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是一部很神奇的小說，而《聊齋志異》作者本身的出生就帶有幾分神奇的色彩。明代崇禎十三年，公元1604年，農(nóng)歷四月十六夜間，山東淄川蒲家莊的商人蒲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看到一個披著袈裟的和尚，瘦骨嶙峋的，病病歪歪的，走進(jìn)了他妻子的內(nèi)室，和尚裸露的胸前有一塊銅錢大的膏藥，蒲磐驚醒了。他聽到嬰兒在啼哭，原來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出生了。“抱兒洗榻上，月斜過南廂。”在月光的照耀下，蒲磐驚奇地發(fā)現(xiàn)，新生的三兒子胸前有一塊清痣，這塊痣的大小、位置，和他夢中所見那個病病歪歪的和尚的膏藥完全相符。病和尚入室，這是蒲松齡40歲的時候?qū)ψ约撼錾拿鑼憽Ｎ覈糯骷液芟矚g把自己的出生說得很神秘，大詩人李白說他是母親夢到太白金星入懷而生。而蒲松齡是他的父親夢到病和尚入室而生，他還解釋，我一輩子這么不得志，這么窮困，很可能就是因為我是苦行僧轉(zhuǎn)世?？嘈猩D(zhuǎn)世，是蒲松齡在《聊齋自志》當(dāng)中杜撰的故事，但是我們看蒲松齡的一生，確實很苦。他生活很貧苦，他始終在貧困線上掙扎，他為了溫飽挖空心思；他一輩子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參加科舉考試，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非常痛苦；他為了寫《聊齋志異》，受了很多的苦。所以說蒲松齡三苦并存——生活苦，考試考得苦，寫書寫得苦。

蒲松齡年輕的時候，生活不是很苦，因為他的父親棄儒經(jīng)商，家里是小康之家。在父親的保護(hù)下，年輕的蒲松齡可以安心讀書，跟朋友們搞詩社。但是好日子沒過多久，他分家了。蒲松齡的兩個哥哥都是秀才，但是兩個嫂子都是潑婦。蒲松齡曾經(jīng)在他的書里面說過這樣的話：“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他這兩個嫂子真是典型的夜叉，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經(jīng)常把家里鬧得雞犬不寧。蒲松齡的父親只好給兒子分家。分家又分得很不公平，因為這兩個嫂嫂又能打又能叫又能搶，而蒲松齡的妻子劉氏非常賢惠，沉默寡言躲在一邊。分家的結(jié)果是蒲松齡分到農(nóng)場老屋三間，破得連門都沒有，蒲松齡只好借了門板安上。他分到了20畝薄田，240斤糧食，只夠吃3個月。這樣蒲松齡就要自謀生路了，他于是開始了長達(dá)45年之久的私塾教師生涯。

私塾教師就是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而且是到私人家里教書，待遇非常低微。做私塾老師每年最多8兩銀子的工資。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一個四口之家維持一年的生活要20兩，這個賬是《紅樓夢》里劉姥姥算大觀園的螃蟹宴時算出來的。所以說，蒲松齡辛辛苦苦教一年書，掙的錢不夠大觀園半頓螃蟹宴。到了30歲以后因為父親去世了，蒲松齡還要贍養(yǎng)他的老母，但他窮到“家徒四壁婦愁貧”。他有一首詩，叫《日中飯》，寫到快收麥子的時候，家里沒有糧食，只好煮了一鍋稀飯，他那時候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兒子一看煮好了稀飯，搶先把勺子搶到手里面，到鍋底下找最稠的往自己的碗里邊放，二兒子不干了，上去跟哥哥搶。蒲松齡的女兒就很可憐地、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兒看著自己的父親。蒲松齡非常心疼，我怎么樣養(yǎng)活我這些可憐的孩子啊?選蒲松齡還寫了一篇文章叫《祭窮神文》。他說：“窮神窮神，我和你有什么親，你怎么整天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就是你一個護(hù)院的家丁，我就是你護(hù)駕的將軍，你也得放我?guī)滋旒傺?，但是你一步不放松，好像是兩個纏熱了的情人？”這就是蒲松齡的生活之苦。

蒲松齡一生不得志，他這個不得志恰好從少年得志開始。蒲松齡19歲的時候，參加秀才考試，他在淄川縣濟(jì)南府山東省，三試第一，成了秀才。錄取蒲松齡的是山東學(xué)政施閏章。施閏章是個大詩人，清初號稱詩壇的“南施北宋”，“南施”就是安徽人施閏章，“北宋”是山東人宋琬。施閏章給山東秀才考試出的第一道考題叫《蚤起》，這個題目是從《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來的?？婆e考試考八股文，要求你得揣摩圣賢語氣，代圣賢立言。既然題目叫《蚤起》，顧名思義，你就要闡述孟子在《蚤起》里面所講的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蒲松齡是這樣寫的：“我曾經(jīng)觀察過那些追逐富貴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題名，小人追求蠅頭小利。至于那些本身并不富貴、但是經(jīng)常迫不及待地守在富貴人家門前的，也大有人在。而對功名不感興趣的，只有那些深閨的女子，她們才可以悠然自在地睡個懶覺，不去追名逐利?！逼阉升g的描寫非常生動，像是一篇描寫人情世態(tài)的小品文。接下來，蒲松齡走得更遠(yuǎn)，干脆虛構(gòu)起來，他寫齊人之婦如何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琢磨著跟蹤丈夫，其中有人物心理描寫，也有人物獨白和人物之間的對話，很像小說。這樣的寫法，當(dāng)然不符合八股文的要求，但是蒲松齡遇到的考官是愛才如命的大文學(xué)家施閏章，他非常欣賞蒲松齡的文章，拿起筆來就寫批語，說蒲松齡的文章“將一時富貴丑態(tài)畢露于二字之上”，把人們那種追名逐利的丑態(tài)通過《蚤起》這兩個字寫絕了，寫活了，接著又寫了八個字的評語：“觀書如月，運筆如風(fēng)?！薄坝^書如月”，就是看前人的作品，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徹徹；“運筆如風(fēng)”，就是寫起文章來輕松愉快，非常流暢。施閏章大筆一揮，蒲松齡山東秀才第一名?？h、府、道三試第一以后，蒲松齡名氣很大。他躊躇滿志，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進(jìn)一步求取功名的道路，下一步要考舉人了。

史料記載，蒲松齡三試第一后，連續(xù)四次參加舉人考試，全部落榜。蒲松齡文章寫得這么好，為什么他還會四次落榜？因為蒲松齡并沒有按照八股文那種嚴(yán)格的要求來寫文章，施閏章因為愛才而把他錄取為第一名。蒲松齡因此以為，這樣寫就能夠取得更高的功名了。但是蒲松齡沒有想到，其他的考官是些什么樣的人。這些考官是拿著那種刻板的、腐朽的、毫無文采、繩捆索綁的八股文，當(dāng)個敲門磚，取得了功名，他自己只會寫這樣的文章，他喜歡的也是這樣的文章。像蒲松齡那種寫法的文章，他怎么會欣賞呢？所以蒲松齡從考秀才一開始就偏離了跑道。

蒲松齡做了半個多世紀(jì)秀才。秀才是科舉考試當(dāng)中最低的功名。但是秀才最辛苦，年年考試。根據(jù)朝廷制度，一個省的學(xué)政任期三年，學(xué)政一到，先把秀才組織起來考試，這叫歲試。歲試成績分成幾等，考到第一等可以成為廩生。廩生還是秀才，但朝廷每個月給你一定的錢，補助你的生活。但考到了一等并不一定就是廩生。因為廩生是有名額限制的，要等空了名額，才可以補廩。所以蒲松齡考中秀才之后，在一等考了很多次，差不多等了20年，才成為廩生，朝廷才給他那點補助。秀才歲試以后第二年，要進(jìn)行科考?？瓶季褪墙o舉人考試做準(zhǔn)備?？瓶及研悴诺某煽兎殖闪龋记皟傻瓤梢詤⒓优e人考試，考后兩等就得降成青衣。蒲松齡參加鄉(xiāng)試，三年一次，考了10次左右。這樣一來，蒲松齡有30年的時間年年都考。他48歲那年，又參加考試。他覺得自己文章寫得非常好，寫得也很快，拿到考題“唰唰”就寫下來了。但是寫完后，回頭一看，壞了壞了，越幅了。“越幅”是一個科舉名詞，就是違反了書寫規(guī)則。科舉考試對文字形式有非常嚴(yán)格的要求，一頁只能寫12行，一行只能寫25個字，而且得寫完第一頁寫第二頁，寫完第二頁寫第三頁。蒲松齡寫得快，第一頁寫完，飛快一翻，把第二頁翻過去了，寫到第三頁上了，這就隔了一幅，越幅，就不僅要取消資格，還得張榜公布。這次“越幅”，蒲松齡自己是什么感受呢？他在詞中說：“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嚇呆了。

蒲松齡在科舉這條路上拼搏到50歲之后，他的妻子勸他說：算了，別考了，如果你命中注定有功名，連宰相都做上了，何必一定得去考呢？咱們在村里住著，不也挺好嗎？何必一定得像縣官一樣去聽那個打著板子催老百姓繳稅的聲音呢？蒲松齡覺得他妻子說得很有道理。就在他妻子勸了他之后，他還參加過考試，仍然失敗了。

蒲松齡19歲成為秀才，到72歲，成為貢生。貢生相當(dāng)于舉人副榜。貢生有幾種，蒲松齡是“歲貢”，又叫“挨貢”。就是做廩生時間長了，排隊挨號挨上了貢生。做了貢生以后理論上可以當(dāng)官了，蒲松齡得到一個虛銜“儒學(xué)訓(xùn)導(dǎo)”。當(dāng)時封建社會的學(xué)校分好幾級，國家一級是國子監(jiān)，省里面是府學(xué)，縣里面是縣學(xué)。這個儒學(xué)訓(xùn)導(dǎo)就是縣學(xué)的副長官，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一個中學(xué)副校長了。但是蒲松齡這個儒學(xué)訓(xùn)導(dǎo)前還加了兩個字“候補”。就是你雖然有這個資格，但是還得看山東省除了淄川縣以外，其他縣有沒有空出名額來。對于72歲的蒲松齡來說，沒有任何的價值了，貢生只是給他帶來一點安慰，一點很實際的利益：朝廷要給貢生四兩銀子。而縣官偏偏既不去給蒲松齡樹匾、樹旗，也不發(fā)給他銀子。蒲松齡不得不一次一次寫呈文、打報告去要。這就是蒲松齡在科舉考試當(dāng)中所受的痛苦。現(xiàn)在看覺得他非?？尚?，非常可悲，非常可憐。但是在當(dāng)時他只能求這么一條出路。因為科舉制度是蒲松齡這樣的窮知識分子改變命運的唯一的出路，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蒲松齡為什么總考不上？這和他一直在艱苦地寫《聊齋志異》有關(guān)系。蒲松齡是山東淄川人。淄川離齊國故都臨淄數(shù)十里，有很多優(yōu)美的民間傳說。蒲松齡5歲的時候，改朝換代。滿清入關(guān)，在揚州屠城，在山東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也產(chǎn)生了很多稀奇事，這些都影響到《聊齋志異》。蒲松齡大概在分家以后，做私塾教師時，就開始寫《聊齋志異》。他的好朋友張篤慶發(fā)現(xiàn)蒲松齡因為寫《聊齋志異》影響到考舉人，就寫了一首詩勸他：“聊齋且莫競談空”，別寫小說了，專心去考試吧。但是蒲松齡不聽，還是寫，不管哪個朋友聽到什么奇聞軼事，他都要了解一下，寫到自己的作品里頭。

傳說蒲松齡為了寫《聊齋志異》，在他的家鄉(xiāng)柳泉旁邊擺茶攤，請過路人講故事，講完了回家加工，就成了《聊齋志異》。但是蒲松齡不管聽到什么人說，聽到什么稀奇的事，他都收集來寫小說，這是肯定的。他還有一個取材途徑，就是到古人的書里邊找素材?！读凝S志異》里大概有一百篇小說，就是改寫自前人作品。前人作品有時候記得非常簡單。比如說，在六朝小說和唐傳奇當(dāng)中，記了三個小故事，叫《紙月》、《取月》、《留月》。紙月就是有一個人，能夠剪個紙的月亮照明；另一個人取月，能夠把月亮拿下來放在自己懷里，沒有月亮?xí)r候照照；第三個人留月，把月光放在自己的籃子里邊，黑天的時候拿出來照照。都很簡單，一百來個字，幾十個字。蒲松齡拿來寫了《勞山道士》。這是大家很熟悉的聊齋故事。

蒲松齡的妻子非常賢惠。蒲松齡外出給人當(dāng)家庭教師的時候，他妻子在家里上養(yǎng)老，下育小，住在荒涼的農(nóng)場老屋里面。夜里狼都可能跑到院子里，她就整夜不睡覺在那兒紡線，如果有一點好吃的，給蒲松齡留著，有時留的時間長了，都壞了。這么好的一個妻子，但是個柴米油鹽的妻子、糟糠之妻。蒲松齡白天教完了學(xué)生，晚上自己坐在那個荒涼的書齋里，外面是月色朦朧，樹葉在那兒嘩啦嘩啦響，遠(yuǎn)處傳來狐貍的叫聲，那個時候狐貍很多。這時候蒲松齡就很容易產(chǎn)生幻想了。他就想象有一個書生，就和他一樣，是一個很窮困很不得志的，但是又很有才華，情感很豐富的書生，坐在一個荒齋里面，這個時候有個美女推門而入。你在這兒讀書嗎？我和你一塊讀書，我和你一塊寫詩、填詞，我跟你下圍棋，我安慰你這個貧困、寂寞當(dāng)中的書生，你需要功名嗎？我?guī)椭憬鸢耦}名。你家里老婆不是不生孩子嗎？我給你生個傳宗接代的孩子，而且這個女的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要妻子的名分，也不要這個書生的金錢，甚至還倒過來給你錢。在蒲松齡生活的那個社會，男女結(jié)合那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這個什么都不要的，對男人無條件奉獻(xiàn)的女人有嗎？不可能有，她只能是腦子里想出來的，只能是作者的想象。她是從天上下來的，她是從海底出來的，她是從深山洞府過來的，她甚至是陰曹地府出來的；她可能是小鳥變的，她可能是鮮花變的，甚至可以是書本里的。書生不是在那兒看書嗎？從書架上搬下一本《漢書》擺在這兒，翻開第八卷，里邊夾著一個小美人，紗帛剪的，背后寫了四個小字：“天上織女”。突然，這個紗剪的小美人，折腰而起，飄然而下，來給書生當(dāng)妻子，長得花容月貌，善解人意，跟書生自我介紹，我叫顏如玉，《漢書》出來的顏如玉，這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

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dá)成”?！读凝S志異》里面這些花妖狐魅變成的美女就是窮秀才蒲松齡的白日夢。他做這種夢，就是表達(dá)那種一廂情愿的男性的幻想，窮秀才的幻想。雨果曾經(jīng)說過，“想象是偉大的潛水者”。一個作家，一個小說家能寫出引人入勝的作品，雖然要有一定的生活基礎(chǔ)，但是更要靠他的想象，蒲松齡雖然那樣貧困，那樣不得志，他也寫了和自己生平有關(guān)的一些東西，但是他特別善于想象，《聊齋志異》就是一個作家天才的想象才能和藝術(shù)才能的集中表現(xiàn)。

蒲松齡就這樣苦了一輩子，就這樣在貧困線上掙扎了一輩子，在科舉考試的路上落魄了一輩子，在寫小說的路上奮斗了一輩子。到了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酉時，這位大作家坐在他清冷的聊齋的窗前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蒲松齡窮秀才出將入相飛黃騰達(dá)這個夢想終于成為泡影，而用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哺育起來的，又成為中國文化在世界上的代表的《聊齋志異》光芒四射。歷史是公正的。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蒲松齡以人神之筆“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又豈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蒲松齡的精神與古代文化傳統(tǒng)血肉相連，息息相通。書籍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載體。蒲松齡格外重視讀書，曾稱：“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逼渲形簳x南北朝的書就是蒲松齡愛讀和熟讀的書籍。我們通過蒲松齡詩文小說中所涉及到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著名人物就可以推測他的精神與魏晉風(fēng)流是如何的千絲萬縷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人物有曹操、關(guān)羽、孔融、禰衡、蔡淡、劉禎、曹王、曹植、甄氏、王集、孫登、阮籍、稽康、劉伶、向秀、張華、裴逸民、王敦、石崇、陳壽、魯褒、韓壽、陸機、陸云、潘岳、左思、蘇若蘭、荀聚、桓溫、陶侃、衛(wèi)價、王濟(jì)、溫嬌、孫楚、孟嘉、支遁、干寶、王羲之、謝安、孫綽、謝道韞、謝鯤、王獻(xiàn)之、王徽之、慧遠(yuǎn)、王弘、陶淵明、謝靈運、鮑照、劉義慶、謝眺、沈約、江淹、孔稚硅、吳均、謝超宗、楊街之、皮信等。他們當(dāng)中既有建安風(fēng)流人物，又有竹林放達(dá)名士；既有西晉精英，又有東晉名流；既有權(quán)臣豪杰，又有閨中才女；既有文人雅士，又有玄佛高僧，可謂將魏晉?穴南北朝?雪風(fēng)流人物囊括殆盡。

蒲松齡念念不忘“病瘠瞿曇”轉(zhuǎn)世的奇夢，用“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棲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的坎坷寂寞的人生體驗，來印證“面壁人果吾前身”。蒲松齡沒有南北朝佛陀雕像顯示得那么灑脫，但他的“病瘠瞿曇”情結(jié)與南北朝“美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中“清羸示病之容”何其相似?選美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合目的合規(guī)律的顯現(xiàn)，蒲松齡的“病瘠瞿曇”情結(jié)隱含著他與魏晉風(fēng)流間深層而隱秘的潛意識聯(lián)系。而事實上，蒲松齡對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有深刻的體會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

蒲松齡一生簡直就是癡心不改的一生。科舉考試堅持考了一輩子，《聊齋志異》堅持寫了一輩子，前者主要代表對功名的追求，后者主要代表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盡管有妻子勸他“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盡管有朋友勸他“稍以斂才攻苦”、“聊齋且莫競談空”，他本人也明白勸他的人的苦心，但很難從自我的“癡心”中自拔出來。蒲松齡更為癡心的是對真善美理想的執(zhí)著，對于做人，他堅持心地的純潔和真誠，認(rèn)為“潔己方能不失己”，“勿以妄心踐真心”；對于社會他憎惡世道黑暗，鞭撻不遺余力，向往公正與合理的社會秩序。認(rèn)真做人處世，關(guān)注社會民生，一時做到并不奇，奇的是終生持志不移，激情不減。蒲松齡就具有這種精誠如一的“癡心”。蒲松齡深得癡中三昧，他動情地說：“性癡則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北姲V之中，“癡于情”是蒲松齡人格構(gòu)成之中最深層的基礎(chǔ)。蒲松齡“癡于情”，在生活中，他對友情、戀情、夫妻情、兄弟情、父子情等人倫情感可謂情情執(zhí)著：“恨無奇術(shù)能招影，可有新詩續(xù)悼亡”；“何人作賦懷王粲，此日登臨憶孟嘉”；“始知信有關(guān)情處，奉倩當(dāng)年未是癡。”蒲松齡對魏晉人癡情的吟詠和嘆息心有靈犀，頻繁地借來抒發(fā)自己的傷逝之情等真摯情思。

蒲松齡的“癡情”灌注到《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中就產(chǎn)生了帶有作者本人性情特質(zhì)的不朽人物形象?？梢哉f癡男癡女形象是《聊齋志異》中最為可愛和刻畫得最成功的形象中的一類。如被蒲松齡愛稱為“我嬰寧”的嬰寧即是。嬰寧的性格特點，人們往往迷惑于她的愛笑，而忽略她的絕癡。在別人眼中，嬰寧是癡女，王子服的母親說嬰寧“此女亦太憨”，“憨”即“癡”；同樣是癡情難匹的男主人公王子服也“恨其癡”。嬰寧的“癡”與她的絕頂聰慧和對世俗塵染的一無所知緊密相聯(lián)，這是一個只適合生存于理想真空的可愛“癡女”形象，所以當(dāng)世俗利害無情地強加于她之后，便“矢不復(fù)笑”。愛笑的性格特點消失了，而永不再笑卻保持了“癡”的一貫性。王子服為了嬰寧而生相思病，迷于相思至于相信吳生的謊言，已經(jīng)可以稱為“癡男”了，誰料到還有癡于王子服的，他就是《阿寶》中的孫子楚。孫子楚癡于情色，世無其雙，為了夢寐以求的阿寶，將阿寶的戲言當(dāng)成真理：“以斧自斷其指”，直至魂不守舍，變?yōu)榘毼桂B(yǎng)的一只鸚鵡；變?yōu)辂W鵡猶不盡癡。鸚鵡亦能銜走愛情信物，返魂為人。另一個癡男形象非郎玉柱莫屬了，《書癡》中塑造的這位書癡是一個被封建讀書觀念嚴(yán)重“癡化”的人物形象。但與《儒林外史》中的迂腐讀書人不同，郎玉柱有“傻得可愛”的一面。這一面也是所有癡男癡女共有的積極性格特點，那就是真誠無偽、持志如一，絕少受到世俗人情的污染。這類藝術(shù)形象還有以身殉石的“石癡”邢云飛，為知己而粉身碎骨的石清虛，癖嗜于琴的溫如春，“少喜琴箏”而死猶癡嗜的宦娘，一考不中、“冥然遂死”的蠢魚詢九，“惟有癡情可獻(xiàn)知己”的賀生和瑞云，“父子良緣，皆以夢成”的王桂庵和王孫，等等。他們的癡心都是超拔于世俗之上的絕對純真，而這是最具有歷史穿透力的人性。蒲松齡栩栩如生地刻畫了富有這種人性美的癡男癡女。這種拔俗的癡情癡性與魏晉風(fēng)流在根本上一脈相承。孫子楚的名字很得益于東晉名士孫楚?穴字子荊?雪，孫楚為死去的朋友學(xué)驢鳴，受到吊客的嘲笑，他不怕他人的憤怒，舉頭相譏說：“使君輩存，令此人死！”孫子楚的超俗之癡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孫楚的拔俗舉動。而其他魏晉人癡絕拔俗的逸事就更加不勝枚舉了。如嵇康的鍛鐵嘲客、王羲之的袒腹東床、陶淵明的醉酒遣客等等。蒲松齡對拔俗的癡情的贊揚和發(fā)展可謂得了魏晉風(fēng)流的真?zhèn)髁恕?/p>

蒲松齡還體味和發(fā)展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自我層面的“狂”，使“狂”具有了審美的濃厚意味；塑造了一系列狂生形象，肯定了越出名教的愛情與行為。

“狂”首先是對自我才能高度自信的表現(xiàn)，蒲松齡常常自稱“狂生”，自詡“千古文章賴我曹”。這種自信是從小就樹立起來的，蒲松齡“天性穎慧，經(jīng)史皆過目輒了”，得到長輩的鐘愛。19歲時，他以縣、府、道試第一，得到當(dāng)時文章宗師施閏章的賞譽，“名籍籍諸生間”。施閏章的賞譽對蒲松齡影響甚大，后來，他在《折獄》小說中還深情地回憶此事?？梢哉f施閏章等師友親朋的稱譽奠定了蒲松齡高度自信的基礎(chǔ)。因此，在科舉考試中，他雖然屢戰(zhàn)屢敗，未免垂頭喪氣，但仍然昂昂自信，不屈不撓，決不認(rèn)為是自己文章寫得不好，而是由于試官昏聵，世道黑暗，命運作怪。

蒲松齡的“狂”如果是目空一切，自以為是，那么也無足稱道。蒲松齡的狂乃是“狂于世”，即以高揚的自我精神傲視不合理的一切世態(tài)人情。他的狂是不合理的黑暗現(xiàn)實激發(fā)出來的。如果說自信是內(nèi)因，是干柴，那么現(xiàn)實就是外因，是火種，干柴遇到火種就爆發(fā)出烈烈不已的狂火怒焰。因此蒲松齡說：“遍閱人情始識疏狂足貴?！泵鎸砟樂暧氖赖溃阉升g突破了中庸之道，采取了進(jìn)取的“狂”態(tài)。蒲松齡的“狂”在精神上是多源的，從莊子、李白、蘇東坡等人那兒都可以找到影子，他的詩文也多次引他們?yōu)橥?。但最足以令聊齋先生動容的還是以阮籍為代表的魏晉風(fēng)流之“狂”，正是這種“狂”契合了蒲松齡終生難以釋懷的孤憤之情：“歧路惆悵將焉往，痛哭遙追阮嗣宗”；“疏懶嵇叔夜，佯狂阮嗣宗”；“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風(fēng)披拂凍云開。窮途已盡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來?！?/p>

在上引諸例中，蒲松齡表現(xiàn)狂憤之情涉及到魏晉時期的阮籍、陶淵明等人物的典故，而阮籍最得蒲松齡青睞。阮籍身上有許多“狂”的生動典故，如途窮而哭、醉臥酒家少婦旁、善為青白眼等都是《世說新語》和《晉書·阮籍傳》中記載的，也是被歷代文人吟詠所用的熟典。這些典故中所給予蒲松齡的不僅僅是“狂”態(tài)中的驚世駭俗的舉動，更多的是“狂”態(tài)背后的痛苦與憤懣。阮籍本有濟(jì)世之志，生逢天下多故，壯志不伸，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違心做事。有才如阮籍者，其悲憤之情可想而知，他的種種佯狂怪誕行為都可以從找不到人生出路的痛苦中作出解釋?！绑K老伏櫪壯心死？墳起五岳填滿胸?！笨梢哉f阮籍身上那股悲憤無告與狂放不羈擰合而成的郁勃不平之氣，深深感動了一生潦倒、困頓場屋的蒲松齡。世俗人情“顛倒青白眼”，而蒲松齡一生執(zhí)著的卻是阮籍那種不與流俗妥協(xié)、流露真性情的“青白眼”，也難怪他對世事“狂老為憤激”了。他“自笑癲狂與世違”，竟與大佛開玩笑說“我輩自狂君莫訝”。他雖然似乎后悔年輕時“多為狂拙誤”，年老了“漸添白雪狂懷減”，但仍然自詡“落拓顛狂在”。自稱“弟素不達(dá)時務(wù)，惟思世無知己，則頓足欲罵，感于民情，則愴側(cè)欲泣，利與害非所計及也”。他狂的是世道，世道如何？“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逼阉升g耿耿一生，世道有多黑，他便有多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狂”的姿態(tài)永遠(yuǎn)高昂著俯臨黑暗的世道?選

阮籍狂興淋漓，臨廣武澗而嘆世無英雄，登蘇門山而嘯聲如風(fēng)。阮籍詩旨遙深，境界宏放，創(chuàng)造了頂天立地的“大人”形象。蒲松齡的狂憤之情借助美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時，就是狂興?？衽d的直接抒發(fā)在現(xiàn)實中往往借助狂歌、飲酒、大笑、大叫、游覽等等。蒲松齡“磊落平生，顛狂意致”，把一腔孤憤難耐之情、一股郁勃不平之氣都寄寓到作品中，其作品往往起于狂興；狂憤之情，不可遏抑。這形成蒲松齡許多文學(xué)作品的一大特點。

當(dāng)蒲松齡把這種狂情、狂興寄寓到小說中時，《聊齋志異》便產(chǎn)生了“狂生”這一類富于藝術(shù)魅力的文學(xué)形象。對于《聊齋志異》中的人物形象，人們往往青睞于花妖鬼狐變幻的女性形象，而實際上，其中的“狂生”男性形象也可以分其秋色?！读凝S志異》最為生動和富有活力的藝術(shù)形象中的一類就是“狂生”形象和帶有狂態(tài)的男性形象。刻畫得比較成功的有耿去病、朱爾旦、張于旦、展先生、秦生、戚生、安幼輿、狂生、霍桓、宋生、席方平等。他們的性格往往“狂放不羈”，行為不囿常規(guī)。尤其是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狂生”大膽狂放，超越禮法，表現(xiàn)出積極追求的勇敢姿態(tài)。如耿去病對待青鳳先是“瞻顧女郎，停睇不轉(zhuǎn)”，繼而“隱攝蓮鉤”，最后至于“神志飛揚，不能自主”，拍案狂言。安幼輿在花姑子父親的眼皮底下“注目情動”，得寸進(jìn)尺，至于“暴起要遮”。霍桓為了愛情居然敢對老丈人“作色”動怒。戚生不畏女郎為鬼，要“強解裙襦”?？裆浇淮淌?，惹怒被逐。宋生恃才傲世，坎坷場屋。朱爾旦不畏神明，酒興不減劉伶的秦生甘飲毒酒……所為雖有不同，但狂態(tài)一致，都表現(xiàn)出對禮法規(guī)范的超越性格。

蒲松齡體味了“越名教而任自然”超我層面的曠達(dá)自然，為其理想的境界加入了和諧浪漫、平凡而又超凡的愛情因素。鶴映雪夜霜天，想見屈大夫醒時之激烈；鷗眠春風(fēng)暖日，會知陶處士醉里之風(fēng)流。蒲松齡并不總是沉浸在“狂”與“癡”的情緒狀態(tài)中。“狂”與“癡”往往密切相聯(lián)，《聊齋自序》云：“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睂⒇０磷愿叩摹翱瘛焙途\專一的“癡”兩者并舉，就是因為它們都屬于“進(jìn)取”的性情狀態(tài)，即都執(zhí)著情事而不能自拔的特點。但它們?nèi)匀粺o奈命何，無法從根本上消解人生的矛盾和情緒的動蕩，無法讓生命自然和諧地流淌。蒲松齡于是將狂與癡當(dāng)中過于入世的“情”淡化或者抽掉，讓生命進(jìn)入淡泊的放曠境界。如果說狂是利劍，癡是意志，那么“曠”就是用劍克服艱難險阻之后要營建的桃源。

放曠的精神淵源也是多方面的。有先秦的莊老，有東晉后的佛禪，也有歷代文人雅士的人生實踐。魏晉時代以陶淵明為代表的一代名士的曠達(dá)風(fēng)度就深深影響了蒲松齡。在現(xiàn)實交往中，蒲松齡往往借助魏晉名士傳達(dá)脫俗曠懷，在他的書信和婚啟類實用文中，頻頻程式化地用到魏晉名士的典故，如以王謝子弟褒稱對方子女，以陶潛之子謙稱己子等。在用詩詞表達(dá)對于理想田園生活的向往時，蒲松齡儼然陶淵明再世，其《齊天樂·山居樂》云：“三杯酩酊醉去，又卻教花上鳴禽喚起。攜子看禾，抱孫撲棗，日日蓬頭拖履。此鄉(xiāng)樂矣，恨閑處無人，短布獨倚。欲載妻孥，僦居彭澤里?！逼阉升g“窮途返后名心死”，狂態(tài)和癡心暫時在人生反思中變得淡泊而瀟灑，并遙遙地從陶淵明那兒獲取精神家園的花草樹木。蒲松齡在《清韻居記》中說：“清不必離塵絕俗也，一無染著即為清；韻不必操縵安弦也，饒有余致則為韻。陶元亮不屑以五斗米折腰，清矣；而蓄無弦琴一張，寧遂不韻乎？”他從陶淵明身上吸取到的正是不受俗染、饒有雅趣的清韻風(fēng)度。清韻正是蒲松齡所解讀的一種理想的審美人生。

不同于陶淵明的是，蒲松齡為他的審美人生中大膽地加人了浪漫的愛情因素。魏晉時期有兩個影響深遠(yuǎn)的桃源：一個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桃源，里面充滿天倫之樂，而愛情隱約幕后；一個是劉義慶《幽明錄》“劉晨阮肇”條中的桃源，里面是愛情的仙國，天倫之樂隱約幕后。在后世流傳的過程之中，這兩個桃源漸漸合流，蒲松齡在他的桃源型故事中把《桃花源記》中平凡的天倫之樂和《幽明錄》中浪漫的愛情奇遇水乳交融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其中最為成功和動人的就是《翩翩》。在《翩翩》中，既有凡人羅子浮與仙女翩翩的浪漫愛情故事，又有翩翩和女友的談笑風(fēng)生以及翩翩戲兒而歌的天倫之樂；而其中奇異而富于生活情趣的細(xì)節(jié)描寫更是深得平淡自然和真醇雋永的意趣，如翩翩掇拾白云為絮、蕉葉為布為羅子浮剪裁衣裳，所用材料甚為奇異，而為人縫衣卻甚為平凡，奇異與平凡妙合無間，在精神上實在是得陶淵明《桃花源記》之精髓。而描寫的細(xì)致生動、情節(jié)的曲折多變和形象的豐滿又超越了《桃花源記》和《劉晨阮肇》。此外如《鞏仙》、《賈奉難》、《粉蝶》等也體現(xiàn)了蒲松齡的桃源情結(jié)。蒲松齡在他的詩詞中不止一次用到桃源典故或者喻寫風(fēng)景，或者吟詠情愛，都寄寓理想的因素。桃源中的生命是自由自足的，他們擺脫了人世的矛盾和苦惱，卻有人世的生活和歡樂，人們盡可以自然無偽地任憑生命之樹春花秋實，隨風(fēng)搖曳，生活是如此超凡而又平凡，它達(dá)到了魏晉風(fēng)流的自然狀態(tài)。

有人在論到《聊齋志異》和古籍典故的關(guān)系時，曾以“釀得蜜成花不見”稱譽蒲松齡熔鑄古人典故語詞的本領(lǐng)之高。從“古語直引”、“濯去舊見，化為己言”和“濫觴于古籍的行文”三個方面論析了蒲松齡是如何汲取古籍營養(yǎng)的。一是蒲松齡善于窺舊意象而運斤以斫成新意象，即將人物形象遺形取神和脫胎換骨。遺形取神就是用魏晉人物敷衍成新故事。二是蒲松齡還善于在魏晉藝術(shù)母體上養(yǎng)育出嶄新的寧馨兒，母子貌似而實為異體?！读凝S志異》在藝術(shù)上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這與桃源故事不知不覺地“進(jìn)人仙境——走出仙境——迷失仙境”的模式很相似，只是《聊齋志異》將此模式普遍化了、復(fù)雜化了。三是蒲松齡對魏晉風(fēng)流的藝術(shù)借鑒也是繼承中有創(chuàng)新，其借鑒大多如鹽融水，無跡可求，與自己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構(gòu)成有機的整體，而且如花釀成蜜，殼蛻成蟬，已經(jīng)完全化為新質(zhì)，洋溢著鮮活的個性風(fēng)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