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家園時,往往從遠處眺望著——哲人說,不知家園是什么,卻知家園不是什么。
家園形象次第出現(xiàn)著,是炊煙古鎮(zhèn)?牌樓鄉(xiāng)村?還是蒙古包,抑或戈壁沙漠、黃土高坡?我卻幻想著家園有教堂般尖尖的屋頂,于黃昏里飛出幾點歸巢鴿?;蛟S,心靈荒蕪久了,還想聽到管風(fēng)琴奏出慢悠悠的曲調(diào),如花的童聲唱著古老的歌謠。如果有一輛馬車從石板路上走過,車輪碾過地面時,黃昏里“咯得、咯得”的響聲,該是多么理想的家園巷音。遠處模糊的蟲鳴在靜謐的燈火里,也是圓潤的家園氣息。這時候,一幅西洋味十足的畫面就浮出眼簾,暮色中,一幢青灰小樓,磚瓦班駁,周邊一蓬一蓬的灌木,瀉出綠意,枝條上,綴著圓形的果實,無花果、黑葡萄、暗紅的沙棘。屋里有三個姐妹,弱不禁風(fēng)卻洋溢著濃郁的書卷氣。其中一位,氣韻圣潔,打著褶皺的袖口與衣領(lǐng),使她巧妙而乖覺。她在自身釀造的氣息里浮游著。若沒有豐沛的暢想、執(zhí)著的神往,庸常的血肉骨骼,無論如何,不會散發(fā)出如此迷人的氣場。她是誰?從那里來,到那里去?
她是夏綠蒂,生活在十九世紀,家在英國東北部約克郡的小鎮(zhèn)上。
其實,我也像她一樣,穿過一個個夜晚,向遠方走去,總有一天,要走進永遠的暗夜里。就如此刻,我以鮮活的生命,追憶她如夢的生命,而她的夢,也曾鮮活過。我以清醒的感覺,品味她遠逝的氣息,雖然,兩個生命,都將先后沉入時光的湖底。這個尋常夜晚,是她生命中特定的時刻,她有了情感秘密。這奔突于心地的潛流,催動著她,鼓脹著她,那蜿蜒幽冥的心跡,從腕底流出時,匯成了《簡愛》中獨特的氛圍。所以,有時閱讀一本書,就是觸摸一個人的魂體,靈魂的聲息如花開,蟄伏在柔軟的軀體里,一瓣一瓣蘸著生命的本色漸漸打開了一個微觀世界。我才知道,生命在許多時候,都在秘密地孤獨地綻放,就那樣孤獨地綻放著去遠方,那是一種刻骨地?zé)o以言狀地盛開,無人喝彩,無人欣賞,就連孤芳自賞都不能夠,因為花蕊上連帶著骨肉的血跡,只可蜷伏在暗夜里悄悄舔舐。從骨底涌出的花開的音息,是性靈的簫聲與天籟,獨有的曲調(diào)因為不可復(fù)制也只能成為絕版……就在這個夜晚,夏綠蒂正被她生命的秘密折磨著。此刻,她柔弱的外表下,情緒喧囂,心神翻卷。她以鮮嫩胚芽一樣的心,愛上了她的修辭學(xué)老師——大她十歲、有著兩個孩子的康斯坦丁·埃熱。夏綠蒂墜入了苦境。她在塵世走過了三十九個春秋,二十八歲時遭遇了這次致命的觸機。
愛情是一種燃燒,需要燃料與燃點,不是所有材料所有溫度都可以將生命點燃的,怕就怕一個女人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地點燃了情感之火。夏綠蒂點燃了,我分明看見了火苗映紅了她的臉龐,惆悵、無奈、焦灼與窒悶烘烤著心域。
砰然一動、靈魂出殼,如火融化了生命壁壘,陽光浸來了,蜜蜂、蝴蝶飛來了,青草的芳香繚繞著熏來了,一切都跳躍著光明。這種感覺從那里來,這神秘的生命音息傳遞著何樣的生命密碼,為什么只有他能夠解開你心靈的扣絆?看似偶然卻是必然,看似無意卻是大意,這飄蕩于自然中的生命奧秘,令多少塵靈為之慨嘆,這份迷離境遇、冥冥機緣、渾然映照,似乎池水中一彎月,板橋上一抹霜,花窗后一叢竹。兩顆魂魄,飄兮渺兮,因了機遇巧合,于一剎那,豁然相通。于是帶來了玄奧與沉迷。這種快意若存在于花木間,憑借風(fēng)水傳遞;若存在于山嶺間,憑借嵐來傳遞……存在于人之間時,需要心靈來傳遞。你在他內(nèi)心看見了你,他在你內(nèi)心看見了他,你心志的曲水流觴在他眼中蜿蜒幽長;你心壁的泉水,在他唇齒間傳來了聲響;你魂魄的彩線在他的留白中織成了漫漫霞光。而當(dāng)你撲過去想看看投射心象的泓水時,卻無異于撲向了鏡中月,霧中花,海市蜃樓,月色流云……因為他已抽身離去。其實,他無所謂來,也無所謂去,是你為他設(shè)置了“來”,你用自己的夢籠罩了他。所以,清醒時分,只能墜落、萎靡、紛紜、消解。這個過程,似乎可以聽見心瓣的脆響,聽見被摔向空谷后悠長的回音。
夏綠蒂戴著西洋味十足的蕾絲帽,豆綠的裙褶擺出漣漪,燈光在她臉上投下了一朵暗影,她遙遠的目光與燈光疊合著,她思念著這個人,愛意透過眼神投射著,夜也因此富有了意趣。她說“……哦,我永遠尊敬的埃熱先生!您此刻行走在什么地方?是在科布倫茨那秀麗的湖邊,還是泛舟在古老的萊茵河上?又是誰正在幸福地陪伴在您身邊?是克萊爾還是路易斯?您身體好么?……哦,愿上帝保佑您愉快安康!”她是喃喃自語,還是默默傾訴?但無論如何,她的心靈出離了,軀體己不是靈魂的故鄉(xiāng)。一個人一旦被牽去了心,就失去了自由,似乎漂浮的云,無法恣肆揮灑,任意東西。
她可能在石子路上徘徊,可能在灌木叢邊佇立。她無法知道自己該去那里,卻知道自己不該去那里。她不該去埃熱身邊,她不能去幻想中的愛巢。她不能去的地方正是她想去的地方,不該去的地方讓許多地方失去了陽光……埃熱成了夏綠蒂的限制,成了她的桎梏,或者說埃熱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是她的地獄。
越是思而不得的東西,越具有誘惑力,尤其是形而上的愛情。
這時候,她就覺得,埃熱仿佛上帝,他的光環(huán)籠罩了了切,樹木因他更蔥郁,花色因他更明媚,月光因他更空靈。是的,一份真正的愛憐里,總是著重一個人的氣息,眼神、呼吸、聲浪都是生命的流體,無形附著卻神氣凝聚。山峰的寒煙,岸邊的蘭芷,竹叢的風(fēng)露都是如此。愈是迷戀氣息的情感,愈是渴望生命交匯,它超越了形體與具象,是魂魄之舞蹈,靈光之交握。這時,想象中的融合,成了自然界中最為圓潤的音樂。那么,眺望著,仿佛他身邊的一草一木,都浸透了幸福的光化,潤澤而豐盈剔透。自己呢?徒然被他波及著,激顫著,是枯枝葉,舊綢緞,瘦山瘠水……
古往今來,這種困惑讓多少人欲說還休,愛怨交加,分明觸及了一個美麗驛點,這個點是尋覓許久的太陽,卻不能化出一點溫情的光;這個點分明是歸宿,卻依然要繞過去繼續(xù)流浪;這個點分明可以紅袖添香,卻仍舊要孤山冷水,飲風(fēng)啜霜……這個點還可以怎樣呢?如若遇尋不到便也罷了,沒有月光映照,池水不懂孤寂;沒有霜跡點綴,小橋不懂秀麗;沒有竹影籠罩,花窗不懂飄逸。怕就怕懂了,卻無法私語,無法偎依,無法沉溺……這是誰的詩句呢?“愛人啊,你為十可將我獨自拋離?”這是“夏綠蒂”們的心音。古往今來,巨大的精神遺憾,成了情感的豐沃區(qū),詩詞歌賦,胡琴笛音,無不絲竹縈耳,悲、喜、哀、怨,種種種種都是傾訴。
就如維納斯,胴體上的斷臂,給了世界一片空白,多少人留戀于她的身影里駐足不前,人們揣摩、想象,她曾以何樣的麗姿來到了世上?她那兩條秀麗的雙臂又遺失于那里?她巧妙的遺失,使多少人心魂顛倒,為什么缺憾反而使她更美麗,更迷人?人們凝神靜思后,日本散文家青岡卓行道出了其中真諦,維納斯可以讓人“無處生有,虛處生實”,缺憾正是她光彩奪目的依托點,她之所以美麗絕倫,是每個人都可以在她的缺憾處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維納斯。于是,許多藝術(shù)創(chuàng)造似乎都無法離開那灼灼空白。沒有歌德對夏洛蒂·布夫小姐的傾心依戀,沒有這依戀帶來的巨大痛楚,我們難以看見《維特》中永恒的一幕:一個穿著白衣長裙、胸前打著粉紅色蝴蝶結(jié)的清秀姑娘,站在一群活潑可愛的弟妹中分發(fā)面包,后世不知有多少畫家按照各自的理解再現(xiàn)了這一場面。然而如果夏洛蒂·布夫當(dāng)時順利成了歌德的妻子,我們就無法讀到世上最為動人、浪漫的愛情小說了。普希金與沃隆佐夫夫人曲折的情感經(jīng)歷,同樣使他陷入了絕境,他思而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于痛楚中傾訴發(fā)泄,于是,《陰霾的白天逝去了》《焚燒的情書》成了難以復(fù)制的愛情詩篇。柳永對春宵帳底的留戀,使《雨霖鈴》優(yōu)美凄迷;徐志摩不得已離開康橋造成的心理缺失,給了我們曼妙的旋律。這些藝術(shù)之子,在愁苦中,口誦之,心念之,手舞之,足蹈之,心神外化,填補著情感空缺,最終,成全了自己的“維納斯”。這不是簡單的堆砌,不是量化,而是包含了情感醞釀,思緒鍛造,形體定格等融合著自身審美趣味的精神騰挪,也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玄妙快意所在。夏綠蒂正是在舔噬傷口的折磨、煎熬中,進行了“形而上”的追述、補充,將與埃熱醞釀出的情感氛圍剪輯、遷移、升華到了《簡愛》中,那里有“另外”一個埃熱,她借助于超越生命之上的傾情訴說,使本來庸常的男女情感蔓延出了一片藝術(shù)氛圍,她打開了另一層次的生命之門。
《簡愛》中男女主人公在夜色中強烈的呼喚,充滿了神秘,當(dāng)聲波襲擊著彼此的心靈時,處于情感深淵的人有理由相信,愛情是與神靈對話,與上帝對話,愛情中充滿了冥冥神力,
是心靈深處的聲音,就可以借助于神秘的感覺破壁而來,那種穿透空間,在靜寂的夜里飽蘸了情意而變得超長的聲波可以打破一切界限。這種想象中的心靈對話,脫離了現(xiàn)實男女文體,躍居于精神之上,是意念中的愛慕與結(jié)合,是霧中風(fēng)、虹中影,所以,柏拉圖的深刻就漸漸令人信服了?;蛟S柏拉圖在兩千多年前就遭遇過如此美麗卻又如此缺憾的愛,美麗得讓他心驚膽顫,缺憾得讓他靈魂出竅。于是,他囁嚅道:“最高境界的愛,是對一個美麗身體的審視,是對一個實質(zhì)形式的向往,是一種眺望,一種出神的關(guān)照,而不是占有?!币苍S那殘缺那遺憾將心靈籠罩時,便激發(fā)了語言表達的奇妙一躍,使他成了“精神戀愛”的鼻祖,給愛的困惑提供了依據(jù)與出路。
然而,關(guān)照卻總是痛苦的,出神的關(guān)照更為痛苦。關(guān)照是精神的攜帶,肉體的拋離,人要在情感悖論中完成情感意愿,在情感破碎中走向情感完滿,因為是獨自一人完成嬗變。于是,莫扎特與梅洛大人譜寫出了雋永的安魂曲。他們偶然相遇,一見鐘情,念念不忘,當(dāng)時的莫扎特尚未出名,窘迫度日,梅洛夫人無私資助,鴻雁傳書一千多封,傾吐著愛憐與思念,但他們只是默默守望,不越宙池一步。也是偶然機遇,他們碰面了,就在兩輛馬車即將相遇時,一種莫名的感覺擊中了雙方,他們明白,迎面走來的就是日思夜念的情人,但他們堅持擦肩而過,避免了火焰四起的情傷。盡管走過后,兩輛馬車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久久地佇守著,盡管他們淚流滿面,但他們都違背了心靈的旨意,我們只是從《贊美您》中聽出了更為綿長的憂傷。這是惟恐失去關(guān)照的關(guān)照,是怕承受不起的情感之重。
夏綠蒂也處于埃熱先生的岸邊,常常借助想象,吮吸他的氣息?;ㄎ丁⒛嗤廖?、樹味、水味甚至無味而味都是他散發(fā)出來她幻化出來的,那是愛情的氣味。因此,安娜被沃倫斯基沉迷,包法利夫人為羅多夫銷魂……
“我心里產(chǎn)生了熱烈的崇高的激情,它是向著你的,要把你吸引到我的生命的中心和泉源,用我的生命將你包裹起來——燃燒熊熊的純潔之火,把你我熔為一體?!边@是夏綠蒂出自肺腑的愛的吶喊,在這吶喊聲中,似乎看見她正在為愛燃燒著,這是愛情激越升華的火,也是兩個靈魂涅槃后的融合之火。在火的溫婉與熱烈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烈火焚盡了所有的桎梏,兩顆心正如兩團火苗,仿佛鳳凰涅槃般地?zé)M污濁,獲得重生?!盎鸨闶俏?,火便是你”——的確,火升華的最高點就是純潔化,一切的功利成分也在火中蕩滌凈盡,從而使夏綠蒂與埃熱的愛更為完美,更為純潔。但是,夏綠蒂畢竟是一朵孤獨的光焰,只身映照于愛的家園,她不可能完成愛的實質(zhì)形式,于是,“六月里刮起了寒冷的暴風(fēng)雪,成熟的草果上結(jié)了冰凌,盛開的玫瑰遭積雪壓垮,干草地和麥田里罩上了裹尸布似的冰層……”
一切在停息后,愛只是定格于生命途中的一副美麗風(fēng)景,我們參照著,咂摸著,漸漸流浪著去遠方……無法知道從哪里來,也無法知道到哪里去,但綿長的愛,卻是生命家園里永恒的氣息。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