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然
非是我性情多驕傲,如意的珠兒手未操……”每次聽,每次唱,這段“四平調”總是帶給我莫大的震動和不安。
定居上海后,打聽的第一件事,不是襄陽路衡山路在哪里,此地有沒有正宗的京味館和鄂菜館?而是——天蟾戲院怎么走?
幾乎從未跟周圍的朋友說過我喜歡京劇,只有少數幾個體己知道。這是一個如此難言的愛好,以至于很長時間里,我對此羞于啟齒。試想,在年輕的使人心疼的少女時代,跟同齡的男孩女孩談論京劇——天吶!您不是要我命吧!當然,我也不是天生就知道分寸的,只因為,少不更事時一次率真的笨拙,輕易將此興高采烈的告訴別人,那人突然轉過一張錯愕的臉,下死眼狠狠盯了我?guī)紫?,仿佛白日見鬼,半晌才憋出一句:“您老人家高壽?”那時我在心里賭咒發(fā)誓:絕不再跟不懂經的人多廢話一個字,無論任何事情!
其實早在京劇的另一個重量級碼頭武漢,我已經認識天蟾戲院了:這是一個在京劇史上響當當的名字,始建于民國,由英國設計師設計,四層樓,呈扇形舒展開來,麒麟童周信芳長期在此演出,曾有“京角不進天蟾不成名”的說法……
2004年夏,為慶祝逸夫舞臺開臺十周年,整整一個星期,天蟾戲院幾乎每天都有精彩紛呈的演出,我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戲碼:《鳳還巢》、《大探二》、《四郎探母》、《龍鳳呈祥》,還有,我最最喜歡的程派名劇《鎖麟囊》。我在房間里寫字,客廳里傳來廣告訂票的聲音,當時就從椅子上跳下來了,李世濟挑頭牌的《鎖麟囊》啊!這位老太太已屆高齡,不知還能再登幾次臺!
朋友真好,洞悉我的心事,跑到福州路的售票窗口,買了兩張門票。票價160元,比交響樂便宜多了。
是夜,我穿著吊帶絲裙和裸跟涼鞋,坐在裝修一新的逸夫舞臺里,輕輕咳嗽一聲,便有聚攏回旋的音效。我身邊夾擊著一圈銀發(fā)佝僂,然而氣定神閑的老頭老太,時不時又有三五個旗袍珠串的年輕女子,和唐裝折扇的中年男人在我前后落座。意想不到的是,幾乎滿場。
燈光終于暗下來,鼓點一敲,角兒出場,掌聲頓時山呼海嘯一般。聽戲聽戲,聽的就是這個效果,沒想到天蟾戲院里,居然匯合了京劇暌違已久的人氣。這一場本是薛湘靈出閣的喜慶戲,我卻聽得珠淚紛陳。
印象中第一次聽《鎖麟囊》,是在北京的四合院里,一位老伯伯反串的,壓著胡琴,幽咽深沉的調子在鴿子灰的天空里剪不斷,理還亂。我大概只有四五歲吧,似真似幻地聽了個不明所以,竟無端地哭了出來——大概小小的心里,已分辨得出何處悲聲破寂寥的意韻。長大后找出詞來對,“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的心情別樣嬌。非是我性情多驕傲,如意的珠兒手未操……”每次聽,每次唱,這段“四平調”總是帶給我莫大的震動和不安。
程派是悲劇,是平凡女子與血淋淋的現(xiàn)實之間你死我活的廝殺,廝殺的結果往往如參禪般徹悟,身在這樣浮華的世界,類似的徹悟不是太多,而是太少,這是我分外喜歡她的原因。比如:“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p>
我在“咚咚鏘”網站里聊過一個程迷,名字就叫“早悟蘭因”,她說,這詞兒美得要命。
是啊,京劇真是美得要命,出于天生對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熱愛,我下決心要學京劇。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MP3里全是下載的名家名段,我把最好的唱詞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見景生情。得意時——綠楊枝灑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紛落十方。失意時——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重揮三尺劍?——我不由得大發(fā)林黛玉之感慨:“原來戲里也有好文章!”
日積月累,我在天蟾認識了一撥喜歡京劇的年輕票友:南仔,攝影師,只拍京昆劇照,在他的鏡頭里,靠旗、水袖、銀槍、劍舞,翻鷂子、扇子功……天光云影共徘徊。ANDY,復旦大學金融博士,扮上反串張派,嗓音亮脆水美,哪里聽得出我本是男兒郎……
還有阿文,在蘇州工作,每周六清晨坐火車趕到上海,直奔天蟾聽戲,泡到晚間,過足了癮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京劇,是他的宗教,用他的話說:“真恨不得卷個鋪蓋住在天蟾!”最令他羨慕的是,我們身在上海,“有這么多名家好戲聽,生活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