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高雅的、靈秀的、沉靜的、沉思的、玄奧的種種語言意境,形成下的微觀事物行止間所潛潤著的形而上的洞識、體味,感慨與覺悟……在讀者心目中自然已有一個作者的形象在了。
而我所見的實際作者又是何許人?吳志昆,一個性格直率強烈、行動風火疾驟、形象棱角堅強的“贛江漢子”,一個踏實苦干的基層領導。
但就文論文,不得不承認,所閱篇章確是詩人的筆觸:
“萬千顆珍珠在一根根松針上璀璨地蓓蕾,三、五頭牛犢被八哥鳥悠閑地放牧?!柟庖唤z絲刺繡斑斕的詩篇,夢幻一縷縷杼軸飛天的壁畫。……”(《鑿手》)——輕靈精美之極。
“炊火燎過的火痕煙色,摹寫蒼茫古意,殘墻,一似濃墨煙梁的一幅絹本。……山里的風,山里的雨,洗印一幀古老的山居殘骸圖……衰頹的記憶鋪滿了綠色的故事。不老的青山也擋不住風雨的滄桑?!?《山居》)——古舊蒼勁之至。
“分不清誰是軍長,誰是伙夫;分不清誰是老表,誰是士兵。你只知道,他們都是當紅軍的哥哥……兩萬多輪太陽沉落了,兩萬多盤月色灑盡了,今天,你竟這樣細、小、寒、瘦!那盤山的瀝青大道該是你有出息的、健壯的兒子吧?”“——留著小路!”(《小路))——深刻沉雄,縱橫慷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一部二十四史,類似這些汲汲于立德立功而仁途不顧或根本無望的文人正不知有多少?!所幸盂浩然終于有幻來后的清醒,對政治、對官場。‘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p>
“我想尋找1200年前這位‘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移舟泊碇的煙渚今在何處,然而無人會我心中意!”(《江清月近人))
好一個“無人會我心中意”!
在那些質(zhì)感的尋常事物、鮮明的普通情景、熟悉的微末人間的敘述中,漸次感悟出潛出的“大東西”了——
“鳥如人,對著似乎鋪滿鮮花的誘惑、一個個精致紡織的夢幻諾言,卻心甘情愿地撲上去,而被撞得心靈劇創(chuàng);或許才叫真正的痛。
“人如鳥,許多是被歷史或機緣捉弄的,迎著看似光明、實是暗淵的道上走下去,還‘其猶未悔’地硬撐著、硬抗著?!@些人中異數(shù)……都像是不斷撞向透明的鋁合金玻璃窗的翠鳥,他們不承認或看不到這是悲劇或悲劇的緣由?!?(透明的欺騙》)
落筆精微,玄思宏遠,果然小中見大!凡略曉千年歷史、尤其是從近數(shù)十年時代風煙中走過來的人,讀到此處,能不扼腕捫額、感慨萬千?
“再來韶山,已是平常心了?!涣H绱似匠5霓r(nóng)家種籽,何以長成了那么一棵葉茂花繁果碩、以致蔭護過十數(shù)億人民靈魂的參天大樹?”
在記敘了韶山民眾以及全國朝拜者在彌漫著神圣、神化與神秘氛圍中的種種愚民心態(tài)、封建意識后,作者感慨不已——
“被國人好不容易請下神壇的這位政治領袖,如今又被他的鄉(xiāng)親們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宗族的神位上。風水堪輿、術士詳夢、易經(jīng)河洛,這些被他生前終生反叛抨擊的傳統(tǒng)文化,被他的鄉(xiāng)親們虔誠地用來紡織五百年前與五百年后的‘王者’神話!走近韶山,我只覺得我們腳下的土地太深厚了,我們背負的傳統(tǒng)太沉重了!”(《對一個神話的試釋》)
上述種種,已為病態(tài)。若為維持一統(tǒng)、穩(wěn)定家園、再拒絕新信息的“干擾”,致使“信息量超常地不對等”,就更可怕了。
于是,以大清帝國的衰亡為證,作者介紹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林則徐以及他的朋友魏源在十九世紀中葉已經(jīng)編印出50卷的《海國圖志》,這是中國有史以來對西洋各國國情的最早介紹。但國內(nèi),“大夢昏睡無人醒,誰知道世界潮流洶涌而來將要淹沒古老而沉睡的東方雄獅?與當時的中國鮮明對照,《海國圖志》傳到日本,維新之士如獲至寶,競相傳抄學習,10余年后,明治維新成功。又20年后,僅17艘軍艦的日本海軍贏得了甲午海戰(zhàn)的勝利,中國則從此一蹶不振!”(《“信息量不對稱”》說)
對此,作者憤激慨嘆:“信息量超常地不對等,大清帝國不敗倒是咄咄怪事!”
在對古老民居現(xiàn)狀的感慨中,作者寫道:
“失去向上的文化心力才是真正的墮落。遺忘將是永遠的被遺忘,發(fā)現(xiàn)也只不過是考古的發(fā)現(xiàn)罷!”(《遺忘或發(fā)現(xiàn)》)
“暖暖古村,歲月塵封,新世紀初始才睜開惺忪的睡眼?!?/p>
“乍睜開睡眼的老人,一時還適應不了明媚的陽光。”
“鄉(xiāng)村的居民建筑可能決定村落的歷史,但決定其旅游價值的還在于古居背后蘊藏的人文積淀。……否則,開發(fā)熱的背后將是蕭然的冷落?!?《復原的記憶》)
不要徒有其表地只在“考古”的層面做些宣傳、開發(fā),而應該深入探尋、宏觀審視、嚴肅反思,進而發(fā)揚出與時代脈搏、歷史趨向相共鳴的健康積極的人文精神!
作者以詩人的身份寫道:
“人類為了恢復對事物最新鮮、最真實的感覺,拂掉粘在感覺上的經(jīng)驗,‘前喻’的塵埃,煥發(fā)活潑潑、無邪童心那樣的感覺,于是需要藝術,特別是詩歌?!?/p>
“詩人寫詩是為了打破日常語言的符號性,并把由新鮮語匯創(chuàng)造出的意思,當作超越日常生活的手段。詩人的這種‘職業(yè)愛好’,不光具有心理上出新出奇的作用,更具有哲學上直逼世界本原的意義!‘陌生化’是人類認識、把握世界的一種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損壞》)
這,只是談詩歌創(chuàng)作么?對于當代中國文化,不也有著最本質(zhì)的啟示?而這,是否也正是作者(詩人、散文家)進行“藝術表述”的終極宗旨?!
當代中國,只要有一定的文辭手段,隨便涂抹些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的故事,平淺描述些山川景物、里巷塵俗的形狀,應命或合時地宣傳些主流精神或時政意識,乃至宣泄些心理欲望、展覽些身體活動……養(yǎng)家糊口甚或立身揚名,怕也不難。但是,真正的文化人有多少?其文字篇章真正能夠“跳出三界外,再入五行中”地啟人悟世、健康瀟灑者又有幾何?!
當代中國,太多“專業(yè)作家”與“純文人”?;蛎姹谑陥D破壁,或行吟湖畔覓才思……便難免憑空杜撰、妄自遐思的迷茫,“近日詩思淡如水,老去風情薄似云”的喟嘆。于是往往發(fā)些牢騷、編些想像,乃至無病呻吟,清狂叫嘯……不以為病,而自詡高超。
沒有切實的真體驗與大悟覺,只以文字技術為能事,營構(gòu)所謂的“純文學”,又怎能涵清明的內(nèi)容與永在的美感?將當代讀者一概視為“阿斗”的結(jié)局,也必然“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了。
吳志昆何人?不能率爾妄論。但在上述方面,應有別焉!
玄奧之思,精美之文;穿越風云后的清明,微觀體物的超越——
無論是對“故園熱土”的眷戀沉思,還是對“山水清音”的體味覺悟,以及在“漫筆隨想”中的理性升華……在其間,宇宙、生命、文化、歷史、社會、人間、理念、情懷……或直接引領,或含蓄點化;從中覺小,小間悟大。
有心人可以讀出大天地。
閑覽者也未嘗不可悟些小情懷。
其輕靈精美,其古遠沉雄,其凝練而不拘謹,其疏散而不汗漫,其飄逸灑脫,其熱烈執(zhí)著,其古典辭章的潛潤,其民俗俚語的穿插……
風格雜亂么?——恰恰是不拘一格的自如!
文采斑駁么?——正是妙手天成的融會!
詩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笨催^吳志昆的散文,我則說:“曾經(jīng)滄海偏知水,夢入巫山更曉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