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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了,夾邊溝

        2006-01-01 00:00:00楊得志
        黃河 2006年2期

        關(guān)進夾邊溝

        1958年8月28日,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小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上午8點多,押解我的公安戰(zhàn)士來到我家催我上火車站。王靜正坐月子,還沒滿月。老岳母匆匆為我整理了行裝。我剛剛邁出院門,“哇——”,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我回頭一看,剛滿兩歲的三兒子楊澍著滿院子的泥水跑了過來,他緊緊拉住我的手不放,哭著說:

        “爸爸,我也要去哩!”

        我說:“爸爸有事,不能帶你去呀!”

        他哭著喊著不讓我走。我抱起孩子親了親,淚水滴在孩子的小臉蛋上。他邊哭邊喊:

        “我跟爸爸上街哩?!?/p>

        我心如刀絞,這不懂事的傻孩子,你怎會知道此刻爸爸是要被押赴勞教農(nóng)場去受罪去呢?哪有時間帶你去逛大街呢?

        我眷戀著月子里的妻子和哭喊著的兒子,以及年邁的岳母,雙腿像被釘在了那里,一動也不動,一任淚水和著雨水在臉上奔流。

        押解人員兇狠地呵斥住了孩子的啼哭。孩子放開了緊拉著的我的手,怔怔地望著我,臉上還掛著兩行珠子般的淚水。

        老岳母老淚縱橫,倚在門框上,朝我揮著手。這時,屋里傳來“吱呀”一聲響,我心里一震,那肯定是王靜把窗戶推開了。我一眼也不敢回望,惟恐他們傷心。在押解人員的催促下,我甩了甩長發(fā)上的雨水,邁步朝外走去,踏上了“脫胎換骨”、生死難卜的苦難里程。

        我背上鋪蓋卷,向火車站走去。沒人送行,沒人告別。路過地委、專署大院時,我把頭扭過去,一眼也不愿看。這會兒,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干部們?nèi)齼蓛傻卣箝T走去。我聽到有人在低聲說話:

        “那不是中院刑庭的那個年輕的庭長楊得志嗎?是不是進去了?”

        “是,要送夾邊溝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的右派勞教決定書是108號??梢钥隙ǖ卣f,甘肅省定西地區(qū)被送往夾邊溝的右派分子,此前已有107人了。我知道的有我們單位的馬永康、顧仁基、專署的何盡臣、專署財政局的陳璞、楊涵;定西縣法院的審判員王民立、地委黨校教員魏理耳、地委農(nóng)工部部長康正芳;還有我的同鄉(xiāng)、地區(qū)保險公司副經(jīng)理郭晨光。

        快要進火車站了,我抬起頭來,向天上望去。時令已近中秋,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即將南飛的季節(jié)。而我卻要被人押送著北去。遠處,古老雄壯的定西城樓,兀自靜靜地站立在那里。無限惆悵繞心頭,不盡凄涼填胸臆。忽然記起了韓愈的詩句:

        本為圣朝除弊政,

        敢將衰朽惜殘年。

        默念了幾句,不禁悲從中來:可嘆我正值盛年,花好月圓,卻癡情進諫,到如今,怎落得個珠淚漣漣!

        進入車站,一列黑乎乎的貨運列車已??吭谠屡_邊。只見在一節(jié)“悶罐子”車廂的車頂上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zhàn)士,另有兩人持槍在車廂兩頭把守,車廂附近,還撐著一挺歪把子機槍,一個戰(zhàn)士匍匐在地,擺出隨時準備射擊的姿勢。

        押解人員對我說:“這是由天水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路過酒泉,你就坐這趟車。”待他交接完手續(xù),我就被人推了上去。接著,“咣啷”一聲,車門被關(guān)死了,“咔嚓”,又一聲,加上了鎖。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掃了一眼車廂內(nèi)的情形,看見車內(nèi)坐著十幾個人,再仔細一看,很快認出車上拉的都是定西縣看守所已判了刑送去勞改的罪犯,都是盜竊、詐騙、強奸、傷害和貪污的各類犯人。帶隊的是原定西專署監(jiān)委會主任李某,李某是因貪污80元公款被判刑5年。車內(nèi)還有受賄200余元被判刑8年的原定西縣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二人都還年輕,也不過二十八九歲,身負重任,卻走上了犯罪道路,實在可惜。其余的我不相識,有幾個蜷縮在車廂角落里的犯人,他們衣著打扮像是農(nóng)民,一言不發(fā),凝視著半明半暗的車窗在發(fā)呆。

        我和老李原本很熟悉,他把我招呼到他身邊坐下,悄悄問:“你怎么也去勞改?”

        我說:“不,是到酒泉去受勞教?!?/p>

        他說:“哦,那比我們強多了。”

        我沮喪地說:“有啥兩樣?還不是都被人當作社會渣滓對待?”

        他搖搖頭,又連連擺手:“好我的大法官哩,咋能一樣呢?不是說右派還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嗎?”

        我苦笑了一下:“瞧,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嗎?到了那里,還能好多少?”

        這么一說,他樂了:“哈哈,咱們都是同類了,有意思,有意思?!?/p>

        聽他這么一笑,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種受了污辱的感覺涌上了心頭。我厭惡地回了他一句:

        “扯淡!我又沒有殺人放火,又沒有貪污盜竊!憑什么和你們是同類!”

        他臉上沒了笑容,訕訕地說:“對,對,不是同類,不是同類?!?/p>

        中午,列車在一個小站停車,公安戰(zhàn)士叫犯人全部下車。站隊、報數(shù),一齊上廁所大小便。當然,我也排在了他們中間。在廁所里,我看見犯人們一個個“吭哧”、“吭哧”地解著大便,半天也拉不下來,不一會兒都是滿頭大汗。我感到很奇怪,便問他們是怎么回事。他們告訴我是因為收監(jiān)以后,經(jīng)常吃的是帶皮的谷子做成的飯,時間長了,大便十分干燥,解一次大便要蹲一半個鐘頭。不一會,押解人員催說時間到了,快開車了,要他們快點。這時,我看見了驚人的一幕,犯人們一個個急忙用手指插入肛門掏了起來,直掏得鮮血直流,還未掏完,就響起急促的緊急集合的哨音,在公安戰(zhàn)士的訓(xùn)斥聲中,他們用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指,提著褲子急忙站隊、報數(shù)、點名、上車。他們都沒褲帶,是用手提著褲子(監(jiān)所為防止罪犯自縊或逃跑,規(guī)定褲帶一律收繳統(tǒng)管)。

        我目睹此情此景,一陣悲愴涌上心來,不由地觸景生情:如果我被他們冤判上8年或5年徒刑,也難逃脫如此厄運。但愿右派勞教農(nóng)場能吃得好一點,千萬不要叫人受這號罪。

        列車過了蘭州不久,在永登車站停車的時候,車門忽然被打開了,押解我的那位戰(zhàn)士,遞給我一包饅頭說:

        “這是你的伙食?!?/p>

        我慶幸我還是被區(qū)別對待了。看著那些犯人眼巴巴地直盯這些白面饃饃不放,饞涎欲滴的樣子,我不忍下咽,便給他們每人分了半塊,最后還剩一個人沒有吃上,我又把岳母烙的餅子給他掰了半個。一陣狼吞虎咽之后,他們一個個直朝我點頭,七嘴八舌不住地說:

        “謝謝,謝謝。好人有好報,你到了農(nóng)場一定能吃飽,能穿暖,不受罪。”

        犯人們說得很真誠,不過,受到他們的祝福,我的心里卻充滿了酸楚。當上右派以來,這樣的有些許暖意的話,竟然在這里聽到了。但愿能像他們說的那樣,此去能夠吃飽穿暖不受罪。

        不一會兒,又上來一個干部,他讓我下車換乘客車,他說:“你是勞教人員,和他們有區(qū)別,在囚車上你受委屈了,有損你的人格。”

        我笑了笑,從內(nèi)心感謝這位善心的人,我說:

        “我的人格早就掃地了,與囚犯僅差一步之遙,就這樣將就吧?!?/p>

        他說:“下來吧!還有幾個右派都已改乘了?!?/p>

        下了囚車,離開了那地獄般的令人窒息的空間,輕松了許多。在客車上,可以自由伸展肢體,隨時可以大小便了。

        過了一夜,車到了酒泉,轉(zhuǎn)乘敞篷汽車。汽車穿過城區(qū),向西北方向馳去,身后的城池越來越遠,村落也漸見稀少。不久,汽車顛簸著越過了一處長城古塞,路旁農(nóng)田、樹木便罕見了。再往前行,連雜草也難見到了。一陣風起之后,漫天卷起了滾滾黃沙。汽車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沙漠地帶。下午,到了目的地,全省右派集中營,我們要“脫胎換骨”的地方——夾邊溝勞教農(nóng)場。

        挨餓服苦役

        夾邊溝農(nóng)場位于酒泉市西北方向巴丹吉林沙漠邊緣,距市中心約50公里,離金塔縣很近。夾邊溝從名稱上聽起來一定是具有深山大坡的地方,實際它沒有“溝”,四周都是平平的沙灘,只有這里被稱作“溝”的地方還沒有完全被沙海吞噬,殘留著一方已經(jīng)鹽堿化了的沙地。夾邊溝農(nóng)場還有一個分場位于新天墩,距場部所在地的夾邊溝約20余里。這個農(nóng)場原為科級勞改農(nóng)場,反右后不久改為縣處級勞教農(nóng)場,專門收容全省的右派分子??倛龊头謭龉布杏遗煞肿蛹s2800多人,近乎3000,其中多數(shù)為行政企事業(yè)機關(guān)單位的干部和大中小學(xué)的教師,還有少數(shù)大學(xué)學(xué)生。男性較多,女性僅占10%。知識分子成堆,其中高級知識分子如大學(xué)校長、教授、藝術(shù)家、歌唱家、教育家、工程師、科學(xué)家都大有人在,可謂人才薈萃,應(yīng)有盡有。

        我到場后,經(jīng)過報到、交檔,換上一身藍色的勞教服,被分配到基建隊第五分隊,第三小組。

        安置好行裝,還沒坐穩(wěn),定西專署財政局的陳璞,就來到宿舍找我。他是路過這里聽說有定西來人,就急忙趕來詢問情況的。熟人在獄中相逢,倍感親切。三句話沒有說完,他就打斷了我的話:“先別說了,帶饃饃了沒有?”

        我說:“還有半塊餅子?!?/p>

        “快拿出來,讓我吃了吧!”說著,就動手翻開了我的提包,找出我吃剩下的那半塊餅子,三口并作兩口地把半個餅子一吞而盡,還顯得余興未了,最后還把我袋子里的饃花抖抖,一點不剩地捻入口中。我不解地問他說:

        “你沒吃飯?”

        他說:“這里的活重得很,吃不飽,人隨時都感到餓得很?!?/p>

        我不由地大吃一驚,想不到勞教農(nóng)場也吃不飽!進場后第一個見到的就是被饑餓折磨的這個失態(tài)人,今后我也難逃這個厄運吧!忽然想起囚車上的那一群囚犯看見食物時那種眼神來,不由身上一陣發(fā)冷。但轉(zhuǎn)念一想,事已至此,人生到世上,什么滋味都得嘗嘗吧,命運之神把你趕到這里了,即使挨餓那又有什么辦法呢?命該如此,只能隨遇而安了。

        陳璞是北京人,大學(xué)文化,1949年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xué)畢業(yè)后,投筆從戎,隨解放西北的大軍留在定西,年過30,尚未婚娶,反右落難到夾邊溝農(nóng)場后,在農(nóng)業(yè)隊勞動。他吃完餅子,大口咽了咽唾沫,又伸出舌頭使勁地舔了舔上下嘴唇,和我握了握手后又匆匆走了。這一去,我竟然再也沒有見過他。農(nóng)場解散時,我曾經(jīng)向人打聽過他的下落,難友們說他早在1959年冬天就餓死在夾邊溝了。

        農(nóng)場內(nèi)分基建隊、農(nóng)業(yè)隊、工副業(yè)隊三大組織?;犡撠熮r(nóng)場的基本建設(shè)施工工程,如挖渠、挖排堿溝,出外承攬場內(nèi)對外的一些工程等,有時在農(nóng)忙時幫農(nóng)業(yè)隊干些突擊性的農(nóng)活。農(nóng)業(yè)隊專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飼養(yǎng)牲口、犁地、耙地、翻地、種菜、收割等。工副業(yè)隊分磨房、磚瓦窯、石灰窯、水泥廠、化肥廠等,他們的活路較雜也輕快。這里的活路最重的要算基建隊了,盡是些土方工程,出死力氣。最重最苦的活莫過于開挖排堿溝了。三個大隊下分若干分隊,隊長、分隊長都是由管教干部擔任。各分隊下面又分設(shè)若干個組,組下分設(shè)若干個小組。由勞教右派擔任組長,分別稱作帶工組長、小組長。

        來到夾邊溝的第二天,場里把我分在了基建隊。

        基建隊的隊長是臨洮縣人,名叫白連奎。他一見面就笑著說:

        “楊院長,咱們是老相識了,你還記得我嗎?”

        我正疑惑間,他接著說道:“你忘了吧?你在會川縣法院當副院長時,我在縣公安局當戰(zhàn)士,在縣政府門前站崗,你進出大門,我還給你敬過禮呢!”

        “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我卻是你的階下囚。”我苦笑著說。

        他笑了。笑得很滑稽。白隊長這人很隨和,對勞教人員沒有過苛刻行為。一、半年以后,卻不見了他,經(jīng)過打聽,才知道他是見農(nóng)場死人太多,慘不忍睹,心灰意懶,自動離職回家當了農(nóng)民。

        我所在的第五分隊的帶工組長名叫李鼎,不知他原在什么部門工作,是1958年5月到場勞教的,人很真誠直爽,大學(xué)畢業(yè),不知他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他在農(nóng)場積極能干,被白隊長看中,派他當了帶工組長。我和他不知是天生自然的感情融洽,還是前世有緣,他讓我擔任了第三小組組長兼任學(xué)習(xí)委員,我在挖排堿溝時屢獲他的表揚。這里每個分隊約七八十人,每個小組10余人左右。不久,全國興起全民大煉鋼鐵運動,基建隊抽出強壯勞力外出選址上馬煉鋼。那天挖排堿溝回來的路上,他悄悄對我說:

        “咱們這一去,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你心臟不好,難耐高溫,我已經(jīng)建議場方把你留下編入另一分隊去了,你要保重啊?!?/p>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半晌,才喃喃地說:“你更要保重啊。咱們一定要活著見面?!?/p>

        誰料,這一別,竟成永訣。直到農(nóng)場解散,我也沒有見到他回來。據(jù)說他在大煉鋼鐵中因勞累過度死在了祁連山中。

        在新編入的第二分隊中我仍是小組長兼學(xué)習(xí)委員,分隊的帶工組長名叫王耿新,據(jù)說他是民勤縣或民樂縣的民政科長,在反右中戴了右派帽子。他任帶工組長時,正是農(nóng)場開展土地深翻競賽活動的階段。他自報奮勇深翻一畝土地。翻地的要求是:翻時首先把上邊的第一锨陽土撮過撂在旁邊,然后把下邊的陰土一锨一锨地翻上來,翻到一米深處,然后把第一锨撮在一邊的陽土鋪進去,再把翻下的陰土倒進槽內(nèi)。這樣翻五锨深才達一米,翻一畝就頂翻五畝。他們主觀認為這樣翻下的地,陽土在下,陰土在上,經(jīng)過半年的日曬陰土變陽,上下均為陽土,土壤得到改良,種上小麥,麥根扎深到一米處,地肥苗壯,來年定獲豐收,但事與愿違,因為根所觸的盡是陰土,來年禾苗枯黃,大量減產(chǎn)。結(jié)果則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王耿新整日沒明沒黑地在地里辛苦地干了一個秋天,一心想放個“衛(wèi)星”,以求得場方憐憫,早日改變身份。結(jié)果因為吃不飽肚子,身子浮腫,1959年春天也難免葬身黃沙,一命嗚呼,身份到死也沒有變。

        一般帶工組長都是勞教人員中的激進分子,由隊部指定。你拼命干活,有誰可憐你,頂多換來幾聲表揚。

        我們挖排堿溝時一般是在平地起槽,開挖3米寬3米深的一條溝,以1:5的坡度,底部只剩1米寬。挖溝時由各個分隊一齊出動,二三百人,浩浩蕩蕩,早晨5點鐘起床,吃過早飯帶隊出發(fā)。中午12點,由帶工組長派出兩個人回去打飯,另兩個人去抬開水,每人一個4兩重的饃饃,在工地上吃完便休息了。躺在沙地上,疲憊不堪,不一刻便進入夢鄉(xiāng)。下午1點開工,中間休息15分鐘,直到6點太陽落山。

        我們在挖溝時,由一個姓夏的工程師指導(dǎo)。夏工程師,大家都稱他“老夏”,他衣著整潔,儼然像個有造詣的專業(yè)工程技術(shù)人員,原本不知因犯什么罪而被勞改,期滿后留場工作,改為勞教農(nóng)場后,便成為我們的技術(shù)指導(dǎo)。我原本不知老夏的身份,總認為他是場內(nèi)的大干部,以后見他在那些小干事跟前總是唯唯諾諾,低三下四,干事們對他常是高聲指手劃腳,這才明白他原是個刑滿留場的“二勞教”就業(yè)人員。

        不管老夏是什么,他在場內(nèi)行動自由,吃的雖和我們一樣,但在食堂打飯不受限制,不過他的技術(shù)專長,深受勞教人員的尊崇。勞教人員都是來自全省的知識分子,他們對知識尊重,因此和老夏常拉家常。他的性格雖然隨和,但場內(nèi)有規(guī)定:不準互談案情,他也守口如瓶,我們也難以知道他的底細。

        我們同類之間,也因場方規(guī)定不準互談案情,互相守口如瓶,互不了解。除了勞動關(guān)系之外,下工后如同陌路,大家都怕互相拉攏,而變得陌生。所以我們之間誰也不清楚誰的情況,不過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都是落難人,各自同情,互不歧視,這對我來說,內(nèi)心倒是極大的安慰?;叵肫鹪跈C關(guān)“考慮問題”的日月,人壓迫人、人歧視人的味道真不好受。看看老夏他們在場干部面前的情況,使人不能不想起那個年月的心情。

        挖排堿溝非常累人,不到開飯時間肚子就餓了,我們經(jīng)常操心弄點吃的。在這鹽堿腐蝕了一層皮的沙土層上,哪兒能覓到一株可以入口的草呢?中午休息,睡在沙地上,能見到的只是那到處穿梭的小蜥蜴,有心把它抓來進口吧,它是那么小而清瘦,抓起來非常吃力,難得有此片刻之息也懶得與這些小東西淘神,無奈只得強忍咕嚕作響的饑腹把草帽往臉上一蓋,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呼呼入睡了。

        一天,我在工地入睡前,天上只有那一輪火紅的太陽,四周什么也沒有,睡醒后好像換了一副天地,別有洞天。只見不遠處綠樹成行,流水潺潺。我詫異極了,捅了捅睡在我旁邊的同類,喊到:“起來,快起來!你看那是什么地方?風景美極了!”

        那是一個民樂籍的難友,他懶洋洋地睜開半只眼睛瞥了一下,嘆著氣說:“大驚小怪,美死你了!那是太陽看見你在受苦受難,把別處的景象折射過來,哄你喜歡哩。不信,你到前面去看看吧?!?/p>

        我好奇的到了前面,果然什么也不見了。只有腳下一片滾燙的熱沙。啊,原來是海市蜃樓。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原地,重新倒頭睡在沙地上,內(nèi)心頓感傷痛。我隱隱約約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們在這里改造,前途在哪里呢?在苦難中整日與海市蜃樓為伴,也許,是蒼天在昭示我們:我們這些落難者的前途將是虛無縹緲的,脫胎換骨也是空想!

        這里有醫(yī)療室,醫(yī)生全是各地醫(yī)院的勞教右派,由蘭州醫(yī)學(xué)院醫(yī)學(xué)專家劉逢舉教授領(lǐng)導(dǎo)。劉教授也是個老右。他醫(yī)術(shù)精湛,醫(yī)德高尚,不知是前世有緣,還是惺惺相惜,他與我比較情投。他看我疲憊不堪,實在難支,便好心地給我開個病休的條子,歇上兩天。他告誡我不要勞動過度,凡事得過去就行,總要保住本錢。我理解他的好意,內(nèi)心有說不盡的謝意。

        1958年9月,帶工組長給我們組分配了一位新組員,他就是聞名全省,聲望很高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陳時偉先生。陳時偉是江浙人士,早年留學(xué)美國,軍事化學(xué)專家,蘭州大學(xué)校長,九三學(xué)社中央委員。劃為右派后,在蘭大一次斗爭會上,他反感斗士們的無端指責,感情沖動,拍了桌子,報紙便大肆宣揚右派分子陳時偉氣焰囂張,向群眾拍桌子示威,抗拒運動。報上聲言,非打倒他不可,把他“斗臭斗透”。最后也落了個押送夾邊溝農(nóng)場勞動教養(yǎng)的下場。

        在甘肅省,說陳時偉這樣的人是“桃李滿天下”,名至實歸,恰如其分。然而,此時此地,應(yīng)該說是:“桃李滿天下,右派知多少!”

        陳時偉到了我們組內(nèi),一連數(shù)日,有成群的從蘭大畢業(yè)或來自蘭大的同類向我打探他的情況,要我好生照顧他。不由得使我這個年輕人向這位學(xué)識淵博、德高望重的化學(xué)泰斗肅然起敬。

        陳時偉原來平時出入有專車接送,很少走路,來場時,正是夏收大忙季節(jié),我們小組的任務(wù)是負責背麥。麥田距麥場約一里多路。在沙地上長成的麥子,麥稈很低,除去麥茬,只剩七八寸了,很難捆大,場方規(guī)定每人每次背4捆。陳時偉和我們小組的另一位右派黃教授年齡大了,我讓他們每次只背2捆。陳時偉背麥時,去時空跑,每只腳上就各磨了一個水泡(兩只腳共兩個泡),背上麥子回來時,每只腳上又各磨了一個水泡(兩只腳共4個泡)。實在疼得不能走了,我只好扶著他去醫(yī)療室,請劉教授給他寫個病休條子,休息幾天。陳時偉的夫人左宗杞,也是蘭大教授,擔任化學(xué)系主任,也因鳴放被劃成右派,因情節(jié)輕微留校監(jiān)督使用。后來聽說左宗杞因反右傷心過度,在陳時偉死后投靠美國的親友,定居美國了。

        黃教授(名字忘了)也來自蘭大,剛來夾邊溝時,把專業(yè)書籍帶了滿滿一大箱子,計劃到此研究學(xué)術(shù),但是未料想迎接他的是整天拿上锨镢挖排堿溝。他這個老學(xué)究,把勞動教養(yǎng)的教義理解歪了?!皠凇笔菑娖葎趧?,“教”是挨訓(xùn),那里還會給你科研的機會!

        一天中午,烈日炎炎,我們正在汗流浹背地戰(zhàn)天斗地開挖排堿溝,口干舌燥,饑困難忍。忽見一位農(nóng)民推著一輛平車,裝了滿滿一車西瓜。大家都喊“救星來了!”“救星下凡了!”沒等帶工組長下令,大家把小車圍得嚴嚴實實,你一個,他兩個,剎時把一平車西瓜搶購一空。我吃著香甜的西瓜,連舌頭都想往下咽,有些難友連瓜皮都搶的吃了。我把瓜皮留下,當時舍不得吃,留作下頓再吃。平時我們都把瓜皮喂豬,而今,這些豬食倒成了寶貝,把瓜瓣啃完后,把瓜皮仔細保存當作下次的美餐。夏收完畢,進行清除排堿溝老溝中的淤泥。我們必須把淤泥一筐一筐地抬上溝頂。抬筐的杠子是一根滿是疙瘩的大椽,沉重的淤泥加上壓在肩上的那粗糙的大杠子,每個人都是齜牙咧嘴地忍疼往上爬。散工后,巴不得吃過了晚飯,睡在炕上(土臺子),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雙肩疼得像針扎,一動也不能動。渾身疼得實在頂不住了,才步履蹣跚地一拐一瘸地走進醫(yī)療室,取上點止疼藥。

        挖排堿溝時,赤腳挽褲,手握锨把用力撮泥,因為常與堿水和堿泥接觸,手腳裂滿口子,無奈用膠布貼敷,雪白的膠布上沾滿了泥污,花花搭搭,黑白夾雜,非常污穢。晚上,裂口灼痛,實在難忍,我只得去醫(yī)療所求診,伸出手來,那雪白的膠布被污黑的雜物染得黑里有白,白中夾黑,實在令人發(fā)嘔。劉教授同情又耐心地把這些黑白夾雜的膠布用夾子揭去,涂上軟膏,開上病休單。

        繁重的苦工,加上饑餓,我有些忍不住了,好在陳時偉他因年齡大了,一瓢糊糊喝不了,便給我倒了半盆(我們都用中等盆子盛飯),吃饃時同樣給我半個,我怕他受不了,推辭不要,他說:

        “我不要緊,我老伴每月都給我寄些奶粉,肉松等物,有這些滋補,每天也吃不多,你就別操心了。”

        這是多么崇高的友誼與關(guān)懷!“餓飯一口,頂飽飯十口”,我不知該要用什么語言來感謝這位慈祥的長者。

        1958年的第一場西北風剛剛吹過不久,夾邊溝的冬天就來了。令人莫明其妙的是,勞教右派的糧食標準被下調(diào)了,原來每月50斤面粉減為原糧40斤了。也就在這時,各分隊開始死人了。繁重的勞役,惡劣的環(huán)境,非人的折磨,心靈的煎熬,疾病的侵襲,無望的情緒,本來已經(jīng)把人逼到了死神的門前,減糧帶來的饑餓、恐懼,則無異于雪上加霜。死亡,離人只有一步之遙了。

        饑餓,帶給人的首先是浮腫,由臉腫開始,延及雙腿、雙足,直到全身浮腫。大家心里都很恐慌。我們分隊有個火車站的站長,據(jù)說還是個大站,向家中去信要吃的,因食品包裹遲到兩天,他就受不了了。一天,我們挖水渠下工后回場吃午飯,他向帶工組長請求讓他暫坐在這里休息片刻。我們回場飯已吃過,還不見他回來,帶工組長懷疑他可能逃跑了。急忙招集人馬到他休息的地方找尋。在工地上,老遠就見他躺在沙堆旁,帶工組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走近一看,他已經(jīng)全身僵硬,斷氣多時了。經(jīng)干部查驗,就地挖坑埋掉,連葉爛席都沒有卷。

        幾天后,又有兩個難友,在下工后餓得走不動了,硬掙扎到場,認為到家了,該歇歇了,剛一上炕,一松勁,就相繼咽了氣。像這樣連累帶餓死了的人各分隊均有發(fā)生,大家面對此景,怎能不心顫膽寒。

        因為活太苦,太累,又吃不飽,整日餓腹咕嚕作響,心急煩躁,總想吃點東西進口,平時大家想的是吃,談?wù)摰氖浅?,夢里夢見的也是吃,一心想吃點什么。吃不上多少東西,那只好吸煙,有點錢便買最便宜的煙吸,個個像個煙筒,整日吞云噴霧,弄得煙癮很大,企圖從煙霧的刺激中,尋求解脫。但是煙畢竟是氣體,難以填補腹內(nèi)的空虛,于是有些人便想到了偷。偷灶房的剩饃剩飯,偷別人家里寄來的食品。

        有一次,一個難友乘伙房無人之際,偷了5個饃饃。剛出伙房門,就被人發(fā)現(xiàn)。他急中生智,躲進廁所,佯裝拉屎,三口并兩口地狼吞虎咽,把5個饃饃吃掉4個。剩下一個被隨后趕來的炊事員搜走了,免不掉當場一頓拳打腳踢。這事隨后就被人報告了場部。

        幾天后,在全體勞教人員大會上,場長劉振宇談起這件這事時,氣急敗壞地說:

        “你們都是些什么知識分子!白念了多少年書,真沒一點知識分子的‘雅氣’?!R分子,知識分子是吃屎分子’,你真是個名符其實的吃屎分子!”

        他大聲嘲笑了一頓。但可惜的是沒有捫心自問:是誰逼他這樣做的?

        定西縣法院的王立民,陜西商縣人,商縣解放后參加革命,隨軍解放甘肅時留在定西,擔任縣法院審判員。他很有工作能力,據(jù)說即將提任副院長時,反右中說了些領(lǐng)導(dǎo)干預(yù)審判的話,說他鬧資本主義的司法獨立,被劃為右派,送來夾邊溝,在基建隊勞動。一次打飯時,炊事員無意中多發(fā)給了他一個饃,他心中一陣竊喜,一口吞進半個,但是,就在他還沒有咽進肚子里的時候,就被一個同類告發(fā)到了隊部王干事那里。王干事二話沒說,上來先打了他一個耳光。王立民順口罵了他一句“畜生”。這下惹惱了王干事,他便立即集合在場內(nèi)的幾個分隊(其余分隊已出工),開會斗爭王立民。幾個表現(xiàn)積極的同類,把王立民五花大綁了起來,一邊綁一邊罵道:

        “你這個‘偷饃賊’,還敢辱罵干部,不服管教。”

        王立民爭辯說:“打飯時炊事員數(shù)錯了,多給了一個饃,我吃了,怎能是偷饃呢?王干事不問事由就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才罵了他一句‘畜生’。”

        會場上有個同類喊道:“綁得還不緊,他還狡辯,反嘴。”

        王干事隨即下令:“再捆!再捆!往死里捆!”

        立即有幾個同類打手上去隨即將王立民的雙臂分別用繩纏緊,繩便從吊在背上早已挽好的繩環(huán)中套過,猛一拉,王立民雙臂被抽到背后,手腕挨了繩環(huán)。王干事隨手又是兩個耳光,狠狠踢了幾腳。接著,打手們緊抽繩子將瘦小的王立民身子提高,離地三尺,然后向地上一墩,只見王立民疼得齜牙咧嘴。當往下墩的一剎那,只聽得“嘎巴”一聲,王立民右臂斷了,在慘叫聲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王干事立即命令打手們把王立民抬往隊部。大會在一片驚慌中解散。王干事最后還說等他醒來,非重辦不可。

        那天,我們分隊還沒有出工,我在會場目睹了這場慘劇。當打手們在殘暴的對待王立民時,我痛苦地想道,我們在交代問題時那些“反右斗士”們對待自己的情形。難道這些打手忘掉了昨日的痛苦,今天獻媚小小的王干事,豈能忍心向同類、難友下如此殘暴的毒手???我感到痛心。同時不禁想起在中學(xué)讀書時讀到3000年前漢朝開國元勛周勃將軍在落難時的一聲嘆息,他說:“我以前當宰相、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奔殺疆場,所向無敵,真沒想到,如今一個小小的獄吏竟有那么大的權(quán)利!”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獄吏雖小,但他管著你,就可隨意置你于死地。今天雖是20世紀50年代,而今的獄吏們卻與3000年前的獄吏沒有兩樣。他們的殘暴性卻是一脈相承,這豈不令人悲哀。

        顧仁基和馬永康

        顧仁基和馬永康比我早3個月送來夾邊溝,我到場那天,放下鋪蓋卷就向人打聽他倆的下落,但是見到的人都說不認識,我好不納悶。后來才知道,這么大的一個農(nóng)場,全省幾千右派集中在這里,原本互不認識,打聽起來確實不容易。幾個月來,我想念他們,更多的是擔心。顧仁基原本羸弱不堪,又多愁善感,這么繁重的勞役,這樣殘酷的環(huán)境,他能支撐得下來嗎?馬永康性情剛烈,又嫉惡如仇,這樣被人奴役,如此任人欺凌,他能隱忍得住嗎?

        一天,我病休,在供銷社買了點東西出來,百無聊賴,心緒煩悶,索性就站在供銷社門口曬起了太陽。不一會,迎面來了一個又黑又瘦的人,一看,竟是顧仁基。牽腸掛肚地想著他,不料在這里相遇。未及開口,他也認出了我。我們幾乎同時喊著對方的名字往一塊跑去:

        “得志!”

        “仁基!”

        在相互就要握住手的一瞬間,倆人幾乎同時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相互攙扶著站起來后,各自有氣無力地述說了別后的情況。他告訴我,他來后一直在農(nóng)業(yè)隊,原本身體就弱,幾個月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皮包骨頭,百病纏身了。他對前途非常悲觀,隨即感傷地吟出了一首七絕:

        未曾報國身先困,

        年過三十未成婚。

        面對荒漠空嘆息,

        人生能有幾日春!

        我看他心情郁悶,只好安慰他說:

        “隨遇而安吧,掙扎、拼搏、堅強地活下去,就是勝利?!?/p>

        我問他是否知道馬永康在哪個分隊,他搖搖頭:“一來就分開了,再沒有見過面。咫尺天涯呀!”

        他想吸煙,卻身無分文,我身上只剩下五角錢,便給他買了一盒火車牌紙煙,他就回農(nóng)業(yè)隊去了。從此別后再沒見過面。1959年冬,我偶遇一位農(nóng)業(yè)隊人員,我問:

        “你們農(nóng)業(yè)隊有個顧仁基嗎?”

        他說:“我不認得這個人,但有一天我看見亂墳堆有個磚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顧仁基’三個字,肯定已經(jīng)死了?!?/p>

        這下,我才知道我的老朋友顧仁基死了。誰知道,我們在供銷社門前的相逢是一場訣別呢?而他對我吟出的那首絕句竟是他絕世前的悲鳴!我為他的離去而悲傷,好幾天沒有睡成安穩(wěn)覺。

        那次見到顧仁基后,心里一直想著馬永康。偷著往供銷社去了幾次,盼著能再有一次邂逅老友的機會出現(xiàn),但未能如愿。

        一天晚上,場里開大會,新天墩的勞教人員都來了。我想,馬永康一定在新天墩,便四處向那邊的人打問。這時,馬永康也在滿會場找我。我們見面后,各述了別后的情況。我沒有猜錯,他真的在新天墩,真的沒有服下來。他對我說:

        “根據(jù)中央文件規(guī)定,我要求自謀生活,有什么錯?中院不允許,反而判老子反革命罪管制二年,這些龜兒子,算什么法官!到這里后,看看過得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老子死心塌地要回家自謀職業(yè)去,哪怕討飯要吃,也不在這里傻傻地等著摘掉帽子再上班,就又向高院上了訴,半年多了,還不見下判,不知要等到何時。現(xiàn)在,這些人辦事真他媽疲沓!”

        我們正談話之間,有兩個新天墩的壯漢來叫馬永康說:

        “你怎么亂跑亂走!場里有事找你,快走!”說完,一前一后帶著他消失在人群中。

        當我還在納悶人家找他會有什么事時,會議開始了。

        主持人一宣布開會,場長劉振宇就拖著他那長長的陜北腔,給我們講了一通“大道理”。他說:

        “你們大家要規(guī)規(guī)矩矩,老實改造,爭取脫胎換骨,革心換面,成為新人,不準亂說亂動,否則我們的專政機關(guān)就要對你立即取締,加以制裁。今天,馬永康就是個例子?!?/p>

        我聽到“馬永康”三個字不由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心想老馬有什么不規(guī)矩的地方?不就是定西中院不依法辦事,錯把他當反革命判刑管制二年他上訴了嗎?這能說是亂說亂動嗎?只聽劉場長繼續(xù)說:

        “馬永康乘黨整風,向黨進攻,劃為右派,送勞動教養(yǎng),在此期間反要求自謀生活,中院判他管制2年,他不服,上告到高級法院,這下高級法院以反革命無理取鬧罪,判處他有期徒刑5年??此啡盏脑偬f不跳躥!”

        劉場長講完話,主持人一聲高喊:“把右派分子、反革命無理取鬧犯馬永康押上來!”

        只見兩名持槍的公安戰(zhàn)士把馬永康從后臺推搡著押了上來。接著,省高院的人宣布了判決書,法警馬上給馬永康戴上手銬,押上囚車,拉走了。

        啊!今天這大會原來是專為老馬開的。真無法無天了,根據(jù)中央規(guī)定要求自謀生活,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怎么能是無理取鬧呢?依法上訴怎么又是無理取鬧呢?刑法上哪兒有無理取鬧罪的規(guī)定?兩級法院的法官們,真是獨出心裁,亂安罪名,這真是一大發(fā)明。我們在悲傷中疾聲呼喚法制,呼喚公正,使人民能有秩序地正常生活。

        提起馬永康不能不讓人為他傷心落淚。他的一生充滿了太多的艱辛和苦難,厄運自1957年以后一直像一條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他,怎么也不肯放過。

        馬永康是四川省永川縣人。1949年四川解放,他考入我公安機關(guān),在當?shù)嘏沙鏊鶕蚊窬?。他的大哥馬永福擔任村長期間被土匪裹挾而去,無奈成為土匪中的一名小嘍羅,馬永康便被認為是土匪家屬,被我公安機關(guān)開除。無奈,他又面壁苦讀,一年后考入西北大學(xué)法律系。期間,與同班同學(xué)陳樹清戀愛,定了終身。1955年畢業(yè)后,二人共同分配在定西中級法院工作。在赴任期間,因隴海鐵路被洪水沖垮,中途改乘汽車,在途經(jīng)甘肅隴西車站休息時,他下車興沖沖地為陳樹清買來了一只燒雞,還未上車,忽然從天上飛來一只老鷹,伸出利爪,一把將他手中的燒雞叼去。他倆均為此十分懊惱。胡亂吃了點東西,馬永康又鬧起腹痛內(nèi)急。他趕忙下車去附近廁所大便,正大便間,忽聞汽車喇叭響起,又傳來陳樹清急切的喊叫聲:

        “永康!永康!你干啥子喲!快點,要開車了?!?/p>

        他急忙提起褲子,就往外奔,又忘了廁所門較矮,“咚”的一聲,頭撞在了門框上端,一時鮮血噴涌。旁邊一所寺廟的一位老僧見狀,抓來一把香灰捺了上去才止住了血。

        到定西后,中院留他作書記員。秦文玉院長認為陳樹清出身地主,不適合做法律工作,組織部門將她改派到教育部門,到榆中縣當了中學(xué)教員。

        1955年冬,機關(guān)內(nèi)部肅反,馬永康大哥的問題舊事重提,讓他交代。

        他再三解釋,也不能過關(guān)。經(jīng)過批斗,和我一樣作為機關(guān)肅反重點對象,限制了行動自由,被人歧視,抬不起頭。

        1957年反右派斗爭中,他結(jié)合自己在肅反中受到不公正待遇鳴放說“肅反限制自由是違反憲法”,加上其兄的問題,被劃為極右分子,送勞動教養(yǎng),開除公職。宣布勞動教養(yǎng)時,中央規(guī)定不愿去勞動教養(yǎng)的,可申請回原籍自謀生活,但他申請后,反遭中院以反革命罪對抗組織處理的行為判處管制二年,仍然是送勞動教養(yǎng),開除公職。

        在被押往酒泉夾邊溝農(nóng)場勞教時,馬永康與新婚的妻子陳樹清哭別。他因自己已經(jīng)成為反革命,陳樹清家庭出身又不好,恐對陳株連太重,要求與陳協(xié)議離婚,陳堅決不肯,雙方難分難舍,哭得幾度昏死過去。最后在押解人員呵斥下,他與愛妻割別,踏上了生死難卜的不歸之路。當時的情景非常凄慘,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為之傷痛。他來到夾邊溝,陳樹清不斷給他寄錢寄物以資助。他被判刑后,倆人被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從此天各一方,音訊斷絕。陳樹清因傷心過度,淚流傷眼,雙目失明。嗚呼!天不幸,好一對情愛夫妻,被棒打分飛。

        自從馬永康從夾邊溝押走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直到前幾年才得知,當初,他先是關(guān)押在甘肅省安西縣,后被押往新疆。在新疆勞改刑滿后,留場做了“二勞改”,直到1978年三中全會后平反,回定西中院。他先后擔任過律師、審判員、研究室主任等職,1993年調(diào)回故鄉(xiāng)重慶市永川市人大工作。

        馬永康被判有期徒刑以后,他在夾邊溝受管制的這一段刑期,能否折抵刑期,當時成為法院遇到的一個新問題。也許是他畢業(yè)于法學(xué)專業(yè)院校、又從事了數(shù)年刑事審判工作的緣故,他就這個問題向法官提了出來。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無法答復(fù),便專門請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的批復(fù)全文如下:

        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管制的刑期可否折抵有期徒刑刑期問題的批復(fù)

        簽發(fā)部門:最高人民法院

        發(fā)布日期:1963-07-27

        生效日期:1963-07-27

        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

        你院6月19日(63)刑字第163號關(guān)于管制的刑期可否折抵有期徒刑刑期的請示,已收閱?,F(xiàn)與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研究認為,管制的刑期不能折抵有期徒刑的刑期。至于罪犯馬永康被判處管制后由公安機關(guān)送往酒泉夾邊溝勞教農(nóng)場勞動的一段時間,仍屬執(zhí)行管制的刑期,同樣不能折抵有期徒刑的刑期。此復(fù)。

        這份文件,是我后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全書》中看到的。我感慨老馬的遭遇竟然為共和國的法制建設(shè)做出如此“貢獻”,當然,他也因之成了“名垂青史”的人物。

        在我撰寫這本書以前,我和馬永康在電話上回憶夾邊溝當天晚上逮捕他的情形時,雖然遠隔數(shù)千里,但我能聽得出來,他是聲淚俱下地和我交談著,仍然掩飾不住一腔的憤懣:

        “宣判前對我沒有進行過一次審訊,更沒有說明是誰控告了我,判決書上也沒有原告的具體情況,這個案件的具體來源沒有告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告的?我說我不服從組織決定要求回家自謀生活,如果是檢察院起訴,應(yīng)有公訴人。如果是某個人,應(yīng)寫明他的詳細情況,決不能這些必要條件都沒有。難道中、高級法院的法官們連平日經(jīng)常寫的判決格式都忘了嗎?如果說把判決書上必須寫的重要內(nèi)容忘了的話,那么在判決我馬永康犯‘不服從領(lǐng)導(dǎo)處理決定罪’的原因、經(jīng)過總得審問一下吧,起碼得搞清事實后再定罪,才是正常做法嘛!為啥子連問一聲都不問就宣判定罪呢?這是他們不懂呢,還是故弄玄虛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呢?這大概就是那個不講理的時期的不講理獨創(chuàng)吧!啥子都不講理了,那個判決書和那個‘不服從組織處理決定’案的審判過程,理在哪里呢?還講什么理呢?這樣沒經(jīng)審問就定罪的審判方式,不僅世上罕見,也是曠古未有,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會對這種不經(jīng)審問又無原告的案子定罪下判的,就連已經(jīng)被推翻了的封建社會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但它卻出現(xiàn)在20世紀,在堂堂法官之手!這真使人悲哀,我悲哀他們愚蠢!悲哀他們蠻不講理!悲哀他們戲弄法律!”

        張鴻場長

        1958年初冬的一天早上,我的帶工組長對我說:

        “老楊,你今天不要出工了,上面通知你去場部,有領(lǐng)導(dǎo)要同你談話?!?/p>

        我一聽,怔在了那里,趕忙問:“有什么事要找我?”

        他說:“不知道,你去了不就清楚了嗎?”

        我想為什么有人在場部與我談話?莫非中院又給我降下“罪行”,派人提審我來了?或者是我在場里犯下了什么事?心里很不踏實。我擔心自己即使沒有犯下事,但在這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年月,對我們這些異類一定是禍多福少。我心亂如麻,斷定禍的可能性最大!我一個小小的勞教管制分子有什么事能驚動場部呢?我心亂如麻,呆呆地坐在炕上不想去。

        目送著出工的人走遠了,我還沒有動。不一會,場部又來人催了。我只得拖著雙腿,隨著來人往前挪動。來人直接把我?guī)驁霾繄鲩L辦公室。

        我忐忑不安地掀開門簾正要抬腿進去,忽然聽到屋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小楊來了嗎?快進來,快進來。”

        我抬頭一看,又驚又喜,房里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定西中級法院前任老院長張鴻同志。

        張鴻是山西偏關(guān)縣人,是抗日時期的老干部,甘肅解放后就在省政法部門工作。1951年擔任定西中級法院院長。我清楚地記得,1951年3月,會川縣看守所看守不嚴,當夜逃走23名罪犯(其中有8名死刑犯定于次日執(zhí)行),公安局長、法院副院長、看守所長均被撤職。當時,我正在會川巡回辦案。張鴻院長親自給我打電話說:“為了起用知識分子,中院已報請地委批準,決定把你留下接替副院長張學(xué)謙的職務(wù),縣長兼任院長,由你具體負責會川法院的工作?!庇谑?,當年我這個不滿21歲的青年干部,就挑起了主持縣法院日常工作的擔子。

        張鴻院長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將會川縣法院的工作搞得很有聲色。

        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令人意外的事件把我和張鴻院長分開了。

        那是一九五二年,經(jīng)過三反五反運動,秋冬時節(jié),法院系統(tǒng)開展了“司法改革”運動,主要以開展批判舊司法觀點、清除舊法偽人員為內(nèi)容的改革。定西中級法院三位中層干部中的民庭庭長高光智、刑庭庭長孫承魁都是舊司法人員,秘書楊國權(quán)是偽警,都在清除之列。這時,中院受理了一起勞改隊反革命人犯越獄逃跑案。中院判決第一主犯和第二主犯何宗文死刑,省高院批復(fù)核準第一主犯死刑,對第二主犯何宗文改判為無期徒刑。就在法院即將對此案第一主犯執(zhí)行死刑時,勞改隊提出,目前正由犯人在定西進行的一處土方工程要兩個月才可完工,人力緊張,請求在工期完成轉(zhuǎn)移時,再執(zhí)行槍決,以便于他們對其他人犯的監(jiān)管。所以,案件一直沒有執(zhí)行。待到兩個月后工期完畢,勞改隊便請法院執(zhí)行。這個案子由刑庭庭長孫承魁承辦,孫承魁因為在司法改革中面臨被清退,心情不好。加之時過兩月,對省院批示印象已經(jīng)淡漠,總認為中院上報死刑二人上級全批準了,他再未細看批復(fù),便急急忙忙寫好執(zhí)行反革命人犯死刑兩名的布告底稿,送交院長張鴻批準。張院長認為既已擬好槍決兩名罪犯的布告文稿,也沒查對上級法院的批示,即刻簽發(fā)了布告文稿。孫承魁急忙帶上簽好的布告和抄好的兩份布告,奔赴勞改隊,立即對兩個主犯執(zhí)行了死刑?;貋碚戆妇頃r卻傻了眼,方知將上級批下的無期徒刑犯何宗文也當死刑槍斃了。事件發(fā)生后,省院以孫承魁瀆職罪判刑3年,收監(jiān)執(zhí)行。張鴻院長也因失察受到警告處分。當時,刑庭無人負責,張鴻院長決定把我由會川調(diào)回負責刑庭工作,這年,我剛滿22歲。不久,張鴻院長調(diào)到省司法廳工作,送別張鴻院長時,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叮嚀說:

        “小楊,現(xiàn)在,政法部門面臨的任務(wù)非常艱巨,正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大顯身手的時候,你好好干,我們后會有期。”

        分別以后,我們再沒有見過面,我一直記得他說過的“我們后會有期”的話。但怎能想的到,如今,我竟然是以一個右派勞教人員的身份,同我敬重的老領(lǐng)導(dǎo)在這里會面!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酸痛。

        老首長親自為我沖了一杯茶水,遞到手上,慈祥地望著我說:

        “我調(diào)離定西后,在省司法廳工作了一段時間,最近因為夾邊溝農(nóng)場升格為處級,才把我調(diào)來任場長。我從勞教人員名冊中發(fā)現(xiàn)了你,今天專門找你來談?wù)??!?/p>

        我向他匯報了我在反右中的那些“不當”言論。他說:“以前的事不提了,一本糊涂賬,說不成了。既來之,則安之嘛。”

        他問我勞教人員勞動、學(xué)習(xí)、生活怎么樣?我如實地談了我知道的一些情況,委屈地說:“再這樣下去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他嘆氣說:“想不到問題這么嚴重,容我向上反映,一步一步地解決吧!”

        他看我非常消瘦和憔悴,又心疼地說:

        “以前那樣英俊的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弄成這個樣子了?過兩天先給你找個輕快的活兒干干吧!這么多人,問題不可能馬上解決,能救一個算一個吧!”

        我喜出望外。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我回到宿舍,當天晚上,整夜難以成寐。這是想不到的事呀。在茫茫的大海里遇到了天上掉下來一葉扁舟,得到救助,這是何其幸運!農(nóng)場里來了好場長,也是全體勞教人員的幸事?。?/p>

        不幾天,張場長便向基建隊下了批示:調(diào)我去工副業(yè)隊擔任帶工組長。

        我接到通知立即去工副業(yè)隊報到,到任前,張鴻關(guān)切地告訴我,“你每天在各作坊轉(zhuǎn)轉(zhuǎn),只要生產(chǎn)正常,就沒事了,好好把身體經(jīng)營經(jīng)營?!?/p>

        和我一起調(diào)入工副業(yè)隊的還有陳時偉、黃教授等知名人士。陳時偉被安置在化肥廠作土壤改良工作的研究。他對我說:

        “張鴻這個人很人道?!背烈髁税肷危又嬖V我:“問題已經(jīng)積重難返了,如果死人的情況繼續(xù)下去,上頭就會把我們這樣的人轉(zhuǎn)移出去。不過,這已不是張鴻能辦的事情了,能做到目前這個程度,他已經(jīng)不容易了?!?/p>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會轉(zhuǎn)移你們?”

        陳時偉神情凝重地說:“科學(xué)家么,社會知名人士么,他們只要不怕公眾輿論,就別轉(zhuǎn)移?!?/p>

        果然,在后來人死得嚴重時,他們幾個都不見了,不知轉(zhuǎn)到何處去了。

        張鴻場長到任后,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場悄悄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很明顯的是我們勞教人員的日?;锸秤辛烁纳?,雖然標準還是那么多,但是質(zhì)量提高了。收工時間也按時了,院子也整潔了。類似陳時偉這樣有名望、有特殊專長的右派,有的調(diào)換了輕一點的工種,有的或多或少地得到照顧。張鴻場長還不時地請一些年邁體弱者到他家吃飯。他還經(jīng)常把配給他的紅糖送給病號吃。我們還感覺到有的農(nóng)場管教干部似乎也沒有以前那么飛揚跋扈了。以前,我們汗流浹背地挖排堿溝的時候,經(jīng)常會看到有些場干部帶上那些舉止輕浮的女勞教人員在工地轉(zhuǎn)悠,他們像情侶一樣有時一整天在沙窩蘆葦叢中暢游,被帶著的女勞教小嘴里不停地吐著瓜子皮,哼著小曲,得意洋洋,好像是到了人間天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這種我們司空見慣的景象,也很快不見了。有一個帶工組長,據(jù)說是原任場長劉振宇的同鄉(xiāng),經(jīng)常調(diào)戲女勞教人員,張場長一點也不顧惜情面,堅持處理了這個人。至于場內(nèi)是如何開會整改,我們一概不知,但總感到有了些許暖意。

        然而,這種黑暗中的微光很快便暗淡了下去。

        幾個月后,1958年的年底到了,巴丹吉林沙漠中最寒冷的天氣開始了。西北風整天“嗷嗷”地叫著,落盡了葉子的沙紅柳和枯干了的芨芨草在風中簌簌發(fā)抖,沙塵在漫天狂舞,寒氣直透心扉。覓食的野狼也時常在農(nóng)場周邊游蕩。一種蕭瑟的氣氛籠罩著夾邊溝。

        當年,黨內(nèi)開展了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這年頭,政治運動接連不斷,反右之后就是反右傾機會主義,雖然我們也學(xué)習(xí)報紙,但身陷囹圄,對這場運動已毫不在意。不過,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像往常每次運動一樣,又有人要倒霉成為階下囚。當然,少數(shù)整人的人又要升官發(fā)財了。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反右傾機會主義的風暴也無情地襲擊了巴丹吉林沙漠,襲擊了夾邊溝右派勞教,張鴻院長被打成右派勞教農(nóng)場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擊碎所有勞教右派對這個“人道”的、充滿溫情的場長所寄予的希望。而我作為張場長的老部下、他的人道政策的直接受惠者,卻落了個“拉領(lǐng)導(dǎo)干部下水”的罪名。

        那些日子,我對農(nóng)場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渾然無知。一天,我正在一個作坊里和一些難友交談,場部來了一個干部,將一份文件遞給我說:

        “你拿著它馬上回基建隊去,原來干什么還干什么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問他這是為什么。他冷冷地說:“為什么?因為你拉場長張鴻下水。張鴻使用你這個反革命管制分子掌管工副業(yè)大權(quán),重用壞人,和許多你們這樣的反黨分子拉拉扯扯,他已經(jīng)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撤職了?!?/p>

        這不啻晴天一個霹靂,一時間,我如萬箭穿心。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我捶胸痛號,反右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我原是受勞教的右派,本不足惜,惟憐老院長無故因我遭罪。天哪,在這個世道上真的沒有公理可言了?我一個受勞教的右派,豈能掌握工副業(yè)隊的大權(quán)?難道一個場長調(diào)動一個勞教右派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他們哪里是痛恨張場長使用了我?哪里是指責張場長和勞教人員接觸密切,分明是反對他對右派們的仁慈和愛護??!

        當我請假要去場部看望張場長時,分隊長說:“別去了,省司法廳早把他召回去考慮問題去了。”

        多少年以后,我和一位難友談起這件事時,他說,內(nèi)情知道的人不多,其實,是有些人想當處級場長,要借機把他整走,他從省里下來當場長,對別人來說那無異于奪爵之恨??!為了滿足官癮、權(quán)癮,怎能不使出殺手锏置他于死地呢!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一出小丑跳梁的鬧劇而已。

        救命的郵包

        張鴻被撤職后,夾邊溝農(nóng)場仍由劉振宇負責,至于農(nóng)場的級別變沒有變,我們不得而知,也沒有人想知。

        我在工副業(yè)隊當了幾個月的帶工組長,對我來說有得也有失。所得者,幾個月沒做重活,灶上的伙食足以維持生命所需,使我?guī)缀蹩宓袅说纳碥|得以復(fù)原,避過了1958年冬天的死亡高峰。所失者,乃是我平白無故落了個“反革命拉張鴻場長下水”的罪名,這罪名在那腥風血雨的勞教農(nóng)場里是戴到底了!我下到基建隊,猶如打入冷宮,同類見了無不鄙視,他們視我為同類中的異種,要和我劃清界線了。有的同類為了獻媚場方,竟然寫了檢舉材料,說我抗拒改造,勞動態(tài)度消極。場里接到材料,要求分隊對我嚴加監(jiān)督。一段時間,我無論上廁所,還是去醫(yī)療室看病,總有人在暗中跟著我。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哀:本是同類人,相殘何太急!

        1959春天,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在同類中悄悄傳播:上面決定將對一批表現(xiàn)好的勞教人員摘去右派分子的帽子。我知道肯定輪不到我,拉張鴻場長下水已經(jīng)成了我十惡不赦的的罪行,全場右派下光帽子也不會有我的份了。我猜度第一批摘帽子的一定是那些組長、帶工組長以上的右派,他們是管教干部的“拐棍”,或者是那些豁著命改造的右派,還有那些每次批斗會上同類中涌現(xiàn)出的打手們,他們充當?shù)氖恰皫蛢础钡慕巧?,該是他們領(lǐng)賞的時候了。

        不過,大多數(shù)人還是滿懷希望等待摘帽子的結(jié)果,談起這件事來,總是喜形于色。許多人說有第一批就有第二批、第三批,在農(nóng)場干下去總有摘帽子的時候。

        終于等到了開大會宣布摘帽子人員名單的日子。

        那天,全場勞教右派分子集中在一塊沙地上面。會議開始前,我溜出隊伍,來到新天墩的勞教人員中,去尋找我的山西省聞喜縣的同鄉(xiāng)、定西地區(qū)保險公司副經(jīng)理郭晨光。

        郭晨光是聞喜縣裴社鄉(xiāng)大澤村人,長的高大瘦長,干活麻利。在勞動中不懼冷熱。他1945年參加地方抗日游擊隊,在作戰(zhàn)中俘敵二人,繳獲步槍兩枝,在部隊立有戰(zhàn)功。后隨大部隊解放大西北時,轉(zhuǎn)業(yè)在定西專署任保險公司副經(jīng)理。肅反中,家鄉(xiāng)有人寫信誣告他在當民兵時,有投敵叛變的情節(jié)。有關(guān)部門接信后未及派人調(diào)查,就立即撤銷了他的職務(wù)。從此,他心灰意懶,萬事不關(guān)心。反右時,機關(guān)開會斗爭右派,他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下邊作漫畫,有人發(fā)現(xiàn)后,站起來報告說他態(tài)度消極,對事關(guān)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這場斗爭漠不關(guān)心,還有閑情逸致畫畫兒,當即就被拉上臺去進行批斗,最后劃為右派。運動后又以反革命罪行判處管制二年,關(guān)進了夾邊溝,在新天墩服役。他比我早到夾邊溝幾個月,我到這里后一直打聽他的下落,得知他在新天墩農(nóng)業(yè)隊,卻沒有機會見面。

        郭晨光在農(nóng)場里是大名鼎鼎的“改造明星”。1958年夏收中,為了虎口奪食,快收快割,場部決定開展割麥“擂臺賽”,并宣稱誰得擂主、放“衛(wèi)星”,就給誰先摘帽子,早解除勞教。郭晨光大喜。割麥對晉南產(chǎn)麥區(qū)的人來說是農(nóng)活中的基本功,對從小務(wù)農(nóng)出身的郭晨光來說,更不在話下。加上他1.85米的個子,麻利的手腳,對當擂主、奪紅旗,躊躇滿志,志在必得,對立功獲獎、早日獲得自由、重返工作崗位充滿信心。他嫌當?shù)氐溺牭侗恐?,用起來不順手,便向老家去信讓老父親寄來兩把輕便鐮刀,別人一天割麥一畝多,他能割二畝多,在整個夏收中穩(wěn)坐擂主寶座,紅旗一直扛到底,幾次累得吐血,也不愿停下來。場報接二連三表揚,他的事跡和照片還登在省里的勞改報和酒泉地區(qū)報上。平時,他擔任小組長,每有艱巨任務(wù),分場總指定他擔任突擊隊長,苦活累活,一馬當先。

        我想,這次摘帽子的人肯定少不了他。我要當面向他祝賀。

        大個子好找,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郭晨光。原來高大魁偉的人,現(xiàn)在瘦成了一根棍子。雖然臉色蒼白,眼窩下陷,已經(jīng)開始浮腫,但今天他顯得特別精神,胡子剃得很干凈。一見面他就握住我的手說: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p>

        “你得到消息了嗎?肯定有你嗎?”

        我看他又是一種志在必得的神態(tài),急切地問道。

        “我想應(yīng)該有我。不憑別的,單憑咱給他在去年割麥時的貢獻,也該給咱下帽子了!”

        我說:“那就好,我祝賀你!”

        當我回到我們隊的隊伍里時,會議開始了。宣讀摘帽人員名單了,我屏住氣,在聽著郭晨光的名字出現(xiàn)。但一個一個的聽過去了,不僅沒有他的名字,連一個姓郭的都沒有。三千來人中僅有三人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右派,沒一個既是右派又是反革命的“雙料貨”。

        我為老郭感到心寒,不知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劉振宇場長在會上大聲叫喊:“沒有下帽的人不要灰心,下次還有很多機會,望大家爭取努力?!钡麄€會場死氣沉沉,大家低著頭,誰都感到絕望。3000頂帽子,一次摘3頂,需要1000次才能摘完??!最早來到夾邊溝勞教的右派,至今已快一年了,我進場也半年有余了,以半年時間為一次摘帽周期,一次3頂,全部摘掉那要等到500年以后了!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那3個摘掉帽子的“老右派”(現(xiàn)在,我們只能這樣稱呼他們了),并沒有因此而解除勞教,重獲自由,一個個仍然留在場里勞動,大有成為“二勞教”之勢。不由人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后來,直到農(nóng)場解散,再也沒有摘過一次帽子。

        摘不摘帽子那是另一回事,像牛馬一樣被驅(qū)趕著干活是目前必須要受的活罪。

        1959年春,我在大田里抬了三個月糞,肩上磨了一層死肉。過后,我們又開始挖排堿溝。這時的勞教右派們,經(jīng)過近一年苦役的摧殘,身體大都垮了下來,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勞動效率大大降低了。即使這樣也得不到干部們的憐憫,他們站在溝上不斷催促,聲聲呵斥:

        “快點干!快點干!別磨洋工!”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不管是風是雨,扔下工具,爬上溝來,仰面八叉,倒在沙灘上即可呼呼入睡,當被開工的哨聲驚醒時,已是沙子埋了半身,趕忙從沙堆里拱出來,又像臥在地上的牛、驢站起來一樣,哆嗦上一陣子,把衣領(lǐng)、褲筒里的沙子抖落掉,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往工地走,稍有遲慢,便會招來頭人的臭罵。

        那年上邊有精神,給勞教人員發(fā)津貼,依其表現(xiàn)分為4個等級,頭等8元,四等2元,每等與每等差2元,我當然是四等了。定好等級上報場部,卻如同泥牛入海,勞教人員沒見過一個錢眼兒。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頭。

        這年,我們的生活標準又從每月原糧40斤下降為35斤。

        減糧的直接后果,是把全體勞教右派進一步推上了死亡線。餓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許多人餓得先腫腿腳,后腫手臉,到了眼睛腫得只留下一道窄縫,過兩天腫消了,就會兩個眼窩下陷,下巴尖尖,像個猴子,兩頰無肉,顴骨增高,看起來整個一個活骷髏,使人望而生畏。先腫后消,經(jīng)過兩次,人則必死無疑。最初,死了人,場方還讓木工組給死者釘四片薄板以斂尸骨,而今,只用一葉破席就打發(fā)了。

        回到基建隊后,我的臉和手腳開始浮腫??吹絼e的難友寫信向家中求救,不斷有食品寄來,我?guī)状武侀_信紙,卻感到手中的筆有千鈞重。老父老母已年近花甲,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里勞動。我成了右派以后,為了減輕王靜的負擔,4個兒子,3個已經(jīng)被老父親千里迢迢接回山西老家。家鄉(xiāng)地處旱垣,土地貧瘠,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原本尚不足二老果腹,現(xiàn)在,離夏收還早著哪,正是青黃不接的當口,憑空又添了3張嘴,不用問,可以想見,食物肯定早已難以為繼了。我不敢想象他們現(xiàn)在的情形。但總有一幅圖畫在眼前浮現(xiàn):兩位滿頭白發(fā)、一身塵土、愁眉不展的老人,3個伸著小手,哭著喊:“爺爺,奶奶,我餓,我餓!”“我要吃飯,我要吃飯!”的孩子。我一次次地極力想把它從腦海里趕走,但越趕圖畫越清晰,我只好一次次地打消向家里要吃的的念頭,草草把它寫成一封又一封虛報平安的家書。

        一天,我躺在挖排堿溝工地的沙灘上休息,肚子餓得“咕咕”地直叫喚,身旁一位難友從隨身攜帶的口袋里掏出家里寄來的干饃片“咔嚓咔嚓”地大嚼了起來,聽得我直咽口水,那一刻,我狠了狠心,決計要給家里寫信。忽然,那幅圖畫又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在耳旁那陣陣風聲里,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孩子們那嘶啞的哭叫聲,老父親那無奈的嘆息聲,老母親那痛苦的呻吟聲。我渾身燥熱,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茫茫沙海里,恍惚間,我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大聲喊叫著說:

        “爸,媽,大蛋,二蛋,三蛋,我回來了,我給你們帶來了吃的!”

        這時,忽然有人在推我:

        “你喊啥呢?老楊!”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看見是那個嚼干饃片的難友在和我說話。剛才,我一時忘情竟然喊出了聲。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趕緊轉(zhuǎn)過身子,眼淚霎時噴涌而出,自責、愧疚的感覺咬嚙著我的五臟六腑,我狠狠地撕扯著頭發(fā),痛恨自己:我算什么人??!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父母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國家把我培養(yǎng)成人民法官,如今,我上不能報效祖國,中不能孝敬父母,下不能哺育孩兒,這是何等可嘆,何等可悲??!我拿定了主意,能挺一段算一段,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給家里寫信要食物。能否給王靜寫信讓她想辦法弄點吃的來?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馬上就被我否定了。王靜上次來信說,我走后,組織上因為她在反右期間覺悟不高,便安排她到地委黨校學(xué)習(xí),最近又被抽調(diào)出來在通渭縣搞統(tǒng)購統(tǒng)銷。通渭縣的糧食沒收起來,那里就開始餓死人了,他們轉(zhuǎn)而成為救災(zāi)工作隊。她那里的老百姓把樹皮都扒光吃凈了,她從哪兒去給我弄吃的呢?

        蒼涼的夾邊溝不需要眼淚,浩瀚的大沙漠不憐憫眼淚。淚水流干了,在沙灘上沒有留下一丁點痕跡。

        上工的時間到了,我忍著饑餓爬起來繼續(xù)去挖排堿溝。

        死人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著,看著拉運死人的架子車無聲地馳向沙漠深處,不由人一陣陣心悸。我在想象著在某一天,或許就在明天,我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也就是眼前這輛木制架子車會把我拉走,一方淺淺的沙坑,將是我永久的歸宿。那時,我也就獲得了肉體上的、精神上的徹底解脫,一切困惑、一切痛苦、一切夢想、一切的一切連同我這把瘦得可以敲出聲來的骨頭統(tǒng)統(tǒng)付與這漠漠沙海。忽然,父母妻兒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在了面前。我冷不丁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自私,那么卑鄙。我的身上寄托著他們?nèi)康南M?,我怎能如此頹唐,如此不負責任!我不能再向他們隱瞞真相,他們起碼是自由的,哪怕草根、樹皮也有權(quán)力去四處尋覓,只要給我郵寄一口吃食,留住了我這座青山,日后我要把我整個的人化作一根干柴熊熊燃燒,去溫暖家人,去回報社會。想到這里,我頓時感到身上有了勁,從此,我將生活在我對未來的憧憬中。

        1959年除夕的那個深夜,夾邊溝死一般的沉寂。我打著手電筒,在枕頭上鋪開信紙,把夾邊溝發(fā)生的一切如實告訴了父母。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父母寄來的干饃片、紅薯干、蘿卜干、干野菜,一共16斤。捧著沉甸甸的包裹,我淚如雨下。我不敢想象他們接到我的信后,這個年節(jié)是怎么度過的,這些食物他們是怎樣籌集到的。這或許就是他們的盤中餐、口中食啊!或許是變賣家產(chǎn)換回來的呀!或許是求哥哥拜爺爺向人說盡好話借來的??!我那衰老的爹娘,為救我這個孽子不知作了多少難,受了多少罪,令我好不痛心。從此,為救我這根獨苗,父母省吃儉用每月給我寄來干饃片、薯干、菜干等食品16斤,從不間斷。以后,我回到家鄉(xiāng)時才知道當時糧食不準向外郵寄,父母僅為了寄郵包就不知多少次向人哀告、送禮??梢韵胍?,從山西聞喜向甘肅酒泉寄一次郵包是何等艱難。

        我感到的幸運是,在1958年冬天,我身體將垮時,多虧張鴻院長的救助,使我一度脫離餓死、累死的危險,恢復(fù)了體能?,F(xiàn)在,我親愛的父母,又在我身陷絕境的時候,伸出兩雙溫暖的大手拼死拼活要把我從死神手中奪回。郵包到手,現(xiàn)在最主要的問題是防竊、防失。

        此前,個人食品被偷、被哄搶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必須把它保管好。有個天津籍的難友,郵包被人竊取,他因失去這點補助,不幾天便與世長辭。也不能怪他氣量狹小,你想,眼巴巴盼得親人這點救命的吃食,被人偷去,那何等惱人??!唉,偷食者饑餓難忍,朝不保夕,見了吃的,豈肯放過,那管他人死活。在這饑餓死亡的關(guān)頭,人都變性了,變得無情殘忍了。有了這個教訓(xùn),大家只要家里或親朋郵來食品,無論是出工或上廁所,都把它時刻帶在身邊,晚上睡覺也把它摟在懷中,以防別人竊取。

        從明水裝沙到戈壁采石

        1959年夏,農(nóng)場與外界訂立了承包裝沙合同,全部由基建隊擔任。

        因為各分隊經(jīng)常死人,人數(shù)遠不夠用,場方打亂了原來的整編,組建了5個分隊,大約500來號人,去承擔這項工程。

        我們由酒泉市打火車到了裝沙地點明水車站,便在附近一個溝槽中安營下寨。沒有住處,由自己動手建造。我們沿著溝槽兩邊開挖窩鋪,窩鋪的樣式是:先在靠崖的一面挖一個長方形的坑,深約五六尺,靠溝的一面留一道墻,在墻上挖一個門進入坑內(nèi),然后在坑的上部左右兩邊橫擔一根長而粗的楊木或雜木,在橫梁和兩邊的崖邊,中間鋪上較粗的樹枝,樹枝之間蓋上雜草和帶葉的小樹枝,上邊再加一層沙土,“房子”就算成了。然后在房內(nèi)靠崖的一面留一個土臺子,作為睡炕。當日做成,晚上不管它干濕便住了進去。窩鋪里潮氣逼人,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一個分隊兩個“房子”,共去5個分隊分別住在10個窩鋪內(nèi),晚上,大家擠在一起,靠身上的熱氣取暖驅(qū)潮。

        裝沙勞動強度很大,且不分晝夜,不分鐘點,火車隨來隨裝。往往在晚上,當人們睡得正香甜時,忽然一聲急促的哨音響起,再困再累,也得慌忙起床裝車。稍有遲緩,就要挨罵。裝車是個出力活,有時間限制,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裝完,否則車站上就要罰款。一般車廂分30T、60T、90T三種,大車廂去裝的人多,小車廂人少點。有時夜里和白天都有車可裝,每天要裝好幾車。由于裝車又急又累,為了維持勞教人員的體力,隊部決定每裝一次車,每人補助一個三兩重的饃。盡管這樣,大家都見裝車害怕。

        一個來自蘭州大學(xué)的右派學(xué)生,有次火車來了,他又困又累,爬在床上實在起不來,就沒有出工。管教干部非常惱火,決定扣掉他的晚飯,餓他一夜,以示懲罰。半夜時分,他饑腸轆轆,不能入睡,便再三向干部哀求將晚飯給他,遭到拒絕。他心中氣憤難平:一次未出工,生存權(quán)就被干部一句話隨便剝奪,在這種環(huán)境中,還有人活的路嗎?氣惱之下,縱身跳入水池,飲恨自盡。

        第二天早上,我們出工時,在一個窩鋪門前見到他的尸體放在一張席子上,便圍了過去。幾十個右派低著頭,嘆著氣,誰也不說一句話。

        我看見小伙子面色蒼白,雙眼圓睜,肚子高高地隆起,細細的兩條胳膊、雙腿叉開著,活像一袋棉花四角各插一根棍子。再仔細看去,他的上嘴唇上只有一圈淡淡的茸毛。唉,他還是個孩子呀!

        我忽然記起,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對了,還是在蘭大校長陳時偉初進夾邊溝分到我們組時,我在食堂排隊打飯,一個小伙子扯著我的衣襟悄悄說:

        “陳校長拜托你照顧點。”

        我點點頭,見不認識他,便問:“你是?”

        “蘭大學(xué)生右派。”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也沒有顧得問一聲他的姓名。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想不到死的竟是他。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幾個管教干部撥開人群喊道:

        “看什么!看什么!”

        “上工去!上工去!”

        “這個人抗拒改造,自絕于社會,你們看得也想死嗎?”

        我們轉(zhuǎn)身向工地走去。背后又傳來吆喝聲:

        “留下一個人,把他卷起來,拉出去埋掉!”

        來到火車站,小伙子的樣子總在我眼前晃蕩,直到進站的火車“嗚”的一次長鳴,才讓我回過神來。頭人分配我們六個人去裝一節(jié)30T的小車廂,每人分一節(jié)。幾個人都還沉浸在窩鋪門前的那一幕之中,情緒低落,慢吞吞地向車上甩著沙子。眼看開車的時間到了,車廂有一個角落還空著,帶工組長急了,一邊催,一邊說:

        “加把勁,把它裝滿,小心人家把咱的午飯給扣了?!?/p>

        聽他這么一說,幾個人都慌了,“吭哧、吭哧”地大口喘著氣,使勁掄開了大馬锨。再有幾锨就要裝滿了,火車“撲哧”響了一聲,我連急帶累,一頭昏倒在沙堆上?;疖囬_走了,我還沒有蘇醒,同類叫來醫(yī)生急救了半晌才醒過來。

        第二天,我仍然被安排照常上站裝車。

        一天中午,沒有裝沙任務(wù),我坐在炕沿與難友們閑聊。正說話間,忽然頭頂“咯嚓”一聲,我下意識地把身子一扭,頭往里一偏,只見窩鋪頂上的橫梁從中間折斷,橫梁緊貼著我的右肩砸了下來,落在炕沿下邊。當時幸好我的頭偏得快,沒有砸著,否則砸到頭頂,我的頭就要被砸扁了,必死無疑。難友們都說:

        “老楊,你命真大!”

        我滿頭是樹葉、沙子,搖晃著頭說:“命再大,也不值錢。在這沙窩里,死你一個,算個什么?命再大,要你死還不如同用手捻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驚魂未定,窩鋪里的被褥上落滿沙、土和樹枝,我們也顧不得收拾,又趕忙搭建屋頂,以便晚上安歇。

        在明水車站,一天,我意外地見到了原定西專署辦公室主任何盡臣。他是臨時從新天墩分場抽過來裝沙的。他高高的個子,渾身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又臟又破的藍色的勞教服穿在身上顯得里面空蕩蕩的,只是臉腫得圓圓的。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

        “老楊,你還活著?”

        “還沒死,離死不遠了?!?/p>

        我問他為什么從新天墩抽人過來裝沙,他反問我說:

        “你知道你們這里的人為啥越來越少了嗎?”

        “累病了,餓倒了一大批,說是送回場部集中治療去了?!?/p>

        “治療個屁!我聽說早都死球進沙坑了,所以人手不夠。我以為你也死了哩!”

        不久,場方又與酒泉鋼鐵公司簽訂了選石合同,我們又調(diào)往戈壁灘去選石了。

        我們選石的戈壁灘一望無際,到處都是深不見底的河卵石,大如盆口,小若雞卵。夏天,我們住在帆布帳篷里,如同進入蒸籠;冬日住在毛氈帳篷,大家就地而臥,夜間蜷縮在河卵石上,凍得渾身發(fā)抖,只好擠在一起取暖,一心只盼著天亮。每天上工后,我們的任務(wù)是把挖出的卵石按大小分成三等,然后抬到坑頂堆好,待隊長量方。干部們要我們大戰(zhàn)三伏,苦戰(zhàn)三九,爭取在勞動中早日摘掉帽子。于是,在三九嚴寒的冬天,小資產(chǎn)階級的狂熱性空前發(fā)作了。我們穿著褲衩抬著筐,上下奔跑,稍微慢點便凍得四肢顫抖,一陣狂熱過后,又無可奈何地穿上褲子。這樣拼命,祈盼的是摘掉帽子,早日自由,但其結(jié)果始終難以感動上帝,摘帽的日子遙遙無期。大家雖幾度狂熱,最后還是消沉。

        從1959年的秋天到冬天,我每天背上父母寄來的郵包,一搖一晃地抬上石筐,上下于坑底坑頂之間,直到年冬歲末。前面說過,父母寄來食品,必須人不離包,不然隨時都有被人偷走的危險。

        這里的地勢平展,沒有一個臺階,見不到飛鳥與走獸的蹤影,秋冬時節(jié),刮起大風,河卵石隨風滾動,沙塵滿天,真是上有飛塵,下有走石,景觀異常慘烈,令人心驚膽寒。平日里總有徐徐刺骨的寒風在衣襟周圍無孔不入,眼前除了冰冷的石頭外別無他物。難怪有首民謠悲愴地唱到:

        西出嘉峪關(guān),

        兩眼淚不干。

        前面石頭灘,

        后邊鬼門關(guān)。

        民謠唱出了這里的荒涼,不由人聯(lián)想到,我們目前的處境,和民謠里唱的有什么兩樣?一遍遍地回味著歌謠,面對當前的境遇,我想起年邁的二老,想起與我患難與共的妻兒,想想自己隨時可被死神揪去的現(xiàn)狀,觸景生情,凄然淚如泉涌,一陣傷心,幾乎暈厥。稍加平靜,又懊悔自己太懦弱了,悲傷流淚又有什么用呢,只有奮起與命運抗爭,堅強地活著,哪怕只有一口氣也要頑強地堅持,堅持,直到最后。

        我們的駐地緊靠萬里長城的西盡頭,我國歷史上有名的關(guān)隘——嘉峪關(guān),白天,可以清楚地看到嘉峪關(guān)古老而高大的城樓巍然屹立在戈壁灘上,雄壯巍峨。晚上,酒泉鋼鐵公司和玉門油田高大的鉆塔上燈光輝煌,打破了戈壁灘上的孤寂?;馃岬那榫埃序v的生活,令人向往。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正需要我們?nèi)ヘ暙I青春年華,我們中間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血氣方剛,風華正茂,學(xué)有專長,何曾不想報效祖國,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增磚添瓦,貢獻聰明才智呀!可是,如今,無端被人剝奪了這種權(quán)利,打入另冊,趕到這茫茫戈壁充當勞役,忍饑挨餓,不由人生出萬般感慨。

        有一次,我們小組十幾個同類一起采石,離大伙較遠,管教干部也不在,不知誰先嘆了一口氣,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遙望著大漠戈壁、藍天白云,一個接一個地嘆氣,嘆氣聲連成一片。

        我看氣氛太沉悶,情緒太壓抑,便提議說:“與其唉聲嘆氣,倒不如放開喉嚨嚎他幾嗓子。”

        說完,我“嗷——嗷——”一聲長嚎,淚水涌了出來。

        接著,十幾個人同時發(fā)出“嗷——嗷——嗷——”的吼聲,我回頭看時,只見每人的臉上都掛著兩道長長的淚水。

        吼完了,一時感到輕松了許多。

        一個難友提議說:“喊痛快了,但也消耗了不少力氣,肚子餓了,不如大家集點資,派人去酒泉商店買點好吃的吧。”

        大家都說這主意不錯,好在管教干部不在,我們便推出兩人前去采購??煜鹿r,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們買到的只是些青蛙腿。原本打算買點糕點什么的,找遍了所有商店,連個糕點影子都見不到,還是說盡好話才在一個食堂里買了點青蛙腿。在這人跡罕至的戈壁灘上,能品嘗到田雞肉,嚼一嚼青蛙腿,這真是天大的奢侈啊。雖然每人只分得幾根,但我們津津有味地嚼著,直到收工時有人還含在嘴里舍不得下咽。我招呼大家必須吃完咽盡,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還不知要招來什么麻煩哩。

        勞役復(fù)勞役。

        饑餓復(fù)饑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度過。

        1959年,忍受著饑餓和繁重的體力勞動,依靠父母食物上的接濟,我最大的收獲是仍然活著。

        從夏天開始的明水裝沙、戈壁灘采石,500右派幾乎累死、餓死、病死了大半。面對著沙地上那一座座難友的墳塋,那連一根芨芨草也不長的光禿禿的墳塋,那扔著一塊寫著姓名的磚頭或連磚頭也沒有的墳塋,我既悲傷,又略感寬慰。在這一方荒涼之地,我是卑微的,但是我又是尊貴的,那如山高,似海深的父愛母愛,在我的心田灑滿陽光雨露,給我戰(zhàn)勝一切屈辱、饑寒、痛苦的力量。

        臘月,是夾邊溝最寒冷的日子,也是最難熬的時光。經(jīng)過又一年疾病、苦役、饑餓的折磨,死亡時刻威脅著右派的生命,幾乎天天有人死去,看得人心驚膽顫。

        每月10日,是父母郵包寄到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食品卻杳無訊息,我把最后的一片3毫米厚的干饃片,含在嘴里,一次咬下豆粒那么大一丁點。最后一根細細的干蘿卜絲,一次用牙尖嚼掉針尖那么大一小口。

        我盼啊,等??!盼著那救命的郵包。

        第三天,郵包還沒有到。

        第四天,郵包仍然沒有影子。

        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在心頭。

        是父母斷炊了吧?或許,是郵包被扣住了。

        不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對我來說,都是可怕的。

        這幾天,我被恐懼、絕望的情緒控制著,六神無主,七竅冒煙,萬念俱灰。如果斷絕了父母的救濟,不用兩個月我將會一命嗚呼,葬身沙海。下午,場部在一塊沙地上召開全體勞教右派大會,我無精打采地坐在會場,耷拉著腦袋,上面講什么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忽然,我聽見一個人在不遠處喊道:

        “楊得志,出來!”

        我茫然四顧,看見是一個管教干部在喚我。他向我招招手說:

        “就是你,出來!”

        我嚇了一跳,趕忙出列向他走去,心里“咚咚”像鼓一樣亂敲。這里開大會時不時要當場拉出去一個人,揪上臺去批斗,難道這次輪到我了嗎?我又沒有犯什么事,叫我又是干什么?一邊想一邊朝他走去。不一刻,心又定了下來,反正沒了父母的救濟,遲早是一死,隨他去吧。來到他跟前我冷冷地問:

        “什么事?”

        “你老婆來了,正在隊部等你。她是個干部吧?”他淡淡地回答。

        我一驚,轉(zhuǎn)而大喜,忙一迭聲地說:

        “是,是,是。謝謝,謝謝!”

        我轉(zhuǎn)身撒腿向隊部跑去。

        ?。∈撬齺砹?。

        是我朝思暮想的人來了!

        是我生死與共的妻子來了!

        生離死別一年多了,500多個日日夜夜,魂牽夢縈,令人肝腸寸斷。我急切地要向她傾吐我的思念,訴說我的苦楚。我驚詫她怎么甘冒風險前來看我。在反右中,她因不承認我反黨反社會主義,曾受批斗,最后受到黨內(nèi)警告處分,險些戴上右派帽子。這次回去,難免又要遭殃。

        我一步跨進場部辦公室,王靜拉著我4歲多的次子楊淘馬上迎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手,泣不成聲地說:

        “得志,你、你,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了?”

        我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還好,想不到我們還能活著見面?!?/p>

        我擔心我們哭泣會受到干部指責,抱起小楊淘,在他那黃瘦的小臉上親了親,帶著娘倆來到院子里。王靜說她這次來農(nóng)場探望,是背著組織來的。她是乘回山西探親之機,返回時帶上父母給我準備郵寄的食品,在風陵渡買了直達酒泉的車票。一路上,生怕碰見熟人,在途經(jīng)定西車站時,鉆進廁所躲避。列車從定西到蘭州運行的大半天里,她一直望著車窗,連頭也不敢抬。她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難免要說她仍與右派分子情絲不斷。列車馳過了永登縣,遠離了定西和蘭州,遠離了有可能碰見在沿線乘車的定西的干部,她才舒展地長出了口氣。

        我把孩子緊抱到懷里,心中說不盡的愛戀和酸楚。

        晚上,我們?nèi)吮粓龇桨才旁谝粋€堆放雜物的小屋中安歇。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忽然焦急而又不無嚴肅地問我:“我一來場部,場干部就說你在場內(nèi)表現(xiàn)不好,拉張鴻場長下水,張鴻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這是怎么回事?”

        我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她聽了嘆氣說:“不管他們說什么,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任憑他風吹雨打,都要堅強地活下去。你在這個時候唯一的使命,是保全生命,這是爸爸媽媽、我,還有咱們的孩子們對你最大的希望?!辈⒄f,“人倒霉了,任人亂說去吧,他們說表現(xiàn)不好就不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你表現(xiàn)好,又能怎么樣呢?”

        這一夜,我們相擁而坐,徹夜傾談。談父母,談孩子,談家鄉(xiāng),談定西,談如何度過目前的困境,至于涉及未來,誰也不敢想,也不敢談,誰也不知未來將會變成什么。雙方唯一的共同語言那就是無論條件如何惡劣總要堅持活下來,這是我倆共同的心聲,但愿這未來能變?yōu)楝F(xiàn)實。

        第二天上午,我從我們灶上為她們打來了饃和清水煮菜。孩子咬了一口饃,饃中的沙子磣得牙疼,他馬上就吐了出來。我心疼地趕緊拾起來塞入自己口中。

        吃過飯,王靜母子要走了,我們難以割舍,想到此別不知能否重逢,不由人痛哭失聲。小兒楊淘在一旁也嚎啕大哭起來。前來相送的幾個難友觸景生情,一個個都哭成了淚人。

        場部正好有車要到火車站,我送她們上車時,楊淘抱著我的脖子不放,哼唧地說:

        “我要爸爸,咱們一塊回家?!?/p>

        這一刻,我真如萬箭穿心。孩子呀,爸爸是有家不能歸?。?/p>

        王靜撥開孩子的小手,哄著他說:

        “乖孩子,咱們先回家,很快就能在家里見到爸爸的。”

        孩子搖著小手邊哭邊說:“不,不,不能見到了。”

        不知是什么在冥冥之中,竟注定了這是我們父子的訣別。王靜回到定西不久,因為一個人無力照管孩子,不久,又把楊淘送回了爺爺奶奶身邊。后來,在農(nóng)村老家的小楊淘身染白喉,因為無藥救治,父母只得任村里的土郎中用筷子夾去孩子喉頭上那層白膜。幾天后,在一個飄雪的日子里,孩子不治身亡。在彌留之際,他還喊著:

        “我要爸爸,我要媽媽?!?/p>

        鬼門關(guān)上的掙扎

        1960年春天,基建隊完成了采石任務(wù)。除了死了的人外,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回到場部所在地夾邊溝農(nóng)場。

        僥幸活下來的這些人,經(jīng)過明水裝沙、戈壁灘采石,無一不是骨瘦如柴,腫眼鼓堆、有氣無力、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這時,原來將近千人的基建隊,除正在生病的以外,只有一、二百號人了。廠方又對我們重新進行了整編,編來編去,都互不相識。整編后的基建隊繼續(xù)擔負開挖排堿溝和為農(nóng)田抬糞的任務(wù)。

        在裝沙采石時,我們每月吃糧標準曾一度提高到原糧45斤,但是回到場內(nèi)又吃成原糧30斤了。此后,過一兩個月減5斤,逐月下減,大約在秋天時,減至每月原糧20斤了。人員在一天天死亡,農(nóng)場吃糧的人在不斷減少,而吃糧標準卻有減無增,減口越多,減糧越快??纯催@陣勢,使人毛骨悚然,驚恐至極。照這樣下去,大有累不死你餓死你、餓不死你病死你、病不死你拖死你之勢。

        勞教右派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群被逼入絕地,萬念俱灰的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殘留的那一點點自尊蕩然無存了,往日的儒雅風度、斯文作派統(tǒng)統(tǒng)掃地了。

        每一天,好不容易熬到太陽落山,收了工,血色黃昏里,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拄著木棍和鐵锨,拿上飯具,排成長龍,蹣跚地去領(lǐng)晚上那瓢熱乎乎的糜子面糊糊。每當炊事員把飯瓢從鍋內(nèi)舀起那一剎那,我們趕忙把飯盒伸入那滴滴嗒嗒的瓢底,生怕有一滴飯滴在外邊。在發(fā)饃時,如果自己的饃少了個角或短個棱,都會吵鬧不休。飯后,每個人都把飯盒舔得精光,極力品嘗著余味,從不作洗刷。這樣,習(xí)以為常了,每頓飯后每個人的額頭、鼻尖、胡子和下巴上都斑斑點點,沾滿飯漬。飯漬干了,還要摳下來塞進嘴里再“咂吧咂吧”咽進肚子里去。一次,兩個難友額頭上沾滿了糊糊,又舍不得擦去,他們便相互伸出舌頭把對方的額頭舔了個精光。

        我們整天懶得無心洗臉、洗手。不少人晚上把飯盆當作尿盆。尿盆、臉盆、飯盒三位一體,混雜使用。房前屋后,便溺成堆,干部也不管,視而不見,一片混濁。

        吃不飽,腳腿腫,每天各房都有同伴在死亡。

        勞教右派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這支被驅(qū)趕來征服夾邊溝、征服巴丹吉林的人民的“敵人”潰不成軍了。

        即使到了這步天地,場方也決不放過對我們的勞動改造,只要還有一口氣,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要把你趕起來干活。我因為有二老從家中寄來的食品,一天加一兩片干饃,勉強能活動,比別人強點。這年秋天,場干部把我們二十幾個還能走動的人抽了出來,去割蘆草。

        夾邊溝多屬濕地,遍地蘆草叢生,沒有人利用,常年自生自長,最后爛掉。蘆草是一種造紙原料,可以賣錢,因而場內(nèi)派我們收割。領(lǐng)導(dǎo)我們割草的干部是四川人,姓胡,我們都稱他胡隊長。他給我們下達了死任務(wù):每人每天割草100斤,回來過秤驗收。完不成定額不得吃飯。

        飯的定量仍然是每月20斤原糧,體力勞動消耗大,更加感到饑餓難耐。因此,我們割草時,總是操心要弄點吃的。

        一天,我看到一位農(nóng)民老漢正在一塊沙地里收挖白蘿卜,便提出買一點。老漢搖搖頭說:

        “不行的,不行的。我一家人全靠自留地這點蘿卜過冬哩!”

        “那么,你就賣給我一點小的吧。好我的大叔哩,我實在餓的不行了。”

        老漢見我哀求于他,有點兒心軟了,停下手里的活兒,打量著我說:

        “唉,年紀輕輕的,咋就反黨了?”

        我說:“我是冤枉的?!?/p>

        老漢說:“咳,人家說你們這些人壞得很呢,毒得很呢!不讓我們搭理你們,也不讓賣東西給你們,還要監(jiān)督你們哩。唉,我也不知道啥是個右派反革命,但你們總歸沒有犯下死罪吧?不能生生地把個大活人給餓死,給使死呀!”

        聽老漢這么一說,我心里一熱,兩行眼淚在臉上直流。老漢沒有看見我的表情,只管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

        “叫你們這些人來,到底是在我們夾邊溝辦農(nóng)場哩,還是辦亂墳灘來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夾邊溝里一圈,外一圈,一圈一圈都埋成死人了。這到底是弄球個啥呢!真真是,真真是……”

        老漢說不下去了,看著我說:“不說那么多了。罷、罷、罷,小伙子,你拿上幾個吃去吧!”

        我抹掉眼淚謝過老人家,俯身拾起10來根比大拇指略粗一點的小蘿卜,裝進一個袋子里,掂了掂約有2斤重,硬塞給老漢兩塊錢,害怕時間長了被人看見,匆匆離開了。

        我提著蘿卜,在一塊無人能看見的地里攏了點柴草,當即烤熟吃了半斤。

        這天下工時,我心里美滋滋的,肚子里有那半斤蘿卜墊底,還有老人家那番令人感動的話,我忽然竟覺得人間是這么美好,一切煩惱和憂愁都離我遠去了。我背上蘆草,帶上吃剩下的那一斤半小白蘿卜,輕快地回了駐地。胡隊長讓人稱了我的蘆草后,發(fā)現(xiàn)我腰里多了個鼓囊囊的袋子,就警惕地問:

        “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我說:“一點小白蘿卜?!?/p>

        “哪來的?”

        “向老鄉(xiāng)買來的呀!”我趕緊回答。

        “胡說!肯定是在老鄉(xiāng)的農(nóng)田里偷挖的?!?/p>

        我感到受了侮辱,怒不可遏:

        “不信,你可以去村子里調(diào)查!”

        我提起蘿卜袋子轉(zhuǎn)身要走。胡隊長上來一把奪過袋子說:

        “你不專心割草,偷吃老鄉(xiāng)家的蘿卜,還敢抵賴,予以沒收!”

        好在這里離我買蘿卜的地塊不遠,估摸著老漢還沒有下工,我返身叫來老漢為我證實后,胡隊長還是不給,硬說我違犯紀律,亂向老鄉(xiāng)買東西,應(yīng)該沒收。

        晚飯喝完糊糊,肚子里仍然“咕咕”叫喚。我舍不得吃父母寄來的那點干饃片,心疼我那一斤半被沒收了的小蘿卜。我認為這是自己買下的一點救命糧,不能讓他平白拿去,決計向他討還。天黑以后,我找到他,再三陳述我的理由,那就是:已經(jīng)證實蘿卜是我所買,就必須退還給我。他聽得不耐煩了,干脆把我推出門外。

        我索性豁了出去,一邊敲門,一邊和他理論。一兩個小時過去了,他要睡覺了,我仍然沒有放棄,敲門不止,攪得他半夜難以入睡。終于,他氣急敗壞地打開門把我的蘿卜連口袋扔出門外,惡狠狠地罵道:

        “吃、吃、吃,你們都是餓死鬼托生的,光知道吃!”

        小蘿卜失而復(fù)得,總算這半夜功夫沒有白熬。

        過了幾天,胡隊長派我和一位同類回場部去取工具,走到半路,碰到場里的一輛拉著面粉的馬車,趕車的也是一個同類,我們打了個招呼,便上了車。聞得出來,長長的毛褳里,裝的是黑豆面,香噴噴的,帶著一股豆腥味,我使勁抽動著鼻子,吸著這誘人的氣味,不一會,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纯蹿s車的同類只顧吆喝牲口,我和乘車的同類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我們幾乎同時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嘶拉、嘶拉”,一人將毛褳拉開了個能伸進指頭的小口子,摳出面粉就往嘴里塞,連手塞帶舌舔,吃進幾捧后,嗆得人直打噴嚏,嘴里干得都合不攏了。兩人滿臉是面,又怕人看見,撩起衣襟擦了擦。我不甘心就此罷休,又抓起挎包往里塞了大約二三兩面粉。也是沾了當學(xué)習(xí)委員的光,挎包里時刻裝著報紙,臨下車時,我將一張報紙順手撕成兩半,我們每人又抓起一小把面粉,舔光以后把毛褳的口子塞好,向趕車的同類道過謝,我們喜滋滋地回到住處。

        晚上,等同類們睡熟后,我悄悄地爬起來,把面粉倒入飯盆,先和成面團子,又按成一張餅子。好在屋里已經(jīng)生了火,我摸黑從門后取來一把鐵锨,用衣袖胡亂擦了幾下,把面餅攤在上面,架在火上烤將起來。聞著香味出來了,也顧不得是生是熟,三五口便把它送進了肚子。然后酣然入睡。

        蘆草割完,場方又派我們?nèi)ネ谥兴幐什?。沙灘雖屬不毛之地,經(jīng)濟作物倒還不少。到了產(chǎn)甘草的地方,地里盡是甘草,翻地一锨深就可看到拇指粗的甘草根順地橫著爬行,每人每天可挖20多斤。甘草,味甜能止咳,性平,中和,我們每天甘草不離口,甚至把它的汁咂干,把渣嚼碎咽下,還能填肚子。有次上工,途徑一塊玉茭地,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不少玉茭棒子結(jié)了黑黑的霉穗,老鄉(xiāng)們都把它掰去扔掉。我們因為饑餓難挨,便把它拾起找尋里邊殘留的顆粒,在生吃殘粒時,有時把黑霉帶入口中,感到這東西不苦不澀還帶甜味,真是欣喜若狂,不亞于當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時的喜悅。于是,我們一齊動手揀拾霉穗,一連五天用霉穗充饑,直到揀光了周圍地里所有的霉穗。霉穗下腹后,肚子里開始有些脹感,過后就不脹了。大便烏黑干燥。一般無甚不良感覺。由吃玉茭霉穗,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糜子上的霉穗,吃起來也較可口,味甜且美,吃后肚內(nèi)能安穩(wěn)半天??上В^了這個季節(jié),無論玉米還是谷子,霉穗再難找到了。

        有一天我在一塊蘿卜地頭發(fā)現(xiàn)幾株結(jié)了籽的蘿卜,老鄉(xiāng)還未摘凈蘿卜籽,我便把它摘了,搓去外皮,入口嚼食,雖覺辛辣難咽,但因腹中饑餓也把它吃了下去。

        一天,我們來到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地方,見到一個人一邊煮著南瓜熬湯,一邊拿著洋芋往口中塞。我們實在難忍口中的涎水,只得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大家不由自主地圍著他不停地抽動鼻翼,貪婪地吸著那撲入鼻中的南瓜片和洋芋香味。

        平時,我們對于稍微生霉的饃饃都不敢食用,生怕致癌。如今為了果腹,也不管它癌不癌了,平時連豬狗都不屑一顧的霉穗,如今都成了寶貝。我慶幸,這樣胡抓亂吃,還能節(jié)約點父母寄來的吃的。

        我們二十幾個人在外邊割蘆草、挖甘草,十幾天后回到場部夾邊溝。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勞教右派的吃糧標準突然降為原糧15斤了。

        到了這時候,人死個不停,工沒人出了,活沒人干了,場干部的命令已不靈應(yīng)了。原來擁擠不堪的宿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空空蕩蕩的了。屋子里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呻吟聲、嘆氣聲此起彼伏;屋外,遍地屎尿,臭氣熏天。這時的勞教右派,活下來的人幾乎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有“豁出這條命”任你處置了。

        我盡管還有些力氣,但由于長期勞累過度,誘發(fā)了嚴重的心悸、心絞痛,有時痛得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勞教結(jié)束的日子遙遙無期,死期就在眼前。

        現(xiàn)在,我們只有等死了。

        等死的日子

        時令已近深秋,夾邊溝風聲鶴唳,草木披靡,陰森凄涼,一派蕭殺景象。

        9月的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場部做出決定,下令全體勞教人員,連同新天墩的勞教人員,除了留下三四百名重病號留場養(yǎng)病外,全部遷往高臺縣明水農(nóng)場的山水溝開荒。

        這時,原來3000來人的勞教右派存活的只有大約一半多了。

        我是因為心臟病發(fā)作被編入病號隊伍留下來的。

        留下來的人與其說是“養(yǎng)病”,倒不如說是等死。為病號治療的醫(yī)生是勞教右派,盡管同命相憐,治療很盡心,但藥品奇缺,眼睜睜地看著同類死去也束手無策。一個月里死了幾十個人。

        10月,場方?jīng)Q定將我們遷往高臺農(nóng)場繼續(xù)“養(yǎng)病”。

        離開夾邊溝那天,我們是相互扶攜著爬上敞蓬汽車的。大家各自坐在行李上。汽車開動了,我掙扎著站起來,手扶車廂板向后望去,夾邊溝的一座座房舍、一塊塊田地、一道道排堿溝、一片片沙礫,一個個墳丘盡收眼底。從1958年8月30日我被關(guān)進這里,已經(jīng)整整2年零2個月了。我親歷了勞教右派群體在這里經(jīng)歷的一切肉體上、精神上的磨難,見證了一幕幕令后人不能置信的人間慘劇,最初靠著張鴻老院長的垂憐,接著又憑著父母的救助,如今還僥幸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此去是福是禍,是死是活,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先前轉(zhuǎn)移到高臺縣明水農(nóng)場的那1000來個難友,音訊全無。我的心揪成一團,鼻子發(fā)酸,兩腿發(fā)軟,汽車一晃,我癱坐在車廂里。

        汽車把我們拉到酒泉火車站,我們搭火車去了高臺,又轉(zhuǎn)乘汽車到了高臺農(nóng)場。

        高臺農(nóng)場與先前大部右派轉(zhuǎn)移到達的高臺縣明水農(nóng)場分屬兩個單位,相距較遠。這個農(nóng)場原為勞改犯的改造農(nóng)場,現(xiàn)已成為刑滿就業(yè)農(nóng)場,大多數(shù)農(nóng)工是些留場的“二勞改”。他們雖然服刑期滿,本應(yīng)予以釋放,但被認為仍沒改造好,便留場就業(yè)了,一般都稱之為“二勞改”?!岸诟摹焙鸵话愎襁€差點,一來內(nèi)心自卑,二來受人歧視,因而也自謔“二等公民”。有些人確已改造好了,但無家可歸,也只好留場就業(yè)。這一類占極少數(shù)。留場就業(yè)的犯人他們在場內(nèi)可以帶老婆和孩子,都以場為家,就是不允許隨便離場。

        到了高臺農(nóng)場,我們都餓得不能動了,全體都在“養(yǎng)病”。

        夾邊溝農(nóng)場的場部也和我們同時撤離到這里。

        高臺農(nóng)場的房子很多,很寬敞,有些大房子還空蕩蕩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我們這些病號卻被分散地居住著,幾十個人為一個區(qū)域,且不許互相走動。

        在這里說是“養(yǎng)病”,但醫(yī)療條件并未怎么改善,其實仍然是等死。

        轉(zhuǎn)來高臺的當天,兩次汽車倒火車,火車倒汽車,一路顛簸,幾番折騰,剛到目的地的第二天就死了幾個。其后,還是天天死人。少則一兩個,多則五六個。

        場干部看見我還能跑動,便分配我去“埋死人”。埋人的活倒不重,每天還能補貼一個像柿子一樣大小的豆面窩窩頭。死人少的時候,只須把死人裝到小平車上,拉到大門外沙灘上挖個坑,把尸體倒入坑內(nèi),用沙土覆蓋即可。死了一兩個倒可以拉動,死上五六個,一個小平車就裝不下了,有時每天要拉好幾回。死人越拉越多,坑越挖越大,四五天下來,平車我拉不動了,挖坑也費勁,實在干不動了。不想干了,但又舍不得那個豆面窩窩頭,硬撐到第六天,才提出“辭職”不干。

        以后,人越死越多,場里成立了專業(yè)收尸隊。收尸者每天都到各個房間查看,發(fā)現(xiàn)死了人,順手用死者的被子把尸體一卷,再用三條繩子把死者的腰部、頭頂、腳底一綁,然后把僵硬的尸體一根一根地裝進馬車摞起來,裝上滿滿一車,拉到沙灘上,挖個大坑一齊扔進去,覆上沙土,埋人即告完成。

        我埋不動死人了,管教干部也不肯讓我安生休息,他們分配我去搞“護理”。護理是專門照看倒在炕頭不能動彈的人的。能為同類服務(wù),我是欣慰的。一天,有一位難友用微弱的聲音叫到:“楊組長,楊組長,你、你幫、幫幫我吧!”

        這時已沒有隊組的編制,只有第×室的說法,他可能知道我在夾邊溝擔任過小組長,所以這樣稱呼我。我挪過去問他有什么事,他吃力地說:

        “楊組長,楊組長,請你,請你,請你把我的身子給翻一下?!?/p>

        我把他的身子由左側(cè)翻到右側(cè)。正要離開,他又喊叫說:

        “別走,再幫我把頭擺正?!?/p>

        我說:“你把脖勁稍微扭一下不就對了嗎?”

        他用微弱的聲音哀求說:“對著哩,我用力轉(zhuǎn)了幾次,轉(zhuǎn)不動,才無奈求告你的呀!我,我,怕是,不,不行了,不行了?!?/p>

        我便用雙手抱住他的面頰,擺正了他的頭部。

        第二天早上,這位難友死了,躺在馬車上進了沙坑,徹底與這塵世脫了鉤,完成了“脫胎換骨”的改造,直奔“天堂”而去。

        護理老弱病殘,比起埋死人來還要累得多,這個人剛喂了水,那個人又叫喚幫他翻身子,3天下來,又累又急又餓,我懷里抱著家里寄來的那點食品躺倒在炕上起不來了。

        記得睡在我身邊的是一位甘南藏胞,據(jù)說劃為右派前他是藏區(qū)天??h民政局局長。剛到高臺農(nóng)場不久,他家給他寄來一小桶酥油(藏胞用牛奶熬制而成,味腥,營養(yǎng)極佳)。他每天只吃一點,叫人看得口水直流。可惜,他家里寄來的太遲了,他已經(jīng)餓得皮包骨頭了,一桶酥油救不了他的命。一天夜里,他不聲不響地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得知他已死去,便悄悄地掰開他的手,把他的酥油桶子拿到我的被窩里,蹬到腳下,心想留下來自己享用。不一會,收尸的人來了,把他卷起來后就問我:

        “他的酥油呢?”

        我閉著眼睛佯裝沒有聽見。

        收尸人員極力尋找,找來找去不見,一把掀開我的被窩,發(fā)現(xiàn)了酥油,拿上就走了。我使勁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嘆了一口氣,懊惱到手的食品丟了,倒不如拿到手時就吃上一口。

        我想,吃不飽,索性就不要起來走動,睡在被子里不起來,體能肯定消耗的就少點,還能延長生命。不妨就此試試。于是,我為了養(yǎng)精蓄銳,就連續(xù)睡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吃飯時,頭昏眼花,東倒西歪,卻怎么也坐起不來了。我又急又怕,忽然意識到,人吃不飽飯,照這樣再睡下去,就可能睡軟,永遠就站不起來了。于是,我猛一使勁,光身溜到炕頭下面,身體靠在炕沿上,掙扎著穿上衣服,再沒敢多睡,吃完糊糊,背上爹媽寄來的食品包,就跑到外邊去了。以后,我每天堅持曬太陽,能走就盡量走一走。

        我發(fā)現(xiàn),高臺農(nóng)場的家屬院旁有一個垃圾堆,不少難友在垃圾堆上刨揀,想在其中弄點能吃的東西,他們簡直把垃圾堆刨揀得翻了個個兒,還是不停地一股勁地刨揀。不容多想,我也加入了進去。經(jīng)過一番仔細搜尋,我有幸揀到一條破皮帶、一根羊小腿骨。記起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時,紅軍戰(zhàn)士煮食皮帶的故事。我知道皮帶可以煮軟吃。于是我把爛皮帶洗凈切碎,放在搪瓷缸子內(nèi)在爐子上煮熟,煮了半個小時,放了些鹽,不等涼下來張口就吃。皮帶略帶腥味,因煮的不軟,有些頂牙。

        第二天,那個羊小腿骨,我把它烤焦啃的吃了,雖覺苦焦,但總感它不會鬧人,只要能填進肚子就都是美味佳肴。這樣胡亂揀拾點東西,就可節(jié)約大部分郵包食品。父母寄的這點食品,且不說是牙縫里省下來的,在當時情況下,各地規(guī)定:凡是食物均不可外出,要想寄走,必須托付熟人,還要把人家巴結(jié)好,否則,萬不可能。我深知父母為此作難到了極點,能少吃一口算一口。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個“二勞改”來到我面前,端詳了我半晌,忽然怯生生地開口問:

        “你是定西來的吧?”

        我點點頭。

        他說:“我認出你來了,你是中院的那個刑庭庭長。我是因為盜竊犯的事,二審時就是你過的堂。”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馬上站起來,厲聲問道:

        “你要干什么?”

        他后退了兩步,搓著手說:

        “別誤會,別誤會。我已經(jīng)留場就業(yè)了。不管怎么說,咱們也算老相識了,也夠得上是鄉(xiāng)黨,你落難了,我不記恨你。不過,你在這里有什么難處盡管言說?!?/p>

        原來如此。那些年,經(jīng)手判了那么多刑事案件,案犯早不記得了。想不到在這里遇上了一個。幸虧是一般刑事案犯,如果是個反革命案犯,在這里遇到了我這個后來的“反革命分子”,當又是一個什么狀況呢?想一想真叫人后怕。過了兩天,這位“二勞改”見我一個人在外面,就又湊上來悄悄說:

        “你想不想弄點吃的?”

        “都快餓死了,咋不想?”我看他沒有惡意,就隨口答道。

        “那好,你等著。”說完,他就匆匆走了。

        過了一會,他把我叫到一個無人處,又招了招手,就有兩個“二勞改”提著一個小袋子走了過來。他說:

        “這兩個兄弟種麥子時剩了一些拌過農(nóng)藥的種籽,好好洗一洗也能吃。你給上他們?nèi)锛Z票三塊錢,淘淘吃去吧!”

        我接過袋子打開一看,麥子紅紅的,一股嗆人的氣味,就和市場上出售的老鼠藥一個樣??次矣悬c猶豫,他說:

        “洗一洗,沒問題,我們早都吃過的,鬧不死人?!?/p>

        聽他這么一說,我再沒有多想,馬上掏出糧票和錢付給他們。臨走,他們再三叮嚀:

        “一定藏好,不敢讓干部發(fā)現(xiàn)了?!?/p>

        我找了個地方,用水把農(nóng)藥染紅的種籽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直到洗得水變清變白了,才開始把它煮著吃。聞著噴香的麥子,我垂涎欲滴,吃第一口的時候,仍很擔心,生怕中毒,但總究抵不住麥香的誘惑,大著膽子咽了下去。幸好平安無事。這三斤麥種,我悄悄煮著吃了半個月。

        我佩服這些做過賊的人腦子就是活絡(luò)。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人性善良的光芒,此時此刻,我忽然覺得這個萎瑣的“二勞改”形象陡然高大了起來,最起碼比現(xiàn)在的場方的管理者們要偉岸許多。

        有一位大概是張掖還是民勤籍難友的弟弟來探望其兄,帶來不少炒面和吃食,在我們中間用炒面換衣服。我聞訊趕到他住的房間。只見一個頭裹白羊肚手巾的小伙子面前放著一小袋子炒面,手里拿著一個比半個雞蛋還小的湯匙量著面,身邊的包袱上已經(jīng)摞了很高一截子各式各樣的衣物。

        我返身取來一件掛綢里八九成新的二毛羊皮大衣,這是1952年我托人在寧夏中衛(wèi)買的,來到夾邊溝后一直舍不得穿,現(xiàn)在只有拿它去換炒面了。我掀開大衣的里布,露出那白絨絨的皮毛對小伙子說:

        “這件東西怎么樣?換不換?”

        小伙子眼睛一亮,用手攥了攥皮毛,點點頭說:

        “東西不錯?!?/p>

        “能換多少?”

        他撓了撓頭皮說:“頂多5勺子!”

        我說:“咳,當年我買它時,花了100多塊錢呢,咋還不換10勺子?”

        小伙子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現(xiàn)在到了啥時候了,你是要活命么,還是要一件衣服呢?他們那些棉的我只給他3勺子,你這件是個皮子的,我才多給你兩勺子呢?!?/p>

        我說:“好我的兄弟哩,你就多給幾勺子吧,我只有這件衣服能換了?!?/p>

        小伙子說:“那就給你6勺子吧?!?/p>

        “咋也不給8勺子?”

        “不行,不行,不加了?!?/p>

        “再加一勺子?!?/p>

        “不能再加了?!?/p>

        我倆討價還價,半天爭執(zhí)不下。最后,還是一位難友說合,以7小勺子成交。小伙子還非??量痰匾辉偕昝?,炒面不超過勺沿,必須與勺沿刮平。沒辦法,我只得同意。我深知,錢財均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活命要緊,一旦失去生命,這些東西盡皆烏有。

        回到我住的房里,我一頓把換來的7勺子炒面拌成糊糊喝了下去。

        有一天,一位死去的難友的新棉皮鞋放在炕與炕之間的走道里,使人走動不便,絆里絆拉的妨礙通行。收集遺物的人,只檢查了炕上的東西,忽略了炕下邊的遺物。我看這雙皮棉鞋還新,忽然心眼活了起來,我的皮衣可以換吃的,這雙皮鞋也能換吃的??锤刹孔哌h了,我把皮鞋塞進挎包,溜出場去,來到附近的村子,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經(jīng)過討價還價,換了兩個草籽蒸成的面團子?;貋砗?,舍不得一下吃掉,只把一個泡在開水中煮成糊糊喝了。剛喝下去后感到精神還好,但不一刻,肚子上下翻滾,咕嚕作響。剎時上吐下瀉。很快,我昏迷了過去。難友們忙叫醫(yī)生急救,打強心針,灌面糊糊。我被救醒了,躺在坑上,凝視窗上的太陽光亮,覺得一會比一會兒暗,一會兒沒光了,完全黑了,身子骨一個勁往下沉,我覺得這大概是快死啦,是一種死亡的預(yù)兆。我想,我絕對不能死呀!父母得我養(yǎng)老送終,4個兒子尚待我撫育成人,我丟不下他們呀!于是我就把身子強行地一抬一抬,一掀一掀的,嘴里不停地喊:“活!活!活!”一會兒窗前有了亮光,但時間不長,剎時又變得暗黑了起來,我又重復(fù)地在抬起和掀動身子,嘴中喊個不停。話雖無聲,身雖無力,但心里清楚。我這樣經(jīng)過幾次垂死掙扎,窗前徹底亮了起來。我總算是活了過來。下午,喝了一勺子糊糊,晚上睡了一覺,第二天精神緩過來了,我又跑了出去。這是一次死亡的前奏,如果自己松口氣,失去求生的欲望,不作“垂死的掙扎”,說不行就不行了,那就很快咽了氣?!鞍^心死?!蔽艺乔笊牟凰?,具有強烈的求生欲望,才戰(zhàn)勝了死神。

        次日,我立即將剩下的那一個草籽面團子埋掉,免得別人食后中毒!

        每逢天氣變化,節(jié)令交替,死人特別多。是難友們因為過度虛弱,經(jīng)不起氣候的變化,所以,每當這時,各房情況告急,勞教人員組成的醫(yī)務(wù)人員忙亂異常。尤其是天將黎明前的一二小時,氣溫突降,因為過度虛弱,難友們大都體溫下降至35℃以下,不是36℃了,這時人就死開了。

        場方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于是突發(fā)奇想,決定每天凌晨4點開飯,用豆面熬成稀湯,讓每人熱熱地喝一小勺(相當中等缸子半缸子),以提高大家體溫,減少死亡。

        但是,這頓飯不是特加的。而是將八點鐘的早飯前移了4小時,這頓湯喝下去后,需要熬到中午12點才開飯,前后相距8個小時,餓得人爬在炕上直吐酸水。

        中國古代有一則寓言說,有個人養(yǎng)了一群猴子,每天早上喂每個猴子4個栗子,晚上喂食3個栗子,猴子們吃不飽,提出意見,養(yǎng)猴人說,那好,我給你們增加口糧,每個猴子早上給3個栗子,晚上給4個栗子。猴子們皆大歡喜。養(yǎng)猴人用朝三暮四的小花招糊弄了那群可憐的小生靈。如今,冷酷無情而又睿智精明的閻王爺卻不買場領(lǐng)導(dǎo)們的賬,每天照常派遣牛頭馬面來勾命。

        人照死不誤,非但不能遏制,反而越死越多。大家一致要求把4點鐘的早飯恢復(fù)到8點。于是,不久我們就不再在4點多鐘喝湯了。盡管辦法想絕,但沒有吃的,難友們不斷地在“脫胎換骨”,成批成批地死去。

        有些人在這種形勢下氣得胡說開了,他們說:“我聽過馬爾薩斯人口論,現(xiàn)在又是實實在在地見到了用餓死來減輕人口壓力的社會主義人口論,這是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一大發(fā)明,這就是社會主義的人口論,是用饑餓死亡來減少人口的好辦法?!边@些奇談怪論,道出了全體勞教右派的心聲,雖幾經(jīng)追查,但在饑餓死亡線上的難友們,包括那些曾經(jīng)為討好管教干部不惜出賣同類的人,一個個都守口如瓶,保持了沉默。

        天上的陽光總是被沙塵蒙著,露出黯淡的土黃色,刺骨的朔風,侵擾人體。難友們都靜靜地在炕上等死。只有少數(shù)人靠住墻壁蹣跚地擺來擺去,等待一日三餐的稀糊糊。有兩個難友拉了一件死者的破被子釘在一個空房子后墻上,在中間撐了一個棒子頂住,用火點燃,在烤火取暖。他們是心想早晚總是個死,不定在何時,以此窮開心、苦取樂。

        我每天掙扎著下炕活動,背上食品包,一瘸一拐地在垃圾堆里搜尋著,心里一片渺茫,不知何時自己這條命葬入黃沙,與難友們同穴共眠,想及于此,我傷心極了,可憐父母一片救兒心,將如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淚眼望著東方,迷茫惆悵,不知所措。

        看到這種遭遇,也許有人會問,這些右派真傻,竟然在此等死,你不會逃離這個鬼地方去別處謀求生路嗎?

        起初,在夾邊溝時,倒是有些青年學(xué)生逃跑了,但多被抓回,關(guān)幾天禁閉放出后仍去勞動。在這里勞教的人,大多數(shù)是素有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愛面子,好虛榮,都有一個共同的奢想,以為在此經(jīng)過一段勞動,黨和國家對我們定會安排給一個報效祖國的機會,于是強忍痛苦祈盼這一天的到來,連逃跑的念頭都沒有動過。本想一頭半年即可解除勞教,到了后來,才想到當初宣布勞教時人家就沒有宣布勞教的時限,而今將近3年,還是遙遙無期,不能不叫人心生疑問:到底要勞教多長時間?如果沒有盡期,這和無期徒刑有何區(qū)別???于是,開始悲觀失望。再后來,繁重的勞動、饑餓和死亡的威脅以及非人的待遇,讓人徹底絕望。這時,怎能不想逃離苦難,到他處求生呢?但是,覺悟得太晚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遲了,由于身體被折磨到不能自支,有些人逃到中途因身體虛弱死在半路,有些人在半路被狼吃掉。極少有逃脫成功的人。我們心里明白,與其說死在半路,倒不如就此不動了,或許有一線希望,因而只能聽天由命,束手待斃。

        求生故事

        為了求生,平時最講究臉面的這群知識分子,這時也可以說其斯文蕩然無存了。這里每天都在演繹著各種聞所未聞的故事,或明或暗地產(chǎn)生著許許多多人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求生舉措。

        在饑餓死亡面前,定西縣人民銀行送來勞教的右派康永林扮演的“大俠”角色,一直到今天想來,都令人唏噓不止。

        康永林是新天墩分場的勞教人員,因家庭困難給他毫無補給,他見到別人在餓時食用家中寄來的食品,非常眼饞,低頭看看自己因饑餓日趨衰弱下來的身軀,不禁掉下眼淚。他想,傷心和掉淚,有何用呢?自己總得生存,要活下去就得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但在這荒無人煙的沙灘里,哪兒能覓到食品?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唯一的辦法只有“偷”了。康永林家庭成份是地主,從小錦衣玉食,對于偷,他感到恥辱,這實在是有損自己的人格,良心上過不去,轉(zhuǎn)而又想到連人都活不成了,還講什么人格啊!淪落到這種地步,人格早已蕩然無存了,偷吧,只要是能保住自己的生命就行,于是他下定決心去偷了。偷的對象,如何選擇呢?他想偷難友中家里寄來的郵包,但又想到同是落難人,他們凄凄惶惶眼巴巴盼來家人從遠方寄來的一點救命糧,卻被自己偷去,那無異于圖財害命啊。這是絕對不能干的。那該怎么辦呢?他把目光盯到死者的遺物和場內(nèi)的財產(chǎn)上去了。他認為只要是能吃的,或者能賣掉換取食品的東西,能偷則偷,偷之何妨!

        一天夜里,康永林溜到場部值班室前,從窗口中間的那唯一的一小塊玻璃上向里望去,只見值班干部在清點了死者的遺物后,把死者的一只“歐米嘎”手表放在桌子上,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他慢慢用舌頭舔濕沒有玻璃的窗格子上的窗紙,輕輕地伸進手臂,順手抓走手表逃走了。他慶幸出手順利,第二天便溜出場外換成食品,節(jié)省著慢慢吃了五六天。后來,他又偷了死者的“大羅馬、”“英納哥、”“梅花”等名牌手表共五六只,都換成吃的吃了。

        偷東西還要進行交換,太費事,還容易敗露,不如直接搞吃的來得便利??涤懒侄⑸狭藞鰞?nèi)的羊群。深夜,他乘羊圈無人看守之機,帶上繩子溜入羊圈,把繩子挽上了豬蹄結(jié)(通常殺豬時捆豬蹄用的活口結(jié)),套在左手腕上,騎在羊身上,雙手捏住羊嘴,再用右手從左手腕上的豬蹄結(jié)抹到羊的下巴上綁死,羊便叫喚不得,再把羊脖子卡住,直到羊窒息而死,然后把羊拉出剝皮割肉,切上一塊找個無人的角落煮熟了自己食用,其余用羊皮一包,使個記號埋在沙灘中,以備慢慢取而食之,或拿到車站上賣掉,或換些別的食品。就這樣,他連續(xù)偷羊23只。得益于偷盜,他身體漸漸由弱變壯,精力充沛。康永林偷羊連連得手,做得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但不料卻在干一次“小活”時失了手。

        1959年秋天,康永林調(diào)往明水去開荒。一天夜里,他偷偷溜進灶房去偷喝糊糊,不慎將灶臺上面放瓢的磚頭推入鍋底,鍋被磚頭砸破,把一鍋糊糊漏掉,被灶房值班員逮了個正著。當晚,送交胡隊長處理。胡隊長讓人把他吊起來打得死去活來,整整吊了一夜。次日,把他送交嚴管隊嚴管。

        嚴管隊是農(nóng)場設(shè)立的嚴厲制裁犯了場規(guī)的勞教人員的專門機構(gòu),由專人管理,犯場規(guī)被送進地窖里,大小便同在地窖內(nèi),親人遠來探視也要受限制,同刑事罪犯沒有兩樣。

        康永林在嚴管隊關(guān)了一個時期,被放了出來。

        一天晚上,開荒隊演電影??涤懒忠姾犻L和老婆孩子看電影去了。他悄悄進入胡隊長住的院內(nèi)。只見房門口放著一桶柴油,房內(nèi)的桌面上放著胡隊長平時戴的石頭眼鏡。他順手用磚頭砸碎眼鏡,拉開抽屜,有50元錢,隨手裝入衣袋,接著他拿起床上的一件衣服,在門口的柴油桶內(nèi)蘸了蘸,放在床上點了一把火。然后提上半袋子面粉,將院門在外邊一關(guān),揚長而去。

        胡隊長全家看電影回來,看到房內(nèi)濃煙滾滾,待叫來人滅了火,房內(nèi)的物品已燒毀了大半。

        胡隊長平時對勞教人員態(tài)度惡劣,動則打罵,這次遭到報復(fù)后,也懷疑是康永林所為,但因沒有證據(jù),追查了一陣子,毫無結(jié)果,只得罷休。自發(fā)生失火事件后,胡隊長對勞教人員再不像以前那樣霸道,行為有所收斂。

        這段故事,是我們被從夾邊溝釋放回到定西,因生計所迫同去四川綿陽,各帶八條“大眾”紙煙,鋌而走險,“長途販運”、“投機倒把”時夜間在火車上康永林含著眼淚給我說的。他說:“那時把人逼得不當賊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又說,“我這輩子就當過這一段的賊,我是在這種生死關(guān)頭背了賊名的。古人說‘餓死不當賊’!我實在沒辦法了呀!好在沒把命丟在沙灘上?!蹦翘焱砩?,列車在寒風中向前奔馳,忙活了一天的旅客都已呼呼入睡,只有這一對落難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低聲細語,回想著往日的災(zāi)難。雙方的心緒都在翻滾起伏,沉浸在苦難的記憶里。我聽完他的陳述,不由地對面前的他,肅然起敬。我欽佩他臨危不亂,在危難中做出保全生命的抉擇,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能有果敢的行動,更欽佩他對難友們的憐憫同情,情急之中對難友沒有出手。顯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俠義心腸。

        康永林還給我講述了一個他后來在夾邊溝農(nóng)場解散后,在回定西的路上他伙同幾個同類偷饅頭的故事。

        農(nóng)場解散時,康永林因為沒有家屬來接,是最后一批離場的人,由管教干部押送著同路南行的七八個右派坐火車回家。中途在蘭州倒車時,他們被安置在一家招待所過夜。剛住下,還不到開飯時間,幾個人饑餓難忍,直奔灶房而去??匆姶妒聠T正在蒸饅頭,一個個口水流滿了前胸。眼見得大蒸籠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康永林回到房間取來一個面袋子,如此這般地對那幾個正張著大口貪婪地吞咽著饅頭香氣的同類交代了一番。就在炊事員揭開蒸籠的一剎那間,一個同類沖上去抓住一個饅頭就往嘴里塞,幾個炊事員見狀,馬上圍過來揪住他就朝門外推,推搡間,這個同類突然大叫一聲,躺倒在地,雙眼緊閉,口吐白沫??涤懒稚锨绑@慌地喊道:

        “哎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還不快叫醫(yī)生!”

        炊事員們和另外幾個同類急忙抬起倒在地下的人就往外走去??涤懒殖藱C張開面袋,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塞滿饅頭,轉(zhuǎn)身回到了房間。

        那個“昏迷”過去的同類估摸著康永林這邊已經(jīng)得手,半道上忽然長長吐了一口氣,“活轉(zhuǎn)”了過來,被炊事員訓(xùn)斥了幾句,吞掉一直緊抓在手里的那個饅頭回到房間。

        幾個人大吞了一頓后,一人又分了幾個饅頭。

        康永林對我說:“把人餓怕了,偷成習(xí)慣了,見了吃的就想干它一家伙?!?/p>

        比起康永林在農(nóng)場游俠一樣地為茍活性命而偷羊來,我的另一位難友覓食的故事更要慘烈得多。

        一天,我與一個難友閑談,也給我說了這樣一件更使人傷心的事情。

        在夾邊溝,也就是我們出外去割蘆草的那時刻,基建隊某分隊一位難友,一天中午正在“二勞改”們的生活區(qū)的垃圾堆上解大手,忽見一條黑狗叼著一根骨頭,來到他的附近去啃。骨頭上還帶點未剔盡的肉。他眼睛一亮,心想把它奪下來回去煮一煮,豈非一頓美餐。他立即提起褲子向狗跑過去。狗見他過來,正想走開,大概又想到這些人都是些有氣沒力的人,沒什么可怕,便放心地臥下去繼續(xù)啃它。他過去后,猛伸手就抓住狗嘴中那塊骨頭,狗立即向他露出兇橫的眼光,伸出前爪,撕破了他的衣袖。狗叼住骨頭不松口,狗頭不停地用力擺來轉(zhuǎn)去,試圖擺脫他抓骨頭的手,但他死死抓住那塊骨頭就是不放手。狗發(fā)起狠來,舞動雙爪向他撲了上來,不僅撕破他的衣褲,而且胸前也撕了幾道口子,頓時鮮血淋淋。任狗怎么發(fā)狂,他不慌不忙,右手緊緊抓住骨頭,左手握拳狠打狗頭,狗見勢不妙,只得放下骨頭,向其臉上、腿上亂咬。他不管怎樣,只是抓住骨頭不放,狗拼命撕咬他拿骨頭的手,狂吠不止,他卻直喊“打狗!打狗……”一些難友聽到喊聲趕來時,他已精疲力竭,被狗咬住在地上拖了五六尺遠,但仍然是本能地緊握那塊骨頭不松手。難友們趕走了狗,把他扶起送回住房。

        他勝利了,經(jīng)過一場人狗大戰(zhàn),他總算是從狗嘴中奪回了骨頭。他高興地喊道:“我們能熱乎乎地喝頓肉骨腥湯了!”他費了這大力氣,花去這么大的代價,經(jīng)過一次殊死的拼搏,所獲得的“戰(zhàn)利品”到底是什么骨肉?是死了的難友的尸骨,還是什么?不得而知。不過不管它是什么,只要能解眼下的饑餓,就是滿意的。據(jù)說,這位難友還是一名轉(zhuǎn)業(yè)軍官,抗日時參加革命,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個團級干部,轉(zhuǎn)業(yè)后曾任某縣縣長,因秉性耿直,出語不慎,定為右派,送來勞教。

        像這樣的人民功臣,他不怕敵人的槍炮威脅,卻在饑餓面前被征服,為一根骨頭爭戰(zhàn)不已,或許在革命斗士的眼里要看作是“異類”的丑態(tài)畢露,而作為笑料了。其實“要想公道,打個顛倒”,把你放在這個境遇,你又會怎樣去想?去做?人們都能知道,狗是吃屎的,人是萬物之靈,以一個萬物之靈,為搶食一塊骨頭從吃屎的畜生嘴里搶奪,這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活人在被饑餓逼迫下,與死神爭斗的舉動,這是被死神主宰下的環(huán)境中的求生斗爭,有人說這不衛(wèi)生,但人在生與死面前還講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

        人狗大戰(zhàn),爭骨頭,這件事給人很多聯(lián)想,應(yīng)該冷靜地想想,是誰把人逼到這個地步!唉!傷心??!悲慘啊!

        1960年春上的一天,場里從農(nóng)業(yè)隊抽了10個強勞力,由場里的“二勞改”領(lǐng)上去酒泉買洋芋種子,報酬是每人獎勵二斤洋芋。在買好將回場時,他們10個人和“二勞改”商定,大家再吃它一麻袋,一麻袋大約100多斤,他們沒等洋芋煮軟就急著要吃,每人吃了個半飽,等煮熟后,大家狼吞虎咽狠吃一頓,吃得都快到喉嚨口了。裝上車,洋芋在肚內(nèi)發(fā)脹開了。他們回來時坐在拉洋芋的汽車上肚子脹得下不了車?;貋砭屠M了醫(yī)療所,當下在醫(yī)療所就脹死了一個。一個青年人回到宿舍,上吐下瀉,組里派一個老者去伺候他,當他吐瀉時,老者便拿著臉盆去接,接下后便偷偷晾在房頂上曬干。然后每天用梯子上到房頂上揀那些沒有消化完的小顆粒吃,就這樣吃了七八天。我聽到這件事情后很吃驚,在羨慕那十幾個難友難得飽食一頓美餐外,卻痛心他們在長期的饑餓中不加節(jié)制以致樂極生悲丟了性命。更使人感到悲哀的是,在饑餓難忍中,竟然還有人把別人嘔吐和排泄的廢物每天去填補轆轆饑腸。

        獲救

        1960年12月,活著的人越來越少了,高臺農(nóng)場的房子日漸空曠。

        難友們悄悄傳說場里要放一批人。

        起初,我對這個消息沒有放在心上。心想,是到了放人的時候了,再不放就要死光了。但我并不樂觀,以前傳說要摘帽子,大家高興了一陣子,最后落了個狗咬豬尿泡——空喜歡,這次要放也會分期分批放,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放掉。尤其是我們這號被判管制3年的反革命加右派“雙料貨”,要放,起碼也得關(guān)滿3年,目前肯定不屬釋放之例。

        過了兩天,場里干部到我們的宿舍點名叫了幾個人,要他們收拾行裝到隊部集合,說是要放他們回家。連續(xù)兩天,都是這樣,共走了兩大卡車人。我為被釋放了的難友闖過了鬼門關(guān),逃離了這殘酷的死亡之海而慶幸。

        但是,到了第3天,忽然又不放了。我不明白其原因,總認為是人數(shù)放夠了。沒有人告訴原因,沒有人宣布政策,事情讓人感到莫名其妙。過了幾天又有零星放行的人。我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有誤,場里的政策肯定有了變化。但我沒有敢詢問管教干部,只是打起精神四處觀察。一個星期以后,我看到一種跡象,凡是有家屬來看望的,過兩天就放一車,連同家人一同拉走。讓人興奮的是,其中也有管制3年的反革命“雙料貨”。

        我像是瀕臨危亡的人忽然被注射了一劑強心針,馬上有了精神。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我看見場部的趙干事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我知道他是山西省臨汾人,是我的山西老鄉(xiāng),平時待人很和氣,我們還能說上話,我便大著膽子走過去小聲問道:

        “場里放人有啥規(guī)定?”

        趙干事看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說:

        “咱們這里人死得太多,中央發(fā)現(xiàn)了,批評甘肅省把好端端的個農(nóng)場弄成這樣子了,那么多人幾乎3000人,你們把人弄得只剩下這幾個人了,怎樣向中央交代?向人民交代?干脆把農(nóng)場解散了,讓其余人員各回各單位養(yǎng)病去!前幾天放的人因為路上沒人護理,身體衰弱,經(jīng)不起路途顛簸,半路里死了不少,以后凡有家屬來探望的都一律由其家人在路上照顧著回原單位。”

        我聽了以后,按捺不住心頭的高興,忙問:

        “那我怎么辦?”

        趙干事?lián)蠐项^皮說:

        “場里安排是一批一批地放,大概還沒有輪到你。不過,你可以做好準備。”

        原來如此!

        快3年了,3000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一批一批的人進了沙坑,盼得一個一個的人心灰意冷。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我向趙干事道聲謝,一個人走到一個沒人的墻角,掩面放聲大哭了一場。

        喜耶?悲耶?有誰能說得清!

        擦掉眼淚,我靜下心想,現(xiàn)在,不管場里放不放我,當務(wù)之急是立即向家里發(fā)電報讓他們接我回去,我匆匆來到場里的郵局,向父親和王靜各發(fā)出一份加急電報,電文為:

        場里開始放人,須有家人來接,接電速來,務(wù)必多帶食品,以備不測。

        我特別要他們多帶食品來,是為了防止一旦場方說我是被判3年管制的反革命,不讓回家的話,好留下我慢慢去吃,不致餓死。

        我想,父母和王靜接電一定會來的。不過,父母連準備帶趕路最快也要5天或一個星期。雖然王靜要順利獲得組織批準前來接我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他們只要能來,即使接不走我,起碼可以見上一面,以后餓死在這里,心靈也有所慰藉了。

        命運到了轉(zhuǎn)機的時刻,我把無限希望寄托在家人的接應(yīng)上,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內(nèi)心卻出乎尋常地平靜了下來。

        我把家人到來的日子確定為電報發(fā)出后的第十天,再餓再苦也要挺住,熬到那個時候,一切也就見分曉了。

        我靜靜地等待著第十天的到來。

        第一天過去了。

        第二天過去了。

        第三天,對,就是在第三天的時候,下午,我和衣躺在炕上,趙干事風風火火地來到我跟前,一把拉起我,喜氣洋洋地說:

        “快起來,快起來!你父親接你來了?!?/p>

        我一個激靈從炕上溜了下來,瞪大眼睛問道:

        “真的?真的?是真的嗎?”

        趙干事笑了:“真的來了,誰還能騙你?!?/p>

        “在哪里?”我急切地問。

        “場部有人從高臺車站回來的路上,碰到了老漢,他向人家打聽你,一問,知道是你父親。老漢背的行李很重,正在半路上走著,你快接去?!?/p>

        啊!父親來了!

        我日思夜想的父親來了!

        我恩重如山的父親來了!

        去年,接到我的求救信后的第七天,父母就給我寄來了食品,這次,我的電報剛剛發(fā)出去才3天呀?。程?,只有3天啊,父母要為我準備食物,要找地方政府開具“路條”,父親要步行30里山路到縣城去坐火車,中途還要至少倒車兩次,3000里路程,需要兩天兩夜的時間啊?。程欤骋?,他是一刻也沒有耽誤,一刻也沒有停頓??!

        我要去接他!

        我要馬上見到他!

        我沒有顧得上問趙干事現(xiàn)在父親走到哪里,該從那條路上去接,便急忙穿上母親給我裱縫的老羊皮大衣,背上食品包一搖一晃地跑出場門。

        出了場門,走過一個勞教人員分居點,已快日沉平地了。過去了一個又一個行人,卻不見父親的蹤影。環(huán)顧四周,前不接村,后無人家,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滿目枯草在寒風中簌簌發(fā)抖。我渾身是汗,粗氣直喘,怎么也挪不動腳步了。坐在路邊歇息了一會,心想,不敢往前走了,如再走,死在中途,也沒人知道,不如扭頭回場,也許父親已從另一條路到了農(nóng)場,正在焦慮地四處找我呢。

        我又挪動著回到了農(nóng)場。

        一進場門,遠遠看見有四五個老鄉(xiāng)帶著行李蹲坐在廣場旁邊,我一眼認出父親就在那里。我喊了一聲“爹!”禁不住眼淚流了下來。

        父親聽到我的叫聲,馬上站起來,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一邊喊著我的乳名:

        “潤兒!潤兒!”

        父親來到我面前,伸出他那有力的雙臂,一把將我摟在懷中。

        壓抑了多少年的哀傷,全在此刻涌上了心頭,我不禁大放悲聲。父子相會在鬼門關(guān)上,怎能不生出無限感慨!父親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到我的頭上。他像哄小孩似的拍著我的后背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我止住哭,問父親是怎樣到場的,父親說他帶了80多斤行李,走到半路實在走不動了,正好遇到場里送勞教人員回家的汽車回場,有一位干部見他行李重,便叫他坐上他的卡車才來的,否則找到明天也找不到這里??磥淼教幱泻萌税?!

        來不及多問父親別的事情,未待父親多說,我就打斷他的話:

        “爹,我餓,快給我點吃的?!?/p>

        父親馬上從行李中掏出兩片干饃片和一片紅薯干,我接過去就大嚼了起來。一邊嚼,一邊和父親向宿舍走去。

        放下行李,父親問我還吃不吃,我實在還想吃,但又不敢多吃。在這里,不少難友與家人見面后見帶來吃食不少,便盡情去吃,但因餓的時間久了,身體虛弱,以致虛不受補,最后吃得撐死了。在這里我已聽慣這種樂極生悲的故事。因此我很注意分寸。父親拿出一張母親烙的油餅叫我吃,我說稍等一會兒再吃。父親慈愛地說:

        “你媽在里邊放了很多花椒葉子,香得很,你吃上一個吧?!?/p>

        我接過來只吃了一口,突然,同房一位難友猛向我撲來,一把搶走了油餅,立即在餅子上又抹鼻涕又吐痰,然后向嘴里塞,幾口便吞咽進去半個餅子。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另外一個難友向他吼道:

        “你怎么敢搶楊伯的餅子!”

        一邊罵,一邊上去揪住他就打。同室的難友一齊喊道:

        “吐出來!”

        “吐出來!”

        又一個難友上去按住他,在他的后背上猛捶了起來。

        他馬上把口中的餅子吐了出來,另一個難友見狀趕忙伸出雙手把他吐出來的殘渣接住后塞入口中。

        這一場混戰(zhàn)持續(xù)了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我看在眼里,心中有說不盡的傷痛。唉,人在餓極時什么廉恥、道德、人性啦都不顧了,為了生存而本能地生發(fā)了野性。是誰,把人逼到如此地步!

        父親目睹此情此景,老淚縱橫。他一言不發(fā),含淚從口袋里掏出饃干,默默地向同室的8個人每人發(fā)了一片。接過父親送上的饃片,全室的人誰也不說話,室內(nèi)片刻死一般的寂靜,不一會,便響起一陣“喀嚓、喀嚓”的咀嚼饃干的聲音。

        這件事情不知是誰報告給了場里。晚上,趙干事來了,說是要追查是誰干的。父親說:

        “別問了,人都餓成這個樣子了,誰見了吃的不眼紅啊!”

        趙干事嘆了一口氣說:

        “那,這樣吧,你們父子倆搬出來住吧。”

        趙干事把我和父親領(lǐng)到一間小空房里,我把宿舍里打地鋪的麥草抱了過來,稍事打掃當晚就住了進去。為感謝趙干事的關(guān)照,趙干事臨走時,我送給他三片饃干(約半個饃),他用手絹包起來帶走了。

        一連3天,我在這間小房子里盡情地享用著父親帶來的饃干、薯片和菜干,頓頓飽餐,好像兒時過年一樣的滿足和喜悅。我盡情地享受著親情。我記得,父親平時老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使人望而生畏。而此時此刻,父親是何等的可親可敬,何等的慈愛和善。

        第三天,趙干事來到小房子里,對我說:

        “中央工作組的‘七號’首長要和你談話?!?/p>

        我很驚訝:“誰?”

        “中央‘七號’首長?!彼貜?fù)了一遍,接著說,“中央來調(diào)查農(nóng)場情況了,你有啥說啥,走吧!”

        來到場部,一位中等個子、大約有50上下年紀的干部,滿面慈祥,笑容可掬地握住我的手說:

        “坐下,請坐下。”

        我局促不安地坐了下來。他吩咐人給我倒了一杯茶,又讓了我一根煙,然后語氣溫和地說:

        “今天,我們正式向你宣告,你已解除勞教,回原單位養(yǎng)病?!?/p>

        我剛要站起來表示感謝,他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說:

        “你坐下。你是搞政法工作的,你知道我們黨是如何對待犯錯誤的同志的,這個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dǎo)對你們犯有嚴重錯誤,他們讓你們?nèi)藕齑┲濕帽承母苫?,讓你們餓著肚子去干活,他們克扣勞教人員的饃飯。這是極不人道的行為。你將離開這里,希望你能坦誠地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事說給我們?!睖I水從我的眼眶噴涌而出。

        快3年了,終于盼來了這一天,可惜來的太晚了,夾邊溝的農(nóng)場的人都快死光了,你們怎么才來呀!

        自反右至今,凡人與我說話不是橫眉冷對,便是頤指氣使,我從什么時候享受過如此禮遇?在這里,我們經(jīng)歷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難,真是煉獄一般的生活??!我多么想一吐為快,把我們內(nèi)心的傷痛向人傾訴啊!但是,我不能說,也不敢說。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是非不清的反右運動,哪里會有夾邊溝右派農(nóng)場?如果不是把我們這些懷著赤子之情向黨說實話、吐心聲的知識分子當做敵人對待,哪里會有人敢這般折磨摧殘我們?誠然,夾邊溝的管理者罪不可恕,那么誰又是始作俑者呢?這一切的一切誰又能說得清、道得明呢?即便解除了我們的勞教,放還一條生路,但我們還是右派分子,還是人民的敵人。農(nóng)場的做法再左傾、再過分,也是在專敵人的政。1957年口無遮攔的鳴放,遭“陽謀”算計的覆轍,難道還想重蹈?我沒有葬身沙海,已經(jīng)是得到了青天莫大的垂憐了。我能說什么呢?我又敢說什么呢?現(xiàn)在,最關(guān)緊要的是盡快地離開這個鬼門關(guān),離開這片死亡之海。

        在“七號首長”的一再催促下,我把他指出的農(nóng)場的問題和眾所周知的一些情況講了講,沒敢多說什么。談了約一小時,我借口肚子餓了要回去吃東西,不愿再說什么了。他說:

        “你再想想,想起來回到機關(guān)也可通信?!?/p>

        我像得到了大赦令,逃也般回到了小房子里。

        父親正焦急地等著我的消息,地上已經(jīng)磕了一大堆旱煙煙灰。

        我欣喜地告訴父親,我已經(jīng)被領(lǐng)導(dǎo)宣布解除了勞教,很快就能離開這里了。父親臉上馬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次日早上,我被宣布離場,回原單位養(yǎng)病。臨走前,場內(nèi)給我發(fā)了10元錢路費、7個拳頭大小的豆面窩窩。下午,我便和父親登上了去火車站的大卡車。到了高臺火車站,已是下午5點多了。南下的火車后半夜才能進站,在候車室里,我像兒時一樣依偎在父親的懷中睡著了。

        晚上11點鐘,開始售票了。我買了兩張去定西的車票后,又去外邊辦理行李托運手續(xù)。這時,由蘭州開往烏魯木齊的客車已經(jīng)進站了,在高臺下車的旅客們已經(jīng)開始檢票出站。

        我從候車室往外走時,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一位頭頂圍巾,肩上前后搭著兩個鼓鼓的提包的婦女,行色匆匆,顯得有幾份慌亂,不經(jīng)意間與我擦肩而過。我心頭一驚,覺得她很像我妻王靜。轉(zhuǎn)念一想,電報發(fā)出五、六天了,她還沒有來,在反右中因我受黨內(nèi)警告處分,上次偷偷來場探望,擔了不小的風險,這次請假還不知道要費多大的周折呢!我沒顧得再多看身旁這位婦女一眼,徑直去買行李票去了。

        當我回到候車室時,看到父親身旁坐著一個女人,正與父親談話。我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王靜。

        我怔怔地站在遠處,淚眼模糊地望著她。

        王靜,我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愛妻!

        王靜,我青梅竹馬、生死以共的親人!

        果然是她,是她趕來了!反右期間,多少恩愛夫妻迫于政治壓力,勞燕分飛,甚至同室操戈,反目為仇。而她自始至終沒有背棄我,堅信我沒有反黨,任憑怎么批斗,也堅持認為她的丈夫是清白的。為此,她付出的代價是極其沉重的,區(qū)委副書記的職務(wù)被撤,政治前途被無端斷送。

        “得志!得志!”她看見了我,欣喜地叫著我的名字,向我走來。她顯得極其平靜,拉著我的手走到父親跟前坐了下來。她告訴我,接到我的電報,她又驚又喜,立即向組織請假,5天以后才得以批準,趕忙打點行裝,高價向老鄉(xiāng)買了一些食品,就往這里趕。下車走進候車室后,便見到候車的人盡是些腫眼鼓堆、骨瘦如柴的人,想到一定是夾邊溝農(nóng)場的勞教者。她就著急地向人打聽:“你們是高臺農(nóng)場來的嗎?”他們說:“是的?!薄澳銈兝镞呌袀€楊得志嗎?”有的說認得此人,有的說不認識,有的說“大概沒與我們同來”,還有人說:“農(nóng)場就沒有個楊得志!”她驚慌地懷疑我可能死了,淚水奪眶而出。正在這時,忽然聽到父親的呼叫聲。在她與其他勞教難友說話時,是父親聽出了她的聲音,便急呼:“王靜!王靜!”她聽到呼聲后,立即奔到父親所在的角落,他見了父親,第一句話先問:“得志呢?”父親告訴她我在外邊辦行李手續(xù)去了。這時她那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還在高臺農(nóng)場時,我曾聽說從車站到高臺農(nóng)場的路上很不太平,常有強人出沒,專搶那些去看望受難的親人的可憐的家屬們的。我感嘆真是天公作美,使我們在車站不期而遇,使她免遭此劫。

        聽完她的敘述,來不及細敘別情,我立即又為她買了一張回定西的車票。

        零時許,南下的火車進站了。

        我們和父親登上列車,隨著列車的一聲長鳴,正式告別了這塊留給我無盡苦難的土地。

        我在車上有意選擇了一處靠近左邊車窗的座位,透過厚厚的玻璃,費勁地向夾邊溝方向望去。

        遠處近處都是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亮,什么也看不見。側(cè)耳聽去,只有呼嘯的風聲和列車隆隆行進的聲響。

        此刻,我的心漸漸地平服了。

        我實實在在感覺到,我正一步步地遠離了夾邊溝,遠離了高臺,遠離了鬼門關(guān)。

        然而,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迎接我的又會是什么樣的風雨雷電?什么樣的艱險苦難?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想,心中只有無盡的茫然,無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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