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敏

馮延巳作為五代時期的詞人，他的詞有著綺麗香艷的格調(diào)，清麗流轉(zhuǎn)的語言，纖柔細(xì)膩的情緒。但是，馮延巳詞在詞史上的地位，在五代詞中的出類拔萃并不在此，而是在其“堂廡特大”。 本文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評“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為切入點來探討一下馮延巳的詞“堂廡特大”的深層內(nèi)涵。

“堂廡特大”是指馮延巳的詞的規(guī)模、內(nèi)容特別大，超出《花間》詞的范圍之外，寫出了比一般的艷情內(nèi)容更為深刻的思想感觸，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開拓了新的詞境。

透過馮詞華美的印象，我們發(fā)現(xiàn)馮延巳填詞之旨意不在渲染絢麗的名物和高雅的閨中女子，其華美之中實際蘊含著一片宏深的情感境界。他所著力創(chuàng)作的，也是最顯個性的，是那些借助男女相別相思的形式自抒身世之感的作品，而其詞中存有的“鮫綃”、“珠淚”、“畫堂”等點滴跡象已成為詞人吟詠性情的意象而存在。因而，馮延巳詞的題材雖偏窄，卻狹深，率先把抒寫文人士大夫在衰世逆境中所產(chǎn)生的?？嚯[憂上升為曲詞的基本主題，并觸及到文人士大夫的內(nèi)心世界。

在馮延巳的《陽春集》卷首，陳世修有序云：“金陵盛時，內(nèi)外無事，親朋宴集，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以清商自娛為之歌詩，以吟詠性情，何其清也。”這里所謂的“娛賓遣興”和《花間集》相比已經(jīng)不同了，它不僅僅是追求感官上的享樂，而且已經(jīng)包含有用歌詩來抒情的自覺意識，其理性內(nèi)涵已有明顯的增加。

翻開《花間集》，我們看到大量詞作充斥著一種“宴嬉逸樂”的景象，在馮延巳的相類的作品中卻顯然有所不同，透過這“宴嬉逸樂”還有一深層意境，觸動我們視覺的即是一個“愁”字，是以愁結(jié)成的氛圍。近百首馮詞中，愁、恨、淚、傷、悲涼、寂寞、惆悵、斷腸等感傷字眼頻繁地出現(xiàn)，其中直接出現(xiàn)“愁”、“恨”字的就有三十多首。

笙歌放散人歸去，獨宿江樓。月上云收，一半珠簾掛玉鉤。 起來點檢經(jīng)由地，處處新愁。憑仗東流，將取離心過桔洲。（《采桑子》）

詞中主人公在宴罷人散之后，形單影只，孤寂地徘徊在月色慘淡的清冷之夜，懷悲涼之情回首過往，將一番惆悵愁情寫得淋漓盡致，在宴嬉逸樂之后，大有“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感慨，比一般的艷情內(nèi)容多出了更為深刻的思想感觸。從整體上感知，能使我們感觸的就是一片宏深的情感境界，是在詞人描摹的愁怨?jié)M腔的感傷藝術(shù)形象之后的人生的空虛、痛苦、煩惱與掙扎，是“笙歌放散人歸去”之后的“處處新愁”的悲涼情緒。

對馮詞中這種“愁”的理解，我們認(rèn)為不能僅從政治比附出發(fā)，而更應(yīng)多層次地加以分析，因為，這樣的愁的層次是綿邈的。

第一，是家、國、時代之愁。

清代學(xué)者馮煦的《陽春集·序》中有云：“翁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隱若現(xiàn)，揆之六義，比興為多……翁傾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酂﹣y之中，欲不自達(dá)者，一于詞發(fā)之。”馮延巳處在風(fēng)雨飄搖的亂世之中，他所在的南唐小國時刻受到鄰近大國的要挾，滅亡的命運隨時可能降臨，國勢岌岌可危，而南唐君臣們卻國事不理，茍且受辱，向大國稱臣供奉。馮延巳是身居宰相高位，又為兩朝元老，與南唐命運休戚相關(guān)，面對如此局勢，他自然是憂心忡忡。況且，南唐君臣們在朝廷內(nèi)部又有黨爭，馮延巳還要承擔(dān)同黨其他成員，尤其是其弟馮延魯?shù)热说呢?zé)任事故，被敵黨攻擊。在公元947年，即保大五年，馮黨成員伐福州失敗，馮延巳被彈劾，罷為太子少傅。據(jù)夏承燾先生考證，自馮延巳四十四歲開始任宰相的十二年間竟經(jīng)歷了四次罷免，他一直在宦海中浮浮沉沉，直至死去。

所以，我們說馮延巳詞中的似海愁情，不盡感傷，并非是故作呻吟，為文造情，而是寄寓著詞人仕途坎坷的悲哀，家國前途黯淡的憂患，以及理想幻滅的痛苦。其《鵲踏枝》中“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可謂是宋兵壓境、國勢日蹙的局勢折射在詞人心上的投影，是家國憂患在詞人心間的悲哀折射。作更深一層次的理解，這樣一種憂郁的心情應(yīng)放在更深刻的社會背景中來理解是“衰世”面目的表現(xiàn)，與盛唐詩歌中樂觀昂揚、慷慨奮發(fā)的激情相比，“五代衰世”的意味尤為清楚，馮延巳詞所蘊藉的感傷情緒恰恰是五代衰世的反映。由此我們能夠理解馮延巳的矛盾和心境，理解其詞所遣之意及其感傷情緒的產(chǎn)生。

第二，馮詞中還描寫了大量的閑愁。

其《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中的“閑情”即是詞人長久以來力圖擺脫而結(jié)果卻難以擺脫的“閑愁”，是一種無端涌起的、莫名其妙的愁思。這種愁思是最苦的，也是最難排遣的，它如絲如縷，如李商隱所寫“幾時心緒渾無事，得似游絲百尺長”（《春光》）；這種愁思又是割不斷、理還亂的“三更風(fēng)作切夢刀，萬轉(zhuǎn)愁成系腸線”（施肩吾《古別離》）；同時，這種愁思還是極易勾起的，恰如“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般絲絲入詞人之心化為閑愁。愁（或閑愁）是與人生永伴長存的，然而這種愁緒在人們的心靈中卻始終是若明若暗不能得到終極解決，而且是如“每到春來還依舊”、“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的不可抗拒的隨著時光流轉(zhuǎn)歷久彌新的。再加之以馮延巳所處時代及個人的地位，加之以其“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敏感，這樣的閑愁更顯婉轉(zhuǎn)纏綿、意味深長，在真情實感之外有著更高層次的對人生哲理性的思考，有耐人尋味的雅趣，余味含蓄。

第三，是共性的士人人生之愁。

作深層次的理解，馮詞中深沉而且抑郁憂傷的情懷是在對人生哲理性的思考上產(chǎn)生的，是中國士大夫階層和文人的共性心理特征，是一種傳統(tǒng)的社會心理——憂患意識。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是對人生夢幻泡影的感慨；“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是對人生目標(biāo)茫茫不可捉摸的疑問；“獨立荒池斜陽岸，墻外青山隱隱連天漢”是對人生失望的痛苦。馮詞在這里已增添了比花間詞更為自覺的對人生的感悟，將士大夫隱憂?？嗉{入曲詞的基本主題。

可以說，從馮延巳開始，詞已由早期娛賓遣興性的文學(xué)逐漸被創(chuàng)造為表現(xiàn)人生的抒情藝術(shù)，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詞逐步以樂工之詞向士大夫詞轉(zhuǎn)化。

第四，執(zhí)著抗?fàn)幍木瘛?/p>

透過馮延巳詞對人生自覺的思考，我們還能見到其較為明顯的心靈矛盾與沖突和面對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劇所表露的無可奈何的情懷與竭力掙扎的斗志。順著詞人悲傷的情感走向，探入詞的深層意蘊，我們發(fā)現(xiàn)馮延巳詞所反映的深層意識，即馮詞的靈魂就是對人生的執(zhí)著與熱愛。

面對塵世的煩惱與悲傷，反省痛苦與孤獨的人生，是執(zhí)著進(jìn)取還是脫離逃避呢？在馮延巳詞中，其細(xì)膩濃郁的情緒比花間詞人多了感受痛苦的自覺意識，并且，他能夠敢于擔(dān)當(dāng)，以個人的理性掩蓋痛苦并忍辱負(fù)重，對人生熱愛、執(zhí)著不棄，面對哀樂無常、宦海浮沉、孤獨寂寞的人生更是有著執(zhí)著到底雖死不辭的進(jìn)取精神?？催@首詞：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闌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鵲踏枝》）

其用情的執(zhí)著在“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中俱現(xiàn)無疑。此句不同于李后主的“林花謝了春紅”的簡潔，有著詞人自己獨特的曲折與盤旋。僅此一句，就以幽微的字句不自覺地表現(xiàn)了深隱于詞人心靈深處的感情本質(zhì)。

繁茂的樹枝，千萬片、萬萬片的梅花都落了，是多么的沉痛與悲哀！但還是不夠，落了的梅花還“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每一片梅花都未放棄它的一份感情，雖已零落千萬片，但仍“猶自多情”。這正是馮延巳用情的執(zhí)著，在苦難悲哀走向滅亡之中仍會掙扎的態(tài)度，可以稱之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一種操守，一種品格?！蔼q自多情”不同于“林花謝了春紅”和“砌下落梅如雪亂”的無可挽回的哀悼，是奮斗，是抗?fàn)?，是在敗亡的途中仍要掙扎的體現(xiàn)。還有其“一晌憑闌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選擇了不放棄，一直都不放棄，盡管“人不見”，仍是“思量遍”。

再比如《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擲久”一首，其中“日日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是掙扎和追求并殉身無悔的表白；年年河畔青草，歲歲堤上翠柳，而愁緒也年年新增，這其實是主人公掙扎不斷、欲求不盡的結(jié)果；而且，這種掙扎是孤獨的，“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正是其形象寫照。

由上我們可以說，馮延巳詞在意象上雖未脫閨閣園庭之景，但他已能將閨閣感受過渡到人生意義上去理解，并能秉持著一種殉情式的執(zhí)著去思考人生，故稱之為“堂廡特大”。

（安敏，安徽省淮北煤炭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