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1881年9月25日,清光緒七年八月初三,在浙江紹興府會稽縣東昌坊口周家,魯迅呱呱墜地。作為男丁,他的誕生,給這個漸趨敗落的大家族,帶來了重振家聲的希望。
那時,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已經(jīng)“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后來又遵例捐升內(nèi)閣中書,沒有實缺,頂著空銜,但多少算是個“京官”。估計平常無事可做,除了詩酒唱和之外,便是聽?wèi)?、下館子、逛胡同,日子倒也過得優(yōu)游自在?!靶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的信念,早就消磨殆盡。晚清官場,文恬武嬉。可憐的皇帝,還指著這幫人,總在上諭末尾寫上“朕有厚望焉”幾個字。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魯迅的父親是個秀才,功名在身,但之后便屢試不第,出息恐怕是長到了頭。他對子女的期望值自然很高,再說魯迅出身到底是書香門第,不比尋常人家,“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仁遠乎哉,我欲仁至矣”這類句子總還是少不了要誦讀的。在觀賞五猖會之前,他還得奉命給父親背《鑒略》:“粵自盤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開混茫?!薄惰b略》是本用四言韻語寫成的初級歷史讀本,上起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下迄南明弘光帝。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起碼可知從古到今的大概。
我們無法選擇所處的時代,正如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一樣。從學(xué)“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開始,對魯迅來說,注定惟一的出路就是到科場上搏他個頭角崢嶸。為此,周福清先后從京城寄回《詩韻釋音》和《唐宋詩醇》,還將“識字”“學(xué)詩”的方法夾在書中給孫子們看。
在故舊的鄉(xiāng)風(fēng)中;在紹酒的醇香里;在烏篷船、白篷船的往來穿梭間;在百草園的泥墻根下,魯迅一天天長大。公元1893年,距離甲午戰(zhàn)爭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光景,日本舉國上下摩拳擦掌,虎視眈眈,而大清朝卻正忙著籌備來年老佛爺?shù)牧畨鄣洹.?dāng)然這一切與12歲的魯迅毫不相干,跟往年不同的是,他的曾祖母病逝;周福清奔喪返鄉(xiāng),正好趕上秋季鄉(xiāng)試,于是他為參加考試的兒子和另外五家子弟去蘇州賄賂主考官。在信封里裝了洋銀一萬元的錢票,這次可是花了血本。
周福清生性傲慢、張揚,平日言語間得罪了不少人。案發(fā)后,非但無人說情,反而還有人落井下石。最后他被光緒皇帝諭旨判為“斬監(jiān)候”,也就是今天的死緩。要說周福清絕非那種不知輕重的人,這次買通關(guān)節(jié),一來是熱衷功名,望子成龍心切所致,二來是賄賂考官,在當(dāng)時并不鮮見。也實在是他運氣不好,碰上躊躇滿志的光緒整頓歪風(fēng),結(jié)果被判了重罪。
10月寒秋季節(jié),災(zāi)難降臨?!白侥梅腹僦芨G?”衙門差役的喊聲仿佛晴天霹靂,雨點噼哩啪啦落下來,打穿了周家的屋頂。魯迅的父親葬送了“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前程,變得情緒低落,郁郁寡歡,最終一病不起。從前不愁生計的小康之家,猝然摔落社會的底層。
為了躲避誅連,魯迅和弟弟,暫時寄居到皇甫莊的外婆家。在避難期間,他們受到鄉(xiāng)人的冷眼,看盡旁人的臉色,甚至還被罵做是要飯的。悲劇才剛剛開場,未來還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魯迅要疲憊地奔走于紹興的街市,天天往返于藥行和當(dāng)鋪之間。身材并不高大的他,一肩挑起了所有的風(fēng)雨。
1893年的變故,把魯迅趕出了正途,趕上了異路。他再也不必花心思去鉆研什么八股文了。這樣一來,倒使他免于成為科舉的殉葬品。隨著陡起的波瀾,他俯仰沉浮,屈辱與痛苦猶如一朵朵翻騰的浪花,撲面而來,漸漸地沉淀成他人生堅實的底座。這使他在以后的歲月里,變得異常從容、冷靜、深刻,不再那么容易受到鼓動,受到感染。
1893年過去了,12歲的魯迅,仿佛一下子長大了。
新作文·中學(xué)生適讀200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