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珠

仲秋時節(jié)的一個晚上，正在書房伏案寫作業(yè)的小孫子，突然跑來向我發(fā)問，爺爺，什么是“月光如水”？這猛然的一問，倒把我給難住了，一時竟也答不出來。小孫子狡黠地偷著笑了笑，那頗有點得意的目光，好像在說，你當(dāng)爺爺?shù)?，也有不會的時候呀!他悻悻地返回了書房。我有點不安地跟了過去，想看看他的語文書上，這個成語是怎么出現(xiàn)的，爾后再答疑于他。

原來語文書里“積累應(yīng)用”的練習(xí)中，列有四個描寫月亮的成語，玉兔東升、月光如水、明月高懸、眾星拱月。對其中另外三個，小孫子都能很直觀地理解，惟獨對“月光如水”很是疑惑。月光是怎么和水相比擬的呢?對這個問題，我也一時很難確切地回答出來，只是簡略地敷衍著說，因為月光是柔和的，冰涼的和五色的，它與水有著相近的品性，所以古人常在詩歌中，以水來比喻月光，于是就有了這個成語。

聽了我的解釋，小孫子依然帶著一頭的霧水，坐在那兒發(fā)愣。

為了消除他的疑慮，我拉著小孫子，一同到屋子外面來看月亮。讓他感受一下“月光如水”的情景。

然而，我大錯特錯了。天空倒是有一輪明月，它很委屈地掛在對面兩幢高大建筑物間留下的一綹天幕上。月亮如水一般的月光之美，一點兒也沒有了。附近街市上的商業(yè)燈光、打在標(biāo)志建筑物上的造型燈光、“不夜城”的美景燈光，所有不諧調(diào)的五光十色充滿了整個市區(qū)的夜空。浮躁繁忙的城市，沒有為月光留下一絲可以落地的縫隙，哪里還能再感受到如水的月光呢?這景象，使我們祖孫兩人失望極了。

現(xiàn)今，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丟失了很多很多與大自然相親、相近的機緣。城市里的人，再也體會不到，月光如水一般的詩境了。與大自然的隔絕，是都市人的最大的缺憾，這缺憾，使我突地對周圍喧囂的噪聲、對光怪陸離的燈光，感到無比的厭惡。我多么想再回到山村鄉(xiāng)野里去，重新體味那如水的月光。那月光，曾給少年時代的我無窮無盡的歡樂。

大約在半個世紀(jì)之前，我有著與現(xiàn)在的孫子相同的年歲。那時，我生長在渭河上游的一個河川里，我的家是典型的莊稼漢之家。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鄉(xiāng)里高小的學(xué)生，可以記得許多事了。月亮和月光，是我那時最美好的也是最多的記憶。

月光是柔和的，猶如透明的水霧，籠罩著整個山川，給夜晚的鄉(xiāng)村投下明亮。那時的莊稼院里，連個油燈都舍不得點，一到夜里，黑黝黝的一片，很是讓人感到壓抑。有月亮的晚上，情況就不同了，月光總會帶給人們格外的快活。溶溶的月光落入院子，柔和的明亮，就會滋潤著大人和小孩子們的心田。一種安詳?shù)目鞓?，會滋長在每個人的心里。院外的山嶺，看上去不再是黑壓壓的了，它們在朦朧中，透出一些清晰的輪廓，那山嶺比白天看上去，又多了一層神秘。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會聚集在場院里，大人們一邊吧噠著旱煙鍋子，一邊在月光下說古道今。孩子們總要圍攏來，聽個痛快。我的很多故事和歷史知識，都是在月光里聽來的。那時節(jié)，我常常會想到一個問題：世界上如果沒有了月亮，那人們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月光是有靈性的，恰似天外飄灑的智慧之光，滋潤著莘莘學(xué)子們渴望成才的心田。自古以來，月光成就了多少美麗的詩作，打開唐詩宋詞，隨處都可以讀到關(guān)于月亮和月光的佳句。古人對月亮和月光的吟唱贊美，真是太多了。上中學(xué)的時候，縣城里的燈光是昏暗的，用電燈照明是一種奢侈消費，我和我的同學(xué)，晚上都是在墨水瓶做成的油燈下做功課的。有月亮的夜晚，皎潔的月光灑滿整座縣城，學(xué)校的操場上，會是一片明亮。這樣的夜晚，如果在周末，我常常會約請幾位相好的同學(xué)，在操場上席地而坐，舉行一次“月光沙龍”。雖無茶，無咖啡，沒有吃食，卻盡情地享受著月光的沐浴。我們會像古人一樣，對著月亮，有著說不完的贊美與暢想。那時，我們談?wù)撟疃嗟?，還是國家的未來和個人的理想與心愿。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現(xiàn)在回過頭來，審視我們所走過的人生歷程，盡管每個人都有過坎坷與曲折，但中學(xué)時代，我們在月光里所許下的心愿，一個個還是頗有成就地實現(xiàn)了。

月光是隱秘的，宛若一張朦朧的絲網(wǎng)，它會幫你淡出你所希望隱匿的人和物。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同學(xué)乙君，不再參加我們的“月光沙龍”了。每當(dāng)這時，他總是設(shè)法躲開我們，去秘密地會晤一個高二年級的女同學(xué)。五十年代的中學(xué)，紀(jì)律是很嚴(yán)格的，男生與女生之間，是不允許有親密往來的。乙君只好借著月光，來隱藏他與她的秘密約會。月光透過濃密的樹葉構(gòu)成的光柵，衍射出一組組若明若暗的光束，像一張張幕布，垂在樹叢間。乙君和他的女友便在樹叢的幽靜中相會，他們能清晰地看到樹叢外面，月光下的一切人和物，外邊的人卻看不到樹叢里“藍橋相會”的一絲一毫，乙君在月光掩蔽下的“偷情”，總是安然無恙的。

月光是情思的，好似一道道連續(xù)不斷的電波，在宇宙中，為親人、情人、朋友、同志間傳遞著兩地的思念，搭起相思的平臺。一曲“十五的月亮”，唱出了月光下多少分別的親人間深沉的情思。我在上大三的時候，與中學(xué)時期的一位女同學(xué)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那時，我在哈爾濱上大學(xué)，她已經(jīng)大專畢業(yè)，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的一所鄉(xiāng)間中學(xué)任教。彼此相距六千多里，一封書信從發(fā)出到對方收到，歷時大約要十天左右。她的來信，幾乎都是在有月光的夜晚寫成的，字里行間總是充滿著月下對我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期待。而我呢，總會在教學(xué)大樓前的廣場，凝視著皓月默讀她的來信，思念著千里之外的同樣也在月光下想念著我的她。那時，我的腦子里常常會閃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壯美詩句來，翩翩地把這一氣壯山河的胸懷與月下的情思聯(lián)系在一起。

月光猶如一泓靜謐的水面，隱含著說不盡的神秘與美妙?？上О?現(xiàn)代的都市人，是怎么也體驗不到這樣的神秘與美妙了，都市人與大自然隔絕得太遠太久了。感慨之后，我利用暑假帶著小孫子到甘南草原上住了些時日，讓孩子盡情地領(lǐng)略一番如水的月光之美。

責(zé)任編輯 魯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