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桂珍把手從血站護士那里抽回來的時候,看不出半點的哀婉。不到一針管的血就換來了五百塊錢,翁桂珍覺得還是很劃得來的,至少比種一春八夏莊稼所付出的要少得多,最主要的是兒子這個月的生活費終于有了著落。
她暢快地吐出了一口氣,走上了回家的路。
翁桂珍家住的“大草房”,是某縣一個比較富裕的鄉(xiāng)。前些年,就是改革開放初期,曾出了不少的萬元戶和產(chǎn)糧大戶,于是,這個鄉(xiāng)登過報紙上過電視,那時候有些領(lǐng)導出去開會閑聊時說自己是某某縣的有可能人家說不知道,沒聽說過,可一提“大草房”,人們沒有不刮目相看的,說你們那里富啊!于是,一旦在外面吃上這么一兩頓飯,就理所當然是這里的干部來買單,誰讓你比人家先富起來了?可這些年“大草房”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走了下坡路,萬元戶倒是有不少,不過這可不是十年二十年以前的中國了,當今的中國,萬元戶已不再是啥稀罕事兒了,有個十萬百萬也不算啥,用廣東話說只是毛毛雨啦??梢f產(chǎn)糧大戶可真是鳳毛麟角沒有幾個了。這不是說人懶了地薄了,而是現(xiàn)在的人根本就沒打算好好種地。種它干啥?用翁桂珍的老伴王愚的話說,一麻袋的玉米都換不來一只烤鴨,你說還種它干個球?其實說王愚是翁桂珍的老伴有些欠妥,不是別的,而是年齡。王愚今年也就是五十剛過,本來是鄉(xiāng)中學的教務主任,干得好好的,課也救得不錯,年年被評為旗縣級的教學能手,可偏偏碰上了機構(gòu)改革,在“一刀切”的政策中被切了下來。開始王愚的心態(tài)還是比較平和的,這么大一把歲數(shù)了,啥沒見過?上過山下過鄉(xiāng),早些年,也就是文革后期曾被精簡過,那時還沒現(xiàn)在的好政策呢,精簡就是精簡,哪像現(xiàn)在的說法,叫什么——假退!就是說假設退休,一切工資待遇不變,但不用再去上班再去教學,坐在家里享受國家一級教師的一切優(yōu)惠政策,有時學校搞一些福利也落不下他們這些假退者。這好啊,王愚是教數(shù)學的,經(jīng)常給學生講解假設推理、假設證明,有時一道看似很難的題,如果從正常途徑得不出結(jié)論,可是一假設就迎刃而解了。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那種美妙勁王愚說不出來,他想就是教現(xiàn)代漢語的老學究們也難以說得清楚。王愚又想,這人真是越活越精了,一假退,一假設,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那么和諧,那么順暢了。
開始的一段時間里,王愚優(yōu)哉游哉真正過起“三畝半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神仙生活。王愚覺得和土地打交道真的劃得來,如果這一年投啥天災這土地還是比較有良心的,基本上是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哪像學校里有的同事,本事不大心計不少,一雙賊眼總是賊溜溜地看著你,嫉妒你評上了一級教師,紅眼兒你得了縣級勞模,就好像那些榮譽都是他們家樹上結(jié)的似的,你不得就會自然落進他的口袋里??墒?,小樣,你也不照鏡子瞧一瞧,就是我王愚不得也輪不到你的名下呀,這可都是真打?qū)嶈徃沙鰜淼?,就你那兩刷子,不是我王愚心懷個人成見,要是讓我說了算我早打發(fā)你去看收發(fā)了,免得誤人子弟。于是王愚一心一意地對待莊稼,就像當年對待自己的學生一樣。翁桂珍的心情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熨貼,她覺得王愚從來沒這么顧過家,從上班那天起他好像就賣給了學校,租給了學生和課本,家里大事小情翁桂珍不到場從來就沒辦成過。翁桂珍說這也是連鎖反應,他賣給了學校,我就自然賣給了他。有些時候,趕上翁桂珍被纏得太累了,她也有那么一絲不太明顯的后悔,本來嘛,現(xiàn)在上班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是他王愚。說起來話長,那一年王愚和翁桂珍高中畢業(yè)一同回鄉(xiāng),也正趕上那一年鄉(xiāng)里得了一個推薦上市師范院校的名額,那時翁桂珍的父親是鄉(xiāng)革委會的主任,而女兒又是才從學校畢業(yè)的品學兼優(yōu)的高中生,要說把這一名額分配給女兒并不算過分。翁桂珍的父親也正是這樣做的,本打算通過這一途徑把女兒推進大學的門檻,從此告別農(nóng)村和土地,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晌坦鹫鋮s不這么想,他和王愚從小青梅竹馬,可謂是真正的兩小無猜,就在畢業(yè)前不久他們已明確表示了相互的愛慕之情,并訂了終身。翁桂珍想,還不如把這個名額讓給王愚算了,畢竟自己的父親是革委會的主任,就算這次上不了學,也許還會有機會,可是王愚,如果自己這一走了之他無論如何也走不出農(nóng)村這個小圈子的。況且王愚又是那么有才氣,如果真扎根了農(nóng)村簡直就是金子掉進了茅坑里,無論如何也難再閃光。
開始翁桂珍的父母說什么也不同意這么做,他們說萬一再投有機會怎么辦,萬一王愚成了陳世美怎么辦?可翁桂珍是誰,她有的是辦法來對付老爸老媽,你不是不同意嗎,那好吧,從今天起我就不吃飯,噯,我絕食,看你們害不害怕?我不是你們的掌上明珠嗎,這一回我就讓明珠殞落在你們的不同意中。于是,翁桂珍的父母終于同意將名額讓給王愚,但有一條,倆人必須先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再去上學,其實這更坑了翁桂珍,好在王愚沒變心,如果王愚真的變了心,你說這翁桂珍何苦來哉在一個人侍候完公婆,守夠了空房之后,再去當一回秦湘蓮?從這一點上說王愚還是夠夫妻情份的??晌坦鹫鋮s沒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再借一把老父親的蔭庇逃離農(nóng)村。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如今老了,也不再想什么逃啊跑的了,有王愚這個老東西陪著不是挺好的嗎。
可是,用翁桂珍自己的話說,她并沒得意多久,WTO就來了。王愚曾聽兒子大光唱“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他當時就訓了兒子一頓,這語法是怎么學的?就連我這個教數(shù)學的都聽出了毛病,青春又不是實物,人哪有被青春撞了腰的,純屬胡說八道。兒子卻不屑一顧地搖了搖頭,說出了一句王愚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兒子說,老爸,你老了,老得有些不可理喻,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時代,你不明白的看不慣的和用老一套思路來解釋不通的東西太多太多了。王愚當時氣得差點吐了血,他媽的小子反了不成,這是和誰在講話?要不是當時翁桂珍沒命地攔著,他一定狠狠地教訓這小子,也好讓他知道鍋是鐵打的而喇叭才是銅做的,省得他沒等翅膀長硬就沒大沒小。
可這一回王愚卻真的被WTO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不但是腰,還有腦袋,不但被撞暈了還有些輕微的腦震蕩。從此王愚真的像兒子所說的那樣變得不可理喻了,翁桂珍說八成他是得了老年性癡呆,要不咋能這樣作踐這個家呢?這可是兩個人二三十年辛辛苦苦賣命掙下的啊。
其實,這事兒也不能完全怪王愚,人生這么漫長,哪個人沒有犯糊涂的時候?最開始王愚是從電視和報紙上看到有關(guān)WTO也就是世貿(mào)組織的一些說法和常識性的東西的,后來表姐夫回來過春節(jié)也談到了這一點。表姐夫在市里一個不太大的部門任職,表姐夫似乎對WTO很感興趣,說什么,中國一旦加入世貿(mào)組織,關(guān)稅一定會大幅度下調(diào),首先受到?jīng)_擊的就是進口小汽車,還說到那個時候,一般百姓家養(yǎng)一部小汽車估計不成問題的。表姐夫當時的表情似乎是他已經(jīng)擁有了小汽車。王愚是最看不起表姐夫這一點的,小資,太明顯的小資了,看他那副德性,給他點陽光就燦爛得要爆炸的樣子實在是招人煩。王愚是教數(shù)學的,也許是受思維定式的影響,做什么事總是愛假設,在他惡心完表姐夫的小資思想后,私下里自己也假設了一番,可是他用盡了平生知道的所有定理和推論,依然是沒能證明出憑幾畝地和自己那點工資就能在人關(guān)后養(yǎng)得起一輛小汽車。所以,他認為表姐夫不但小資而且輕浮,沒層次,不深沉,別看是城里人,還真不如他這個土老帽兒有內(nèi)涵。王愚依稀記得當時表姐夫好像還說到農(nóng)業(yè)也將被列在受沖擊之列??僧敃r王愚并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兒,愛沖就沖吧,不就幾畝地嗎,能沖到哪里。再說了,只要沒有天災,人關(guān)出關(guān)都不關(guān)糧食的收成吧,這就好。毛主席時代的人就知道這個淺顯的道理,家有余糧遇事不忙。你就沖擊吧,看你還能把地里的糧食給沖擊沒了?有糧食就不愁沒飯吃,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這吃的大問題都解決了還有啥可怕的??赏跤奕f萬沒想到,這WTO還真好生厲害,沒等表姐夫養(yǎng)得起小汽車,自己就被撞得頭破血流,他不明白,這外國的糧食究竟都是什么鳥人種出來的,它咋就那么賤?一斤玉米才一毛多,這她媽還是人定的價嗎?你說這整天和土地打交道的人都知道,這種子化肥農(nóng)膜,播種灌溉收割,就說人工不算錢,這一斤玉米也得均夠三毛錢呀,它咋就一毛多呢?這還不算,最可恨的就是糧食販子和糧食加工業(yè),你們怎么也就翻臉就不認人了呢?人說有奶就是娘吧,你可記住了,多少年了,是農(nóng)民的汗水養(yǎng)肥了你們,怎么一聽洋奶就連中國話都說不全了呢?見人就講WTO,OK這洋糧食OK,哎,人啊人……
其實王愚本不應該這樣怨聲載道,怨天尤人的,畢竟他還有國家一級教師的工資跟著,不像別的實實在在的農(nóng)民,沒有其它進項,一年就指望著土地??赏跤迏s說,我是和別人不一樣,可別人也和我不一樣啊!他們有在省府讀重點大學的兒子嗎?他們用得著支付每年四千多元的學費嗎?他們每個月用得著上郵局去給兒子郵出六七百元的生活費嗎?要知道;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資啊。糧食值錢的時候沒覺得它多重要,可這一不頂用了才知道它的用處是多么的大。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農(nóng)業(yè)稅牧業(yè)費,農(nóng)藥種子化肥,還有人情往來,鄰里間的大事小情隨個禮請個客,可都指望著它呢。這回可好,糧倒沒少打,可雖說不上谷賤傷農(nóng)吧,可那畢竟是一年的心血呀,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換來的卻是一文不值的五谷豐登,傻子都懂得這等同于沒收成。這可如何是好?王愚拿出了所有的積蓄為兒子交了一年的學費,交了農(nóng)業(yè)稅,買了種子化肥,勉勉強強把這一年給抹平了,可是明年呢?明年又拿啥去抹?王愚有生以來頭一次碰到了用假設定理也沒法解開的難題了。他覺得心里堵得慌,就去找本家兄弟,平時聊得來的王聰閑聊。王聰說天塌不下來,一旦塌下來還有大個兒的頂著,何苦把自己弄得這么苦不堪言,來來來,進來搓上兩局。王愚知道王聰所說的“搓”是什么意思,這些年中國人的語言在“撞了一下腰”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王愚也在耳濡目染中慢慢習慣了,搓就是玩麻將,這對王愚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但在此之前也沒太多的興趣,今天聽王聰這么一說,也覺得這倒也是個解脫的辦法,人不能太苦了自己,嗨,說白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嗎?有這口氣叫個人,一旦投了這口氣就是行尸走肉。所以,人該知道心疼自己,該想得開的時候就該想得開。再說了,就算你一千個想不開一萬個想不開又能解決啥問題,套用一句古話:肉食者謀之,又何諫焉?
王愚在麻將中徹底解脫了自己,用他自己的話說那真是麻中日月,夢里乾坤。最開始他覺得自己是搞數(shù)學的,怎么說也能玩得過那些搬土坷垃的,可事實上卻不是這樣。你別看他們不是玩數(shù)字的,可那雙曾修理地球的手修起“長城”來還真出神入化,讓他這個一輩子和數(shù)字打交道的人大開了眼界。他想,這從理論上講凡事都有個幾率,就是手氣不好,可也不能總是輸不贏吧?可事實還真讓王愚給說著了,他一個勁兒地輸,從沒贏過,你說邪不邪門?王愚不服這個勁,就憑我這智商玩不過你們可得了。他和麻將較上了勁兒,這一較勁兒不要緊,王愚仿佛走進了斯芬克斯怪圈,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他開始大輸特輸,而且越輸越來火,半年的工資基本上就沒給過翁桂珍,翁桂珍也沒要,這倒不是說翁桂珍的手頭有多寬綽?,F(xiàn)在的工資都由銀行來代發(fā),翁桂珍想這太好了,以前攢點錢很費勁,到手的錢如同進口的肉,哪能不花呢?除非圣人或者傻子。而現(xiàn)在多好,存折在手,出納員每個月工資如數(shù)存人賬戶,銀行就自動給你把一切都辦好了,而錢一旦存入銀行,人們也就不再像在自己口袋里一樣想花隨時就花,一個月沒看見干啥一千多塊錢就沒了蹤影。還是現(xiàn)在這樣的好,就是你王愚想偷著存兩個私房錢都不能,因為存折一直放在翁桂珍的口袋里。翁桂珍每每摸摸硬硬的存折都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她想好了,你王愚愛玩就玩吧,反正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那么大歲數(shù)了,總不能也像小青年一樣打工去吧?只要不從家里拿錢怎么都行。這樣一來,翁桂珍有時就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且變得這么世俗,這么不可理喻,自己一向是不太拿錢當一回事的,可最近這是怎么了?真是讓糧食給鬧的。
翁桂珍有時也覺得奇怪,王愚這老東西真挺邪門的,都說賭場有輸贏,怎么就沒聽說他輸過呢?這老東西不但從沒向自己要過工資,而且有的時候玩完麻將還能順路拎回一瓶酒什么的。翁桂珍嘴上勸王愚不要心太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都是純農(nóng)業(yè)戶,糧食窩在家里本來就很上火,玩玩也就玩玩,湊個熱鬧,別太當真,你說你總贏人家人家心里肯定不痛快。她嘴上是這么說,可每每端起王愚遞過來的酒杯,再摸一摸懷里的存折,她心里依然是十二分的熨貼,這老東西就是與眾不同,當年自己的眼光還真不錯,于是盡管五十來歲了,翁桂珍偶爾還是要在王愚心情好的時候營造出點什么浪漫的氣氛來。王愚可就不同了,他自己是最清楚不過了,哪里是在贏啊,他在輸,而且輸?shù)靡凰?,半年的工資所剩無幾,翁桂珍懷里揣的存折也就是個存折而已,上面的錢都被王愚用手中的卡給支了出去。這老王愚也真夠可以的了,他只把存折給了翁桂珍,而自己卻把卡偷偷地揣了起來,以備不時之用。就在翁桂珍一遍遍夸現(xiàn)在發(fā)工資的方式好得沒法再好的同時,王愚也在心中暗暗感謝這種做法,他用不著和翁桂珍多說一句話就掌握了所有的主動權(quán)。這好事在當今這女人說了算的時代上哪去找?可王愚也有犯愁的時候啊,他真怕哪一天翁桂珍心血來潮或家中碰上點啥用錢的事兒他沒法向她交待。
就在翁桂珍被王愚蒙在鼓里的同時,王愚也被別人蒙進了鼓里,他自己認為自己是誰,不就是個破老師嗎?不就是整天和一群孩子混在一起的孩子王嗎?他看不起那些整日和土坷垃打交道的農(nóng)民,這些農(nóng)民同樣沒看得起他,不過有一點是看得起的,那就是王愚每月一發(fā)的工資,這在賣不出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就顯得更加彌足珍貴了。他們盯著王愚的口袋就像一群餓紅了眼睛的狼盯著一塊香氣彌漫的紅燒肉。他們不約而同地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對付他們的共同目標,這樣一來你說王愚哪有不輸?shù)牡览?,好虎斗不過一群狼,何況王愚的牌技距好“虎”還相差十萬八千里呢。王愚輸?shù)煤脩K啊!輸慘了的王愚忍不住有時在家發(fā)一發(fā)脾氣,踢狗打貓罵老婆摔盤子,每逢這時翁桂珍都表現(xiàn)得極度冷靜,極有克制力,她想這老東西是懷才不遇的表現(xiàn),本來嘛,人家教書教得好好的,每天黑板講臺教科書,是多文雅多高尚的工作,哪像現(xiàn)在面對的都是些山夫村民,別說于愚會鬧情緒,就連自己這個在農(nóng)村呆了一輩子的人看了都覺得心里堵得慌,好在自己能入鄉(xiāng)隨俗,再者說了就是不隨俗又能怎樣?命中注定八尺你就別強求一丈,何必逼著自己硬往高雅堆里湊呢?人啊,要學會一點,那叫什么來著?隨遇而安!對,就是隨遇而安!翁桂珍想她一定要找一個合適的時候好好地開導開導王愚。
翁桂珍最終也沒找到這個機會就出事了。
這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心情。是沒這個心情了。以前翁桂珍總覺得這老王愚真他媽的有本事,可當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以后,翁桂珍冷靜的時候就想這事其實也怨自己,怨自己太貪小便宜了,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這老東西就是贏也不能總贏吧?可自己簡直是讓糧食給鬧傻了,稀里糊涂就輕信了他。這一輕信不要緊,整整半年的工資就給輕信進去了。
那天兒子大光來信說上個月由于搞社會實踐出去走了走,一不小心就把這個月的生活費給花進去了。他還在信上說,如果家里寬綽就給他寄上點錢,以解燃眉之急。翁桂珍看完信后撇了撇嘴,這小子還真挺會玩心眼兒的,不寬綽又怎樣?有娘老子在,總不能讓你喝西北風去吧?她拿出了存折讓王愚去銀行取錢然后寄給兒子,因為以往這事都是王愚辦。可這一回王愚說什么也不干了,那看存折的眼神仿佛看一塊正吱吱冒著青煙的大烙鐵。王愚說,寄什么寄?我不管這事,誰讓他花錢沒算計?就以為老子是開銀行的呢。要寄你寄,我不管這事。翁桂珍氣得差點坐在地上,這哪是老子說的話?那可是你王愚的親骨肉啊!以前這老東西可不是這樣,那對兒子沒的說,真像對心肝一樣,要不怎么說這老東西變了呢。不是到了更年期就是得了老年性癡呆。想到這里翁桂珍反倒笑出了聲,你這老家伙,你不去我去,不就是銀行和郵局嗎?我又不是找不著,我又不是沒揣著你的存折。翁桂珍沒顧得上多和王愚計較就急三火四地去了銀行。
銀行的辦事員是個嘴上沒毛的小伙子。這嘴上沒毛的小伙子還算挺和氣的,他先向翁桂珍要卡。翁桂珍就把存折遞了上去,心說這小子還挺繃的,存折就是存折,還卡?叫卡就顯得你有文化了?現(xiàn)在這年輕人,浮!還沒等翁桂珍想完,小伙子又說,沒帶卡來啊?沒卡也行,那你知道密碼嗎?啥密碼?翁桂珍從來沒聽王愚說過。銀行怎么回事,還說代發(fā)工資,為民辦好事,這怎么弄得和特務機構(gòu)一樣啊?說是存取自由,怎么存時是孫子,取時就是大爺了?翁桂珍本想和小伙子計較計較,可一想畢竟錢還在人家手里,她想用點計謀把錢先唬出來再說,可小伙子似乎原則性還很強,他說這可不行,沒有密碼我也提不出錢來,電腦只認密碼不認人。翁桂珍實在沒法,她就想那也沒啥,不給就不給,大不了我回家問王愚,好在家離銀行并不是很遠,權(quán)當自己是吃飽了撐的。翁桂珍想著就往回走,沒走兩步她又折了回來,她想,我也不能就這么白來一趟啊,取錢要密碼,這看看總不能要密碼吧?她把存折又遞給了小伙子,小伙子這回連頭都沒抬,說密碼你想起來了?翁桂珍踮起腳認真地說,沒,我想麻煩你幫我看看這折上有多少錢。小伙子無可奈何地接過了存折說,又沒密碼,看不也只是白看嗎?說著把存折接過去,過了一會兒,小伙子抬起頭說,一塊錢。翁桂珍不知小伙子在說什么,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小伙子。小伙子把存折扔了回來,嘴角露出一絲不意覺察的笑。翁桂珍看了看他,多少?一元,這一回小伙子說得特別清晰,說完他就去忙別的去了。一元?不可能啊,這可是我老伴半年的工資啊,怎么能就是一元呢?那你就去問你老伴是不是他用卡支了出去。說完小伙子就埋下頭去再也沒抬起來。翁桂珍蒙了,怎么可能呢?兩口子這么多年了,王愚在小事上從來都不騙自己,怎么可能在這么大的事上打埋伏呢?這可是一家人惟一指望著渡過難關(guān)的活命錢啊。如果不是糧食都積壓在那里賣不出去,如果不是兒子急等著錢吃飯,翁桂珍也認了。錢是啥好玩意?不就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嗎?翁桂珍記住了老父親臨終說過的一句話:金錢如糞土,死了一場空。那時候老父親曾為幾個子女含辛茹苦,忍饑挨餓積攢下了一筆并不太大的存款,可是還沒等自己咽氣,這幾個子女就為這筆遺產(chǎn)的分配方案吵了個雞飛狗跳墻。這里當然不包括翁桂珍,因翁桂珍和王愚一致認為有種的自己去掙,繼承的東西不能花一輩子,正所謂“好女不攀嫁妝,好子不承家業(yè)?!崩项^子一輩子不容易,就是攢又能攢下多少?再者說了,就是多又能怎樣,家私萬貫還有失大火的時候呢??蛇@回王愚這個狗東西這是怎么了?
只糊涂了一瞬間,翁桂珍就恍然大悟了,麻將!我說呢,這老不死的天天說贏,今天往家里拎燒雞,明天拿瓶酒,敢情這都是用自己的錢買的?翁桂珍的心里仿佛鉆進了一只刺猬猬,一下一下舔著自己,既感覺萬箭穿心,又覺得被堵得喘不過氣來。她一只手扶著頭懵懵懂懂就往外走,她覺得這腦袋好像不是自己的,只要手一松開它就有可能從脖子上掉下來。她就這么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從早晨一直走到中午,又從中午走到下午。一個奇怪的巨大無比的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響著:錢沒了,兒子大光下個月吃風拉屁吧。這聲音竟是那么頑劣,怎么趕也趕不走。翁桂珍覺得自己可能是瘋掉了。
其實那倒也就好了。你看門前那個傻子不正在沖自己笑呢嗎。你看他笑得多么開心,多么燦爛呀。翁桂珍就奇怪了,你說這正常人為什么就不這樣笑一笑呢?于是她就學著傻子笑了笑,可是這笑的觸角剛跳上她的眉梢,就變了內(nèi)容,一顆碩大的淚滴沿著翁桂珍的臉頰滾了下來。翁桂珍伏在馬路邊的垂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痛哭一場后的翁桂珍擦干眼淚,一股母性的剛毅悄然爬上了臉頰,她向著血站的方向堅定地走去。
這里以前翁桂珍并沒來過,只是聽人講過,說是可以在這里賣血。當時翁桂珍想那得把人逼到啥糞堆上才能干的事啊!血是說賣就賣的嗎?沒想到這回真就輪到自己的頭上了,要不人家怎么說,說嘴打嘴,想起來后悔呢。看起來這過頭的話是千萬不能說的。好在這賣血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兒子,那可是自己惟一的血脈呀。這樣一想翁桂珍反倒輕松多了,不就是點血嗎,留那么多有啥用?她記得小時候有時得了病,奶奶就用上了銹的簪子在火上燒燒,然后在自己的耳朵上扎個小口兒,說是上火放一放血就好了。你還別說,就這么一燒一扎還真就把個病給治好了。那這一次也權(quán)當自己上火了,就再放它一回血吧。
當翁桂珍從血站走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一切不愉快都藏在了賣血所得的五百元錢的后面了。兒子下個月的生活費終于有了著落。她決定先將錢寄出,然后回家和王愚算賬。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這個老東西。
回到村子時已是傍晚時分,如血的殘陽銜著一片暮云在挑逗歸巢的倦鳥。一輛解放牌大汽車停在自家門口,有幾個人在往上抬麻袋。翁桂珍覺得腦袋嗡的—聲就大了,她隱隱地覺得情況不太對頭。從夏天開始玉米—直是兩角一二,從沒到過兩角五分,所以堆了滿滿兩屋子的糧食,翁桂珍—直堅持不賣。她說,啥外國糧食,啥WTO,我就不信當年把咱們從水深火熱中撈出來的國家不管咱們,我就不信當年八國聯(lián)軍都沒打敗的中國人怕一個什么世貿(mào)組織。你瞧著吧,用不了多久,一定會有辦法的。再說了三年困難時期吃草籽啃樹皮都過來了,咱守著這滿滿兩屋子的糧食還怕啥?她和王愚說這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曾經(jīng)滄海的豪情和洞察—切的明了。
翁桂珍顧不上突然襲來的一陣陣頭痛,好像瘋了一樣地跑向家門,跑向汽車,跑向指手劃腳的王愚。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問明白一切。那可是一大汽車糧食啊,怎么沒通過她這個女主人就被裝上了汽車,那可是農(nóng)民真正的命脈啊!
瘋跑著的翁桂珍是被王愚攔下的,站在她面前的王愚仿佛一座小山。都過一輩子了,她從來沒感覺王愚的臂膀是這么的有力。她只能抬起頭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問王愚把這么多的糧食都裝上汽車為的是哪般?王愚松開攔翁桂珍的手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瞞你了,這是為了還賭債,做價一角錢一斤給了人家。賭債?一角錢一斤?王愚,你,你,那工資呢?一樣,都輸了。說完這些,王愚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這口氣一直積在他胸中長達一萬年之久了。還沒等王愚把這口氣喘勻,翁桂珍就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扇了王愚一記耳光。伴著汽車沉重的啟動聲,翁桂珍的手和王愚的臉頰共同制造出的清脆的聲音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蕩。
翁桂珍望了望遠去的汽車,一下子就栽到了地上。她感覺累極了,從來沒有過的累。她看了看天邊如血的晚霞,慢慢地合上雙眼。一張寄往省城名牌大學的匯款存根從翁桂珍的手里掉在了地上,又慢慢地被風刮起,越刮越高,漸漸地融進了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