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村群眾大會一宣布結(jié)束,會場上馬上就亂哄哄的。
這是上世紀70年代,在全民參加勞動的熱潮中,我們這些初中生,今年也全部放假回村參加夏收。我被分到一隊的第二小組,組長是劉福祿。劉福祿是隊長兼組長,所以一散會,我就趕緊去找劉福祿。
劉福祿50多歲,個子不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好在他嗓門奇大,還未見人,就聽見他喊叫:“第二組的人,到棗樹底下集合;第二組的人,到棗樹底下集合?!?/p>
幾個人已經(jīng)等在樹下。劉福祿端然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里捧著一份《人民日報》,不時把白眼珠一翻,看看來人。等到人來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報紙慢慢折成方形,放進自己隨手攜帶的筐子里,說:“咱們組一共12個人,4男8女,辣椒你給咱清點一下,看誰還沒來。怎么,辣椒還沒來?引串呢?你給點一下人。”然后指著每個人,“長俊,你先到保管那里給咱把面、油領(lǐng)回來,完了給咱套車。今年馬車歸咱這組用?!?/p>
劉長俊答應(yīng)著去了。劉福祿又指著引串,“這幾天你和辣椒給咱做飯。你回去,把刀、搟面杖、案板,你看看還有啥,給咱帶全,咱就在東坡地里住下來。還有,再買上一點菜,多買點,至少吃三天?!?/p>
劉福祿又指著大個子老賀,“老賀,你像根電線桿子,戳在哪里干啥?你給咱把繩子領(lǐng)回來。領(lǐng)上80根。”
老賀問:“80根夠不夠?”
“不夠就領(lǐng)上100根。你看著辦,要腦子干什么?”
“你是隊長嘛。我要是隊長我還聽你的?看把你拽的!”
等把一切都安排停當(dāng),劉福祿才注意到我,“你說你這么屁不點兒的能干啥?你們學(xué)校也是,不好好讓娃念書,搞什么夏收?凈是虧孩子!你幾歲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回答:“13歲?!?/p>
“上幾年級?”
“六年級?!?/p>
“好吧。你去幫長俊把面、油給咱領(lǐng)回來。再看還有啥事,自己長點眼色,能干啥干點啥。一會兒咱們集合?!?/p>
劉福祿說著又掏出他的報紙看起來。我趕忙跑去尋找劉長俊。
劉長俊已經(jīng)把面和油領(lǐng)了出來,堆在地下。見了我,說:“小雨,你給咱看住,我牽牲口去。”說著就走了。我看著仍然亂哄哄的人群,只聽見大呼小叫,像一群螞蟻。每一個人都很興奮。
不一會兒,就聽見“吁”的一聲,劉長俊吆喝著一輛大馬車來了。4匹騾馬,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劉長俊跳下車來,老賀剛好領(lǐng)回100多條繩子,嘩啦一聲扔到車上,然后和長俊把兩袋面粉扔了上去。劉長俊又從我手里提過油桶,塞到馬車的一個角落。隨后,引串也渾身肉顫地趕來了,提著一個大籃子,里邊塞滿了刀、搟面杖、筷子、碗,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吃飯家伙。劉福祿問:“還短誰?”引串說:“辣椒還沒來。對了,還有紅霞。”
等都到齊了,劉福祿說:“把家里都安排好了吧?這幾天咱們就住在東坡,三天之內(nèi)回不來。該帶的都帶上,省得天天往回跑。”
這一隊人馬,大部分我都熟悉,只有王紅霞是去年才嫁的新媳婦。結(jié)婚的那一天我見過她。這一年時間過去了,她還像剛剛嫁過來一樣,帶著新媳婦的羞澀。她先把一打草帽遞到我手上,說:“這是給你們領(lǐng)的草帽。一人一頂,10包仁丹,100片薄荷片?!彼粗遥霸趺催€是個小娃?”
辣椒說:“叫小雨,分到咱組了。和你一樣,是個新社員?!?/p>
畢竟是新媳婦,和大家可能還不太熟,王紅霞上車的時候,就有點扭手扭腳,只害怕把自己的新衣服弄臟了。還是我拽了她一把,她才上來一只腳,然后扭扭捏捏地蹭上來另一只腳。辣椒說:“到底是新媳婦,看看人家的走手,咱們就不能看了?!崩腺R說:“你還以為你才十八九,還水靈靈的?給你說吧,我多看你一眼,是給你面子?!?/p>
辣椒罵道:“滾你娘的蛋,少跟我說話。”
村子里這時很忙亂,街上到處都是人,有的拿著鐮刀,有的背著繩子,大家都帶著草帽。小學(xué)的老師正帶著孩子在墻上刷標語,還是那幾句老話:“細收細打,顆粒歸倉”;“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提高警惕,保衛(wèi)夏收”,等等。我們的馬車從街上走過時,引來無數(shù)羨慕的眼光。幾個年輕的小伙盯著王紅霞,喊道:“王紅霞,下來慢慢走,跟我相跟上?!蓖跫t霞頭也不抬。走在路上的幾個婆娘瞅著王紅霞說:“新媳婦,還害羞哩?!?/p>
我雖然小,看見大家打趣著王紅霞,禁不住偷偷看她幾眼,只覺得她太好看了。王紅霞知道我在看她,嗔怪道:“小娃家,看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馬車出村后上了一條大路,四野豁然開闊,一眼望去,遠處層層疊疊的麥田,高低錯落,有的嫩綠,有的微黃,有的成鮮艷的金黃色,像是畫家畫出來的布景。微風(fēng)過處,一陣成熟的麥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我一邊欣賞著景色,偶爾看一眼王紅霞。馬車離開村子后,王紅霞好像變了一個人,頭抬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劉長俊身上。順著她的目光,我也看著劉長俊。
坐在車轅左側(cè)的劉長俊,身板挺直,平平整整的小分頭,像是刀子裁出來的。冷硬的臉頰,高挺的鼻梁,微噘的嘴唇,就像是一尊雕像。雖說才二十八九歲,可顯得十分沉穩(wěn)。對于眾人的說笑,他幾乎沒有反應(yīng),只是偶爾忍俊不禁附和著咧一下嘴角。
隊長劉福祿坐在大車的最前頭,和駕車的劉長俊一左一右。他又從小筐子里摸出一張報紙,慢慢打開。老賀看見了,也從他的籃子里摸出一張報紙。劉福祿一把奪過來說:“認不認的字?豬鼻子插蔥,裝什么象!”
老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看上邊的相片?!?/p>
劉福祿說:“你今年多大了,還看相片?”
車上的女人都笑了。
二
車到東坡,我們紛紛跳下馬車。這里是一個吊莊。大集體的時候,為了方便農(nóng)活,就在離村子較遠的地方,建了牲口棚,喂上十幾頭牛,這樣農(nóng)忙的時候牛就不用來回跑。這里還有碾麥場,收麥子的時候,就在這里把麥子碾好,把麥秸留下作飼料,麥粒拉回去就行了,非常方便。
我們一到這里,老飼養(yǎng)員麥旺已經(jīng)給大家燒好一鍋開水,讓大家洗涮。辣椒和引串把那些做飯的家伙提溜到灶臺前。劉長俊和老賀把面粉抬下馬車。
老賀拍著手上的面粉說:“這一下給咱好好改善改善。日他媽,一年到頭碗里不見一點油水,都讓那些混賬王八蛋弄到他家里吃去了。辣椒,你這幾天給咱多放點油,不吃白不吃,吃光吃凈。”
引串說:“就是,老賀說得對。一年四季見不上油花子,打那么多油不給咱社員分,都不知美了哪個壞孫子了?!?/p>
辣椒說:“一人一斤,按人頭給的,都有數(shù)哩,吃完了就不給了,你以為誰想要就給誰???”
引串說:“我不管他,這幾天要干活,就要吃好。要不然我不干。你們干,我在屋里睡覺?!?/p>
老賀說:“就是,吃不飽我就和引串在屋里睡覺?!?/p>
引串是個寡婦,老賀前幾年死了老婆,是個光棍。他這么一說,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引串低低地說:“老賀,你個爛嘴?!崩腺R滿不在乎地說:“那有啥嘛?!?/p>
劉福祿看了他倆一眼,很不滿意地說:“你看看你們都是啥思想?就是要把社會主義搞垮,吃垮了你就甘心了?”
辣椒為了掩飾引串的窘態(tài),接上話茬說:“老賀說得對著哩,我也不管他什么主義,讓我吃飽就是好主義。吃不飽都是哄人的。一年一人才分半斤油,不夠炸一次油饃,炒個菜都不敢放油,你叫我說好,我就不說。這幾天我就給咱多放油,吃得香香的。”
麥旺說:“今天中午你就給咱好好做一頓。炸油饃,吃飽了,好好睡一覺,下午開鐮。我給咱把牲口喂飽?!?/p>
沒想到這一建議立即遭到劉福祿的激烈反對。他啪地把報紙往籃子里邊一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麥旺說:“麥旺,你還是不是老貧農(nóng)?這是你說的話嗎?咱這集體的日子還過不過?”
麥旺一看劉福祿的陣勢,馬上投降,把兩只手舉起來,說:“我錯了,我錯了。劉隊長,你饒了我吧。”說罷趕緊溜走了。
“還有你!你!”劉福祿指著老賀、辣椒、引串說,“再給我說吃啊,喝啊,馬上給我滾回去!都是什么思想,成天腦子里就想著吃啊喝啊的!”
辣椒趕緊說:“劉隊長說得對,咱不吃了,也不喝了?!?/p>
老賀說:“我給咱把嘴綁起來。”
引串哼了一聲,把盆盆罐罐往案板上擱,往外掏碗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里里外外都聽得見,嘴里嘟囔著:“說的是你媽的×話!”老賀趕忙過去幫她搬東西。劉福祿喊道:“老賀,你少給我騷情!去把那兩個窯洞打掃出來,咱們晚上住那里!”
老賀答應(yīng)著:“行,行,”卻低聲對辣椒和引串說,“不管他,今天咱們就炸油饃,看他能咋?”
引串說:“我不敢,那家伙沒完沒了,我受不了。真的把咱們弄回去,批判一頓,丟死人了。”
辣椒把圍裙一甩,“豁出去了,今天炸油饃,我做主,不讓我當(dāng)廚師算了!讓我當(dāng)廚師,我說話就要算數(shù)!”
老賀偷偷踢了辣椒一腳,又豎起大拇指,壓低聲音說:“英雄!”
這時劉福祿的喊叫聲傳了過來,“老賀,你鉆到女人堆里出不來了是嗎?趕快過來把你的窩收拾收拾?!崩腺R無法,只得離開廚房來到窯洞。
這是兩孔緊挨著的土窯洞,有一丈多深。劉福祿和劉長俊已經(jīng)把里邊打掃干凈,劉福祿指揮我去找個背簍,把去年的老麥秸背來,鋪在地下。老賀進來的時候,劉福祿說:“老賀,反正你愛往女人堆里湊,你去把那邊那個窯洞收拾收拾,給女人住?!崩腺R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個劉隊長,真會耍笑人。但還是樂顛顛地去了。
我在這里鋪麥秸,就聽見老賀和幾個女人在那邊的說笑聲。因為是窯洞,回音很大。這邊劉長俊好像就有點不耐煩了說:“真他媽騷狗!”恰好我聽見了,他瞅瞅我笑了。我把麥秸鋪了厚厚的一層,足有2尺。窯洞里一股濃濃的麥秸的土腥味,劉福祿說:“好了,睡上去綿綿的。去,再給那邊窯洞背上一點?!?/p>
到了隔壁窯洞,老賀正幫著女人們打掃。他個子很高,腦袋幾乎碰著窯頂。他拿著笤帚把窯頂上的蜘蛛網(wǎng)還有墻角的灰塵掃刷了一遍,洞里邊塵土飛揚。王紅霞和兩個女人頭上頂著毛巾,讓老賀慢點。老賀忽然把鼻子嗅了嗅說:“真香?!迸藗儐柺裁聪悖坷腺R說:“油饃的香味?!币粋€女人笑罵道:“老賀是想油饃想瘋了,我看把你的嘴放到油鍋里炸一炸,以后吃啥都是香的?!崩腺R說:“你們不信,就是油饃的香味。小雨,你去看看,是不是炸油饃?!?/p>
我走到窯門口,果然聞到了油香味。廚房離窯洞不太遠,我跑到廚房,辣椒和引串兩個人正在炸油饃。引串燒火,辣椒一邊搟著面餅,一邊用筷子翻著鍋里的油餅,旁邊的盆子里還放著一堆已經(jīng)炸好的油餅。見我進來,辣椒指著炸好的油餅說:“小雨,快過來,嘗一個,看香不香?!?/p>
引串說:“凈說廢話,油饃不香啥香?”
辣椒遞給我一個,說:“可憐的娃,不在學(xué)校上學(xué),也回來收麥,跟農(nóng)民差不多。如今這學(xué)校也是胡鬧哩?!?/p>
我接過油餅,一股香味直沖腦門子,忍不住大咬一口,真香!辣椒看著我,說:“啥時候能天天吃上油饃就好了,看把娃惶的?!?/p>
一個還沒吃完,辣椒又遞給我一個。我拿著油餅,趕緊回窯洞,舉在手里,搖晃著讓老賀看。老賀馬上就流出口水,說:“你們看我說得準吧?!?/p>
幾個女人都笑了,說老賀,“你的鼻子比狗鼻子還尖。公安局以后不用養(yǎng)狗,把你叫去就行了?!?/p>
我又舉著油餅來到劉福祿的窯洞。劉長俊先看見油餅,對著劉福祿努努嘴。劉福祿見我手里舉著油餅,臉色馬上變了,拍著軟綿綿的麥秸,低聲罵道:“敗家子?。 丙溄绽镲w出一股塵土。
這時傳來辣椒的聲音,“開飯了,炸油饃噢!開飯了,炸油饃噢!”聲音里明顯帶有挑釁的味道。
老賀忽地一下就飛出窯洞。只有劉福祿不動,他把大家的鐮刀拾掇在一起,喊道:“麥旺,把你的磨石找出來。”然后就提著一大堆鐮刀出門去了。
看見劉福祿很不高興的樣子,我也不敢亂跑,但抵擋不住油饃的香味,等他出去后,趕緊跑向廚房。廚房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一個大盆子里盛滿了油餅,一個盆子是熱油剛剛潑出來的油辣子,另一個盆子里是滿滿的涼拌黃瓜。辣椒和引串紅紅的臉上全都是汗,還沾著麥秸的黑灰。辣椒大聲地說吃吧,快吃吧,香香的油餅。但除了老賀甩開腮幫子吃得吧唧吧唧響,其他人都是怯生生地,生怕吃出響聲。老賀說:“吃你的,管他呢。啥都是空的,只有吃到嘴里是實的。”
但大家還是不敢放肆,互相對看著,像做錯了事。麥旺拿碗拾了兩個油餅,趕緊就走。老賀說:“就在這吃吧?!丙溚f:“在這吃?等著劉福祿收拾我?你看我過得滋潤是不是?”
引串往盤子里拾了幾個油餅,遞到辣椒手上,“去,你嘴好,說得美,給劉隊長送去?!?/p>
辣椒趕忙推辭說:“不敢,我的脾氣不好,要是吵起來,就不好看了。還是你去吧。你的脾氣好,長得好,不說話劉隊長都高興。再說上兩句甜言蜜語,還不把他美死?!?/p>
引串不好再推辭,盤子端在手上,猶豫不決。老賀搶過來,又遞到辣椒手上,說:“引串嘴慢,你嘴快,有來有回,吃不了虧,還是你去?!?/p>
辣椒反應(yīng)快,便馬上說:“這還沒咋哩就成了一伙,就會心疼人了?老賀,你這心眼子偏得很啊?!?/p>
大家都看得出來引串的臉一下子紅了。老賀皮笑肉不笑地說:“去吧去吧。他又不是狼,能把你吃了?”
辣椒手在腰里擦了擦,說:“行,你老賀吃油餅,我給咱挨批評。”說罷,一手端著一盤黃瓜,一手端著一盤油餅,找劉福祿去了。
至于辣椒怎么給劉福祿說好話,我不得而知。總之過了好長時間,辣椒回來了,笑著說:“我不信整不住個他?!眱蓚€盤子都是空的。老賀問:“吃了?”辣椒說:“不吃由他哩!”這下大家才放開肚子,有說有笑。老賀說辣椒勞苦功高,多吃點。辣椒說我再吃得多都不如你的零頭。老賀說那沒辦法,誰讓咱胃口好呢。老賀說著話,七八個油餅就不見了。最后一數(shù),老賀整整吃了15個油饃。引串問我吃了幾個,我說吃了7個。引串笑著說,也是個小老賀。
老賀這個詞,在我們這里是個代號,說明飯量大,能吃。之所以叫老賀,是因為有個典故。前幾年我們村來了一個討飯的,姓賀。我們村有幾家因為窮娶不起媳婦,而這個姓賀的除了帶著老婆還帶著幾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女孩子,后來經(jīng)人說合,他把幾個女兒全嫁給了我們村的小伙,他自己和老婆也在我們村落了戶。這個老賀有個最大的特點是特別能吃,據(jù)說飯量可以和一頭老牛相比。他一頓可以吃10斤豬肉,20個大饅頭。村里人辦喪事或者喜事,只要有老賀參加,不管蒸多少饅頭到最后都要見底,吃得全村人只要提起老賀就毛骨悚然。后來,村里人只要看見誰的飯量大,就說這家伙是個老賀,或者說“真是個老賀”,包括有些小孩子也因為飯量大而被父母戲稱之為“小老賀”?,F(xiàn)在的這個老賀就是因為飯量可以和真正的老賀相媲美而被人稱之為“老賀”的。再后來,真正的老賀和老婆回到他的老家去了,這個老賀就堂而皇之取代了那個老賀。老賀的名字就這樣叫起來了,人們反倒?jié)u漸地把他的真名給忘了。所以一說老賀,大家都知道啥意思。
三
大概是下午3點多鐘,全組人員來到一塊20來畝的大麥田。這是東坡地最大的一塊麥田。
東坡地雖然只有200來畝,面積不算大,但這里背后是一片丘陵,高低起伏不平,而且兩邊都是大溝。200畝麥田分布在溝溝岔岔之中,收割困難,運輸困難,有的地方要從對面的溝里把麥子背過這面,才能裝車運送,所以這個組在人員分配上劉福祿就專門挑了老賀、劉長俊這樣的大塊頭、小伙子和幾個年輕能干的媳婦。
天上的太陽像一塊燒紅的鐵餅,火辣辣的,地下蒸騰的熱氣順著褲腿直往人的臉上撲,整個麥田就像一個大蒸籠。還未干活,每個人身上都是濕溻溻的,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因為是今年的首割,飼養(yǎng)員麥旺也拿著鐮刀收麥來了。包括我在內(nèi),一行13個人一字兒排開,每個人手里握著一把鐮刀,鐮刀劉福祿剛剛磨過,在陽光下閃著一道道亮光。
劉福祿從麥行子里隨手抽出一個麥穗,揉了幾揉,吹去麥皮,在手心里數(shù)著麥粒,“谷過3000,麥過60,大豐收??!”
麥旺說:“像今年這樣的麥子,五八年見過一次,后來再沒見過?!?/p>
劉福祿滿臉喜色,說:“紅霞,辣椒,你倆年輕手快,你倆給咱開鐮,拱行子。”
辣椒和王紅霞說行。劉福祿說,那咱就開鐮。隨后他拉長聲音喊道:“開——鐮——嘍!”
劉福祿就像是水塘里的老蛤蟆,個子小聲音卻渾厚洪亮。聲音傳得很遠,幾條大溝都傳過回聲來:“開——鐮——嘍”,“開——鐮——嘍”,一波又一波,裊裊不絕??粗鴦⒏5撜嬲\的樣子,我都有點感動。
王紅霞和辣椒在前邊開出一道麥溝,隨后旁邊各挎兩個人,一路過去,就是一列麥堆。剛剛成熟的麥子,麥稈金黃,鐮刀發(fā)出快而有力的摩擦聲,“嚓,嚓,嚓”,整個田野里,就是這一種聲音,聲音很清脆,就像音樂。
一行麥子還沒到頭,我就腰酸背困,右手無力,連鐮刀都握不住了。抬頭一看,王紅霞、辣椒早已把我們甩得老遠。老賀、劉長俊還有兩個女人是第二梯隊,劉福祿和麥旺緊隨其后。麥田里移動著一行草帽蘑菇。王紅霞的粉紅色衣服,在金黃的麥田里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從第二天開始,劉福祿把人員重新進行安排。因為前一天,麥地距碾麥場較近,所以大家都割麥子,完了大家一起就拉回來了。第二天,麥地離碾麥場就遠了,運麥子就成了一個主要任務(wù),所以劉福祿就讓女人們割麥子,男勞力背麥子,往回拉。這樣那輛馬車就派上了用場。劉福祿和老賀負責(zé)把麥子捆好,往一起集中,我?guī)椭鴦㈤L俊往車上裝,往碾麥場拉。這樣,我就跟著劉長俊,給他扶麥捆子,給他解繩套繩。因為他不太愛說話,我做對了,他沖我笑,算是表揚;要是做錯了,他只是盯一眼,就算做批評。我倆配合得很默契。
因為路不太好走,所以每次不能裝得太多,要不路上翻車。劉長俊說,少裝一點,多跑幾趟,牲口輕松,人也輕松,還安全。他說的有道理,我們就照此執(zhí)行。只要稍微裝滿,劉長俊就吆喝牲口,“得,吁——”然后上路。他在前邊指揮,我在后邊跟著。有時實在跟不上了,我就偷懶,悄悄不吭聲坐在埝邊休息,劉長俊只是笑笑。說實話,在那個年齡,劉長俊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他寫的一筆好字,還是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干,會拉二胡,人又長得英俊。但我和他見面很少。我只知道他后來結(jié)婚,娶的是他姨姨家的女兒。因為從小死了父親,這個婚姻完全是由母親做主定下來的。親上加親。但村里人都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媳婦,兩個說不來,雖然和媳婦鬧過多次離婚,但都被母親壓下來了。劉長俊心里極苦,后來他干脆就不多說話了,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在我和劉長俊裝車的時候,我時不時地感覺到有一雙目光朝這里飛來。一開始我并未在意,但后來我注意到了,那是王紅霞的眼睛。每當(dāng)她割完一把麥子,起身抬頭的時候,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我們這兒看一眼,我以為是看我,覺得我年齡小,挺好玩。但事實不是這樣,她看的是劉長俊,那眼睛里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像水又像火。劉長俊偶爾也朝王紅霞看一眼,算是一個回報。兩個目光在我的眼前穿來穿去,別的人沒有注意到,而我卻感到有兩只箭在空中對射,嗖嗖地帶著電。
我得承認,王紅霞是我在那個年代那個年齡所能見到的最好看的女子。
四
每天的午飯時間,是大家最開心的時候。大家每人一個大碗,圪蹴在墻角的蔭涼處,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中午的飯照例是水疙瘩。所謂水疙瘩,是我們這里農(nóng)家最愛做最愛吃的家常便飯,連我都會做。就是把白面揉好后放在盆里餳著,然后炒菜,加上水,燒開后,再把白面一片一片揪到鍋里,連吃帶喝都有了。那湯里面有韭菜、西紅柿,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而那面片也是非常地筋道,所以極受大家歡迎。憑我的感覺,這幾天的生活實際上比許多人家平常在家里的生活還要好,油水大,有鮮菜,白面不限。最有意思的是,這幾天大家的飯量都特別大。平常上學(xué)時,我吃一個大饃饃就夠了,而這幾天一頓吃三個大白饃還覺得不足,而且不到下一頓吃飯時間肚子就餓得受不了。
這個時候,每個人臉上的汗都直往下掉。一頓飯吃下來,比干半天活流的汗都多。吃著吃著,男人們就脫了衣服,光著膀子;老女人們穿著很蓬松的短背心;只有王紅霞幾個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短袖衫,把自己包得緊緊的。老賀吃著吃著站起來說:“還是站著吃飯痛快,熱死了?!眱芍谎劬s盯著引串,順著脖子從領(lǐng)口處看引串的奶頭,看得眼睛都有點斜了。因為看得太專注了,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辣椒發(fā)現(xiàn)了,照他后頸窩就是一巴掌,說:“看啥哩,沒見過?不值錢的貨?!贝蠹叶济靼琢?,笑個不停。引串的臉馬上紅得像熟透的杏子。旁邊有個女人說:“老賀,你個子那么高,坐在這兒還看不見?你給引串說說,掏出來讓你慢慢看,省得你猴急猴急的。”辣椒張大嘴巴準備開個玩笑,一想起引串是個寡婦,就又把話憋回去了。老賀把手放在自己的奶頭上,做成個饅頭狀,說:“球,誰看誰的哩?我這也有一個,我看我自己的。你們誰愿意過來看?”當(dāng)時把所有人都笑倒了。
辣椒問:“老賀,你幾年沒見過女人了?想女人想成了這樣?”老賀不服氣地說:“誰想球女人哩?能吃不能干,我養(yǎng)活不起?!崩苯氛f:“當(dāng)兵三年,見個老母豬勝過貂嬋,你是不是看見咱這吊莊上的毛驢都是雙眼皮?”老賀嘴一撇,“球,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沒有個好人樣,擺在我跟前看我瞅不瞅?!”辣椒說:“看把你牛的,球勢樣!還挑三揀四,給你個老母豬就夠你受活了。”老賀說:“你別小看人,就你那個樣,擺得展展的,看我上不上?!币幌伦影牙苯芬貌粫f話了。辣椒臉漲得通紅,沒有吭氣,最后憋了一句,“日你媽老賀,你就不是人!”說著從地下?lián)钙鹨话淹?,朝老賀扔了過去,登時迷了老賀的眼睛。
飯量極大的老賀光顧和女人說笑,忘了添飯,結(jié)果端著空碗進了廚房又端著空碗出來,笑罵道:“干活沒一條,吃飯趴一槽。這還沒吃哩就沒啦,這飯都跑到哪個狗肚子去了?”
大家都知道他沒有吃飽。辣椒說:“不敢把我娃餓著了,還指望娃干活呢。來,我不吃了,把我這點吃了。”說著就把自己碗里的飯全倒進老賀的碗里,其他幾個女人也都起來把自己碗里的飯給他吃。辣椒說:“吃我的吧,我的飯香?!崩腺R說:“我不想吃飯,我想吃白饃饃。”辣椒說:“要吃白饃饃?吃誰的白饃饃?”旁邊的麥旺說:“辣椒你就逗他吧,老賀幾年沒見過女人了,把他逗壞了,給你使壞,我們可沒人管。”辣椒說:“就他那樣,敢?!”老賀這時不說話,一邊翻著白眼盯著辣椒,一邊呼嚕呼嚕吃個不停。劉福祿不屑地說:“像你這種吃法,社會主義早就叫你吃垮了?!崩腺R不服氣地說:“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還能不叫人吃飽肚子?舊社會地主讓長工干活,都是先看誰能吃。誰的飯量大留誰干活,不能吃還能干?你要懂得這個道理?!?/p>
老賀說的其實有道理。因為從第三天開始,要收割的麥子就到了對面的大溝里面,麥田都在溝溝岔岔的半山腰和疙瘩頂上。女人們把麥子割倒之后,幾個男人就把麥子捆起來,然后從溝的那面背到這面,中間一上一下,將近一里多路,而且都是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坡度很大,連毛驢都上不去。那是個絕對的重體力活,一般人承受不起。所以老賀最后還笑著發(fā)了一句牢騷,“老是嫌我吃得多,怎么不說我干活多?比地主老財心都黑。”大家就都笑了。
在大家說說笑笑的時候,村支書領(lǐng)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來了,說這是新來的駐村干部老王,王主任,大家歡迎。我們大家就趕緊呱唧呱唧拍手。
老王擺擺手,說:“我叫王長安,是縣委宣傳部的,到這里就是和大家同吃同住同勞動,實行三同來了。從今天開始,我就和大家在一起勞動,直到夏收結(jié)束。從今年的情況來看,各方面情況不錯,是個豐收年。我的任務(wù)就是和大家一起,同心協(xié)力,搞好這次夏收。做到細收細打,顆粒歸倉,不辜負上級領(lǐng)導(dǎo)對我們的要求和期望。同時也請大家對我進行監(jiān)督,如果有什么錯誤和不到的地方,請大家給與批評和幫助?!?/p>
王主任講完話,大家再次拍手。劉福祿說既然王主任要參加咱們的勞動,咱就把人員重新調(diào)整一下。王主任年紀大了,力氣活干不了,你和小雨捆麥,我和老賀給咱背,長俊你也給咱背幾天,完了咱一起往回運。
幾個人都說行。
“這就好。其他人暫時不變,女同志還割麥。”
就在那天下午,劉長俊背著麥捆子下坡的時候,一不小心,腳下一滑,連人帶麥從半坡上滾了下去。我和王主任都看得見的:那個麥捆子在前頭翻滾,劉長俊跟在后面出溜,屁股后面飛起一股塵土。這是一條澗水溝,地下散落著許多石頭,如果滾落在石頭上,那可就要了小命。女人們呼叫著往溝跟前跑來。好在老賀正好在溝底,他走到劉長俊跟前,摸了摸,問了問,揮揮手給大家說沒事。但王主任和劉福祿還是相跟著從小坡上下來,女人們隨后跟來。劉長俊已經(jīng)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土。他的兩條胳膊上劃出了一道道長長的血口子,而且不停地往外冒著血水。女人們問長問短,劉長俊說沒事沒事。王主任說沒事就好,可不敢出什么事,出了事就是大事,我和劉隊長是要受處分的。然后捏捏劉長俊的胳膊、腿、腳,問長問短。劉長俊說是溜下來的又不是滾下來的,沒事。王主任說那也不能大意,你下午暫時休息一會,再觀察觀察。劉長俊說沒事嘛,休息啥?王主任說聽我的。王紅霞在旁邊不吭氣,但眼圈紅紅的,偷偷遞給劉長俊一條白毛巾。老賀偷看了王紅霞一眼,嘴里嘖嘖個不停。辣椒說:“你吃了屎了?”最后王主任說:“小雨,你在這照料一下長俊,其他人繼續(xù)干活。”
等人都走了以后,我問劉長俊真的疼不疼。劉長俊說我又不是豆腐做的。這下我放了心。劉長俊指著不遠處,說:“小雨,你看那里是不是花?”我一看,果然是一片花。我跑過去細看,是一種叫不上名字的花兒,有藍的、粉的、白的,尤以藍色花最為漂亮。我正要摘花,劉長俊卻制止了我,說:“讓它長著吧,采回來就蔫了?!?/p>
劉長俊說完,就把滾在旁邊的麥捆子解開,把繩子重新鋪到地上,我和他把散落的麥子又捆起來。地下散落了許多麥粒,劉長俊心痛地說:“太可惜了?!?/p>
那幾天真是累極了。天上的太陽好像故意做對,遲遲不肯落山。我的手指甲處磨出好多的肉刺來,老是流血。臉曬得黑乎乎的,嘴上也起了泡。
好不容易捆完最后一捆麥子,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但四周一看,只有劉長俊還背著一捆麥子在下坡,老賀早就不見影子了。劉福祿連喊兩聲老賀,卻無人應(yīng)答。有個女人說,早就到廚房幫廚去了。劉福祿說,騷情貨。
回到廚房,只見老賀正在洗涮,咝咝地嗅著鼻子,連說好香好香,這是哪里的香?皺著鼻子聞來聞去,一直聞到引串的身上。
引串頭發(fā)濕漉漉的,顯然剛剛洗過。老賀就把鼻子湊到她的發(fā)梢上,說:“怪不得這么香?!币f:“是胰子味?!蓖屏怂话?,“滾?!崩腺R卻不肯離開。辣椒看不慣,拿馬瓢磕著水甕,說:“老賀,這是廚房!是做飯的地方,不是你發(fā)騷的地方!”老賀嘿嘿一笑,趕緊溜走。辣椒和引串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辣椒說:“當(dāng)了幾年光棍,急瘋了?!?/p>
這些都讓劉福祿看在眼里,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滿臉的怒容。
五
吃完晚飯,身上又酸又痛,我就回到了那個小窯洞,想早早睡覺。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雖然很累,卻怎么也睡不著。
迷迷蒙蒙中,我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而且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還有一股涼颼颼的小風(fēng)在耳邊忽閃。我猛然一驚,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正趴在我的眼睛跟前,一雙小綠豆眼睛賊亮賊亮。我嚇了一大跳,揮起胳膊朝老鼠打了過去,老鼠唰地一下跑了,就聽見窯洞里一陣呼嚕嚕亂響,聲音極大,不知有幾十只老鼠,像一群飛奔的馬隊。
隨后,聽見隔壁的窯洞里也是一陣騷動,不知哪個女人喊道:“該死的老鼠,咬我的鼻子了?!苯又蝗号舜蠛粜〗械仄饋泶蚶鲜?。我坐起來,聽著隔壁慢慢平靜下來,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就想到廚房去踅摸點吃的去。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輕輕地穿上鞋,躡手躡腳摸索著出了窯洞。這個時候月亮就像是一個薄薄的鐮刀片子,掛在西天。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廚房,生怕弄出點動靜來。
夜很靜,只有遠處時不時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就在經(jīng)過廚房窗戶的時候,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老鼠偷吃東西。不會是老鼠吧?我想,廚房里也有了老鼠了?但接著出現(xiàn)了低低的女人聲:“快吃,吃完,不要剩?!笔且穆曇?。同時聞見了炒雞蛋的香味。接著又聽見了收拾盤子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隨后聽見一個男人更低的聲音:“我想吃你?!迸藛枺骸澳阆氩幌胛??”那個男人聲音發(fā)顫,“怎么不想,想得我眼睛都看不見了。再不和我好,我就瞎了?!笔抢腺R。女人笑了,“就會騙人,長了兩片嘴?!薄罢娴?,真的,你要不信,你摸摸?!辈恢腺R讓引串摸他哪里,隨后就傳來劇烈的喘息聲,再接著就是猛烈的撞擊聲,兩個人哼哼唧唧,沒完沒了。
我也不餓了,聽到老賀嘻笑著說了聲,“完了?!币f:“這么快?”老賀說:“太緊張,跟做賊一樣?!币f:“這還不是賊?賊是偷東西,你是偷人,比賊還壞?!崩腺R就笑了。引串說:“隔兩天來一回。小心點,別讓人看見了?!崩腺R說:“看見就看見,有啥嗎?嫁給我算了?!币f:“不行啊,孩子咋辦?”老賀就嘆一口氣:“我也養(yǎng)活不起啊!”隨后就聽見兩個人穿衣服穿鞋的聲音,我趕緊開溜。等我躺到麥秸床上,就看見一個影子從門洞進來,一手扶著墻,低著頭探路。我故意伸出一只腳,一下子把他絆倒,正好趴在劉福祿的鋪上,把劉福祿嚇醒了,驚問道:“誰,誰?”老賀說:“我?!薄案墒裁??”“尿了一泡尿。”劉福祿嘟囔了一句,“懶驢懶馬屎尿多?!?/p>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還是迷迷糊糊。
劉長俊正在那里給所有的女人磨鐮刀。這是一塊磨鍘刀的大磨石,劉長俊把鐮刀在磨石上使勁磨幾下,就從旁邊的臉盆里撩幾把水在上頭,再試試刃子。王紅霞在旁邊站著看。我發(fā)現(xiàn),王紅霞胸口上別著幾朵小花,兩朵藍的,其余都是粉紅,水靈靈的,配在一起,很是鮮艷好看。這一定是劉長俊送給她的。今天早上劉長俊一定早早出去采花去了。
在廚房門口摘韭菜的辣椒,滿臉疑惑地給大家說著什么事:“日球怪了,睡了一晚上4個雞蛋不見了!”幾個女人說,看是不是記錯了?辣椒說:“怎么能錯呢?睡覺前我數(shù)過好幾遍,16個雞蛋,我記得準準的?!庇腥苏f,看是不是老鼠偷吃了?辣椒說:“老鼠不會連皮吃了吧?總該留個雞蛋皮吧?”
辣椒說話的時候,我看著引串和老賀,他倆滿臉通紅,誰也不說話。老賀只管低著頭吃他的開水就饃,似笑非笑。辣椒眼睛就直盯著老賀問:“老賀你這鬼不吭聲,是不是你偷吃了?”老賀不自在地說:“你媽的把我當(dāng)成老鼠了?”辣椒說:“你以為你是個什么好東西,說不定就是你這個大老鼠?!崩腺R不再吭氣。辣椒說:“一定是你,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崩腺R無奈地說:“這個女人,真會賴人。”
那天白天還是老樣子。除了熱,沒有什么可以記憶。直到天快黑了。劉福祿才說,今天咱們來了4天了,女人們事情多,今天晚上咱就放大家回家去一趟。
女人們都高興地笑了,回到窯洞就急急地收拾衣服。劉福祿說,長俊,你把馬車趕上,送女人們回家。長俊說,我不想回去,讓老賀送他們吧。正好老賀也想回去,就說行。飼養(yǎng)員麥旺說,既然長俊不想回去,你今晚就給我招呼一下牲口,我在家消消停停睡上一覺。劉長俊說行。長俊問我回不回,我說不回,長俊更加高興,說咱倆做伴。辣椒說,廚房里雞蛋韭菜什么都有,想吃什么自己做。
就剩下我和劉長俊了。劉長俊先是擔(dān)水,直到把水甕擔(dān)滿,又給牛圈填上幾車干土。
我背了幾背簍草料,倒進牛槽里。劉長俊把飼料倒進去,用力地攪拌。看來他是一個當(dāng)飼養(yǎng)員的好把式。一切都辦停當(dāng)了,他讓我把牛牽回來。
我把木樁上的牛解開,牛們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進去之后各就各位。聞到了草料的味道,勞累了一天的牛開始進餐,它們發(fā)出了急促的喘氣聲,有的還噴出一個很大的響鼻。我注意觀察這一群牛,發(fā)現(xiàn)牛實際上跟人是一樣的,有的老奸巨猾,有的溫文爾雅,有的一團和氣,有的自私自利。你比如這頭牛吧,它先不吃自己跟前的草料,而是用長舌頭先把別的牛跟前的草卷到自己的跟前,把上邊沾著的飼料舔凈,弄得那些比較老實的牛往往到最后沒有了吃的,只好等著下一撥。一群牛也是一個豐富多彩的社會,我和劉長俊觀察了一會兒,把牛和現(xiàn)實中的人物一一比較,說這個像劉福祿,個子小小的,干活賊利索;說這個像老賀,吃飯數(shù)他多,干活奸滑溜;我指著一頭母牛說這個像王紅霞,眼睛大大的,還是雙眼皮;又指著一頭公牛說,這個是劉長俊,成天追著這頭母牛轉(zhuǎn)。劉長俊在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拿起草料棍在我跟前一晃說:“小小的娃,啥都知道,再敢胡說,小心我把你小雞巴給你割了。”說完大笑。
劉長俊說:“小雨,就剩咱倆了,看看廚房還有什么好東西,美美吃一頓?!蔽艺f還有什么好東西,都讓老賀偷吃了。劉長俊問:“真的老賀偷吃了?”我說你還不信,就把昨天晚上看到的說給他聽。劉長俊說:“好個老賀,啥都偷!既然他吃,還不如咱吃。走!”
我倆來到廚房,點著蠟燭,把案板上所有的盆盆罐罐翻了一遍,共搜出韭菜一把,雞蛋6個,大蔥2根,西紅柿2個,蒜薹若干,大蒜若干,醬、油、醋、鹽調(diào)料齊全。哈哈,我倆高興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立即摘蔥剝蒜,倒油生火,忙得不亦樂乎。我燒火,劉長俊炒菜,不一會兒,一股股香味就在廚房飄蕩。那香味真是沁人心脾、勾魂攝魄??!
最后的成果是,韭菜炒雞蛋一碟,蒜薹炒雞蛋一碟,西紅柿炒雞蛋一碟。單炒雞蛋一碟。6個雞蛋全部報銷,所有材料全部利用。
“要是有一瓶酒就更好了?!眲㈤L俊喜滋滋地說。
“沒有酒,咱拿醋代替?!蔽页鲋饕狻?/p>
“這是個好辦法?!眲㈤L俊很同意。
“咱倆到碾麥場上吃去吧,今天還有月亮?!?/p>
劉長俊一聽,連聲說好。
我倆每人端著兩個碟子,拿了一壺醋,就到了碾麥場。
悶熱干燥的白天被涼爽的夏夜代替,一陣陣似有若無的清風(fēng)在麥場劃過,到處是新割的麥子的清香味,時不時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腋下生出。剛剛爬上來的半輪月亮,還是淺淺的白色,僅僅是夜空中的一個陪襯。
我把新割的麥子鋪開,把碟子擺在上面。清新的麥子香味和炒雞蛋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撲鼻而來,真是美極了!我們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這個世界真是很愜意,很幸福?。?/p>
“來,先吃兩口菜,嘗嘗咱的手藝?!眲㈤L俊遞給我一雙筷子,“這菜咱不能白吃,醋也不能白喝,得吃個名堂,喝個花樣。咱們劃拳怎么樣?贏了吃菜,輸了喝醋?!?/p>
我說不會劃拳,咱來個蘿卜飛機,你坐我坐怎么樣?我說飛機、蘿卜,你說你坐、我坐。
“好,開始?!?/p>
“飛機——你坐?!?/p>
我贏了,吃了一口雞蛋。劉長俊喝了一口醋,說:“真酸,還是酒好喝。”
我說:“你就當(dāng)是酒。”
“蘿卜——你坐?!眲㈤L俊贏了。他很得意地笑起來,美滋滋地夾了一口韭菜雞蛋。我喝了一口醋,他問:“酒的味道如何?”
我說:“香!就是太酸,往腸子里鉆?!?/p>
“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感覺。來,繼續(xù)?!?/p>
“蘿卜——我坐?!?/p>
“哈哈哈,你坐蘿卜吧。”我們倆都大笑起來。
就這樣,我們倆一輸一贏,不一會兒,就把那一壺“酒”和幾碟小菜干完了。
此時,少半個月亮正好掛在中空,像被人啃過的一牙西瓜。月光似有若無,大地似睡非睡,遠處的山溝、丘陵和山脈,都是隱隱約約,像水墨畫一樣清清淡淡。
我們倆站在溝邊,劉長俊放開嗓子嚎了起來,像狼的聲音,凄厲而悠長,一聲接著一聲,“嗚——嚯嚯,嗚——嚯嚯”,聲音在溝里邊回蕩,一波又一波,好像有一支龐大的隊伍在遠處呼應(yīng)。我也跟上喊了起來,“哎——哎——”,溝那邊就像有一個人聽懂了我的問候,也“哎——哎——”地向我打招呼,聲音遠不如劉長俊的渾厚,但在這月色朦朧的夜晚,仍然十分地洪亮。山鳴谷應(yīng),草木震蕩。
喝了那么多醋,肚子里有些酸楚楚的。醋也能醉人嗎?我和劉長俊都醉了嗎?我確實有些醉意朦朧,望著劉長俊,悠悠地問:“長俊哥,人都說月亮上有個女娃,你說有沒有?”他反問:“你都是初中生了,你說有沒有?”我想了想說:“應(yīng)該有吧,要不人為啥都這么說?照我的意思,不但有,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娃。”長俊哥說:“這么小的娃,怎么一說話就是女娃長女娃短的,離了女娃你就不會說話了?”我說:“你好你怎么成天盯著人家王紅霞看,看得眼睛都拔不出來了?!币痪湓捳f得劉長俊不吭聲了。
半天,他才問:“你想不想有個媳婦?”我說我這么小,還不知道要媳婦干啥。他說:“你個鬼機靈,還能不知道?別騙我了!你說你紅霞姐好不好?給我說實話。”
我說:“好,真好,我將來娶媳婦就要娶個這樣的?!?/p>
劉長俊笑了,笑得很甜蜜,很醉人,說:“我就知道你人小鬼大,腦子里不知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說你紅霞姐哪里好?”
我回了他一句,“你還不知道,還問我哩?”
他又笑了,說:“我想聽你說,你說出來好聽?!?/p>
我說:“紅霞姐眼睛好看,黑黑的,眉毛彎彎的;鼻梁高高的,嘴唇紅紅的,反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我看小人書上的仙女,也就是這個樣子。”
我說的時候,劉長俊嘴里嗯嗯地不停應(yīng)答著,好像王紅霞就是他的老婆一樣。完了他就點頭,好像是表揚我,“嗯,還是小雨會說,說得好。”我問是不是說到你的心坎上了?他不吭氣了。于是我就問:“長俊哥,問你一件事,你要給我說實話,不準哄人。你說你是不是早就和王紅霞……那個那個了?”我不知該怎么表達,就用兩個手指頭勾在一起問他。
他說:“你胡說什么啊?!?/p>
迷迷糊糊中,聽見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知什么時候,忽然聽見一陣凄厲的鳥叫聲,一下子把我驚醒了。這是貓頭鷹的叫聲。幾只貓頭鷹落在碾麥場前的樹上,唧唧咕咕叫個不停。那聲音尖銳嘹亮,很是瘆人,而且在溝壑里回蕩不絕。在我們這里,都說貓頭鷹的叫聲很不吉利,盡管我不相信,但恐懼還是一陣陣襲來。我翻身一瞅,旁邊是空的,不見了劉長俊。
他去了哪里?我趕緊爬起來,向廚房跑去。廚房里冷冷靜靜,沒人;到了牲口棚,只見燈火亮著,牛們正在安靜地吃草,也沒人。他能去了哪里呢?就這么大的地方。我又返回場子,用耳朵尋找。下意識地看了看碾麥場上的麥秸垛,有一個麥秸垛似乎有動靜,我便悄悄地走過去。
果然有說話的聲音,而且是女的。
怎么會有女的?是不是王紅霞,她怎么來了?
我貼近了說話的麥秸垛,幾乎靠近了他們不到一米,借著月光,我看清了,就是劉長俊和王紅霞。王紅霞斜躺在劉長俊的懷里,劉長俊摟著王紅霞。兩個人四目相對,柔情蜜意,嘴和嘴緊緊地貼在一起,沉浸在愛河中。半天,才聽見王紅霞悠悠地說:“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長俊,咱們走吧,遠走高飛?!眲㈤L俊沒有言語。夜靜極了。那幾個貓頭鷹在很遠的地方又叫起來。半天,才聽見劉長俊說:“能到哪里去???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沒有戶口連飯都吃不上。再說,我媽怎么辦?”王紅霞搗了劉長俊一拳,埋怨道:“你就想著你媽,就不想想我,咱倆這算個什么?。靠偟孟雮€辦法。”劉長俊痛苦地把頭埋在王紅霞的懷里,王紅霞撫弄著他的頭發(fā),哭了,嚶嚶地哭。劉長俊也哭了。兩個人都哭了??蘼暫艿?,細小,零碎,兩個大孩子就像兩只可憐的小老鼠,那么無助。
月色慘白,月夜無聲。
六
第二天晚上,大家吃罷飯,劉福祿說:“咱開個會吧,把有些事情說一說。先請王主任講話。”
王主任清清嗓子說,從這幾天的情況看,進展不錯,有幾個同志確實值得表揚,大公無私,一心想著集體。比如我們的隊長劉福祿同志,嚴格按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事事帶頭,耐心細致,受到同志們的愛戴;我們的引串同志,每天變著花樣給同志們做飯,把后勤工作做得很好,同志們很滿意,在普普通通的崗位上做出了成績;王紅霞和幾位婦女同志,勤勤懇懇,吃苦耐勞,保證了夏收工作的順利進展。其他同志也都不錯,這里不一一表揚了。
“但是,”王主任頓了頓,最后一轉(zhuǎn)說,“也有個別同志不自覺,自私自利,投機取巧,好吃懶做,給大家的印象很不好。我這里就不點名了,誰的問題誰自覺一點,以后要注意?!?/p>
“不點名不行,”劉福祿站起來說,“我今天就說老賀,老賀你都40多歲了,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還像不像一個社員?麥火連天,大家都在搶收搶打,你倒好,一大早跑到埝根下球朝上睡覺,咋不把你睡死哩?一年四季你老是喊叫糧食不夠吃,像你這號貨,應(yīng)該餓死才對。”
眾人都不知怎么回事,把目光一下子都對準老賀。老賀一聲不吭,把臉埋在兩個腿當(dāng)中。
“我給你們說說老賀的事,”劉福祿說,“我一早上都沒見老賀,我心想這家伙干啥去了。有人說老賀一大早到下邊去了。我說下去干啥了,都說不知道,我就去找,果然老賀在陰涼處球朝上睡覺哩。我喊叫,老賀,老賀。老賀一翻身爬起來,蹲到那兒了。我說老賀你在干啥哩?老賀說我肚子不舒服,在這拉屎哩。我一看笑了,我說你拉你媽×哩,你看你拉的啥屎?老賀低頭一看,自己都笑了。你們知道底下是啥?是一泡牛屎。老賀說,人急了,胡拉哩。就這號貨!你本事大得很嘛,還能拉出牛屎來,你怎么不拉一堆金子來?”
眾人哄地一聲都笑了。
劉福祿說:“平常吃飯,你一個頂幾個,一到干活,你就跟個老鼠一樣,竄來竄去,哪兒涼快往哪兒鉆。都像你這個樣,社會主義還有個啥奔頭?早就垮了!”
于是大家都開了言。這個說,老賀這個人就這點毛病不好,懶!擔(dān)擔(dān)子揀最小的,吃飯拿碗揀最大的,只害怕自己吃虧。另一個說,每天上地,他都是最后一個。我就沒有看見過一天他走在前頭——回家時跑在前頭。
整個一個好吃懶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老賀說得頭越來越低。
劉福祿又說:“老賀,你知道嗎?分組時哪個組都不要你,我說老賀又不是狗屎,怎能臭成這樣?你們不要我要,就把你留在這個組了。你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我看明年還有哪個組敢要你?”王主任說:“我看大家也批評得差不多了,關(guān)鍵是老賀同志對自己的錯誤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睡不睡覺看起來是一個小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大問題。你心里有沒有集體,有沒有社會主義,有沒有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目標?看什么呢,就看你平常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所作所為。有問題不怕,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就看你有沒有改變自己的勇氣。老賀,你起來,表個態(tài)?!?/p>
大家都看著老賀。老賀慢慢站起來。平常大大咧咧的老賀,一下子竟像個小女娃一樣不會說話了。他費了很大的勁,腦袋像個撥浪鼓似的晃了半天,突然涕泗交加,“你們都說得對,我不是個人!我活得不如鬼,我早就想死了,早都活膩了!誰他媽愿意活誰活,我是不想活了!”
會場氣氛突變。王主任和劉福祿都愣住了,不知道說啥好。
“這怎么回事?怎么說起這話?”王主任說。
老賀來了勁,“這還叫人過的日子嗎?我這么大的塊頭,一年四季屁股撅起,趴在土里頭,到頭來只分100斤口糧,連肚子都填不飽,更不要說養(yǎng)活別人了。我打光棍幾年,也不是沒有合適的,可是誰敢跟咱?咱敢不敢要?還不是養(yǎng)活不起?你說讓我好好干,我干得再多還不是吃不飽?可是你們那些干部,整天東游西竄,到頭來糧食不少分,錢不少拿,一個個吃得滾瓜溜圓!你們都說說,憑啥我就要多干?憑啥讓我養(yǎng)活那些吃白食的?”
王主任和劉福祿僵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答。
“我覺得我現(xiàn)在干的這點活就夠我吃的了,我對得起任何人!你們誰愿意說啥你們說去,我不管!”
這會是開不下去了。劉福祿和王主任都很尷尬。
不知誰嘟囔了一句:“今天都乏乏的,早點睡覺吧,明天再批?!?/p>
王主任只好硬著頭皮述說了幾句:“我聽了老賀的發(fā)言,覺得老賀的思想有點不對頭。你是集體中的一員,也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一員。社會主義是靠大家來建設(shè)的,也是有不同分工的。你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還要從全局的觀點考慮。這些問題,也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以后和你慢慢談。今天就到此為止,希望你表個態(tài)?!?/p>
老賀不服氣,臉憋得漲紅,半天又冒出一句:“我要是再懶我日他媽。”
這算什么表態(tài)?這是罵誰哩?大家一聽都愣了,有的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老賀你狗日的真是個壞孫子。劉福祿和王主任皺著眉頭,準備再說幾句,但又無從說起。所以王主任只好說,好好好,以后好好改造。今天就到此為止,散會!
大家都進了窯洞,只有老賀還蹲在那里。
王主任和劉福祿走到老賀的跟前。劉福祿很沒油水地說:“老賀干起活來,還是好把式?!?/p>
“好把式頂個球,還不是吃不飽肚子!”老賀說話老是嗆人。
王主任說:“人都有自己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不是十全十美的。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就是要善于發(fā)現(xiàn)人的優(yōu)點,克服他的缺點,劉隊長,你說對不對?”
劉福祿對著老賀,“老賀,現(xiàn)在沒人了,咱說幾句知心話。麥火連天,大家都在搶收,你在地頭睡覺,你說說你做得對不對?”
老賀自知理屈,但還要強詞奪理,他說:“我不就是個懶嘛?以后不懶還不行?實際上也不是懶,是和你們想得不一樣。早上天涼涼快快的,正好睡覺,可是你們要干活;中午天熱得不行,沒法睡覺,正好干活,可是你們要睡覺,你們和我唱對臺戲哩,還說我懶,我是懶得理你們。”
劉福祿說:“你說的凈是屁話,狗日的,就和人不一樣。”
王主任說:“我看你是活沒好好干,覺也沒睡好,兩頭受怔。這樣吧,你明天中午12點到3點先在地里干上幾個鐘頭,試一試,看行不行?要是能行,我把你推薦到縣里邊,給大家做個示范,作為先進經(jīng)驗推廣一下?!?/p>
正在門口看熱鬧的人都起哄說:“老賀,那就明天開始,讓王主任看看,說不定還到縣里作報告哩?!?/p>
七
自從發(fā)現(xiàn)劉長俊和王紅霞攪在一起的事情后,我就覺得劉長俊變了。他像一只喪家的狗,整天魂魄無依,但干活更加賣力,身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有時一用勁,有些傷口就裂開了,一層層血點子就開始往外滲。但他毫不在意,一臉茫然仇恨的表情,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成年人的想法,我真的猜不到。同時我注意到,王紅霞似乎也遠離了劉長俊,不再向劉長俊暗送秋波了。有時劉長俊自己忍不住看王紅霞一眼,王紅霞就趕緊低下頭,不敢正面接觸。
那段時間火熱的天氣,顯得有點沉悶,沒有了風(fēng)。有人說,可能要下大雨。
下大雨的時候總是伴隨著悶熱,這是當(dāng)?shù)厝硕级牡览?。就在這天下午,我們還都在地里干活,打麥場上還攤了一大堆碾出來的麥子,就發(fā)現(xiàn)一股旋風(fēng)平地而起,順著麥行子亂竄,緊接著一股大風(fēng)順著地面掃了過來,隨之就是一陣滾滾的黃風(fēng)。那風(fēng)就好像《西游記》故事中的妖風(fēng),順著地面鋪天蓋地而來,剎那間天昏地暗,所有人的衣服就像是一面旗子在風(fēng)中抖動。那些沒有收割的麥子在風(fēng)中點頭哈腰,此起彼伏。那風(fēng)挾裹著沙粒,打得人臉上生疼,睜不開眼睛,氣都喘上不來。大家只好把背扭過來,低下頭,縮著身子,蹲在麥子中間。隨后就看見從西邊的天上冒出一片金黃的云彩,那云彩翻卷著,越滾越大,后邊連起來一大片厚厚的黑云。那云跑得極快,好像有一個妖怪在驅(qū)使,頃刻之間,天空就整個成了一個黑色的大鍋,天色馬上暗了下來,黑漆漆的。云越來越低,在人的頭頂翻滾。這時只要你一伸手就能把云層撕下來。
劉福祿扯著嗓子在喊叫,但由于風(fēng)太大,根本聽不清。劉福祿急得又蹦又跳,他把手在空中揮動著,馬上就有人看清楚了,互相傳遞著,趕緊回去。
當(dāng)大家明白了劉福祿的意思后,立即想起麥場上還有一大片正在攤曬的麥子。如果不及時運回,一旦下起雨,就會被沖走。于是大家喊叫起來,頂著風(fēng)往回跑。在劇烈的風(fēng)中,就好像有人在后邊拽著衣服,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十倍的努力。這也是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從來不知道風(fēng)有這么大的威力。
就在大家奔向打麥場的時候,天上就來了一道閃電,隨后一陣接一陣的雷聲貼著人的頭皮炸響。劉福祿已經(jīng)滿身是汗,趕緊指揮大家拿掃帚,拿木銑,把滿場的麥子往一塊堆。隨著笤帚的掃動,一股股塵土飛揚,整個碾麥場籠罩在黃色的塵霧中。就在場中間的麥子堆起來的時候,劉長俊拿過麻袋來,幾個女人就往麻袋里邊裝麥子。剛一裝滿,劉長俊就反扳住扔在了自己的肩上,飛快地奔向碾麥場旁邊的那個窯洞。那是一個臨時倉庫。這時麥堆越堆越大,雷電也越來越急,一絲小雨已經(jīng)飄了過來,劉福祿喊著,“快裝,快裝!”女人們更著急了,手里越來越快,已經(jīng)裝好的麻袋越來越多,劉長俊和劉福祿每人一麻袋背上就跑。我年齡小,沒有這樣的力氣,只好拿起木锨往一起堆麥子。王紅霞和女人們便兩個人一對,抬起了麻袋,那麻袋好像故意作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她們就又拖又拉,吃力地往前拽著前行。
就在這時,老賀趕來了。不知老賀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總之他來得很及時。他早已脫掉衣服,身上光溜溜的,肌肉暴突。他二話不說,一手提著一個麻袋就往肩上扛,一下子就是兩麻袋,扛上就飛跑。老賀的臉上青筋綻出,每一根筋都似乎要爆裂,但他還是一刻不停。在風(fēng)中,他顯得那么堅定,速度那么地快,短短一會兒,他就跑了十幾趟,把二十幾麻袋麥子搬進了土窯洞。就在場子里的麻袋還剩下五六袋的時候,一聲炸雷,大雨轟然落下。劉長俊和劉福祿,老賀和一幫女人同時站在麻袋跟前,老賀自己往身上放了一袋,又讓劉長俊遞給他一袋,說,再來一袋,一下子扛了3袋。碾麥場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老賀的雙腿顫抖著在雨水中行走,地下很滑,他走得很艱難,但他仍然穩(wěn)穩(wěn)的,像一尊鐵塔。當(dāng)把三袋麥子扔在窯洞里的時候,他一下子癱倒在地,渾身的雨水滾落下來。他長出著氣,痛苦地揉搓著臉,說:“奇怪了,臉上還抽筋?!边@時引串拿來一條毛巾,給老賀擦著身上的水,說:“要不是老賀,今天可就完了?!眲⒏5撚袣鉄o力地躺在那里,說:“虧了你啊,老賀,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只有劉長俊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王紅霞目光偷偷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劉長俊只是不理。我只得從王紅霞手里接過毛巾,替劉長俊擦脊背,卻發(fā)現(xiàn)他胳膊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傷口正往外冒著血水,血水摻著雨水,已經(jīng)紅了一大片。原來扛麻袋的時候他身上所有血痂都被磨破了,雖然是老傷口,但那血水仍然不斷地往外滲出。
也許是我沒有見過那場面,驚叫了一聲,立即引來大家關(guān)注的目光。引串首先過來,一看就嚷道:“好我的娃哩,怎么成了這樣?紅霞,快去燒一鍋滾水,煮一條手巾,趕緊拿過來?!?/p>
劉長俊連忙制止,“不用不用,一會兒就干了?!?/p>
引串說:“快去快去,你看又是泥又是血,化了膿咋弄?”
劉長俊說:“我沒那么嬌氣。”
王紅霞沒有說話,找了個麻袋披在身上,拄了個木锨就出去了。只走了三五步,就看不見人影。那雨像瘋了似的,白茫茫一片,一個個水泡在流動的水里自生自滅。
引串說:“長俊,如今紅霞不在這里,我說你幾句。紅霞再好,是人家的人,你不要老想人家。你的心思誰不知道?心里再苦,都不能個人折磨個人?!?/p>
老賀感慨地說:“你就不懂男人的心。誰讓紅霞那么好呢?要是紅霞跟我好好笑一下,我死了都不枉了?!?/p>
引串一下子變了臉,“看你的德行,人家紅霞能看上你?”
辣椒笑罵道:“你個鬼貨,人家紅霞見你沒笑過?”
“笑跟笑不一樣啊?!崩腺R說,“你看看人家對長俊是怎么笑的,對我是怎么笑的?差得遠了?!?/p>
劉福祿說:“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懶得他媽跟蟲一樣——不說今天,今天表現(xiàn)好——誰嫁給你啊?!?/p>
外邊傳來雷雨更加猛烈的嘩嘩的聲音好像是老天在發(fā)脾氣。如果麥子不是被及時搬回來,到明天就會讓雨泡出新芽,一年的收成就徹底完蛋了。想到這里,我感激地看了老賀一眼。只見老賀已經(jīng)呼呼大睡,鼾聲和外邊的雷聲一樣大,真是個能吃能睡不知愁的家伙。我突然覺得老賀很可愛。
就在我看著老賀酣睡的時候,幾個女人開始說開了閑話。引串說:“一輩子都不要當(dāng)這農(nóng)民,天天在太陽地里曬,一個個曬得跟老母豬一樣,又黑又丑。你看人家城里人,成天坐在涼房里,舒舒服服的,臉白白的,水色多好。”
一說起女人,老賀突然睡夢中開口了,“我看他城里人沒有咱村里的女人好,都是抹的粉,厚厚的一層。沒有咱村里人本分。咱村里的人稍微打扮一下,不比她差?!?/p>
引串說:“你懂個屁,人家本身水色就好?!?/p>
老賀咬著牙說:“唉,一輩子就苦了咱這老農(nóng)民,天天溝子撅起,風(fēng)里來,雨里去,打一點糧食全讓那些狗日的城里人吃了,咱自己種的糧食自己吃不上,一年到頭餓肚子,到最后還要出去要饃吃。日他媽欺負人哩,還不如剛才一水沖走,都餓死算球了!”
一直望著雨的劉福祿一扭頭,看著老賀說:“老賀你這不對啊。我剛剛表揚了你,還準備往上匯報表揚你哩,你倒說起這些風(fēng)涼話了。你是個老貧農(nóng),怎么老說這話?我看你思想真的有問題?!?/p>
老賀說:“有啥問題?自古到今,不管哪個人上臺,都是想讓老百姓吃飽飯哩。我就沒想到這新社會弄了半天,社員連飯都吃不飽。天天說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個屁。都是拿咱這農(nóng)民的東西給了城里人,怎么沒有見城里人把東西給咱哩?”
引串說:“干一年,一人分幾十斤口糧,夠誰吃?種糧食的到處借糧食吃?!?/p>
老賀說:“啥時候能天天吃上白饃饃熱菜,我死都甘心了。”
引串說:“我聽說前村的賊娃子家,老婆天天吃白饃饃蘸白糖,美死了?!?/p>
辣椒說:“我也聽人說,人家蔣介石的枕頭邊上就放著兩個糖罐子,一個白糖罐,一個紅糖罐,半夜起來,想吃白糖就挖一勺白糖,想吃紅糖就挖一勺紅糖。”
老賀說:“有時半夜起來還炒一個小酥肉吃。”
幾個人同時嘆了一口氣,“唉,啥時能過上那種日子?。 ?/p>
引串說:“老是說舊社會不好,地主剝削農(nóng)民,農(nóng)民吃不飽、穿不暖,看如今能吃飽、能穿暖嗎?過去給地主把租子一交就完了,剩下多少都是自己的。你看現(xiàn)在,天天干活,倒吃不上飯了?!?/p>
我好奇地問:“都說舊社會暗無天日,是不是那個時候天上沒有太陽?”
老賀笑了,“憨娃,那是一個比喻,說地主老財?shù)男奶?,沒有窮人的好日子?!?/p>
我問:“是不是過去窮人就沒法活?”
老賀說:“我看球一樣?!?/p>
劉福祿一下子站起來,指著老賀和引串說:“我看你兩個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越來越反動了,把孩子也帶壞了。再胡說八道,馬上把你們捆到公安局去?!?/p>
老賀瞥了一眼劉福祿,說:“你捆,你馬上就捆!住在監(jiān)獄都比住在家里強。這日子我日他媽早就過夠了,好壞他每天還給幾碗飯吃。”
引串說:“這一天吃的豬狗飯,干的牛馬活,啥時是個頭啊。”
“你他媽就知道吃,將來你死也是吃死的?!眲⒏5摿x正辭嚴地說,“共產(chǎn)黨教育了你們這么多年,還是這個水平?!明天王主任回來,開你兩個的批判大會。”
老賀說:“好了,不說了。下輩子托生成一頭豬,飽飽地吃上幾頓,讓人家殺了算球了,反正不當(dāng)這農(nóng)民了?!?/p>
老賀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腦子突然出現(xiàn)了他要饃的情景。老賀出去要饃的事情,是當(dāng)?shù)剞Z動一時的新聞,連縣里的干部都驚動了??h里的領(lǐng)導(dǎo)批評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說你們是干什么的,竟然有人出去要飯,這是什么行為,純粹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于是那些大小隊干部輪番上門勸說,就連公社書記都親自上門,說你沒有糧食吃,可以到隊里先借上一點嘛,怎么能出去要飯呢?這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啊!再說了,咱們這里自古以來就是豐衣足食的地方,只有河南人、安徽人到咱這里要饃討飯,哪里有當(dāng)?shù)厝顺鋈ビ戯埖氖虑椋客瑫r給村里的干部交代,這個人的口糧問題,要特殊處理,總之是要讓他吃飽飯,再也不能出去討飯。但老賀說,你們也別說這話,隊里就這么點糧食,我拿得多了,其他人就沒有了,我不能搶別人的口糧。再說我光棍一個,一年500斤糧食都不夠,你總不能眼看著把我餓死吧?社會主義也不允許餓死人啊。我出去要飯總比在家餓死強吧!就這樣,老賀手里提著籃籃和一根棍子,繼續(xù)出去要飯。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過他要飯的情景。周圍幾十里,一問,都熟悉。人家看到老賀的樣子,就問:“這是干啥哩?”老賀說:“要饃哩?!蹦切┤瞬幌嘈牛昂f,要什么饃哩?”老賀說:“真的,家里糧食不夠吃,就出來要饃了?!蹦切┤艘娎腺R不是開玩笑,就回去取幾個饃饃出來,塞進老賀的籃子里。完了之后就是一番感嘆,有的人往老賀籃子里塞饃的時候還掉了淚。
如今老賀就躺在我面前。我禁不住問老賀,你出去要饃的時候,害怕不害怕見熟人,有沒有不好意思?老賀說,一開始不好意思,見得多了就不覺得了。他說,人都餓得快死了,哪里還顧得那么多,你說命值錢還是面子值錢?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引串插了一句,人要是沒有命了還要啥面子。面子有時候不如溝子值錢。幾個人都笑了。
就在這時,王紅霞冒雨提來了一個暖壺。她頭上頂著麻袋,手里拄著木锨,渾身已經(jīng)濕透,衣服貼在身上,顯得單薄而俊俏。她不停地打哆嗦,臉色凍得青灰。她連說雨真大,太大了,是不是誰把天給捅漏了?劉福祿說,暴雨三陣子,一會兒就好了。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明顯地帶有憂郁的神色,他對今天的雨很擔(dān)心。
老賀還在那里開玩笑,看見王紅霞給劉長俊擦傷口,就說:“還是人家劉長俊有福氣,雨下得越大福氣越大,你看人家王小姐多體貼人。咱這一輩子算完了,枉活了一輩子,沒有見過一個好女人?!?/p>
引串不滿意地罵了一句:“說的是你媽的×話!”
王紅霞說:“人都有緣分,緣分到了,女人就來了。你不要急,說不定哪一天桃花運開了,好女人一大堆等你挑呢。”
引串說:“氣死你,就你那樣,自己連嘴都顧不住,怎么養(yǎng)活老婆?一輩子打光棍吧。”
老賀陰陽怪氣地說:“都說我懶,這能怨我啊?還不是政策不好?要是政策好,把我放出去,讓我出去掙錢,我就不信養(yǎng)活不了一個女人!都他媽把人管得死死的,困在這幾畝地上,再有勁頂什么用?一年還不是分那點兒口糧。”
劉福祿更嚴肅了,說:“老賀啊,我看你越說越來勁了!你已經(jīng)是40多歲的人了,你嘴上有沒有個把門的?你看你都說的啥話?要是別人,我早就開他的批判會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jīng)忍了一次又一次。你要是再胡說八道,別怪我不給你留情面!”
老賀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權(quán)當(dāng)我是個爛嘴,權(quán)當(dāng)我在放屁,行了吧?”
劉福祿說:“行了,你不說話誰也不會把你當(dāng)成啞巴!”
在那邊,王紅霞細心地擦著傷口,劉長俊幾次拿手擋住不讓她擦,都被她擋了回去,無奈只好由她去了。只是暗暗地捏了一下她手,表示一點親熱。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人們說話的時候雨停了。劉福祿說,趕緊起來,把場子里的水掃出去,要不然滲進去,幾天碾不成麥子。
大家都趕緊起來。劉福祿說:“長俊,你歇一會兒,把傷口擦干凈,其他人干活。”
碾麥場上積了很多水,遠處的麥田里也是一片汪洋。劉福祿看著心焦,說:“完了,幾天進不去了?!崩腺R說:“沒事,只要有一天好太陽,就干透了?!崩腺R話剛一說完,那太陽就從云層中鉆出來了。老賀對著太陽罵道:“你急得死啊,出來干什么,我還沒有歇夠呢?!?/p>
不管老賀罵不罵,太陽還是出來了,而且一出來就給人一個下馬威。雖然是下午三四點左右,但那太陽好像是憋得太久了,渾身都冒著毒氣。不一會兒,就望見遠處一片云霧蒸騰,一股熱氣直直地往人身上撲來,再加上水蒸氣在空氣中彌漫,就像在蒸籠里一樣。
老賀說:“這狗日的天氣是不是發(fā)瘋了。”
劉長俊沒有在窯洞里睡覺,還是起來和大家一起干活。碾麥場上的水一會兒就掃干了。大家又趕緊往麥地里去割麥。
大家剛出了場地,王主任連跑帶跌地趕來了,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瞅了一眼碾麥場問:“沒有讓水淹了吧?”
劉福祿指著劉長俊、老賀說:“有這么幾只大鴨子,還能讓水淹了?”
王主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一路想著完了完了,場里的麥子一定讓沖走了。要沖走了,我也完了?!?/p>
劉福祿說:“虧了老賀,一個人頂幾個人?!?/p>
王主任拍了一下老賀的肩膀說:“關(guān)鍵時候還得看我們老賀??!好幾個場地都讓水給沖了,這場雨損失慘重啊?!?/p>
老賀滿不在乎地搖搖手,“社會主義是大家的,誰都離不了誰?!?/p>
劉福祿瞅了一眼老賀說:“一輩子大概就說了這么一句人話?!?/p>
八
整整20天,夏收基本結(jié)束。
我記得那一天,大家把最后一口袋麥子搬上馬車,把場上所有的麥秸堆成了一個大的麥秸垛,都感到一身的輕松。老賀坐在麥秸垛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日晃了十幾天,總算完了,我又該出去要饃了?!蓖跫t霞說:“老賀,你怎么老說這話?”老賀說:“那你讓我干啥?后半年不知又該搞啥工程了,半夜三更起來,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干活。你們有家有室的,能吃上現(xiàn)成飯,我要是凍不死就餓死了。趁現(xiàn)在大家剛收了糧食,趕緊要點,要不然明年就要不下了。”
劉福祿嘆口氣,“老賀啊,我該說你什么好呢?”老賀說:“你啥也別說了,你是共產(chǎn)黨員,我們是普通老百姓。你走你的康莊大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也別惹誰。”
辣椒說:“老賀,要是有合適的趕緊找一個,趁現(xiàn)在年輕。過幾年老了,不一定有合適的。你要有心,我給你提一個媒。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p>
老賀搖搖頭,“你不要說了,我知道。她家的幾個孩子,我養(yǎng)活不起啊?!?/p>
辣椒說:“這幾天有幾個河南來要饃的,我看就合適,不行找人說說,留下來算了。人家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行?!?/p>
老賀說:“我知道你說的誰。我也看過了,人樣還行,也是帶兩個娃娃。七、八歲,正是能吃的時候,兩天就把我吃塌火了。咱如今個人的嘴還糊不住哩,還敢再養(yǎng)幾個吃貨。到時候養(yǎng)大了,人家跑了,我落個雞飛蛋打。”
辣椒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沒轍了。”
劉福祿說:“老賀,我也替你想過,不行,就讓人說說,讓那娘幾個留下來。隊里也給你說說,把人家的戶口遷過來,落在咱村里。大人小孩勻開,這糧食不夠吃也差不多了?!?/p>
老賀說:“不要費那心思了,把人留下來好留,馬上吃啥???這些人就是想尋個吃飯的地方,哪個人真心和你過?我也看透了,光棍就光棍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晚上睡覺,肚子一抹,去你那個球。不像人家劉長俊,吃著碗里的,占著鍋里的?!?/p>
這句話立即引來劉長俊和王紅霞的強烈反應(yīng),王紅霞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罵道:“老賀,我把你的鱉嘴給你扯爛,你再想放啥狗屁!”
劉長俊本來站在麥秸垛的下頭,手里提著一個大木杈,一聽老賀的話就罵道:“我就說你這個爛嘴欠打?!闭f著掄起杈子就打了上去,老賀就在麥秸垛上蹦起來。劉長俊在下面追著打,老賀就不停地在上面又蹦又跳。麥秸垛上軟乎乎的,老賀蹦著蹦著沒有踩好,一只腳陷了進去,屁股上就挨了劉長俊一木杈。老賀一聲驚叫,從麥秸垛上滑了下來,撲嗵一聲趴在地上。你想他那么大的個子,又那么重,躺在那里急忙翻不過身。王紅霞就撲了上去,照準老賀的脊背亂捶一氣,嘴里還罵著:“活該,叫你再胡說八道,叫你再胡說八道!”又上去撕老賀的嘴。劉長俊也照著老賀的屁股就是一腳。老賀滿身的麥秸,像頭老母豬滾在那里起不來。辣椒逗王紅霞說:“快摸摸看有氣沒有了,不敢把小伙子打死?!蓖跫t霞就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停下手來,把手指頭小心翼翼伸到老賀的鼻子跟前,沒想到老賀一口咬住。王紅霞“哎呀”了一聲,喊叫著說:“老賀變成狗了?!崩腺R翻身起來,厚顏無恥地說:“怪不得人家劉長俊愛見王紅霞。你看看那手指頭,跟一根蔥一樣,白白的,嫩嫩的,聞著有一股蘭花香味?!崩腺R說著,裝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又說:“你看打我的那幾拳頭,比撓癢癢還好受?!蓖跫t霞罵道:“你個死老賀,不要臉的貨,就欠一輩子打光棍,一輩子沒人給你做飯,一輩子出去要饃。將來不得好死,死了沒人埋?!眲⒏5撜f:“別鬧了,快起來,收拾收拾回?!?/p>
夜幕漸漸降臨。西山的天邊還有一抹晚霞,山跟前一片金白,微風(fēng)漸漸吹起。
大家再一次坐上膠皮大車。王紅霞說:“真快,這才幾天,還沒覺得就完了?!?/p>
老賀說:“誰說快?我就覺得慢?!?/p>
辣椒說:“給你找個老婆就快了?!?/p>
劉福祿說:“老賀今年表現(xiàn)很好,明年咱還在一個組吧。這幾天王主任去縣里開會,回來咱也要開大會,把老賀好好表揚表揚?!?/p>
辣椒說:“我同意?!?/p>
劉長俊說:“要表揚我同意,不過先把那張爛嘴縫住。要不我哪一天非抽上幾鞋底子不行?!?/p>
老賀說:“你敢。”
九
20天熱熱鬧鬧的麥收結(jié)束了,我們也開了學(xué)。但20幾天的麥收生活,讓我的心變得極野,怎么也收不回來。老是想著那幾個人和經(jīng)過的那些事,恰好老師布置作文,讓我們把麥假的勞動寫下來,還要寫自己的感想和收獲,于是我的腦子里把十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像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劉長俊、王紅霞、老賀、劉福祿幾個人,一個一個,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幾天,我一直在構(gòu)思怎么個寫法,卻突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天下午,公社發(fā)了一個通知,要召開一個全公社的批判大會,學(xué)校師生必須參加。
會場是一個露天大舞臺。我們列隊去了的時候,臺下早已是人頭攢動,黑壓壓地像麥田里的麥子。我們排成隊坐在會場邊緣地帶。臺上有個人就對著話筒撲撲地吹了幾口氣,說:“現(xiàn)在開會了,請大家安靜?!眲偛胚€亂哄哄的會場立即靜了下來,然后就有一個人大聲地講話,講完了,就有另一個人宣布說:“把搶劫分子×××,把破壞社會治安分子×××,把反革命分子×××,把偷盜分子劉福祿押上臺來!”
——什么,劉福祿?不可能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外村同名同姓的劉福祿?
然而,被押著脖子上臺的那個小個子確實是劉福祿。小個子劉福祿在一排壞分子中間站著,老實得像個木樁子,本來個子就低,如今把頭低到胸前,整個成了一個大南瓜。在那么多的壞分子中,有幾個滿不在乎,根本就不把批判大會當(dāng)回事,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晃腦,好像干了一件很光彩照人的事情,唯有劉福祿自始至終低著頭。他的胸前掛著一個紙牌子,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盜竊分子劉福祿,而且在名字上畫了大“×”。
你實在想象不到我當(dāng)時的心情。劉福祿雖然個子矮小,但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很高大的。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是一個好共產(chǎn)黨員,好干部,他怎么會偷盜呢?又偷盜什么呢?我的心里恍恍惚惚,鬧不明白。這時大會開始宣布那些壞分子的罪狀,有搶人的,有通奸的,有打人的等等,不一而足。一直等了很長時間,才念到了劉福祿跟前。我支楞起耳朵,用力地去聽他的罪狀,但越是這樣越聽不清,好像耳朵不聽使喚了。一直到最后,我問了別人才弄明白,原來劉福祿偷盜集體的小麥,被駐隊干部當(dāng)場抓住。他怎么會偷盜集體小麥呢?我順著人群找到了我們村的隊伍,恰好看到了老賀。老賀坐在最后一排,頭枕在胳膊上正睡。我把他搖醒,發(fā)現(xiàn)老賀臉色陰沉。我問老賀,“劉隊長怎么會偷隊里的小麥呢?”老賀不置可否地搖著頭,閃爍其詞地說:“唉,誰知道呢,就在咱們的碾麥場的麥秸堆里,他塞了幾麻袋麥子,你看咱們天天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弄進去的,反正前幾天他半夜三更到那里去取了,結(jié)果在半路上讓駐隊干部老王逮住了。老王把他送到學(xué)習(xí)班,村里人還都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p>
老賀說著,又低下頭,心思沉重的樣子,不想再和我說話。
“就是跟咱們在一塊的那個王主任嗎?”我問。
“不是他是誰???”
我的腦子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兒來,臺上這個人怎么會是劉福祿?劉福祿怎么會干這樣的事?這事應(yīng)該是老賀干的,但老賀沒干,老賀坐在臺下。一個經(jīng)常出去討飯要饃的人沒有想到偷幾袋糧食,而滿口革命口號的劉福祿卻下了手。
我見了引串,引串眼睛紅紅的,滿是淚水。一句話也不說。
坐在旁邊的辣椒激憤地罵了一句:“鱉嘴賤,就欠那兩袋麥子?!”
這時,臺上帶頭喊起了口號:“加強無產(chǎn)階級專政,把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進行到底!”“打擊牛鬼蛇神”等等,底下的人也跟著齊聲喊叫,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接著,有幾個人被公安人員拿繩子捆住,押上汽車,然后開始了游行。汽車走在最前頭,那幾個罪行比較嚴重的犯罪分子掛著紙牌子高高地站在汽車上,幾個公安人員站在兩旁。汽車繞場一周,然后走出會場,其他幾個偷盜分子則背著自己的贓物緊隨其后。只有劉福祿一個人推著一個獨輪車,上面擱著100斤重的兩大麻袋麥子夾在中間。可憐的劉福祿,本來個子就小,現(xiàn)在戴著個紙牌牌,推著獨輪車,上面還擱著兩大袋小麥,越發(fā)顯得渺小。200多斤啊,平常讓他自己推不一定能推得起來,可是今天,他竟然吱吱嚀嚀地推著走了。那是一次萬人大游行,游行的隊伍長達兩三里路,前邊的隊伍都進村子了,后邊的還沒有出會場。我們這些孩子雖然年齡很小,但類似的活動卻參加過不少,嘴上喊著口號,底下卻在嬉笑打鬧。但我的心里卻一直在惦記著劉福祿,不知道他能不能堅持住。于是我就偷偷跑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頭,看見老賀和劉長俊幾個人跟在劉福祿的后面,幾次要幫助劉福祿,卻被管理人員阻止了。整個游行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走了四五個村莊,最后又回到開會場地,才算結(jié)束。這幾個小時,劉福祿推著200多斤重的麻袋,一刻也沒有停止,到最后幾乎是拖著兩條后腿,那獨輪車搖搖晃晃,隨時要倒的樣子。劉福祿臉色蠟黃,汗水骨碌碌地往外冒,但他根本騰不出手來去擦汗,始終沒有吭氣,一直堅持著。剛剛回到會場,他就咕咚一下滾倒在地,不省人事。
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讓我震撼。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受革命傳統(tǒng)教育太深,我知道世上的人只有兩類,要么是壞人,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反革命,要么是共產(chǎn)黨。在我的心目中,所有的共產(chǎn)黨員都是正氣凜然,大公無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所以我對劉福祿一直很敬佩,認為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但是現(xiàn)在,我卻懵了,很難理解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很痛苦。劉福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幾天后的一個禮拜天,我們放了假。我歡天喜地地回到家里,和一幫孩子在村頭玩耍。那是中午時分,陽光格外明媚,許多大人蹲在自己門前的臺階上吃午飯,每人端著一個大海碗,一碗稠稠的面湯上放著一塊饅頭和幾樣小菜。懶洋洋的太陽把人曬得想睡覺,他們吃飯的樣子也是懶洋洋的。我偷偷地瞅了他們一眼,覺得這個感覺很奇特,不由得意地笑了。這時忽然一個人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變臉失色地喊道:“快去看,劉福祿上吊了!”吃飯的人都不屑一顧地說:“胡說八道,剛才還在這吃飯呢,怎么就上吊了?”那人說:“你還不信?你去看嘛,就在蘋果園里。”大家馬上放下飯碗,就向蘋果園跑去,我跑在最前面。
蘋果園離村子不遠。老遠就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夾雜著一聲聲惡毒的咒罵,不知道是在罵誰。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地趕到蘋果園時,那里已經(jīng)圍了很多的人。這些人分成好幾層,我心跳得咚咚響,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情況,但不敢近前,只夾在人群中往里觀看。蘋果園里的樹葉子很茂密,上面掛滿了青色的蘋果,樹葉遮擋了視線,膽小的人和我一樣只在樹與樹之間的縫隙里望,又想看見又怕看見。從亂哄哄的人群里,我突然看見了兩只懸空的大腳,這就是劉福祿。這兩只大腳就像是兩個大大的感嘆號,在青翠的樹葉間隨風(fēng)蕩漾,我的心轟然一聲爆炸了,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怖。盡管有這么多人和我在一起,但我還是渾身發(fā)抖,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面。就在這一堆雜亂無章的活動的腿之間,我注視著那雙離地很高的雙腳被人卸了下來。那棵樹不停地在晃動,嘩啦啦響,而人群卻靜極了,只有最里邊的年輕人喊著,往下放,往這邊挪,放上去,放上去。最后我看見一塊門板上躺著一個人,遠遠地抬了過來。我們趕快躲開,讓出一條道,我沒有膽量抬頭再看一眼,劉福祿就這樣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走了過去。哭聲跟著他的遺體一起在跑,那是他的家人。在眾人的攙扶下,他們一步一跌地跟在劉福祿的后邊。
在這之后的幾天,我一直心緒不寧。在一次放學(xué)的路上,我碰見了老賀。他高大的個子什么時候都顯得那么突出。他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提著個棍子。我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要饃去。我說,你真的還去要饃?他說,就是趁現(xiàn)在要才能要下。剛剛收下糧食,誰家里都是白饃,誰也不好意思不給,所以要得多,饃饃還白。到了明年,糧食接不上茬,就不好要了。我問今年咱隊里分了多少糧食,他說一人180斤,球的,不夠我塞牙縫。老賀說著搖搖手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說:“好好上學(xué)吧,將來當(dāng)個大干部,軟饃饃蔬菜,吃香的喝辣的,可不敢跟我一樣?!?/p>
而就在同一天,在公社的供銷社門口,我碰到了劉長俊和王紅霞。兩個人并排走著。盡管我對他倆很熟悉,但在這樣的場合碰見,我還是極力躲開。沒想到他倆卻大大方方地走到我的跟前,問我在這里干什么,我問你們倆怎么在一起,他說我倆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劉長俊說:“管他誰說啥去,看他誰能把我咋?進來,小雨,給你買點好吃的?!蔽艺f:“我多大了,還吃什么好吃的?”劉長俊說:“那你可別怨我不給買啊。”我說:“不嫌,只是我有事想問你?!眲㈤L俊說:“什么事,問吧?”
我說:“我還是鬧不明白,劉隊長那樣一個人,怎么會偷隊里的糧食?我就是不相信!”
劉長俊說:“小雨,你說得對著哩。劉隊長不會偷隊里的東西,可他確實是賊不假。他偷藏了幾袋糧食,可這糧食他并沒有拿到他家里,他也沒有吃上。”
“那他為什么要偷?”
“他知道老賀飯量大,口糧不夠,給了老賀一些,引串家里娃娃多,勞力少,給了引串一袋?!?/p>
“喔,是這樣的?!蔽蚁肫鹆四翘煸跁錾侠腺R和引串的表現(xiàn),又想起了劉福祿。這個人在我心中又活過來了。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劉長俊說,“反正劉福祿沒有交待,老賀、引串也不承認,誰也說不清。以后你也別亂問,別打聽,知道嗎?”
我呆呆傻傻地點點頭。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過來過去很多人,盯著劉長俊和王紅霞,指指點點的。劉長俊哼了一聲,臉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故意拉著王紅霞的手,挺胸抬頭,進了供銷社。到了賣布料的柜臺,王紅霞給自己挑選了一塊布料,那是一款紅色的綢子布。王紅霞把布料抖開來,對著太陽光照看。陽光透了過來,一片紅云。王紅霞沐浴在這片紅云中,臉更紅了,像一朵花一樣,鮮艷美麗。劉長俊看著紅云中的王紅霞,像做夢一樣,臉上堆起迷離的笑容,沉浸在癡癡迷迷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