵桐樹家里蓋房子用了時,奶奶同樣高興地笑著說:
“用吧、用吧——蓋房子是大事,反正在我這兒也用不上啦!”
叔叔、嬸嬸走時,奶奶總是再三叮囑:
“甭忘了——那處宅院多栽些樹,閑著太可惜啦!”
七
爺爺故去后,當(dāng)家里人都去上班時,院子里便空落落的,很是寂寥,和奶奶默默相伴的便只有那些樹了!奶奶一個人坐在走廊里,看著西院里她和爺爺親手栽下的一棵槐樹、兩棵桐樹,還有從前院移栽過來的那棵香椿樹。人挪活,樹挪死。香椿樹沒有辜負(fù)奶奶的期望,如今已經(jīng)碗口粗了,奶奶每年還習(xí)慣用香椿葉腌制成菜,那是勞累辛苦一生的爺爺生前最愛吃的菜;槐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槐花綴滿枝頭,可惜奶奶已經(jīng)年邁得無力為兒孫們做香甜爽口的槐花糕了……還有那架用前院桐樹制作的梯子,當(dāng)初伐它時爺爺很是心疼,因為它還沒有長成材,可是縣城擴街不得不伐掉它,爺爺量材適用把它做成了一架梯子。如今它靜靜地靠在前院屋檐下,上面落滿了灰塵,幾只橫掌也早已松動了,偶爾有避雨或歇腳的麻雀才光顧它。要是爺爺活著,一定會把它修理得又結(jié)實又好用……
當(dāng)奶奶得知西院的槐樹被人刮去樹皮,桐樹被柴火焚燒、被晾衣服的鐵絲深深勒進樹身時,奶奶心疼得老淚縱橫。奶奶深知,年邁體弱的她,再也無力照看那些心愛的樹了,那些被人欺凌、孤苦無依、愛莫能助、不會說話的樹了……
八
奶奶虛壽百歲那年,終于走完了生命的歷程。她就像一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的老樹,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含辛茹苦、竭盡全力地蔭護子孫,最終不得不掙扎著倒下去了。父親用最好的桐樹給奶奶做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大布衫”。奶奶一生喜愛樹,樹陪伴了奶奶一生,老去后又安詳舒泰地睡在了樹的懷抱里。奶奶彌留之際,反復(fù)叮囑兒孫:
“俺老后,甭亂花錢,在墳頭栽棵樹就行了……”
可我知道,奶奶最放心不下的是西院她和爺爺親手栽下的那幾棵樹!可以告慰奶奶的是,那棵槐樹如今已長成偉岸挺拔的大樹;那兩棵桐樹雖幾度焚燒、幾經(jīng)劫難,卻依然活著,且不卑不亢,頑強堅毅地向著故鄉(xiāng)挺立著……
責(zé)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