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馮就那么看著兒子在給８０２搬管子。兒子肌肉發(fā)達，寬闊的后背黑黑的。這是太陽曬的。老馮笑了，我還是給兒子留下一個好身體。這也許是他最滿意的地方，雖然兒子昨天跟他吵了幾句嘴。如今兒子娶了媳婦，大瓦房也住上了，出人力車雖然辛苦，但養(yǎng)家糊口沒什么問題。老馮一下子覺得這個世界燦爛起來。能不燦爛嗎，也沒什么愿望了，不就是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還欠別人一萬塊錢嗎，那錢年底保證能還上，況且女人還養(yǎng)著十幾頭豬呢。

你兒是這市場上最好的三輪車夫！老張嘆了口氣，如果我有兒像他一樣就好了。老馮沒回應。你兒干活不會使巧勁兒，年青人力氣干沒了就會使巧勁兒了。老張接著說。老馮還沒言語。兒子也許是因為昨夜跟他生了氣，所以拿活兒出氣呢。

過了一會兒，８０２的老板出來給這幾個車夫工錢。老馮看見兒子刷地一下從老板手里把錢抽出來，又迅速地裝進褲子后兜，嘴一咧行了禮就跑到自己的三輪車上吸煙。老馮恨兒子太賤，就像沒見過錢似的。雖說剛結(jié)婚沒幾個月，但也不致于那么缺錢哪！

行有行規(guī)，無論是干哪一行的，都要守這行的規(guī)矩。一般初出茅廬的小伙子總是違反行規(guī)。老馮總想找個時間跟兒子說說。就像昨天，９０４的老板娘讓他拉一車木板到中央橋下的人家，給十塊錢。９０４的老板娘是出了名的守財奴，誰也不愿意給她干活兒，再說別管你拉的東西輕重，重要的是你出一次車的價錢，不能破壞了這里的規(guī)矩。誰也沒跑，就兒子跑了。兒子一走，那些車夫就過來跟老馮說，行啊，這片市場的活兒都叫你們老馮家包了。老馮聽出這話的意思，一個勁兒地給人家賠禮道歉，說孩子年紀還小，大家多擔待著點。幸好老黑沒過來說，如果老黑過來說這件事兒，老馮知道事兒就大了。

老馮干這一行將近二十年，大家對他還是多敬一分，這事兒就過去了。但晚上散伙兒的時候，老馮看見歲數(shù)大的誰也沒跟兒子春生打招呼，知道大伙心里還是罵春生不守規(guī)矩。什么是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出一次車十五塊，過橋二十。你要是在這片市場討這口飯吃，就得守這個規(guī)矩。

中午沒活兒，老馮就讓兒子跟他一起去吃飯。春生說，爹，你們幾個歲數(shù)大的一起吃吧，都是一樣的飯菜。老馮說，今天爹想跟你說點事兒。春生樂了，爹，不就是昨天那點事兒嗎，我知道了，以后我改。兒子說完跟別人走了。老馮愣了，咋一結(jié)婚連老子都請不動了。老張拉了拉老馮的手說，馮哥，算了，讓年青人自己去混吧，咱那時候不也沒用人教。老馮動了動嘴，想說不只是那件事兒，但沒好意思張嘴。

東坡飯店不大，生意不溫不火。五六個單間專門接待訂餐，中間的大廳一到飯口都是這些三輪車夫。三輪車夫們中午吃的總是餡餅加上一杯高度白酒。當然還有那不要錢的咸菜。老馮和兒子坐隔桌，上午生意好，兒子就多喝了兩杯。老馮眉頭皺了一下，怕兒子喝多了亂說話。

午后的陽光熱了起來，酒勁兒開始上頭，老馮就躺在車上把帽子往頭上一扣睡起覺來。幾個年青人睡不著，呼呼哈哈地聚一起打十塊錢一把的撲克。老馮不想讓兒子打這個撲克，多辛苦掙來的錢，幾把就會輸干了?？墒怯植幌虢o兒子拆臺，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著。

一年四季就這春夏兩季生意好做。南邊賣鋼材的，北面賣機電和物資的，家家生意火。就連這些三輪車夫也忙得沒時間點棵煙抽。老馮干了一下午，和老張一起搭檔，五十元到手了。散伙的時候回頭找兒子，兒子早沒了蹤影。老馮打電話給兒子，想回去燉點排骨給兒子補補，剛結(jié)婚幾個月，又干這么重的活兒，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兒子沒接，老馮就想回去再說吧。到市場買了四斤排骨二斤豆角回家了。

老伴一邊燉排骨一邊嘮叨，說兒媳對公婆不敬，下了班也不過來說一聲，就知道一個人躲在屋里看電視。老馮說，得了，能娶個媳婦就不錯了，將就點兒吧。老伴說，我養(yǎng)兒防老，這么看下去老了沒人養(yǎng)了。老馮沒再吱聲，怕那邊屋子的兒媳聽見。排骨燉好了，兒子也回來了，拎了一大包東西。老馮坐在炕頭上想招呼一聲，卻看見兒子躲躲閃閃地回那邊屋去了。老馮心里一堵，想你買了東西孝敬你女人也用不著躲我啊。

老伴兒盛了滿滿一大盆的排骨豆角對老馮說，你去送吧，還有功了。老馮就坐在窗前喊，春生，春生，你媽燉排骨了，過來吃吧。春生就應著，等一會兒我去拿。不一會兒的工夫，春生過來對老媽說，媽，謝謝你了！老伴說，謝啥，要是能趕上對你媳婦一半兒好媽就知足了。春生臉紅了，說，媽你看你說的。說完端著盆回屋了。

老兩口邊吃飯邊說話。老伴兒就說，他爹，你別對兒子太客氣了，分不清誰是老的啦？老馮搖搖頭說，你不知道的，我總覺得對不住兒子。老伴兒生氣了，什么對不住對不住的，哪有老子對不起兒子的。老馮說，鋼材市場８０６的老板跟女人離婚，還沒上中學的兒子就分了１００萬，咱給兒子啥了？老伴一聽火了，春生是不是跟你說啥了？老馮緊忙伸手叫老伴兒小點聲。春生啥也沒說，我就是覺得同樣是爹，人家咋能給孩子那么多錢呢？老伴兒說，那你也得看條件吧，他春生住的大瓦房還不是我們省吃省喝拼命掙錢攢的，他結(jié)婚的錢不是咱出的？他女人出什么了，不就拿個電視和冰箱，稀爛賤的東西。老馮怕老伴越說越收不住，就讓老伴兒再給倒二兩酒。老伴兒這才岔開話題，說你也少喝點兒吧，眼看著快五十五的人了。老馮示意沒事兒，喝酒解乏。

晚上春生過來送盆，盆里空空的。老伴兒說，春生，到鄰居家借米還盆還要裝點兒東西回來，你咋就這么空著送來了。春生笑了說，媽，咱不不是鄰居嗎，哪天我給你買好多你愿意吃的送來。女人容易知足，笑著說你現(xiàn)在倒會耍貧嘴了，接過盆放到碗架里，就勸春生干活兒別拼命，現(xiàn)在過得不挺好嗎？春生說，媽，誰還嫌錢少呢？

春生走了，臨走沒忘抓了一把瓜子給自己女人。

夜已黑了，老伴兒的鼾聲已起，可老馮卻睡不著。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老馮對兒子說，你別多少錢的活兒都干。兒子愣了一下，咋啦？老馮說，你知道的，出一次車就十五，誰也改不了。兒子說，誰定的規(guī)矩？老馮說，老黑，這片兒都聽他的。兒子笑了說，爹，你別聽他的，算個鳥兒。再說那會兒也沒活兒了，拉一趟就拉一趟唄，就算是幫忙也行。老馮急了，幫忙就別要錢，跟人家直說。兒子見老爸急了就問，爹，人家８０６的老板離婚給兒子１００萬你知道不？老馮點點頭。如果我有兒子了，我給我兒子啥呢？老馮一聽來氣了，你怪爹？兒子說，不怪爹，我知道爹不容易，但我不想給我兒子只留一輛三輪車和一副好體格來干這活兒，我要讓他上大學，錢從哪兒出，不還是我嗎？二十分鐘就能掙十塊錢，干啥不跑？老馮說，兒啊，你還小，不懂的，你才干幾年，憑幾把子力氣就能把活兒干好了，要是大家都整你，你連飯都吃不上。兒子不高興了，爹，只要我有力氣，我啥也不怕，我要讓我女人過好，讓我兒子過好。

結(jié)果是不歡而散。老馮想，自己真他媽地沒出息，人家鋼材市場那些男人，哪個不存著百八十萬的，同樣是男人，自己咋這么熊。如今沒給兒子留下什么太值錢的東西，說話也沒底氣了。兒子高中畢業(yè)混了兩年沒找到工作，老馮就把兒子拉進這行當里。老馮有點后悔了，不該讓兒子子操父業(yè)。

月亮升起來了，老馮就盯著月亮看，想著怎么找個機會跟兒子好好說說呢。

二

日子就這么忙忙活活地過著。老馮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兒子談，兒子也沒找老馮談。只是看著兒子領(lǐng)著一伙年青人一起風風火火，干得很起勁兒。老馮心里有點踏實。兒子春生好像成了年青人的頭兒，好幾次有活兒，老馮看見兒子出面與老板談，談好了一招手，呼啦啦幾個年青人就上去了。有空了幾個年青人就聚在一起摔撲克，抽煙，放肆地開著玩笑。

讓老馮警覺的事兒是周五下午，一個外地開發(fā)商購進了３０噸鋼材，所有三輪車夫都上前想找個活兒干。春生走在最前面問開發(fā)商，這些活兒你能給多少錢？開發(fā)商算了一下，給了個數(shù)兒。春生說，再添點兒，您那么大的買賣不差這點兒，我們也不容易。開發(fā)商一聽就說，下午五點之前裝完，每人加十塊錢。春生說，成了。轉(zhuǎn)身招呼那幾個哥們兒，對大家說，這活兒我們幾個包了，各位讓一讓吧，別耽誤事兒。幾個人不由分說開始裝起鋼材來，弄得一堆人忿忿不平地嚷，憑什么你們包了！我們就不能干？春生停下手中的活兒看了看說話的人說，我跟人家談好的，就我們幾個，多了誰也拿不著幾個錢。春生剛說完，那幾個膀大腰圓的后生都停下手里的活兒盯著他們看。幾個歲數(shù)大的只好作罷，只是看著老馮。

老馮實在抹不開面子，就對春生說，春生，不能你一人吃飽大伙都餓著。春生說，爹，你別管了，大家一起干，那錢一分不還是吃不飽嗎？再說，人多了耽誤工你不是不知道，就這屁大點兒地方。老馮見兒子沒給面子，生氣了。春生，你停下，我不準你干。兒子愣了一下，回頭對老馮說，爹，你別管了，我已經(jīng)成人了，你去忙別的吧，也許一會兒還有活兒呢！老馮氣得要打兒子，被幾個歲數(shù)大的拉開了。

那天也巧了，除了那份大活兒，沒幾個人拉著活兒，弄得大家都坐在車上看著幾個年青人干。老張說了一句，老馮，你兒子要成這兒的頭兒了。老馮一聽，心里直起雞皮疙瘩。你別亂講，要是傳到老黑耳里要壞事兒的。老張笑了笑說，不會的，咱倆啥關(guān)系。老馮放心了。五點以后，幾個年青人真的都把鋼材裝上了車，每人領(lǐng)了八十元的工錢去東坡飯店喝酒去了。

散伙的時候，老馮跨上三輪車要走。老姜過來說了句，老馮，回家跟兒子分錢去??？老馮愣了一下說，別亂講，我跟兒子分家單過了，他是他，我是我。老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說出這話來。老姜說，看來再過兩年我們都該退休了，這幾個后生要搶我們的飯碗嘍。沒等老馮解釋，老姜蹬著三輪車唱著劉歡的《從頭再來》走進夕陽里。

回來的路上，老馮越來越覺得事態(tài)比他想的要嚴重。兒子春生一伙人已經(jīng)遭到別人的嫉妒了，老黑拉長的馬臉一下子在老馮的腦海里閃了幾閃。老馮感覺到后背直冒涼風，老黑可不是一般人物。

十年前有個叫魏志濤的年青人，仗著自己體格好能干，在市場里橫沖直撞，有好幾次都把老黑的活兒搶跑了。老黑一聲沒吭，天天陰著臉。有一天晚上，老黑對老馮說，你看著，我怎么收拾這小子。老黑說這話的時候牙咬得格格響，現(xiàn)在想起來都聽得到那聲音。沒過幾天，老黑就跟魏志濤一起搭手干活兒，是抬一個柴油機。老馮要過去搭把手，老黑沒讓。魏志濤堅持要用杠子抬，老黑就譏諷他說，年青人是不是在老婆身上放盡了精氣神兒。好漢就怕剛，魏志濤說誰怕誰啊，就努力地搬柴油機的大頭，下臺階的時候老黑一個趔趄摔倒了，柴油機一下子砸在魏志濤的腳上。那聲慘叫整個市場的人都聽到了。

打官司的時候老黑就說魏志濤在那邊使勁兒推了一下，魏志濤就說老黑壞他。兩家人爭論不休，最后老黑賠了兩千塊錢了事。但魏志濤再也沒出現(xiàn)在鋼材市場里，三根腳趾頭全斷了。從那以后，這種倆人搭手的活兒很長時間沒人干，除非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就像老馮和老張一樣，老馮就信任老張。

老馮把車放好，用眼睛瞄了一下兒子的屋。屋里亮著燈，兒媳一定在看電視。老馮琢磨不透，這媳婦自打娶到家來就沒怎么到公爹公婆家坐過，是嫌棄屋里不干凈，還是別的？老馮有點生氣。老伴兒出來問了句，咋這么早，這是掙夠了？老馮嘆了口氣說，今天生意不太好。老伴兒沒言語，去喂豬了。老馮心里有氣兒了，我沒掙著錢你就不和我說話是不，我也不答理你?；氐轿堇镆粋€人抽悶煙，就想，那趟活兒你兒要是算我一個，我也不致于一個下午干呆著。

老伴兒在外面與兒媳說了幾句話，好像是問春生回沒回來吃飯。兒媳說打過電話了說不回來。老伴說，那就過來隨便吃一口吧。兒媳說，不用了，我自己對付一口就行。老伴回來嘆著氣說，還不如娶回只母狗呢，沒事兒的時候也能陪你呆一會兒。老馮說，你少說兩句吧。老伴就下廚房現(xiàn)炒了幾個雞蛋端著送過去。老馮說，你是不是賤啊，人家對付一口你還去送飯。老伴說，我還不是看我兒子的面。

老馮下地把飯菜剛擺好，老伴兒端著雞蛋又回來了，把盤子往桌上一摔說，你吃吧，便坐在炕上抹眼淚。老馮小心地問，又咋啦？老伴沒好氣地說，人家吃那天端過去的排骨對付呢！老馮一聽一拍桌子，那天排骨他們沒吃？老伴兒說，滿滿一盆。老馮的火騰地燃起來，說什么要過去。老伴兒說，算了，就算白養(yǎng)個兒。說完眼淚就斷了線的珠子似地落了下來。

都熄了燈，兒子春生敲窗。老馮說，啥事兒？都睡了。春生大著舌頭嬉皮笑臉地說，爹，你開門，我有話要說咧。老馮說，明個兒再說，也不看看幾點了。春生說，那好，爹，我把錢放門口用石頭壓上了，我回去了。老馮一愣，啥錢？春生那邊沒動靜了。老馮推了推老伴兒，去看看啥錢？老伴兒氣兒還沒消，我不用他的錢，把錢留給他女人吧。

老馮勸了半天也沒勸明白，就自己開燈下地，推開門，果然見門口用石頭壓著一疊錢。老馮拿進屋一看，十張二十的。老馮樂了，對老伴兒說，兒送錢來了。老伴兒沒理他。老馮說，還行，我兒還行。老伴兒說，你沒見過錢哪？老馮的心一下子不舒服起來。送過去。老伴兒命令老馮。老馮說，明天行么？老伴兒來了倔勁兒，不行，就用石頭壓在他家門口，我不缺他這點錢。老馮沒轍又出去送錢，到兒子窗下的時候聽見里面吭吭呀呀的聲音，老馮嘆了口氣，把錢壓在門口回去睡了。

三

老馮這幾日沒事兒的時候就琢磨兒子送錢的事兒。是給我傳個信兒，兒子掙的錢比老子多了，還是告訴我不用再推人力車了，我也能養(yǎng)活你。兒子和那些年青人仍然熱火朝天地干著，老馮多少有點失落。雖說這幾日生意很好，大伙都在忙，但老馮還是覺得自己老了，有時候真的沒了力氣，眼看著東西堆在那兒，可就是不想去掙那個錢了。

老板們也愿意找這些年青人，一個是痛快，一個是手腳利索。老板們都知道這些老油條，雇車的時候總是喜歡討價還價，總是喜歡問卸車的距離有多遠，上車的距離有多遠。如果遠了總想討兩個賞錢。不像那些年青的，只問貨物多少，只要價錢合理就干。反正他們有使不完的力氣。老馮真有點嫉妒，如果再年輕十歲，我他媽地跟你爭一爭。他在想這事兒的時候幾乎忘了他兒子也是他嫉妒的對象。

天熱得像在下火，人往車里一坐汗就噼哩啪啦地往下掉，眼看著塑料壺里的水快喝干了，老馮就去８１２打水。８１２的老板跟老馮很熟的，一有活兒就給他打電話。老馮推開８１２室的門，嘿嘿地笑著說，打點水，天真他媽的熱。這本是一句很好的開場白，老馮想。沒想到８１２的老板沒接岔。老馮尋思，不是哪里得罪了他？一邊接自來水一邊聽屋里的動靜。就聽見老板打電話的聲音傳來，春生，你領(lǐng)著四個人過來，我這邊有點活兒給你們。老馮呆了，水從壺里冒出來流到手上才反應過來。他連忙去找拖布，邊賠著笑臉邊給人家拖地。老馮從門里出來的時候聽見８１２的老板說，還是年青人，你看老馮連水都接不穩(wěn)了還干什么力工。一句話說得老馮臉燙得像剛烤出來的餅。

誰不知道８１２室的活兒都是老馮領(lǐng)著人干的，今天的活兒卻叫兒子春生搶走了。老馮坐在車里就死盯盯地看著兒子春生領(lǐng)著四個年青人進了８１２室。老張說，老馮啊，兒子連老子的生意也搶了。老馮愣了一下，你說啥？老張沒好氣兒地說，你兒子搶你飯碗了。老馮沒吱聲。老張又說，你該規(guī)矩規(guī)矩他了，免得叫別人規(guī)矩。老馮打了個寒顫，回頭問老張，啥意思？老張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你懂的，要不你這個老子怕了兒子不成。

一句話讓老馮的火騰地竄上來了，不由分說地往８１２的材料場走去。老張不時在后面勸，馮哥，算了，算了，就當我是放屁還不行么。老張越勸，老馮越來勁兒。一到８１２的材料廠，老馮離老遠就喊，春生，你給我出來。春生看著他也喊，啥事兒??？爹，我正忙著呢。老馮見兒子不聽他的話就沖了上去。春生看老馮沖過來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干什么好了。老馮一巴掌打在春生的臉上，五個手指印頓時印在兒子黑紅的臉上。老馮的心痛了一下，知道自己手重了，有點麻，這么黑的臉都能印出指印來。

兒子說，爹，你這是干啥？有啥事兒咱回家說去，打我干啥？老馮騎虎難下，硬著頭皮說，我就打你了，今天我就打你了，你能咋地？兒子委屈地說，爹，我犯啥錯了？老馮說，你他媽的連老子的生意都搶。兒子這回真是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了。你說，８１２的活兒都是我領(lǐng)著來干的，今天咋輪到你了？老馮不依不饒。兒子一下子樂了，湊過來說，爹，你想哪兒去了，人家打電話叫幾個人過去我就去了，沒想搶您的生意。再說，人家不想找你你也不能硬干哪！兒子說這話時的表情有點得意。老馮說，去你媽的，８１２的活兒誰干都行，就不準你干。老馮有點兒不講理。憑啥啊，再說人家不找我春生興許還找別人呢？啊，別人干行，我干就不行。兒子自覺有理。老馮說不過兒子又掄起巴掌要打，幾個年青人沖過來硬是把老馮拉開了。老馮跳著高地罵開了，我養(yǎng)你這么大還養(yǎng)出罪來了，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上學，給你娶媳婦，你現(xiàn)在好了，大瓦房住上了，女人摟著了，就把老子忘了？兒子也犯了倔勁兒，大聲地喊著，你除這些還給我啥了，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輩子也還不上，那你也不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打我啊。

８１２的老板走出來陰陽怪氣兒地說，你們要打架回家打去，在這兒不嫌丟人嗎？再說下午不裝完不給工錢。說完不看老馮卻對春生說，快點兒干吧，別理他們。一句話就把多年給他干活兒的老馮放在一邊兒了。老張拉著老馮就走，老馮知道再鬧下去也沒啥意思，就又罵了幾句悻悻地走了。剛到車里想抽棵煙消消氣兒的時候，老馮看見幾天沒露面的老黑在很遠的角落里看著春生他們干活兒。老馮心里一激靈，老黑不會要動手了吧。

活他媽的該！老馮不知怎么罵了這么一句。突然間覺得不對，這是我兒子啊，我怎么能看著不管呢？老馮罵自己，畜生都不如。就想著怎么找老黑談談，再找兒子談談，這事兒能小則小，大了不好弄。

還沒到下班，女人打電話過來叫老馮抓緊時間回去，家里的豬快不行了，獸醫(yī)說得了５號病。老馮二話沒說放下電話就騎車往家趕。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女人哭天搶地在嚎。老馮下了車，三步并作兩步進了院，見女人正跪在地上摸著那頭大肥豬哭呢。老馮拉起女人，他媽，咋啦？女人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說，得了豬瘟了，你快想個轍啊。老馮的腦袋嗡地一下，頓時沒了主意。那，醫(yī)生咋說地？女人說，這十幾頭豬都得賣！再晚了連個價也賣不上了。老馮一聽，一屁股坐在地上。

兩口子合計了半天，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看著那幾頭豬一個個沒了精神。老馮咬咬牙，賣吧，看來真的不行了。女人含著淚看著老馮說，就這么賣了，老李家一頭豬才賣一百塊錢，連本兒都賺不回來。老馮說，那還能咋辦？就蹲在地上直嘆氣。

收豬的來了，不由分說地把豬扔到車上。女人拉著收豬人的手說什么要再給漲點。收豬的眼一瞪，能這個價收你的豬是看得起你，我不收再過幾天你的豬賣都賣不出去。女人知道后果嚴重，眼巴巴地看著豬被捆上扔到車里。豬偶爾叫兩聲，女人的心就顫兩下。

女人和老馮坐在炕上誰也沒吱聲，老馮一個勁兒地抽煙，女人呢，沒事兒就抹兩下眼淚。眼見著天快黑了，倆人誰也沒去開燈，黑黑地就看見老馮的煙頭一亮一滅的。兒子沒回來，兒媳也沒回來，老馮就盼著有個說話的人兒開開心，可這兩口子連個動靜也沒有。老馮想，八成回了娘家，可春生應該告訴一聲才對啊。想著想著來氣了，一拍桌子，叫女人把春生叫回來。女人愣了，叫他干啥，豬都賣完了。老馮說，叫他回來陪陪你。女人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一頭扎進老馮的懷里哭著說，老馮啊，就盼著這十幾頭豬能出點錢讓日子寬松點兒，把兒子結(jié)婚欠的錢還了，誰想到就這么完了。女人邊哭邊捶老馮的胸脯，老馮動也沒動，就讓女人捶著，想女人哭出來也好，悶在心里不是回事兒。女人邊哭邊說，自打我嫁給你，先幫你還了賬，好容易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你爹又病了。把你爹送走了，你兒子又出生了，把兒養(yǎng)大了，又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女人說我跟你老馮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幾句話把老馮的心說堵了。細想起來，女人自打嫁給自己，養(yǎng)雞養(yǎng)豬，伺候他和那點園子，好衣服沒穿幾件，好吃的沒吃幾口，風風雨雨過了三十二年，真對不起她啊。老馮罵自己沒出息，在心里罵著罵著也委屈起來，眼淚也跟著掉下來。

老馮的眼淚落在女人的頭上，女人覺出來了，抬眼看老馮。老馮怕女人看出來，把頭扭到一邊。女人坐起來，他爹，哭啦？老馮沒敢回應，怕止不住哭出聲來，好歹是個男人。女人一把把老馮的頭擰過來，見老馮滿臉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把老馮的頭死死地按在懷里，摸著老馮頭說，他爹，我不哭了，我嫁你從沒后悔過，啊，他爹，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老馮再也忍不住了，在女人寬闊的懷里抽泣起來。

老兩口哭了半天，總算平靜下來了。兒子也打電話回來說，今晚要在丈母娘家住了，又問家里有事嗎，老馮想告訴兒子家里的事兒，可女人說什么也不讓。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說了也沒用。老馮就說，那在那邊好好玩吧。

黑了燈，老馮把女人摟在懷里，心痛不已。女人也柔順地躺在老馮的懷里任老馮摸著頭發(fā)。老馮說，他媽，明個兒我多干點活兒，多掙他幾個錢，開春了再給你買十個小豬崽兒，到了明年這時候，你又有十幾頭大肥豬了。女人樂了，行，要不明天我跟你一塊兒出車，不怕別人笑話的，能掙多少掙多少唄。老馮說，那可不行，我老馮在物資市場可是出了名的男人，咋能叫女人幫著忙活兒呢？女人掐了老馮一把說，從年輕時起你就知道逞能。老馮一時來了沖動，就要動女人，女人躲著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行嗎？老馮強把女人摟了過來……

四

太陽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升起來了，艷艷的陽光照在大地上閃閃地發(fā)著金光。老馮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大叫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女人頭發(fā)也沒梳，蓬蓬松松地在門口看著老馮。老馮回頭看女人，女人會心地笑了，滿是皺紋的臉上就開出一朵花來。

“你等著，他媽，我一定要給你掙回來買豬崽兒的錢，我還給你買件花襯衣，就是９０４老板娘穿的那種?！崩像T大聲地許愿。

“別買，你不會買衣服的，別太賣傻力氣了，咱們欠的那點錢能還上的?！迸艘苍S怕老馮玩命就勸他。

“放心吧，有你男人，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崩像T下了決心，只要自己活著，這個愿望一定要實現(xiàn)，讓女人做一回女人，讓自己做一回男人。

老馮跨上車，就像將軍騎馬要去打仗一樣威武。早上吃的五個雪白的大饅頭和一大碗前日里剩的白菜燉土豆讓老馮感覺到自己腳下有了使不完的力氣。蹬上一腳車子就走老遠，老馮想起昨晚上居然像年青人一樣折騰，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市場，三輪車夫們已經(jīng)像熱鍋上的螞蟻四下散開，各自找著自己的營生。老馮知道自己來晚了，就坐在車里觀望，希望能找個好活兒干，心里的許諾一遍遍地在耳邊響起。

老馮，老馮，過來給你個活兒。９０４的老板娘喊老馮。老馮湊過去，覥著臉問，啥活兒啊？眼睛卻看老板娘的花襯衣。老板娘說，你把我樓下的那堆破紙箱賣了，給你5塊錢車錢。這本是誰也不愿意干的活兒，一車破紙箱能賣個30多塊錢，可是你一抱一抱地往車上放，還要送到廢品收購站去賣。雖說地點不遠，可這活兒９０４老板娘幾次都沒雇著人。老馮四下里看了看，見沒有什么活兒干，就答應了。三下五除二，老馮今天干活兒特別痛快，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把一車紙箱買了。

從廢品收購站出來的時候，老板娘給了老馮五塊錢，笑著說，今天中午又有飯吃了。老馮嘿嘿地樂著直點頭。９０４的老板娘胖著身子在老馮前面走，那花襯衣就隨風飄起來，老馮看花了眼，以為是自己的女人在前面走。老板娘見老馮半天沒出聲，回頭問了句，老馮，看我哪！老馮說，老板娘這件襯衣得多少錢？老板娘哧哧地樂了，怎么，也想給你女人買一件？我這可是干活兒穿的，才二百多塊錢。老馮吐了吐舌頭，這么貴！老板娘又笑了，笑得彎下了腰，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行了，老馮，你別逗我了，我想著點，哪天我不想穿了送你女人。老馮猛點頭，行，行，您可記著點。老板娘止了笑說，說好了，你得幫我出五次車。老馮心里盤算一下說，行，就這么說定了。

從東坡酒店門口拐過來的時候，老馮看見老黑站在兒子春生的車前。老馮騎車過去問，黑哥，怎么沒活兒？老黑一回頭，好像嚇了一跳似的，怎么，你也像你兒子一樣給９０４老板娘出車了？老馮臉紅了說，黑哥，我這不看沒活兒嗎，呆著也是呆著。老黑說，這市場亂了套了，就你們爺倆弄的。老馮訕訕地沒搭茬。老馮見老黑沒走的意思又問了句，看見春生了嗎？老黑指了指貨場說，那幾個年青人去給人家卸貨去了，說完點了根煙背著手走了。

看見兒子春生之前，老馮又拉了兩趟活兒，掙了三十元，老馮掂量著到了年前能不能把賬還完。兒子春生遠遠地喊了聲，爹，你來了，今個兒這么晚？老馮說，昨晚跟你媽把豬都賣了。兒子愣了一下，咋啦？老馮說，你媽怕豬得病，就先賣了，要不染上了病就賠了。兒子又問，這樣沒賠吧？老馮怕兒子擔心，硬是搖搖頭。兒子放心了。

海峰機電商行門口聚了許多人，好像在討價還價。老馮和兒子同時預感到有生意了，就扶著車往那邊挪。果然海峰機電老板向春生喊，春生，來一下，有個活兒給你。這些老板叫力工的時候總是一副施舍的樣子。春生推車就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爹，我去了。老馮張了張嘴，想說讓爹去吧，可沒說出來。兒子往前走，老馮的腦海里就閃出女人依偎在他懷里說話時的場景。女人說，他爹，明年春天再給我抓幾只豬崽吧，有幾只豬養(yǎng)著，總是覺得日子過得有盼頭。老馮忽地使勁兒蹬起三輪車往那邊走去。

兒子春生已經(jīng)把滿滿一車貨裝好了，看樣子不輕。老馮沖過去問海峰機電的老板，你給多少錢？海峰機電的老板說，到立交橋下二十，一分不多給。老馮說，我要十五把活兒給我吧。海峰機電的老板愣住了，沒聽明白。老馮又說了句，十五，我干。春生急了，爹，你這是干啥，車都裝好了。老馮沒理兒子，對老板說，行么？老板這才聽明白，就說，你們爺兒倆商量著來吧，我給十五，如果春生跑，就讓春生，春生不跑給你老馮。老板說完轉(zhuǎn)身進屋接待客戶去了。

兒子春生盯著老馮看。老馮沒臉看兒子，低著頭說，卸吧。兒子說，爹，你咋啦，是不是嫌我搶你活兒了，這活兒我讓你。老馮說，卸吧，既然你讓了。兒子沒卸貨，推著老馮的車就走了。老馮也沒看，把墊在三輪車輪下的橫木拿出來，把車轉(zhuǎn)過方向，抬腿就跨了上去。

這是個斜坡，一直斜到馬路上。這條路上跑的都是大車，來來回回運輸鋼材和建筑機械，都是大載重量的貨車。車上的貨物太沉，老馮怕收不住，就去踩剎車?？墒且荒_踩下去空空如也，剎車根本不好使，車子直奔大路沖了過去。

老馮怕把貨物摔壞了，一個急轉(zhuǎn)彎，車子慢慢地翻倒了，老馮就被車子甩到馬路上。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讓一切都靜了下來。老馮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血紅的世界里看見兒子春生瘋了一樣地跑過來。兒子把老馮的頭放在懷里，老馮努力地睜著眼睛看著兒子說，明年……明年開春給你媽抓十個豬崽。

老馮閉上眼睛的時候聽見兒子嘶喊著，爹，爹，我對不住你啊！老馮笑了，老馮覺得兒子能完成自己的最后一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