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俑
我眼前走動著這樣的風景: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在太陽即將升起的早晨,拄著一雙鐵拐,穩(wěn)健地迎著朝陽走去,鐵拐擊打路面的聲音沉悶而響亮,仿佛地球的心臟在跳動。
這樣的風景不是我的幻覺,它就出現(xiàn)在我的上班之路上。在那條沿河的小道上,清晨的微風總是那么善良,撫摩著岸邊的垂柳,猶如撫摩著這城市的頭發(fā)。這綠色的城市的頭發(fā),最先聽到鐵拐叩問路面的聲音,接著是居住在頭發(fā)里的鳥兒,它們對這如期而至的打攪,似乎見慣不驚了,因此它們并不遠走高飛,最多在頭發(fā)里跳來跳去,用它們特有的動聽嗓音,沖那人唧唧喳喳。是在抱怨他吵醒了它們的好夢嗎?好夢留人睡,也留鳥睡嗎?
我很幸運,因為我看到了鳥兒!在城市,我看到了鳥兒!我感到很幸福,并且不再孤單。鳥兒,我們的朋友,原來并沒有被我們趕盡殺絕。除了幸福,我的心中還充滿了感激——感激那些鳥兒,雖然它們?yōu)閿?shù)不多,但足以令我肅然起敬,因為我相信它們是不忍心讓人孤獨,才頑強地活著,頑強地堅守著它們殘敗的家園。
我之所以說鳥兒的家園是殘敗的,是因為柳樹只有不多的十來株了,它們在臭不可聞的小河邊相依為命,許多樹樁間雜在它們中間,它們相對無言地注視著那些樹樁,神情肅穆而憂傷,仿佛在為死于非命的兄弟姐妹守靈。
但我短命的幸福很快就夭折了,一下子被悲涼取代。
是為那些鳥兒嗎?還是為那些柳樹?可以想像,在今后的日子里,柳樹不會比現(xiàn)在更多,只會越來越少,它們最終會像它們的兄弟姐妹那樣,成為慘不忍睹的殘肢,最后連殘肢也不剩了。到那時,這城市就沒有頭發(fā)了,就會成為荒涼的禿子。沒有頭發(fā)的城市是很難看的,就像沒有頭發(fā)的人那樣。
我不敢再想,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那個年輕人身上。
是一個少了一條腿的年輕人。他顯然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但我不敢貿(mào)然問他為什么起得這么早。在經(jīng)過我的身邊時,他友好地朝我笑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前走,朝冉冉升起的朝陽走去。風景的色彩于是變得豐富而生動起來。陽光打在垂柳上,打在濕漉漉的城市的頭發(fā)上,在鳥兒的吵鬧聲中心花怒放。陽光也打在年輕人的頭上,仿佛給了他一頂美麗的帽子。他就戴著陽光做成的帽子,走到一棵柳樹下,抬起了頭。
我看不到他的面部,看不到他的嘴,但我“看”到他在念念有詞。
我忍不住走到他身邊:“您在干嗎?”
“我在數(shù)我的鳥兒,看看是多了還是少了。”
“你的鳥兒?”
他轉(zhuǎn)過身來,低頭看著矮小的我,似乎對我的問話感到奇怪,然后他笑了:“我們的鳥兒,咱們見者有份?!?/p>
“見者有份?”
“見者有份。”他肯定地說。
“謝謝?!蔽艺f,“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禮物?!?/p>
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但他很快就不開心了:“我的愛麗絲不見了,可它昨天還在?!?/p>
他告訴我說:“‘愛麗絲是他從前給一只老畫眉起的名字,他在河邊草地里抓到它時,它的一條腿斷了,是他治好的?!?/p>
(聶勇摘自《天府早報》2006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