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瑞特·歇德

孩子，快點轉(zhuǎn)過身來吧

自從瑪麗安的兒子杰里上了越南戰(zhàn)場，她就一天天地顯老了。杰里今年剛滿二十歲。他一參軍就爆發(fā)了越南戰(zhàn)爭。杰里隨部隊去了越南。起初杰里還不時有信回來?？晌鍌€月以前，忽然變得杳無音信了。

為了幫助瑪麗安打發(fā)時間．避免她老是想著杰里和那該死的戰(zhàn)爭，幾乎每天晚上．丈夫都會陪瑪麗安去看電影。當然。在買票之前，丈夫總會先了解一下這部電影的主要內(nèi)容，以免出現(xiàn)戰(zhàn)爭的場面刺激瑪麗安。

這天晚上，丈夫帶瑪麗安看一部有關(guān)花樣滑冰的電影，沒想到．正片前竟加演了一部反映越戰(zhàn)的紀錄片。片子先是介紹了美軍最新式的武器，接著鏡頭拍到了幾名被俘的美軍士兵，他們正站在一個越南監(jiān)獄的門口。

紀錄片一開始播放，瑪麗安就雙手緊握，滿頭大汗。她顧不得旁邊的丈夫，眼睛死死地盯著銀幕。尤其是那幾名戰(zhàn)俘走出監(jiān)獄時，她的心跳就更快了：杰里會在里面嗎?

戰(zhàn)俘們一個個走出來．最后出來的那個戰(zhàn)俘只有一個背影，這背影像極了杰里。快點轉(zhuǎn)過身來吧，快點，瑪麗安急切得要喊出聲來了，可紀錄片放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電影放完了，瑪麗安還癡癡地坐在那里，后面那部花樣滑冰的片子她一點兒也沒有看進去。她的腦子里只有那個像極了杰里的背影……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旣惏脖持煞蚯那娜タ茨遣考o錄片，可那個背對著鏡頭的士兵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來。這天晚上，她看完紀錄片走出影院，恰好聽到旁邊兩個人的交談，一個人低語道：“這片子可能是被剪輯了，要想看完整的紀錄片，那得去墨西哥。”去墨西哥就能看到完整的紀錄片!瑪麗安又有了希望：對，一定得去墨西哥。

回家后，瑪麗安把去墨西哥的想法告訴丈夫，當然她并沒有說實話，只說自己想去看望嫁在墨西哥的妹妹。丈夫先是一愣，接著答道：“這段時間公司很忙，我抽不開身。你總不能一個人去吧?”他指望妻子能打消這個念頭，憑直覺，他知道這事一定與杰里有關(guān)。

“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駕車去?！爆旣惏驳卣f，神色卻十分堅定。駕車去墨西哥，那至少得花一個月，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加上隨時會有的天氣變化，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丈夫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不過他沒有反對，他太了解瑪麗安的脾氣了。

瑪麗安堅信那部電影沒有全部放完?？伤材貌粶?，就算那部紀錄片在墨西哥沒有被剪輯，那個背對著鏡頭的士兵在電影里就一定會轉(zhuǎn)身嗎?轉(zhuǎn)過身來之后。會是杰里嗎?可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她總得要親自去看看。

經(jīng)過一個月疲憊的汽車之旅．瑪麗安終于到了墨西哥。她并沒有先去找妹妹特里薩，而是沿路不停地打聽哪座城市有那部美國來的紀錄片播映。就這樣，她追尋著那部紀錄片，一直找到了妹妹特里薩住的城市。

特里薩見到了姐姐，非常興奮，可他們一家正要出門度假，瑪麗安告訴妹妹沒關(guān)系。自己可以一邊為他們看家，一邊等他們回來。當天傍晚，特里薩夫婦就出門度假去了。他們前腳剛走，瑪麗安后腳就出了門。她駕上車，直奔城里的德伯里影院，她已經(jīng)打聽清楚．在那里會放映那部紀錄片的完整版。

到了德伯里影院不久，電影就開始了。果真是那部紀錄片。一點兒也沒錯?，旣惏材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心臟一陣陣狂跳。

一開始出現(xiàn)在銀幕上的，仍然是那一件件嶄新的武器．可在瑪麗安眼里，看到的卻是戰(zhàn)場上倒在這些武器下的一具具尸體。

接著，戰(zhàn)俘們一個個地出現(xiàn)在銀幕上，瑪麗安早已給他們?nèi)×嗣??？吭诒O(jiān)獄大門旁的那個?，旣惏舶阉凶隹死锼?，他身材瘦長。在整個影片中都有他的鏡頭?，旣惏侧溃骸翱蓱z的孩子……”不知不覺地，她已經(jīng)把對杰里的愛分出一點給了克里斯。

接下來的那個，瑪麗安叫他沃特。沃特面部泛紅，頸部還系著塊手帕。“看樣子他是感冒了?！?/p>

杰里小時候也常感冒，這孩子也很像杰里。

電影又到了最后，監(jiān)獄大門上出現(xiàn)了一只手，那手有些粗大．手上還戴著一枚戒指。他就是那個一直沒有轉(zhuǎn)過身來的士兵。那枚戒指，瑪麗安認識，像極了當年她結(jié)婚時送給杰里爸爸的那枚。戒指現(xiàn)在的確是在杰里那兒，他出發(fā)前。丈夫親手把戒指戴在了兒子手上。

那個士兵終于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了，一點一點，慢慢地，他的身體似乎沒有動，可臉真的像是在轉(zhuǎn)動。

瑪麗安在心里喊著：克里斯，沃特，你們叫一下這個孩子，讓他快點轉(zhuǎn)過身來吧，他的母親真想看看他啊!這個士兵終于轉(zhuǎn)過身來了，一張臉填滿了銀幕，可他的面部毫無表情，只是目光空洞地看著鏡頭。天哪，那真的是杰里!

可杰里的臉像塊平板。兩眼直直的。那模樣就像是……像是個白癡!杰里出門前?？墒且粋€活潑靈動的孩子，他那大大的眼睛里，總是閃動著智慧的光芒。可銀幕上的杰里齜著牙。戴著戒指的那只手揮動著，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前方。他真的是個白癡了!瑪麗安一下子暈了過去。

瑪麗安突然倒地，造成影院內(nèi)不小的騷亂。其實她還能聽到，也能看到，有個婦人走上來為她做人工呼吸，接著一個男人輕輕地扶著她，慢慢地走出影院，來到外面的燈光下。

此時，瑪麗安的大腦中一片空白。杰里是個廢人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那個杰里了?，旣惏惨槐橐槐榈貙ψ约赫f著，淚水忍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但不管怎樣，他還活著?，F(xiàn)在他需要媽媽的保護，一定得找到他。一定。

不知哪來的勇氣，瑪麗安開始給總統(tǒng)寫信．她請求總統(tǒng)救救杰里。信發(fā)出去了。寄向了華盛頓。

接下來的日子里，瑪麗安每天都在想著那封信，它能到達總統(tǒng)的手里嗎?總統(tǒng)會重視這封信嗎?他會不會把這封奇怪的來信看成是笑談，不屑地扔進廢紙簍里去?

瑪麗安的情緒越來越差，做起事來也開始丟三落四。不過，她還是強撐著一次次地去看那部紀錄片。她仔細地看著關(guān)押杰里的那座監(jiān)獄，不過，她又意識到，就算是知道了那所監(jiān)獄在哪，她能去越南嗎?救出杰里，只是她這個老太太的夢囈罷了。

戰(zhàn)爭。讓一切難以復原

特里薩夫婦度假回來了。盡管瑪麗安守口如瓶。但還是被特里薩看出了蛛絲馬跡。特里薩偷偷地看了姐姐的行李袋。里面有墨西哥幾十個城市的地圖，上面凡是有電影院的地方，都被紅筆圈上了。特里薩把心中的疑問告訴了丈夫，她的丈夫是一個新聞工作者。夫妻倆決定和在美國的姐夫聯(lián)系一下。

特里薩很快從瑪麗安丈夫那兒知道了問題所在。她和丈夫一道去了電影院，他們背著瑪麗安看了那部紀錄片。那個可怕的鏡頭出現(xiàn)時，特里薩淚流滿面：“天哪，真的是杰里!親愛的。你應(yīng)該拿起你的筆來，幫幫我姐姐，不，幫幫一位偉大的母親。”

兩天后，一篇題為《救救杰里，一位可憐的戰(zhàn)俘，還有他的媽媽》

的文章登上了墨西哥地方報的頭版。報上還登出了瑪麗安的照片，她正可憐巴巴地坐在屋內(nèi)出神，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

新聞在全市引起了轟動，輿論在媒體的帶動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聲音：“幫幫這位美國來的偉大母親?！焙芸?，這篇新聞被墨西哥全國性的報紙轉(zhuǎn)載，甚至還有一些傳到了美國。

與此同時，瑪麗安的那封信也寄到了華盛頓。總統(tǒng)讀過信之后，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可思議：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調(diào)查后，總統(tǒng)了解到，那部紀錄片實際上是一位戰(zhàn)地記者偷拍的。最后的那個士兵因為在戰(zhàn)爭中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已經(jīng)成了一名白癡。因為怕在國內(nèi)放映時引起不好的影響，所以做了剪輯處理。

這時，美國國內(nèi)一些大報也開始轉(zhuǎn)載墨西哥傳來的那篇新聞，新聞在全國引起了轟動?？偨y(tǒng)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在他的安排下，與越南交換戰(zhàn)俘的工作開始啟動。杰里和那幾個在紀錄片上露面的士兵作為第一批被交換的戰(zhàn)俘即將回國。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架直升機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紐約的民用機場，瑪麗安也從墨西哥被接到了這兒。

聞訊趕來的記者一個個把指頭放在了相機的快門上。飛機艙門被打開后。首先走出來的是兩名趕赴越南談判的外交官?？僧攦扇艘姷烬嫶蟮挠浾哧嚾莺?，竟快步地溜了。接著，戰(zhàn)俘們一個一個地走了出來，盡管他們已換上了一身新裝。年輕的臉上卻仍有著不盡的風塵滄桑。面對記者們伸過來的話筒，他們一個個都沉默著不吭聲。

瑪麗安焦急地等待著兒子杰里的出現(xiàn)，從第一個士兵走下飛機，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艙門。最后走出飛機的是兩名機組人員，他們抬著一副擔架，慢慢地走下舷梯?，旣惏惨谎劬涂吹綋苌系哪莻€人，他頭發(fā)蓬亂，胡須都快遮住面孔了?，旣惏舱J出了這是自己的兒子，杰里。

瑪麗安瘋了一般沖過去，兩名機組人員停了下來。輕輕地向她說道：“對不起．他得知要回來，神智突然清醒了，一個勁兒地說讓您見到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肯定會失望。他竟然折斷了手上的戒指，偷偷地割了動脈……等我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遲了，所以……”

瑪麗安腦子里轟地一聲，接著泣不成聲地喊道：“杰里，我親愛的，我只想讓你活著，你怎么這樣傻呀……”

(摘自《做事會》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