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有一口井,我是眼睜睜地看它從農(nóng)業(yè)戶口變遷成了城市戶口。記得原先是城市郊區(qū)村野的鄉(xiāng)民們飲水、澆菜的汲水用井,倘若栽了幾樹桃花,說不定那位盛唐的崔詩人進京趕考路過時,曾在井旁討口水喝,撞見了一位傾心的村姑,還寫下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的流韻佳句呢。僅僅十余年光陰,這口井如今成了城市街巷里的一汪泉眼,城里的新移民會以為是城里人中的好事者在街巷當中鑿出的,一如“人家盡枕河”的蘇州老城仄巷里隨處可見的六角井,一如北京王府井大街上近年找到的清代王公府里的那口井,極為繁華的中華第一商街王府井大街是因這口井而得名。只有我等在這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這口井原先是鄉(xiāng)下人的,是如攤煎餅一樣的城市散漫擴張才把這口本當田園牧歌的農(nóng)家井攬入了城市的懷抱。鄉(xiāng)井變成了市井,井邊再也沒有汲水挑水的身影,井邊再也沒有洗菜洗衣的笑聲。
我孩提時是在荒江野嶺的山野長大,慣見的是山泉與山井。祖屋的后院就有從竹林涓涓流出的山泉匯成的家宅內(nèi)井;砍樵負薪、牧牛燒炭則常常憩于大槲樹下、老苦楝樹下或蒼古的樟樹下的山泉井邊,泉就是井,井就是泉,就是沁涼,就是甘甜,就是勞作后的通體舒泰,就是初嘗艱辛的滋潤心田!當我第一次在我姑媽的那個大村莊的宗祠前看到了一口平地掘出的幽深水井,大暑天里清涼得有些陰森森感的井口窺探,小小心靈寒透悚然;那長長的汲綆將一桶半桶的井水吊上井口,更是驟然感到這水不同于田垅的水、魚塘的水,也不同于小溪的水、小河的水。
正因為有對農(nóng)家這樣深深的水井、這樣長長的汲水井繩的感同心憶,后來才對接觸到的臺灣島上大詩人余光中的一首短詩格外囑意而過目成誦。這是大手筆的一幀小品,《井繩的傳說》是這樣寫的:一位汲水姑娘,將井繩遺落在井底。來年的春天,這井繩變成了青蛙,而那位汲水的姑娘,卻再也沒來聽那青蛙啯啯的歌唱……兒歌似的明快簡潔,童趣天然,卻蘊含了許許多多人生的哲思甚至禪意,讓人想起東坡居士“雪泥鴻爪”的那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但又不同于蘇詩的譬況寓寄。就比如說吧,你人生的某一段,與某人或某些人,相識,相交,相處,相知,甚至相愛過,你把這段塵緣銘心感念,而別人其實不在意,早已遺忘,更不要說知情與分享,就像那位汲水的姑娘,對她遺落井繩的無意。其實,人生的很多意味,凝重也罷,輕盈也罷,濃似酒或淡如菊,大多是無人分享分擔,只能是如魚唼水,冷暖自知。
如今,自來水管線早已讓城里人告別了井,就是農(nóng)村也多是手壓式的金屬管道自地下汲水。井,帶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詩意,或許只遺存在老輩的記憶里,遺存在線裝的古典中。
又不盡然,我們每天高頻率敲擊的電話或手機按鍵卻都有一個“井”鍵,“井”,只作為一個符號,有無象征意義?完全入“市”的符號——“井”在你手機鍵盤上向我們提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