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勝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是槐花公社辦公室秘書——那是幾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槐花公社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時,父親對蘇聯(lián)文學(xué)歡喜得要命,卻終日為瑣事所累,他給我起了文勝這個名字,顯然是有所寄托。遺憾的是,童年的我對文學(xué)非常鄙棄,一聽見父親恩威并施地讓我背誦經(jīng)史子集唐宋詩詞,腦袋就開始發(fā)脹。終于有一天,我悄悄在舌尖上點了牙膏,在父親翻開書本考驗我的記憶能力時,我立刻露出癡呆兒的表情,并且讓牙膏產(chǎn)生的豐富泡沫從嘴角溢出來。母親大驚失色,將父親好好責(zé)怪一頓,母親說:“天下哪能找到像你這樣把孩子往傻里整的人呢?”父親冷笑道:“他傻?腦子恐怕比奸商還奸?!钡珡拇嗽僖膊徽勰ノ伊?。
父親這句話說對了,我還真是具有商業(yè)頭腦。那時,孩子們對泥巴玩偶有一種特別的興趣,一群一群的圍在河西碼頭瘋狂地制作泥玩具,然后放進(jìn)灶膛里燒制??墒怯捎谕临|(zhì)不行,模子很漂亮,一曬干就散型了,就裂口了。我到處尋找,終于在一片槐花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黏土,那種黏土做出東西來既瓷實,又不裂口,非常適合精雕細(xì)刻。我把黏土切成書本大小的方塊,謊稱是從唐鎮(zhèn)華寶山上挖來的,男孩子來要,每塊五分錢賣出去,女孩子來求,每塊只賣兩分錢。
我另外的一項生意是,用甜面和槐樹花搓成蜜丸子賣,謊稱是我父親從醫(yī)書上得來的中醫(yī)秘方,可以清肺止咳的。這種生意主要是對父親的朋友,可以賣出很好的價錢,比如文化館的唐館長吃一粒要給我一角錢,有時還會給到兩角。其實,唐館長也不吃虧。我父親是小有名氣的秀才,鑒賞能力是很強(qiáng)的,唐館長一有新劇本便邀請他討論,并總能得到啟發(fā)。其他創(chuàng)作員有了新作品也都想聽聽父親的意見,有的還找到家里來。桂芳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桂芳阿姨是武漢知青,寫過好幾出戲文。有時也上臺唱戲,咿咿呀呀唱什么“鵝見青山多苦梅,那青山見鵝,硬魚死……”之類的,我始終不明白這鵝呀、梅呀、死魚呀有什么聯(lián)系,但桂芳阿姨的聲音真是好聽。有一次,父親和桂芳阿姨正高談闊論神采飛揚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顯然受到了刺激。也不知她采取了什么手段,以后便很少見到父親和桂芳阿姨單獨在—起。不僅如此,我還經(jīng)常聽到母親諷刺父親,母親稱桂芳阿姨為“動你牙”,母親時不時總會說:“動你牙到底動了你幾顆牙?”母親說話時,臉上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母親這樣一說,父親便默不作聲。
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母親為什么總是對他的牙齒感興趣。父親說:“什么動你牙?是冬妮亞。你母親哪里看過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亮著蟲子一樣的亮光,但很快就暗淡了。父親沒有嘆氣,沮喪卻在他滿臉皺褶里游動。
父親不去文化館不和桂芳阿姨接觸,桂芳阿姨卻總向我打聽父親的情況。一般的情況是,我碰巧到文化館摘花——文化館的天井里有兩株高大的洋槐樹,據(jù)說是乾隆年間一位很有名氣的秀才親手種植的,花開的時候,一串串白花在細(xì)碎的葉子間晃動著,是做蜜丸的絕佳材料——就碰巧被她看見。那天,桂芳阿姨叫住我,說:“你別總摘花了,你又不是蜜蜂,摘花做什么?”
我說:“槐花有很好的味道,想不想嘗嘗?”
桂芳阿姨說:“花哪里能吃?說不定有毒……”
我噌噌噌地爬到樹上,摘了幾串花下來。我掐去花蒂、花蕊,將十幾朵花的小瓣放在掌心一壓,做成一個花餅。我說:“桂芳阿姨,你吃吧,吃死了我負(fù)責(zé)?!?/p>
桂芳阿姨目瞪口呆,看著我掌心上皺巴巴的花餅,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品嘗。在我的一再堅持之下,她終于表示愿意拿幾朵小花瓣泡茶試試。
桂芳阿姨便領(lǐng)我到臨街的二樓宿舍。宿舍很窄,但看起來卻很是寬敞,而且空氣里有一股很好聞的香味。桂芳阿姨拿給我一個鐵皮桶,說:“這里全是你愛吃的動物餅干,我剛從漢口帶來的?!?/p>
說著,就見她裝腔作勢地找水杯泡槐花。我呢,則痛痛快快地吃起來,沒有絲毫羞澀。桂芳阿姨端著槐花水,對我討好地微笑著,她說:“大文豪,你爸爸身體怎么樣?”
我笑了,說:“你是想知道我爸爸是不是常常思念你吧?!?/p>
桂芳阿姨的臉一下紅如朝霞,她假裝嗔怪道:“壞小子,沒大沒小的?!?/p>
我說:“不是問這個呀,我還以為是呢?!?/p>
桂芳阿姨鼻尖上滲出細(xì)汗來。她看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她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個單身女人,總把心思用在我父親身上,能好意思說明白嗎?
我看著她的神態(tài),覺得桂芳阿姨根本不像舞臺上的樣子,舞臺上的她顯得精神抖擻,眉目顧盼有神,真是儀態(tài)萬千??涩F(xiàn)在,她的眼皮耷拉著,眼角上已經(jīng)游動著魚尾紋了。我說:“桂芳阿姨,你今年三十六歲了吧?”
桂芳阿姨愣了一下,滿心的憂傷立刻從眼睛里流出來。那是一種讓人無法忘懷的憂傷,多少年后,當(dāng)我旅居他鄉(xiāng),忽然聽到桂芳阿姨病逝的消息時,我首先記起的就是那美麗的憂傷。
我在桂芳阿姨的憂傷里咀嚼著餅干,心里涌動著欣賞和憐憫。我說:“桂芳阿姨,我喜歡你?!?/p>
桂芳阿姨拍了拍我的臉,她的手冰涼涼的。
我說:“其實我爸爸也喜歡你,今天他和媽媽斗爭了。他想找?guī)妆救沼?,媽媽知道他想找冬妮亞?!?/p>
桂芳阿姨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朝霞。她起身走到窗前,槐樹的花枝斜插過來,細(xì)碎的花點點滴滴。桂芳阿姨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然后,呆呆地看著窗外。
我走過去,也聞了聞花,我終于明白房間里為什么那么香了。
我說:“桂芳阿姨,你和別的女將不一樣,你很香。我爸是個糟老頭了,是個糯米年糕,他害怕我媽,怕得要命。我一點兒都瞧不起他。我要是他,我肯定和你談戀愛。”
桂芳阿姨微微一笑:“那你媽呢?”
我想了—會兒,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寫封休書休了她也就是了?!?/p>
桂芳阿姨笑了起來,她說:“我的大文豪呀,你以為是在唱戲呀,還休書呢?”
桂芳阿姨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桂芳阿姨嘆口氣說:“大文豪,桂芳阿姨心里難過,可惜你年齡太小了,很多事情你不懂的?!?/p>
桂芳阿姨一流淚,我也感到心里難過,那時,我心里真是難過了。等桂芳阿姨停止了抽泣,我說:“我要走了?!?/p>
桂芳阿姨說:“你走吧,常來陪阿姨說話呀?!?/p>
我跑出了文化館的大門,來到街市時,聽見桂芳阿姨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文,還是“鵝見青山多苦梅,那青山見鵝,硬魚死……”唱詞仍是滑稽,但聽起來凄凄切切,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現(xiàn)在,我站在當(dāng)年槐花公社文化館,也就是現(xiàn)在的清泉鎮(zhèn)文化活動中心里,閣樓早已改造,讓人驚奇的是那兩株槐樹依然還在,槐香襲來,心念一動,驀然想起那唱詞本該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之類的。
眼眶一熱,依稀見桂芳阿姨在槐花的簇?fù)硐驴羁疃鴣?,讓人久久之后仍是滿心的憂傷和感動。
責(zé)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