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樊順

救命的糧食

滇藏交界處，有個蒼龍寨，寨外有一條奔騰不息的金滄江，這里是橫斷山脈的深處，地勢險要，四百多人的寨子臨江立在山腳處。寨子里都是漢人，相傳是明末時一支明軍的部隊被清軍一路追殺，一些散兵游勇逃到這里避難，以后就繁衍子孫，自成村寨?？蛇@里是窮鄉(xiāng)僻壤、蠻荒之地，種不了什么糧食，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山寨的下面有一條商道，是那些由滇入藏的馬幫的必經(jīng)之道，于是，寨子里的人就干起了收“過路費”的營生，凡是經(jīng)過這里的馬幫都要留下一些財物或糧食，但寨子也有規(guī)矩:萬不得已決不殺人，劫下的東西只要夠寨里溫飽即可，違者將受嚴(yán)懲。多少年來，世世代代，寨子頑強地生存了下來，雖說朝廷也派兵征剿過他們，寨子也遇到過天災(zāi)，但各種災(zāi)禍最終都被化解，似乎有神靈相助。

眼下已是1942年的春季，寨主已經(jīng)老了，有個叫“朱龍”的后生是眾望所歸的“接班人”，朱龍這幾天心里愁得慌，因為寨子遇到了百年未有的危機(jī)：儲存的糧食已經(jīng)用盡，可開春以來，竟沒有一支馬幫從此地經(jīng)過，這一切都源于日本人的侵略，他們吞并了緬甸，切斷了中緬公路，國外的援助運不進(jìn)中國來，國內(nèi)天災(zāi)人禍不斷，糧食歉收，物資缺乏，經(jīng)濟(jì)蕭條，物價飛漲，入藏的馬幫大大減少。

這是寨子徹底斷糧的第二天，天空陰沉沉的，烏云陣陣，雷聲隆隆，不一會兒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朱龍站在寨子的碉樓上正在發(fā)愁，突然，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馬鈴聲，有馬幫！朱龍心里一驚，立刻下令吹響了急促的牛角號，寨里的男人們操起家伙蜂擁而至，跟著朱龍出寨，在商道上設(shè)好障礙等待著馬幫。他們要把希望帶回寨子，養(yǎng)活他們的女人、孩子！

馬幫臨近了，這是一支有五十多匹騾馬的馬幫，從藏區(qū)過來的。朱龍看著馬背上那一袋袋沉甸甸的貨物，禁不住興奮起來，他走上去，掏出腰間的匕首在一包貨物上劃開一個小口，里面淌出的竟是飽滿的麥粒，朱龍大喜：“糧食！”

這時，隊伍中一個男人走上前來，遞上一包用藍(lán)色印花布包裹起來的銀圓，說：“少主，在下是個排長，姓霍，這是過路費五百大洋，請笑納?！?/p>

朱龍這才注意到押送這批糧食的不是一般的民間武裝，而是穿著軍裝的部隊，那個霍排長的臉上微微有一點驚慌之色，他偷偷地在觀察著朱龍。

朱龍沒有接銀圓，說：“我不要銀圓，寨子的糧倉空了，我要你的貨！”

霍排長急了：“這是送到前線的軍糧，你不能動??！”

朱龍有點不高興了：“前線不是有國家撥的糧食嗎?”

“上面撥下的軍糧都被那些當(dāng)官的扣下，拿到市場上換錢去了，前線的弟兄們是餓著肚子在跟日本人干啊！這批糧食是藏區(qū)幾個活佛捐的，弟兄們信得過我，才讓我來押運的，我不能空著手回去啊！”說到這里，霍排長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朱龍沒有見過日本兵，但他知道這些雜種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在中國燒殺搶掠，奸淫婦女，他還聽人說日本人在南京屠城，殺了幾十萬人，要不是前線軍隊拼死抵抗，日本人很有可能已經(jīng)把蒼龍寨從地面上抹掉了。老輩人常常說要忠君愛國，雖說大明已亡國三百多年，但中國這個國家還在，蒼龍寨不能要這批軍糧！

朱龍想到這里，不由得抬起頭來望了望山上那古老的山寨，想到了那里幾百號饑餓的鄉(xiāng)親，他猶豫再三，最后把手一揮，示意手下搬開障礙，放馬幫走。

不料隨朱龍來的那幫男人們卻一齊吶喊起來：“不能放！你放他走，眼看著寨子里的人都餓死嗎？留下糧食！”

憤怒的大地

“放馬幫過去，這里我說了算！”朱龍的手下被迫移開障礙，放馬幫上路。

霍排長和隨同的弟兄們眼眶都濕了，在這深山之中卻還有這么通曉國家大義的人！他們抹著眼淚，趕著騾馬，“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路而去。

早有人將這件事稟報給了老寨主，寨主召集了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在祠堂里議事，并叫來了朱龍，讓他給大家一個合理的解釋。

朱龍跪在地上，含著眼淚申辯著：“那是運往前線的軍糧，關(guān)系著抗日，關(guān)系著國家的命運，搶軍糧會遭報應(yīng)的?。　?

幾個老長輩聽不進(jìn)朱龍的話，他們眼里只有寨子，他們不知道日本人的兇殘，也想不到前線將士的悲慘，最后眾人作出決議：立即派出人馬去追馬幫，截下糧食，帶回山寨！

第二天凌晨，派出去的人就把那霍排長的五十馱糧食全帶回了寨子，整個寨子沸騰了，寨民們用最盛大的儀式歡迎英雄歸來，五千響的爆竹被點燃了，聲音震徹山谷……也就在這時，突然間，大地?fù)u晃起來，整個山谷都在戰(zhàn)栗，金滄江里濺起了巨大的浪花，有人叫了起來：“地震！”人們驚慌失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好像是好久好久，大地不動了，山寨里一片安靜，人們這才察覺地震已經(jīng)過去了，于是站了起來，沒一個人受傷，只是那存世三百多年的祠堂倒塌了，這沒什么，地震每隔幾年就會有一次，祠堂塌了是因為年久失修，塌了可以造新的，只要有了糧食，只要能活下去。寨民們很快又狂歡了起來，蒼龍寨被一陣陣的酒香給陶醉了……

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金滄江的水少了很多，少得已經(jīng)不能把它叫“江”了；過了幾天，金滄江好像被一道水壩把源頭給攔腰截斷了，水更少了，有人赤腳了過去；又過了幾天，江徹底斷流了，干涸的河床里有許多肥美的魚兒在掙扎……

于是蒼龍寨再一次歡騰了，寨民們紛紛下河撈魚去了，他們都把這滿地的魚看成是上天的恩賜。這一天，朱龍到十里外的龍山寨買鹽巴去了，第二天才能回來。

晚上，人們早早入睡了，守著滿柜的糧食入睡，他們睡得很香甜。突然，大地?fù)u晃起來，山寨在晃動，河谷在晃動，從河谷方向傳來“隆隆”的轟鳴聲，越來越響，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寨子的哨兵最先發(fā)現(xiàn)了情況：一彎冷清的月牙下，從河谷的遠(yuǎn)方涌來一片白茫茫的東西，鋪天蓋地，撲向寨子，哨兵哪里知道那是幾十米高的浪頭呀，它像條餓龍，所經(jīng)之處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石壁，蒼龍寨也未能幸免……

第二天，朱龍回到蒼龍寨，寨子已經(jīng)從人間消失了，“報應(yīng)??！”朱龍一聲哀號，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再也沒有醒過來。

后來，人們都說蒼龍寨搶軍糧惹怒了上天，天神把天上的瑤池捅破，放水沖走了蒼龍寨。

解放后，當(dāng)?shù)匦滦薜目h志記載:“1942年，本縣金滄江流域發(fā)生里氏7.2級地震，余震數(shù)次，致使山體滑坡，截斷金滄江形成天然水壩，導(dǎo)致上游形成巨大湖泊，中下游斷流十天。在又一次6.5級余震后，水壩斷裂，江水大量下瀉，形成超大流量的洪峰沿江而下，江邊數(shù)十山寨被毀。”

(題圖、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