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愛
媽媽的話雖然俗氣,卻也不無道理。豪門雖然不是天堂,但卻是離天堂近一點的地方。
媽媽是個“流落”北京市井的上海女人,她曾經(jīng)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嫁入豪門,盡管我家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工薪階層,但這并不妨礙她對我的潛移默化。
閑暇時候,媽媽會帶我上街逛逛。
到了王府井,她專挑豪華商場進,專問標價驚人的東西,盡管最后她往往一分錢的東西也不會買。記憶中我的換洗衣服總是只有兩三套,但無論樣子和質(zhì)地卻都是上乘的,有的還是我媽接觸的有錢太太們?nèi)ハ愀?、日本、美國等地淘回來的。我媽從不要我穿款式夸張、特別入時、流行得滿大街都是的便宜貨,她的穿衣哲學歷來都是寧缺勿濫。
一次陳小云買了一套裙裝,地攤貨,才十幾塊錢,樣式漂亮,顏色灰粉紅,很好看。我就鬧著我媽也給我買一套。
我媽看上去很失望:“愛愛,這么長時間了,我對你潛移默化教育簡直泡湯了!陳小云充其量是朵‘胡同之花,將來也只能在胡同里枯萎!北京的胡同就是上海的里弄,能出什么名媛閨秀?將來都是奶孩子、繞鍋臺的窮酸命!”
我媽責令我從此不得跟陳小云玩,以免染上“胡同”習氣,將來甩都甩不掉。
為什么我媽這么不平?為什么她擠破頭都想把我塞進豪門?
我想,首先因為她是個美麗非凡的上海女人。
她的眼睛是那種非常有神的丹鳳眼,而非杏核眼。造物主似乎對她特別青睞,丹鳳眼要比杏核眼耐老得多。她的鼻子挺直,鼻翅又小又薄,嘴唇也是小巧的,一笑就顯出優(yōu)美的弧線……記憶中,她從不留短發(fā),總是把頭發(fā)燙卷,優(yōu)雅地盤在腦后。她圍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時候,微微低著頭,露出長長的頸項,真是美得無法形容。她生氣也是美麗的,哭起來也很美麗。所以我爸總是讓著她,舍不得罵她,更舍不得動她一指頭。
上海女人跟別的地方的女人是不同的,美麗非凡的上海女人跟別的地方的女人更是大相徑庭。不承認這一點是不可以的,不承認這一點你將永遠對她們抱有偏見。美麗非凡的上海女人大都是驕傲的,不滿的,挑剔的,刻薄的,目中無人的……總之似乎跟溫柔敦厚無緣。難怪一位喜歡拍上海女人的香港名導演說,上海女人是最復雜的,所以也是最有故事的。
我媽甚至不要我說話帶北京腔,她匪夷所思,說北京腔不適合花前月下?!皠e說在豪門公子面前,就是在一個溫情脈脈的凡夫俗子面前,那種炒豆子一樣嘎崩脆、舌頭打卷兒的北京腔都會大煞風景!愛愛,你要學我說話的腔調(diào),上海腔,吳儂軟語。我相信,上海腔的普通話會受到全世界豪門公子的激賞!”
不過我媽身上也有平凡女人的好處。她像一只忠實的母雞一樣護著我、顧著這個家。年輕時,她是個美麗的護士,在醫(yī)院常碰上當領(lǐng)導的或者有地位的人,但從不越軌。她總是對我說,既然決定嫁一個人,首先要抱定從一而終。不然就一輩子別嫁人,玩?zhèn)€痛快。這也是我爸總是讓著她的根本原因之一。
其次,是因為她這樣美麗非凡的上海女人竟然流落凡間。
我媽認為美麗的女人就應(yīng)該享受榮華富貴,這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物有所值。所以,她拼了命都想把未盡的理想強加于我,把我塑造成一個平庸生活的顛覆者和復仇者。
她特別喜歡帶我去故宮、頤和園這些皇家遺跡游玩。她說故宮、頤和園這種地方,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極端榮華富貴。她總是感慨人與人的命運不同:慈禧用的一個化妝盒就千雕萬琢、鑲金嵌銀、價值連城,而很多女人死做一輩子也穿不上一雙皮鞋。
醫(yī)院每出現(xiàn)一個因沒錢而放棄治療的農(nóng)村病人或者城市底層病人,我媽回來總是最有話說的:“看看,窮人的命一錢不值,得了大病就得等死。你們總是看不起錢,錢能換來窮人多少條命啊。如果他們都有錢,得的那些病不算什么,幾乎都能康復回家!”
媽媽的話雖然俗氣,卻也不無道理。豪門雖然不是天堂,但卻是離天堂近一點的地方。
沒有我媽,我絕對跟豪門無緣,嫁個大學教授的兒子也許就要慶幸了。不論什么好事,你不去努力,它肯定不會自來。從天上掉下來砸到人頭的總是災(zāi)禍,而不是餡餅。灰姑娘與豪門公子街頭偶遇只是三流小說電影的噱頭,這樣的情節(jié)最能滿足灰姑娘們的一廂情愿,但事實上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后來我真的嫁入了準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