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窗
這個女孩子符合杜拉斯的描述,她有著“一張被歲月摧毀的容顏”。你可以看出,她其實非常年輕,但她的臉上,有一種近乎衰老的、陳舊的、被擱置過的神色。她穿著囚服,頭發(fā)是十年前流行過的樣式。她的表情卻又很難講,似乎是得意,又努力壓抑著,確實,在四百個女犯人中間,被挑選到這里現(xiàn)身說法,她不可能不得意。
她開始講了:“以前,我也有過燦爛的歲月,也曾經(jīng)是銀行職員?!?/p>
我立刻知道了,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后面的故事,我完全可以替她講下去,她的故事,報紙上每三天登一次。果然,他出現(xiàn)了,“他又英俊,又瀟灑”。然后:“第一次,他說做生意急需三十萬元,我沒有這么多的存款,他說,你管著那么多的錢,難道不可以先暫時借給我一點?我知道這是違反財務(wù)制度的,立刻回絕了他?!蔽抑浪罱K是會答應(yīng)的,果然,答應(yīng)了,她挪了三十萬出來。又講:“他說,一周之內(nèi)就還給我?!蔽蚁耄@第一次肯定是會還給她的,也果然。她甚至為了自己不相信男友而后悔莫及。然后就有第二次,這次他就說生意蝕了本,還不上,又慫恿著她再挪些出來,賺了錢好把錢還上。這樣,一次一次。
報紙上全有,她的故事,就在報紙上,每次的細(xì)節(jié)都一樣。漸漸,這不再是她的故事,而成了“她”的故事?!八钡墓适?,全都一樣,每次的細(xì)節(jié)都一樣,男人,永遠(yuǎn)如此貪婪,永遠(yuǎn)不動聲色,女人,永遠(yuǎn)如此愚忠,所有的說辭,所有的步驟,似乎是代代相傳,傳子不傳女,沒有一點改良和創(chuàng)新。惟獨“她”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以為那永遠(yuǎn)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故事,離奇、骯臟、潰爛,怎么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別人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應(yīng)該由自己來傳述,而自己,從來都不可能淪落到被別人傳述的地步。
一千零一個“她”,端坐在一千零一個銀行的窗口后面,滿心以為自己不是坐在已經(jīng)登在報紙上的故事里,厚玻璃隔開了街上的聲浪,叫賣炒栗子的聲音無論如何也傳不到這里,一切的機器都锃亮、干凈、沒有差錯、不容置疑,只有數(shù)字在面前綠熒熒地跳動著,周圍很安靜,她完全聽不到遙遠(yuǎn)的地方,報紙被印刷出來的聲音。
“她”使我懷疑,太陽底下,其實無新事,我們所有人的故事,其實都已經(jīng)登在了報紙上,我們甚至都看過了這張報紙,卻渾然不知,滿心以為,那是別人的命運,別人的故事。我們只是等著黃粱飯做熟,在醒來的落日里,有人遞上一張報紙,指給我們看,我們剛做過的夢。
許美靜唱過一首歌,《鐵窗》,講的也是“她”的故事,MV里,女人在幽閉的、空無一物的監(jiān)室里,被白亮的燈照著,喃喃地唱,喃喃地自語,喃喃地悔恨著,幽閉的、空無一物的房間,還是像夢里的場景,她喃喃地,醒了,卻懷疑自己其實才是別人的夢,每被別人夢到一次,她就被驚醒一次,把自己的故事回憶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于一個報紙上的字所構(gòu)造出的世界里,這報紙每被人看到一次,她就被提出來一次,再把已經(jīng)規(guī)定好的夢回憶一遍。
兄弟
他和小虎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上同一個小學(xué),中學(xué),一起逃課去游泳。十四歲的時候,他們學(xué)武俠小說里的樣子,結(jié)拜兄弟。小虎問他,我們現(xiàn)在是兄弟,你會怎么對待我?他說,如果有人用刀砍你,我就替你擋著。小虎說,你盡拿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發(fā)誓,誰一輩子老遇到刀砍啊?他想一想,就說,如果你死了,我就替你養(yǎng)你爹媽和你弟弟。小虎于是和他笑著打成一團。
沒想到成了真的。他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當(dāng)醫(yī)生的第二年。有天深夜,有人敲門,他打開門,門口站著小虎的弟弟小江,渾身是傷,纏著繃帶,小江告訴他,他們?nèi)胰?,包括小虎在?nèi),在這天早晨去郊游的時候,遇到了車禍,只有小江幸存,從此,他在這世界上沒有親人,也沒有人可以投奔,只有來找他。十二歲的小江,帶著他的游戲機,還有一雙破球鞋,來投奔他。他大哭著,留下小江。那一年,他二十四歲。
他的女朋友問:“這個孩子什么時候走?”他大怒:“他還能到哪里去?”溫室長大的女孩子,沒有被人這樣吼罵過,轉(zhuǎn)身離開,再也沒回來。他沒去追她,從此下定決心,如果要結(jié)婚,就必須是個能接受小江的女子。此后的十六年,他沒有遇到這樣的人。
他爹媽接受了這個孩子,但是很多問題,還是要他解決。他真沒想到,家里添個半大的上學(xué)的孩子,真不是添雙碗那么簡單。他拼命加班,生活還是緊張。有天,他去學(xué)??葱〗咔颍@孩子穿著一雙綻了口的球鞋,已經(jīng)破了很久,不敢跟他要新的。他轉(zhuǎn)身去賣血,用那錢買了五雙球鞋。那年,他二十八歲。
小江高中畢業(yè),死也不肯考大學(xué),怕給他增添負(fù)擔(dān)。他綁著小江,把他送進考場。那一年,他三十歲,小江快要畢業(yè)的時候,他得到一次機會,去美國進修。他放棄了。這一年,他三十四歲。
電視臺和報社知道了他們家的事,要他上一個“人間真情”之類的節(jié)目,他拒絕了:“我把弟弟養(yǎng)大,很正常啊,怎么就要上電視了?”這年,他三十六歲。
小江有了女友,帶回家給他看,那女孩子明知道他的身世,事后卻還問他:“你這個所謂的哥哥怎么還不結(jié)婚,是不是有問題?”小江站在街上,悲哀地看看這個純潔清白的女孩子,轉(zhuǎn)身離開,任她在背后連哭帶叫。小江從此下定決心,一定要找一個能夠接受哥哥的女子做妻子。這一年,小江二十五歲。
終于遇到一個善良的女孩子,是一年后。在二十八歲那年,小江結(jié)婚。這個女孩子和小江本不打算舉行婚禮,但是,他不愿意,他拿出他十年來積攢下的所有加班費、手術(shù)費,為他們操辦了婚事?;槎Y上,新娘和小江慎重地叫他“哥哥”。全場安靜了整整一分鐘。那天晚上,他被鬧新房的人灌醉了,新人讓他睡在新房里?;秀敝?,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這一年,他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