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學界一般將戾(隸)家與行家視為文人畫與非文人畫的區(qū)別之一。本文基于詳盡的史料,指出文人畫不能簡單地等同為戾家。處于發(fā)展初期的文人畫,即北宋末年由蘇軾等文人士大夫興起的文人畫運動,強調(diào)戾家與行家的絕對對立,并體現(xiàn)在身份、人格、素養(yǎng)、方法、畫品等一系列的差異中。隨著社會境遇變遷和繪畫地位提升,戾行對立逐漸向戾行合流發(fā)展,戾家與行家呈全面融合之勢,這最終促使文人畫在“元四家”時期走向完全成熟。優(yōu)秀的文人畫家,不但堅持高妙的情趣,而且完全掌握筆墨的技巧,他們既是真正的文人,亦是真正的畫家。
關鍵詞 文人畫 戾家 行家 戾行對立 戾行合流
戾家與行家這一對稱謂,正如文人畫與院畫、南宗與北宗一樣,通常被看作是區(qū)別文人畫與非文人畫的代名詞之一。晚明大鑒賞家詹景鳳為饒自然的《山水家法》作跋時,就將畫史人物分為逸家(戾家)、作家(行家)、兼逸與作三類。他列入戾家的畫家有:王維、畢宏、王洽、張璪、項容、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燕肅、米芾、米友仁、“元四家”、沈周、文徵明。而李思訓父子、趙伯駒兄弟、馬夏劉李以及當朝的戴進、周臣則被視為行家一派①。這樣的分類,與董其昌的“文人之畫”相比,除了個別人物的出入,主流的歸屬是吻合的。
那么,何為戾家、行家?據(jù)啟功考證,戾家、行家的分別宋代已有。張端義的《貴耳集》中說:
自嘉泰、嘉定以來,百官見宰相,盡不納所業(yè)……三十年間,詞科又罷,兩制皆不是當行,京諺云“戾家”是也。②
可見,行家是以此事為職業(yè),受過專門訓練,所謂科班出身的當行能手;戾家則相反,他的本職不在此,因而也在某種程度上是外行。就繪畫而言,行家主要指那些以畫謀生的畫工、畫匠,包括民間畫工、寺廟畫工、宮廷畫工;而戾家,則是那些詞翰之余,把繪畫當作“遣一時之興趣”的文人士大夫。無論是漢晉時代的劉褒、蕭賁偶爾揮毫,還是北宋末蘇軾等人,他們的當行和利祿所在都不是繪畫??梢哉f,文人畫在發(fā)展初期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戾家與行家的對立,此時文人畫確為戾家。
一、文人畫的緣起:戾行對立
文人的本行,我以為可概括為:求道、經(jīng)世和治文。其大體可以對應《左傳》所說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墩f文解字》釋“士”為“士,事也”,又釋“事,職也”??梢姡缙诘奈娜?,又稱為士,特指有職的官員,他們參與政事,經(jīng)世治國。到孔孟時代,也堅持文人的這一特性。孟子說:“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孟子·滕文公下》)同時,士賴以立身、進仕憑借正是“道”,又可稱之為“禮樂”?!抖Y記·經(jīng)解》中說:“是故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不隆禮,不由禮,謂之無方之民?!笨追f達注疏為:“方,道也。若君子能隆盛行禮,則可謂有道之士也。反此則為無知之民,民是無知之稱故也?!痹谑哭r(nóng)工商的等級結(jié)構(gòu)中,士正是以其德行區(qū)別于其他三民的?!豆攘簜鳌こ晒辍酚洠骸肮耪哂兴拿瘢惺棵?,有商民,有農(nóng)民,有工民。”范寧注“士民”為:“學習道藝者?!?/p>
再看治文。文,在此特指文學,即錢穆所說的“文人之文”③,而非范仲淹所說的“禮樂典章”。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初不以功用為意,而為自我情志抒發(fā),后者則多是萬世不移的四書五經(jīng)。文的獨立價值,從“文的自覺”時代——魏晉——開始張揚。曹丕推崇“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④,使文學得以列入“三不朽”其中。但即使如此,輕文重道、重經(jīng)世的觀念也未完全消失。少而好賦、并以此得名的揚雄都認為賦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⑤,且不說理學家如朱熹的貶抑:“用力于文詞,不若窮經(jīng)觀史以求義理,而措諸事業(yè)之為實也……至于文詞,一小伎耳!以言乎邇,則不足以治己;以言乎遠,則無以治人?!雹蘧褪菍Aχ挝牡氖咳艘矔r時發(fā)此感嘆。如清代周亮工記載:“記州平教弟者曰:‘男子出世,不與乾坤撐持一番,雖文章做到極處,終如婦人女子,低眉襝衽,巧針細線,何足夸貴!’”⑦鄭燮則說得更為刻?。骸傲饮悺亢闻c于圣賢天地之心,萬物生民之命?凡所謂錦繡才子者,皆天下之廢物也,而況未必錦繡者乎!”⑧
在這樣的背景下,繪畫的原初地位實在不可高估。特別是在致力于治國平天下的儒生看來,繪畫與“技役”是等同的?!凹家邸?,我在此將其分解為兩層含義:一是技,表明繪畫屬于道器對立中器的低級層次;二是役,則表示繪畫者在人身上的不自由。而這兩點,正是文人所不能忍受的。我以為,直到后世蘇軾、趙孟頫、董其昌等人強調(diào)戾行對立的身份區(qū)別,概不出這兩個方面。
首先,對“技”的態(tài)度?!墩撜Z·為政》中說“君子不器”,《禮記·學記》也說“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事道與事器,對應于勞心者和勞力者,前者比后者更高貴、更智慧。但是,早期儒生往往融經(jīng)世、求道于一身,其日常修養(yǎng),如“六藝”中既有詩書之道,又有算術訴訟、騎馬射箭等實際的技能訓練。因此,所謂“不器”,恰好是“眾器”。這正是文人們引以為榮的才能。如孔穎達注疏為:“器謂物堪用者,夫器各施其用,而圣人之道弘大,無所不施,故云不器,不器而為諸器之本也。”類似的觀點見于陳澔:“不官,不拘一職之任也;不器,無施而不可也……皆以本原盛大,而體無不具,故變通不拘,而用無不周也?!雹徇@種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不惟體現(xiàn)為進仕、治學,同樣適合作文、書畫。那么,文人作畫,以戾家的身份,絕對不比行家差,而且必定更為出色,因為畫工只是在器的層次上運作罷了。比如蔡邕就認為“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⑩。在強調(diào)社會分工,并且視業(yè)余為低劣的西方學者看來,中國文人們對業(yè)余的癡迷程度著實奇怪。如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就提出這樣的看法:“在施行統(tǒng)治方面,他們屬于業(yè)余愛好者(amateur),因為他們所受的是藝術方面的訓練;而他們對藝術也有一種業(yè)余愛好的偏見,因為他們的本行是為政做官?!?11)
其次,在“役”的問題上,文人尤其強調(diào)自身的獨立和自由。士人不僅自覺地意識到與農(nóng)工商等其他三民的等級區(qū)別,而且對待同一集團內(nèi)的君主,也要保持獨立的人格。余英時曾指出戰(zhàn)國士人將自己與君主的關系分為三等:師、友、臣,而最不能忍受的則是“役”。(12)這來源于《戰(zhàn)國策·燕策》中的劃分:“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蔽娜艘驗閳猿值赖膬?yōu)越性,因而堅定自己作為道統(tǒng)傳承者的獨立信念。與此相反的是,繪畫從其產(chǎn)生起,就被工匠操持,因而不免淪入受人驅(qū)使的地步。即使到了文藝自覺的魏晉時期,繪畫的地位仍然比不上文學,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的奴隸性。《顏氏家訓》一方面承認“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另一方面則直言繪事為“猥役”:“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彭城劉岳……才學快士,而畫絕倫。后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敗,遂為陸護軍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yè),豈見此恥乎?”(《雜藝第十九》)另外,《宣和畫譜》記載閻立本的事跡也是明證:
初唐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見異鳥容于波上,喜見顏色,詔坐者賦詩,召立本寫焉。閣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時立本已為主爵郎中。俯伏池左,研吮丹粉,顧視坐者,愧與汗下。歸戒其子曰:“吾少讀書,文辭不減儕輩,今獨以畫見名,遂與廝役等。若曹慎勿習!”(13)
后來閻雖貴為宰相,仍然屢遭朝臣譏諷。從以上的史料來看,繪畫的原初地位非但比不上經(jīng)世求道,也比不上文學。所以,當北宋末年蘇軾等文人士大夫挾文壇之勢旁逸斜出,就不屑以行家,而是以戾家身份參與繪畫,并且刻意強調(diào)戾行之間的對立。其表現(xiàn),我概括為四個方面:
1.人格上,自娛與奉上的對立。這是由“役”所引發(fā)的,文人注重抒情寓意,不以畫為謀生之資,故無須看人臉色。如米友仁自述:“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碑嫻さ那闆r,鄧椿記錄為:“故一時作者,咸竭盡精力,以副上意。其后寶箓宮成,繪事皆出畫院,上時時臨幸,少不如意,即加漫堊,別令命思?!保ā懂嬂^·圣藝》)這樣的環(huán)境顯然不合文人的要求。
2.素養(yǎng)上,三絕與專業(yè)的對立?!叭^”指詩書畫,典故出自唐鄭虔?!缎彤嬜V》記其“善畫山水,好書……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明皇,明皇書其尾曰:‘鄭虔三絕’”(《人物一·鄭虔》)。自蘇軾等開始以詩題畫,以書法寫枯木竹石,并且贊揚王維以詩境融畫境,文人以自己的學養(yǎng)優(yōu)勢參與繪畫,并凌駕畫工之上。更重要的是,此時的“三絕”觀念開始將詩書畫從內(nèi)涵上融合為一體,而之前的“三絕”只是強調(diào)三種修養(yǎng)并長,并未顧及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3.方法上,生知與訓練的對立,或可說理智與直覺、先天與后天的對立。繪畫借形來表現(xiàn),所以它不得不依從技法。對于畫工而言,技法來自長期的訓練。文人的日常訓練卻是關于道德詩文的,因此文人對技法的掌握可以說既不能,也不屑為。而且北宋時南禪日益流行于士大夫中間,文人借明心見性、一超直入如來地的功夫,為自身辯護。郭若虛說得最為顯豁:“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保ā秷D畫見聞志·敘論》)米芾則推舉“天才”,“因知天才,神不能化,天生是物,自然而生,自乘氣而成才也”(《畫史》),而他的確不負此譽,自述“伯時病臂三年,余始畫”(《畫繼·雜說論近》)。同時的畫著論及士大夫畫家時,大抵持同樣觀點,將繪畫的高妙歸結(jié)為天性使然。如李廌的《德隅齋畫品》評價李公麟的《長帶觀音圖》:“蓋其天才軼舉,皆過人也?!薄缎彤嬜V》評王維:“當時之畫家者流,以謂天機所到,而所學者,皆不及……由是知維之畫出于天性,不必以畫拘,蓋生而知之者。”(《山水一》)又評文同墨竹:“非天資穎異,而胸中有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何以至于此哉?”(《墨竹》)尤其晁補之的論點直接秉承儒家的“不器施萬器”:“大小惟意,而不在形;巧拙系神,而不以手。無不能者。”(14)
4.畫品上,氣韻與形似的對立。因為有上述的優(yōu)勢,體現(xiàn)在畫面上就是文人畫總是能較畫工畫傳達出那“說不出的一點什么”。與氣韻相類的詞還有:“神”、“趣”、“生意”、“常理”、“風神”等。謝赫“六法”既重氣韻,又重形模,而張彥遠認為“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至于傳模移寫,乃畫家末事”(《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氣韻與形似遂對立起來。
北宋末年興起的文人畫運動基本上奠定了后世文人畫理論的基調(diào),這是學界公認的事實。但是,我特別指出,這兩種理論將以不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因為北宋的文人畫主要反映了戾行對立的社會狀況,然而伴隨著文人自身的發(fā)展和繪畫的成熟,我們會看到戾行由分化逐漸融合。上述四個方面,特別是第二及第三方面的對立后來已幾乎不存在;不過明清的文人畫以正宗的身份將這種對立前所未有地刻意強調(diào),以至于它純粹變成了如列文森所說的一種“理想”。
二、文人畫的成熟:戾行合流
北宋末的文人畫壇宗匠,大都在宣和朝以前離開人世。(15)其后的十幾年,應是院畫一枝獨秀的時代。徽宗對繪畫的發(fā)展,貢獻甚大,此處無法一一列舉。就戾行合流而言,他在位期間,一方面將院畫的地位擢拔到后世無法企及的高度,另一方面他也為院畫與文人畫的交流作了良好鋪墊。
(一)北宋戾行合流
北宋的社會體制本身就非常適合文藝發(fā)展,歷史學者都證明它是典型的文官政治。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繪畫地位的上升。我們看到,魏晉時雖然有文藝的自覺,但側(cè)重于文學。繪畫雖有顧愷之這樣的大家,然而名士們一般的態(tài)度仍然是不為的。《世說新語》把繪畫仍然歸在“巧藝”門下,與彈棋、建樓、騎射并列,而為文學單設一門,且排第四。
但是北宋終朝,雅好文藝之風盛行不衰。《夢溪筆談》已經(jīng)將“書畫”卷與“技藝”卷分開,這表明書畫的地位日益上升。至徽宗朝,這種傾向更趨劇烈?!懂嬂^》記載:“政、宣間,獨許書畫院出職人佩魚,此異數(shù)也。又諸待詔每立班,則畫院為首,書院次之,如琴院、棋、玉、百工,皆在下……又他局工匠,日支錢謂之‘食錢’,惟兩局則謂之‘俸直’,勘旁支給,不以眾工待也?!保ā峨s說論近》)連推崇繪畫的鄧椿都驚嘆“異數(shù)”,可見徽宗對畫事的看重。
更重要的是,徽宗人文修養(yǎng)極佳,他察覺到畫工在此方面的欠缺,因而著意加強對畫工的熏陶。同時,他在朝臣中宣揚書畫之風?!懂嬂^》又述:“宣和四年三月辛酉,駕幸秘書省,訖事,御提舉廳事,再宣三公、宰執(zhí)、親王、使相、從官,觀御府圖畫。既至,上起,就書按徙椅觀之,左右發(fā)篋,出御書畫。公宰、親王、使相、執(zhí)政,人各賜書畫兩軸?!保ā妒ニ嚒罚┛梢韵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作為戾家的士大夫與作為行家的院畫工必有一番接觸。一方面是畫工向文人學習,另一方面士大夫也不可避免地受行家作風影響,其中某些人還自覺地向他們學習。晁補之是典型的例子。鄧椿記他:
菩薩仿侯昱,云氣仿吳道玄,天王、松石仿關仝,堂殿、草樹仿周昉、郭忠恕,臥槎、垂藤仿李成,崖壁、瘦木仿許道寧,湍流、山林、騎從、鞬服仿魏賢,馬以韓幹,虎以包鼎,猿、猴、鹿以易元吉,鶴、白鷴若鳥鼠以崔白,集彼眾長,共成勝事。(《軒冕才賢》)
可見,晁補之的興趣廣泛,他請教的畫家中既有關仝、郭忠恕、李成這樣瀟灑的文人,又有易元吉、韓幹等拿畫院供奉的能工巧匠。
前文列舉了戾行對立的四個表現(xiàn),從中可以看出,惟一制約文人提升畫品的因素可能就是第二個方面:對技法的掌握。因為繪畫不獨存于心,更要形之于筆,因而必須解決心手相應的問題,如文徵明所說的“古稱詩畫無彼此,以口傳心還應指”。(16)蘇軾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17)對于大部分士大夫來說,他們屬于“有道而不藝”的一類,不僅蘇軾,其時的米芾、宋迪、燕肅等主要不以畫得名,而以人得名。正因為如此,繪畫及書法保留了其神秘的“技巧”一面。傳為蕭繹所撰《山水松石格》一書中就說:“審問既然傳筆法,秘之勿泄于戶庭。”于是,出現(xiàn)兩種情況:得到技法的人,往往神授其說,董其昌已指出其荒謬:“書家有自神其說,以右軍感胎,似傳筆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脫語?!保ā懂嫸U室隨筆·評法書》)得不到技法的人,則煞費苦心?!缎彤嬜V》錄:“鐘隱……初欲師郭乾暉,知乾暉秘其術,不以授人,隱乃變姓名,托館寓食于其家,甘從服役。逮逾時,乾暉弗覺也。隱陰伺其畫,而心得之。”(《花鳥二》)
然而,與蘇軾等同時的士大夫畫家中,李公麟是例外,他屬于“有道有藝”之列。在他身上,實際上綜合了戾家與行家的特長,是戾行合流的第一個代表人物。不像蘇軾大部分的時間消耗在政事上,他一生只做過幾個小官,而且對書畫有著非比尋常的癡迷?!缎彤嬜V》記載他:“博學精識,用意至到,凡目所睹,即領其要。始畫學顧、陸與僧繇、道玄及前世名手佳本,至磐礴胸臆者甚富,乃集眾所善以為己有,更自立意,專為一家,若不蹈襲前人,而實陰法其要。凡古今名畫,得之必摹臨蓄其副本,故其家多得名畫,無所不有。”(《人物三》)他一方面充分發(fā)揮其作為戾家的人文素養(yǎng),另一方面又于天才軼舉之外,吸納行家最為重視的格制和技法。故《畫繼》贊揚他:“畫之六法,難于兼全,獨唐吳道子,本朝李伯時,始能兼之耳?!保ā峨s說論遠》)
李公麟擅長的畫類,不是當時文人中盛行的墨戲,而是對技巧要求更高的道釋人物畫。與后世山水畫筆墨俱重不同,晉唐以來的主流畫派——道釋人物畫——對筆法要求更高,故“六法”第二法即是骨法用筆。筆法中,則偏重筆力?!兜掠琮S畫品》中記載的那些唐畫,無不如此。如《大悲觀音像》:“唐范瓊所畫像……筆跡如縷,而精勁溫潤,妙窮毫厘?!薄墩稹罚骸疤期w公祐所作,筆跡勁細,用色精密。”《被發(fā)觀音變相》:“非近世所能為,必五代或晚唐名輩所作,筆細而有力,似吳道玄。”這是因為晉唐以來的人物畫以游絲描、鐵線描為正宗,它們都需要極凝重、內(nèi)斂的腕力,才能保證線條如春蠶吐絲,一貫到底。而這樣高超的技法,非極勤奮的訓練、學習不能達到。所以當元人湯垕看到這樣的唐畫,不禁驚嘆“筆跡圓勁,沉著如印,一鱗如二尺盤大,不知當時用何筆如此峻利”(《畫鑒·唐畫》)。
總而言之,北宋朝的戾行合流主要是營造出一個適合藝術蓬勃發(fā)展的社會環(huán)境,戾家和行家繪畫經(jīng)過皇室和士大夫階層雙向的提攜,而共同提升。同時,士大夫中的個別人物率先積極地去學習繪畫專門的技法,使得士大夫畫不獨氣韻高妙,而且把握形似的能力大大增強。
李公麟的衣缽,被元初趙孟頫遙遙傳承。這位致力于“古意”的軒冕才賢在戾行合流方面的成就,不亞于其畫藝。因為他的倡導,同時伴隨著元代文人生存境遇的變化,文人畫發(fā)展為既保留戾家品格趣味,同時又技法高度成熟的行家藝術。這意味著文人畫將成為繪畫的當行,其中的巔峰人物是“元四家”。
(二)元以降戾行合流
元代社會體制與宋朝形成鮮明對比,不利于儒生施展抱負。首先,它奉行蒙漢二元的政治制度,朝廷的政治權(quán)柄由講究家世門第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掌握,更為低級的官吏則由北方漢人擔當;南人,即南宋朝的漢人,或者憑一技之長去競爭卑微的吏職,或者無所事事。一向是四民之首的文人,在元代淪入社會底層,這對他們長期以來持有的自信和尊嚴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所以汪自量悲憤地說道:“釋氏掀天官府,道家隨世功名,俗子執(zhí)鞭亦貴,書生無用分明?!逼浯?,廢科舉的舉措不僅使大批文人失去治國平天下的機會,而且更實際的威脅是:他們失去了衣食所系。
元代文人生存境遇的變化使大批飽學之士被迫以畫遣生,以畫謀生。
以“元四家”為例。黃公望和王蒙只是短期地參與過政治。黃公望曾擔任小吏,后因得罪權(quán)貴而下獄,出獄后即入全真教,從此四處游歷。王蒙罕見地對政事保持熱情,然而受胡維庸案牽連,過早結(jié)束了政治生命。倪瓚與吳鎮(zhèn)則終身不仕。此外,元代似乎是文人集體“隱于市”的時代,不獨在野文人,就是在朝的官僚,如趙孟頫、高克恭、李衎等對政事的興趣也不大。高李二人,經(jīng)常請求外調(diào),趙孟頫則始終心系吳興故里。文人自身更感受到整個時代的退隱傾向,他們普遍地流露出“放浪江湖間”(18)而無所依歸的情緒。如吳鎮(zhèn)云:“逕深茅屋陋,樹倚夕陽斜,行遍青山路,何丘不可家。”(19)倪瓚晚歲散盡資財,托身寺觀,感嘆道:“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臺……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20)
既然“同為清閑客”,(21)繪畫的地位變得尤其重要,真是如清人項蓮生所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文人們經(jīng)常舉行“雅集”,特別是當時的名士如張雨、虞集、楊維楨等都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人物,他們所到之處,也是文人聚會之所。雅集不僅誕生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而且為文人進行詩書畫的交流提供了機會?!霸募摇敝g的接觸幾乎都發(fā)生在這樣的場合。這顯然有益于繪畫的發(fā)展。
元代繪畫的成就,從戾行合流的角度看,誠如張光賓所言:“四大家在繪畫藝術上的成就,究竟在什么地方?簡單的答案,就是他們既是道地的‘文人’,也是真正的‘畫家’?!?22)換言之,他們將文人的審美趣味與行家的筆墨形式規(guī)范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他們延續(xù)著北宋末文人畫家,如李公麟、晁補之的做法,保持文人高超趣味的同時,致力于對繪畫技法的探討。這一點對于繪畫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不過與晁補之不同,元代文人畫的形式規(guī)范不是向院體學習,它只是接受了行家山水重格法的傳統(tǒng),而其形式來源是荊關董巨以降的路線。
“元四家”都經(jīng)歷了嚴格的技法訓練?!秷D繪寶鑒》記載黃公望:“袖攜紙筆,凡遇景物,輒即模寫?!边@證明他親身實踐了自己在《寫山水訣》中的主張:“皮袋中置描筆在內(nèi),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董其昌題其名作《富春山居圖》曰:“規(guī)摹董巨,天真爛漫,復極精能,展之得三丈許,應接不暇,是子久生平最得意筆。”此語最微,“天真爛漫”贊的是文人品格,“復極精能”則說他技法嫻熟。吳鎮(zhèn)自述“余自弱歲,游于硯池,嗜好成癖,至老無倦,年入從心”,(23)足見畫學浸淫之深。《圖繪寶鑒》又評:“其臨模與合作者絕佳。而往往傳于世者,皆不專志,故極率略?!笨芍獏擎?zhèn)除了本色的墨戲外,還能作不同風格的工致畫。他的早期作品《雙松圖》,沿用北宋構(gòu)圖,前景中雙松枝葉紛披,與背景中遠山渾融一體,然而筆墨絕不混淆,皴染細致,可見用筆功夫了得。就是位居逸品的倪瓚也是經(jīng)過一番寫生的訓練,才達到了日后的成就。他自述:“我初學揮染,易物皆畫似;郊行及城游,物物歸畫笥。”(24)
再看繪畫理論。黃公望的《寫山水訣》、李衎的《竹譜》和王繹的《寫像秘訣》集中反映了戾行合流的現(xiàn)實?!秾懮剿E》全篇少談玄理,著重技法,并且對于前輩荊關董巨、李郭的筆墨作了總結(jié)、分類和創(chuàng)新。特別是它寫道:“山水之法在乎隨機應變,先記皴法不難,布置遠近相映,大概與寫字一般,以熟為妙。”“熟”意味著后天的訓練,黃公望已經(jīng)不強調(diào)天才和生知,轉(zhuǎn)而尋求更務實、更需耐心和時間的方法。吳鎮(zhèn)也說:“梅花道人學竹半生,今老矣。歷觀文蘇之作,至于真跡未易得。獨錢塘鮮于家藏脫堵一枝。非俗習之比,力追萬一之不及,何哉?蓋筆力未熟之故也如此?!?25)他堅定地相信不是由于天資的差異,而是“筆力未熟”,只要刻苦訓練一樣可以臻于極致。《竹譜》和《寫像秘訣》也如此,其細微的技法分類,對物象入木三分的刻畫,都有著學術般的嚴謹。趙孟頫不禁感嘆:“吾友李仲賓為此君寫真,冥搜極討,蓋欲得盡竹之情狀。三百年來以畫竹稱者,皆未能用意精深如仲賓也。”(26)
最后探討一下戾行合流在繪畫品評標準上的表現(xiàn)。發(fā)展到明清朝,文人畫內(nèi)部出現(xiàn)兩種品格區(qū)分,即保持戾家傳統(tǒng)的文人游戲之作,以及結(jié)合戾家趣味與行家格律、如文徵明所說“作家士氣咸備”(27)的文人畫。明清文人大都能畫,有些可能隨筆涂抹,畫品良莠不齊,所以沈灝力辯戾行結(jié)合者才算真正的文人畫:“今見畫之簡潔高逸曰,士大夫畫也,以為無實詣也,實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維、李成、范寬、米氏父子、蘇子瞻、晁無咎、李伯時輩,皆士大夫也。無實詣乎?行家乎?”(《畫麈·遇鑒》)反之,那種未受過正規(guī)訓練、偶爾一抒逸氣、不計工拙的文人畫,則多遭詬病。董其昌素重天資、氣韻,然而他本人戾行兼擅,不能不受時代潮流影響:“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保ā懂嫸U室隨筆·評法書》)至有清一代,幾乎眾口一詞。如任頤云:“偶然戲墨小品,少得天趣,不過文人遣興之作,何能頓受重名?若以此而求名,吾恐世上名士裝不下也?!保ā额U園論畫》)蔣和則更顯尖刻:“士大夫偶爾涉筆,能簡而不能繁。其為簡也,非能簡也,不敢多著筆也;其不能繁也,不敢繁也,未嘗用力于疊法也?!保ā秾懼耠s記》)
與此相適應的,則是清朝畫品范疇的演變:神品位居逸品之上。逸品畫,從李嗣真列逸品為書家中上品之上開始,經(jīng)朱景玄、張彥遠、黃休復,至董其昌,一直冠居文人畫品最上等,殆無異議。但這一標準在清朝發(fā)生微妙變化。明清之際的龔賢與方亨咸就為神逸二品孰為上的問題爭論過。龔賢認為逸應該居神之上,方則認為:
蓋神也者,心手兩忘,筆墨俱化,氣韻規(guī)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一而不可知之謂神也。逸者軼也,軼于尋常范圍之外,如天馬行空,不事羈絡為也。亦自有堂構(gòu)窈窕,禪家所謂教外別傳,又曰別峰相見者也……是神品在能與逸之上,不可概論,況可抑之乎?(28)
他雖未直言逸品當居下位,然而提出神品“氣韻規(guī)矩”皆妙,與其后的畫評家遙遙呼應。至秦祖永的《桐陰論畫》,則明確地將文人畫分為神、逸、妙、能四品。逸品屬文人的遣興之作,勝在境界上,然而比不上神品六法皆備。秦評錢杜“六法雖未到家,而一種書卷之味,油然在筆墨之外,是為詩人逸格”,又評林之番“脫盡作家習氣,但丘壑不甚謹嚴,故精神每多散渙,此系文人寄意毫素,本非以此爭勝也,賞鑒家遇此等畫,亦賞其雅而不俗可耳”。相反,董其昌和“四王”都無可爭議地被歸入神品中。不獨繪事如此,書法也一樣。包世臣將書品分類為神、妙、能、逸、佳等五品,神品最高,置逸品之上。“平和簡凈,遒麗天成,曰神品;醞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逐跡窮源,思力交至,曰能品;楚調(diào)自歌,不謬風雅,曰逸品;墨守跡象,雅有門庭,曰佳品……逸取天趣,味從卷軸,若能以古為師,便不外于妙道”。(29)逸品雖有書卷氣,但還要以古為師,學習規(guī)范,才能走入正道。
翻檢畫史,筆者認為,文人畫發(fā)軔于文人遣興的業(yè)余小品,必然經(jīng)過戾行對立向戾行合流的轉(zhuǎn)變,方可發(fā)展為文人傾心一生的當行藝術。因此,簡單地以戾家、行家區(qū)別文人畫、非文人畫,是不全面的。襁褓中的文人畫,可說是純粹的戾家;成熟的文人畫,則是戾行合流的產(chǎn)物,惟其如此,它才能真正成為中國繪畫的中流砥柱,并且臻于如董其昌所言“紙幅之壽,壽于金石”的不朽境界。
①參見饒自然《山水家法》(文中未列出處的古籍,依照其引用順序,包括饒自然《山水家法》、鄧椿《畫繼》、郭若虛《圖畫見聞志》、米芾《畫史》、李廌《德隅齋畫品》、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湯垕《畫論》、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蕭繹《山水松石格》、夏文彥《圖繪寶鑒》、黃公望《寫山水訣》、李衎《竹譜》、沈灝《畫麈》、任頤《頤園論畫》、蔣和《寫竹雜記》、秦祖永《桐陰論畫》,均選自于安瀾編《畫論叢刊》,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②參見啟功《戾家考》,《啟功叢稿》,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③“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無意于施用。其至者,則僅以個人自我作中心,以日常生活為題材,抒寫性靈,歌唱情感,不復以世用攖懷?!币婂X穆《讀文選》,載《新亞學報》1958年第3卷第2期,第3頁。
④曹丕:《典論·論文》,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⑤揚雄:《法言·吾子》,《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
⑥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九《答汪叔耕》,《四部叢刊》本。
⑦周亮工輯《尺牘新鈔》一集《唐時·〈與袁州平〉》,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⑧鄭燮:《鄭板橋集》補遺《與江賓谷、江九禹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⑨陳澔:《禮記集說》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⑩《后漢書·蔡邕傳》,《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
(11)列文森:《從繪畫所見明代與清初社會中的業(yè)余愛好理想》,洪再辛選編《海外中國畫研究文選1950—1987》,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300頁。
(12)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0頁。
(13)《宣和畫譜》卷一《道釋一·閻立本》,于玉安編《中國歷代畫史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缎彤嬜V》是奉旨而作,自然宣揚院畫的取向;同時,徽宗本人人文素養(yǎng)極高,且傳由蔡京等人組織編撰,蔡仍屬士大夫之列。所以此書可看作戾行交流的極好證明。
(14)晁補之:《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三二《跋李遵易畫魚圖》,《四部叢刊》本。
(15)文同卒于1079年,王詵約卒于1093年后,蘇軾卒于1101年,黃庭堅卒于1105年,李公麟卒于1106年,后一年米芾去世。
(16)(27)《文徵明集》,卷四《次題唐子畏所黃茆小景》,補輯卷二三《跋文與可盤谷圖并書敘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7)《蘇軾文集》卷七十《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中華書局1986年版。
(18)(21)(26)《趙孟頫集》,《贈相士》,《雪后同子俊游何山》,《題李仲賓〈野竹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9)(23)(25)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元四大家》,吳鎮(zhèn)《墨竹譜·第十六》題辭,《宋元梅花合卷》、《竹石圖》題辭,臺北故宮博物院1984年版。
(20)倪瓚:《人月圓》,李春林評注《元曲三百首》,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2)張光賓:《元四大家》,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元四大家》,第32頁。
(24)倪瓚:《清閟閣全集·為方崖畫上就題》,臺北世界書局1988年版。
(28)周亮工:《讀畫錄》卷二,于玉安編《中國歷代畫史匯編》。
(29)包世臣:《藝舟雙楫·國朝書品》,于玉安編《中國歷代書法論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新聞傳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