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北里小學還在我們機關(guān)大院的馬路對過,機關(guān)小廣場的南側(cè)是一幢淺棕色的樓房,它雖然只有四層,二十年前也算是這里惟一的一幢樓房。樓除了正門,另有兩個直通相對的側(cè)門,如果從側(cè)門進去,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便能看見我們學校教務處房頂上飄動的紅旗。
樓里有個看樓的老頭,姓余,孤身住在收發(fā)室隔壁的一間屋子里,據(jù)說他曾做過國民黨部隊里的文官,平時他走不多遠,除了去食堂吃飯,我很少見他離開這幢樓,或走到比食堂更遠的地方,他的腿不大好使,走起路來就像是有著許多經(jīng)歷的人。除了在樓里辦公或前來辦事的,余老頭不喜歡閑人從樓道里通過,平心而論,我從沒好好地走過那段狹長幽暗的走廊。每次進去,走不了幾步,便會奔跑起來,地板被踩得咚咚直響。有時他氣喘喘地從收發(fā)室里跑出來截住我們,這時,即便上課的鈴聲已經(jīng)遠遠地響起,他也不放我們過去。有時我們不得不向他求饒,完了再明知故犯。我喜歡掄著書包在樓道里瘋跑,或蹬上樓頂,讓視線越過那些立著煙囪的灰色屋頂停留在霧蒙蒙的遠方。
夏日的傍晚,我做完作業(yè)就會到樓的后面去。我和鄰居的孩子聚在一個被路燈和電線墜得微微傾斜的電線桿子下面,那里有一塊空地,旁邊是個小果園,在這里我們利用傍晚短暫的時光做游戲,或是嬉鬧奔跑,蟲蛾在燈光里飛動著,燈泡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我們用鐵絲編制的“馬刀”互相追殺,除非我們鬧過了頭,或者越過了樓旁一塊貼滿了開會、學習等各式通知的布告欄,余老頭就會從樓里跑出來驅(qū)趕我們。
除了捉迷藏,夏芳她們一般不和我們一塊兒玩。她們在附近跳橡皮筋、踢鍵子。有時我留意著那邊——看看夏芳,她穿著一條有肩帶的喇叭裙,當她變著花樣用腳輕快地撥動著一根細長的橡皮筋時,齊耳的短發(fā)和胸前的紅領(lǐng)巾也隨著裙子飄動起來……夏芳家在樓的南面,只有周末,她才會過來。有時我見她從樓的南角走過來,我就提議捉迷藏,有一回,我躲進樓里,在樓梯的后面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管道的入口,我鉆進管道里,順著粗大的暖汽管,一直爬到了果園的暖房附近,我躲在那里聽“敵方”在上面喊話——夏芳的聲音:“快出來吧……我們回家啦……”我在下面一動不動,心里很得意,也很清楚,只要一露頭,游戲也就結(jié)束了。
有一次,我從管道里出來時,蔡大勇等人都跑光了,意外的是夏芳還在,她沒有走,她站在一棵樹下,手里拿著我掛在樹杈上的帽子。
夏天是短暫的,到了冬天我們就很少玩捉迷藏了,夏芳也很少來,除了做作業(yè),也只能看看小人書。
要講的故事卻是從冬天開始的,讓我從一只小狗說起吧。
這是一只普通的狗,它除了鼻梁和腳是白的,一身的黃毛。我在雪地里發(fā)現(xiàn)它時,它全身在發(fā)抖,腿上還有傷。我知道家里是不讓養(yǎng)狗的。當然,這與居委會一則禁止養(yǎng)狗的通知有關(guān)。雖然我沒信心說服媽媽,但我還是把小狗抱回了家。我抱著小狗立在火爐的旁邊,企圖以哀求來打動媽媽的心。
媽媽搖搖頭,把失望的日光投在我和小狗的身上,“有誰還在養(yǎng)狗嗎?去看看樓前的布告吧……玩物喪志呀!”
“就呆兩天——行嗎?外面在下雪……”
“能違反規(guī)定嗎?哪里來的,把它送回哪里去?!?/p>
“——它會凍死的!媽媽,留一晚上……一晚上,行嗎?”我哭著說。
媽媽仍然固執(zhí)的樣子,但她走過來看了看小狗,伸手摸了摸它,小狗馬上舔了舔媽媽的手。媽媽放慢著語氣說:“不是我不同意,孩子,政府有規(guī)定,狗是不能養(yǎng)的?!?/p>
我擦擦眼淚抱著小狗離開了家。我站在門口抬頭望了望從靜靜黑暗的夜空深處飄來的雪花,想起了蔡大勇。我抱著小狗來到大勇家,希望他們能收留它。起先,他們?nèi)叶剂髀冻隽藢π」返呐d趣,蔡大勇和他妹妹還用饅頭來喂它?!罢婧猛妗聛?,讓它跑跑吧?!笨伤麄儾]有收留它的意思,他爸爸同樣講了些不能養(yǎng)狗的道理,甚至說養(yǎng)狗是一種公害,對社會沒好處。大人有大人的道理,可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我抱著小狗離開了蔡大勇家,又帶著一線希望去了小路家,結(jié)果,小路他爸和他媽在屋里嘀咕了老半天都沒叫我進去,也沒叫小路再出來,上那兒去呢?我抱著小狗來到了街燈下。路上看不見行人,凜冽的寒風帶著細碎的雪花在昏暗的燈光里飛動著,我試著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就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我無奈地又把它抱起來,就像抱起一個可憐的孩子。這時,遠處的樓里還亮著燈,我朝著那幢樓房走去。
透過水氣朦朦的玻璃,我見余老頭正在收發(fā)室里喝茶看報紙,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腳下是一盆洗腳水,樓道里靜靜的,沒有人。我輕輕推開門,一股熱氣迎面而來,我抱著小狗馬上躲在了樓梯的后面,然后輕輕掀開了一個地板的蓋了,鉆了下去……這是大樓的底層,沒有光亮,很低,管道發(fā)出了吱吱的泄氣聲,挪動時能感到地上盡是些鼓鼓囊囊的鵝卵石,不過,這里我并不陌生。我摸到了一處暖氣管,心里有點兒興奮,我試著跟小狗說,叫它不要亂跑,我去弄些吃的來,起先我沒把握小狗能聽懂我的話,我嘮叨了半天,顯然它是明白了,它在那里直到我離開時還在黑暗中望著我。
我從地板口出去時,余老頭的房間已經(jīng)黑了燈,樓道的門竟然也上了鎖。按說是出不去了,要出去也得等到天亮。幸虧我想到了捉迷藏時使用過的那條通道。這條通道并不長,我沿著一條暖汽管爬了沒多久,就向上推開了一個鐵蓋子,探出頭去,正是果園的暖房附近,雪已經(jīng)停了,四處白茫茫的,冬天的月亮蒼白而遙遠,果樹光禿禿的,不像曾經(jīng)結(jié)過水果的樣子。
我跑回家,揣了兩個窩頭和一瓶水,還帶了蠟燭和手電筒。在一個雜亂的抽屜里我又找到一卷紗布和一管四環(huán)素藥膏,該想的都想到了。當我躡于躡腳地剛要出門,不料,媽媽叫住了我,我轉(zhuǎn)頭見她正穿著睡衣,半開著里屋的房門:“還上那兒去?這么晚了?!彼惶吲d地問:“你身上哪來的土?頭上的蜘蛛網(wǎng)是怎么回事?另外你手里拿的、書包里裝的、還有衣袋里露出來的都是些什么?不好好學習,后悔吧你!”
這時爸爸也穿著短褲從屋里探出頭來,他皺著眉頭,半睜著眼睛問:“幾點了?”
那天晚上,我的計劃失敗了。第二天在學校,我一直惦記著那只小黃狗,整個數(shù)學課我都沒聽老師在講什么,我專注地望著黑板,想起那兩只黑暗里的眼睛,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呢?我在想,就叫它阿力吧……阿力……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學,蔡大勇截住了我,他笑嘻嘻地湊過他那張胖乎乎的臉追問我小狗的下落,他說:“我家不叫養(yǎng),我來養(yǎng)?!?/p>
“你養(yǎng)?”
“是!把狗給我吧,我絕對能養(yǎng)?!?/p>
“往哪兒養(yǎng)?”
“養(yǎng)菜窖里呀!”他鬼頭鬼腦地說,“菜窖里冬暖夏涼,而且我家的菜窖你又不是沒下去過?!?/p>
我看看他,遲疑了一下,其實,我真想跟蔡大勇說說這件事。我想告訴他小狗的真實情況??稍挼阶爝呌直晃胰袒厝チ?,而且我說的和我想的完全兩樣,我說:“小狗養(yǎng)菜窖里?你真想得出?!奔幢氵@樣,他還是跟著我,我只好又說:“哎!忘了那只狗吧?!辈檀笥嘛@得很失望,他呆站在籃球架下,我沒再理他。我跑了很遠,轉(zhuǎn)過頭見他還站在那里……
我回家吃了幾口飯就跑了,余老頭這時正夾著他的鋁飯盒提著一個暖水瓶去了大食堂,我乘機溜進了樓里。進了管道后,我還沒來得及撳亮手電,就碰到一個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它一聲不叫,舌頭熱情地舔來舔去的。我打開手電,見它比昨天精神了些。它用鼻子聞聞我的手,又抬頭看看我,我知道它的意思,我把手電筒固定在一塊水泥板上,開始給它喂東西,等它喝完水,我又給它檢查了腿上的傷口,那里破了一小塊皮,有點發(fā)炎。我給它上了藥,又用紗布和繃帶包扎了傷口。聽到上面有人走動時,我們就停下來。它很聰明,一聲不叫。其實我很擔心,狗能不叫嗎?事實上它是沒叫過,不知為什么,它只發(fā)出一種唧唧的聲音,估計只有我能聽見。我想以后它總該是會叫的,現(xiàn)在它更像是一只安靜的小貓。我用鵝卵石給它圈了一個窩,里面鋪了塊草墊子。我呆的地方與小狗間隔一米左右,是鄰近一個裹著白灰保溫棉的暖氣管轉(zhuǎn)彎的地方。管子釋放的熱量,使我的臉上熱乎乎的。我點亮一節(jié)蠟燭,燭光便顯現(xiàn)出了這里的空間:上面是堅硬的水泥板,縱橫交錯布滿著鐵銹的水管子從前面通過,還有些水泥墩子等分布在周圍。
我開始每天去管道下面,一放學我就急待著夜幕的降臨。小狗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有時給它喂完食,我們會玩一會兒,只要點起蠟燭它的興奮勁兒就來了,見了亮光它總顯得非常高興,有時它撒起歡兒來在管道下面亂跑,要不就躲在最后一根水泥柱子后面——不見了。阿力……我輕輕一聲呼喚,它又突然跑出來,跟我親熱一番,我拍拍它,它便乖乖地臥下來,靜靜的,用黑汪汪的眼睛直呆呆地望著我,那雙眼睛就好像能一覽我心中的秘密。
有時我見暖房的周圍沒有人,我還會悄悄地掀開那個蓋子,對著洞口叫一聲:“阿力……”不一會兒,它就搖著尾巴從洞口里出來了。我把從家里偷來的食物和省下的一些零食帶給它,它吃完東西有時鉆進洞里又轉(zhuǎn)出頭來望著我。我見它有些不情愿的樣子,就說“我會帶你出來的,好了,明天見……”我慢慢地蓋上了蓋子。
夜里,我在床上望著結(jié)滿了冰花的窗戶睡不著,這個秘密我還沒有告訴別人,蔡大勇一直都蒙在鼓里。告訴誰呢?夏芳?她或許能守口如瓶——不然……我想了一夜。天亮時我卻做了這樣的決定:這件事誰也不告訴。
春天的一個早晨(我至今難忘)在大家還沒起床時我起來了。我抱著小狗鉆出了管道,我們從果園的西面出了機關(guān)大院,那邊的圍墻下面有個排水口。我們鉆出排水口,周圍并沒有人,我牽著小狗興奮地在清涼的晨風中奔跑起來,好在天還不是很亮,一路上,除了遠處有幾個老人在散步,竟然沒見到什么人。就這樣,我們終于來到了郊外。當穿過了一片林子時,前面就出現(xiàn)了蘆葦,這里有被人遺忘的長年流動的泉水。其實才兩年的時間,兩年前學校在這里組織過一次夏令營。現(xiàn)在水還是那樣清涼,清澈的溪水里倒映著初升起的霞光。我靠在一棵白楊樹下,等太陽慢慢升起。阿力歡快地在草地上跑來跑去,一只紅頭小鳥在旁邊的枝頭上鳴叫著,它的羽毛在晨光里發(fā)亮,它為我們唱了一天的歌。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寫家庭作業(yè),外面狗叫了。我沖出門去,看見了幾個居委會的人,其中有小路的爸爸,他們手持棍棒正朝著果園的方向跑。我心里一慌,邊哭邊追。當我趕到時,見他們追的是一只小黑狗。那些人把它堵在果園進口的一個排水溝里……我停下來,聽到狗慘叫了兩聲,接著就靜了。有個人朝我這邊看了看,他們開始在那里抽煙……
那天晚上,我在管道下面呆了很長時間,阿力似乎因我的沉默也無心去玩老一套的游戲,它乖乖地臥在我的旁邊,燭光使它黑亮的眼睛淚水盈盈。夜里,我仿佛老聽到狗的叫聲,我甚至失眠。再說,有好一段時間都沒見到夏芳了,不知為什么,她沒再上我們這邊來。事實上,夏芳家已經(jīng)搬走了,我竟一無所知。等我跑去找她時,她家已經(jīng)搬進了一戶陌生人。聽說夏芳家是被“下放”了。什么叫“下放”?我還不很清楚。夏芳的離開雖然使我感到若有所失,但我總認為還會再見到她——此生此世??蓮哪且院蟆钡浇裉欤以贈]見過夏芳。后來,我雖然從不再提起她,但我絕沒有忘記她。我還能想起她跳橡皮筋時齊耳的短發(fā)和胸前的紅領(lǐng)巾隨著裙子飄動起來的樣子:記著月光里她站在榿樹下,手里拿著我那頂帽子時的情景……如果我想,便能想起過去的一切,想起那些曾經(jīng)組成了我生活的最具體的繁枝細節(jié)。我想,無論夏芳走到哪里,她一定也記得我們吧,就像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童年、忘記那些夏日的黃昏一樣。
也就是從那時起,似乎平靜的生活開始變得動蕩不安了。
起初,學校里出現(xiàn)了一些標語,高年級的學生在教務處的走廊里貼大字報。課堂上老師也開始帶著激揚的腔調(diào)。有一天,語文課老師表情嚴肅、語調(diào)沉重地告訴我們:“同學們,這是我最后一天給你們上課了。為了搞好‘無產(chǎn)階級文化革命’,從今天開始學校全面停課了?!闭f完之后,老師摘下眼鏡揉揉疲累的雙眼,以沉思的目光看著窗外靜立在陽光下的籃球架。她接著說:“你們的年齡還小,生活的路還很長,學習仍然是必要的……”她捏動著一節(jié)粉筆,合眼醞釀了半天,在黑板上給我們布置了最后的一次家庭作業(yè):“我的革命理想。”
不久,那座大樓里也出現(xiàn)了大字報。每天看大字報的人從早到晚絡繹不絕,有些人邊看還邊在本子上記著對自己有用的句子。還有些人,他們在看大字報時,緊皺著眉頭,表情中流露著神圣的使命感,如果留意觀查,他們始終緊握著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的聲音,使一些怯懦的人不得不往后面站。而更多的人正微微地晃動著腦袋——以一目數(shù)行的速度在閱讀,可往往沒等你看完,那些漿糊還沒干透的大字報就會被新的覆蓋了。有時,我混在人群里,穿梭在大人的褲腿與褲腿之間,我除了想找機會進入管道,更多的時間是在側(cè)耳細聽地板下面有沒有狗的動靜。總之,再想從樓梯的后面進入管道已經(jī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我一天到晚在暖房的附近轉(zhuǎn)悠,除了黃昏,白天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
一天早晨,那座樓的周圍聚集了許多學生和工人,他們說是來和市政府奪權(quán)的。這些人把一個小廣場擠的滿滿的,就連廣場旁邊兩個菱形的花圃里站的都是人,還有兩個學生甚至爬到了一棵小樹上,手舞足蹈地在那里夸夸其談。
結(jié)果,沒幾天這里就發(fā)生了武斗。其中分為兩派,一派占居了大樓,另一派開始圍攻。樓的周圍布滿了石頭和瓦礫。這座辦公樓變成了雙方爭奪的“革命陣地”。起初媽媽整天不叫我出門,她擔心我會在樓的附近看熱鬧,被亂石傷著。有時那里的石頭就像流星一樣從空中飛過,除了玻璃被頻頻擊碎的聲音,最密集的時候甚至能聽到兩塊石頭在空中巧遇時所發(fā)出的撞擊聲。即便這樣,我每天總能找出一個出去的理由。媽媽似乎也知道我在忙些什么,因為,她早都發(fā)現(xiàn)我身上沾著狗毛:吃飯時我裝作狼吞虎咽,而趁人不備便把玉米餅塞進衣兜里,以致每次洗衣服媽媽總能從我的衣兜里抖出大量殘留的飯渣。有時我雖然自己都覺得出去的理由難以成立,奇怪的是,這一切媽媽都不再問起。不知何時她對我的限制也逐漸地留出了一些寬容,也許她認為我去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那里與世隔絕。這樣,我呆在管道里的時間就越來越長了。小狗成了我惟一的朋友。在這一絲光亮都見不到的地方,我常常抱著小狗仰著脖子諦聽著上面的動靜。我發(fā)現(xiàn)管道里有時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樓頂上高音喇叭的聲音、開批斗大會的聲音、以及革命歌曲,常常透過地層回蕩在管道里。除了這種千百人聚集的聲音,偶然還能聽到一些細微如絲的呼喊聲,以及絡繹不絕的人群和數(shù)千雙鞋底摩擦著路面的聲音。
一天黃昏,從水泥板上緩緩傳來了京劇樣板戲“紅燈記”的選段。不一會兒,我聽到一個不同、但卻是很熟悉的聲音,雖然那聲音已經(jīng)變的扭曲而沙啞,我還是聽出了那是余老頭的聲音。聽著是在收發(fā)室斜對面的一個房間里,有人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會兒那聲音又像是換了一個頻道,變得很小,甚至是慢條斯理:“說吧!只要你交待了……”
幾天后,聽說余老頭死了,有人說是上吊死的。有關(guān)他的死也有其它幾種說法,總之是死了。從此我再沒見過這個姓余的老頭。
由于我很少回家了,這使我在鄰里中被視為一個不著家的野孩子。我與伙伴們也逐漸疏遠了,別說一起玩游戲,有時,我盡我所能地在利用房屋、樹木、以及黃昏暗淡的光線來避開他們。即便這樣,蔡大勇常常帶著異樣的眼光遠遠地望著我。所以,我只能多走一些路——在住宅區(qū)里彎來繞去,以此來避開人們的目光??傊?,避免直截了當?shù)厝ソ咏谴贝髽?。我想:如果大家或者老天爺能知道我所有的努力不過是想和一只小狗呆在一起,大家或許也就不會對我這樣冷冰冰的了。
管道里雖然沒有光線,空氣也不流通,呆久了也就習慣了。如果上面沒有聲音,這兒才真叫安靜呢。當然,這不是說我樂意呆在這種地方——安靜成這個樣子又有什么意思呢?誰不想曬曬太陽、聽聽微風晃動樹葉的聲音?在這里我除了能豎起耳朵,連同阿力的一對耳朵,并用這兩雙耳朵共同諦聽那些奇怪的動靜,還能干什么呢?
有人說我變了,變的過早地與我的年齡不大相符了。其實我能變到哪里去呢?再變也不過是一個差兩個月才滿十三歲的孩子。另外,說我玩物喪志,也不能叫人心服口服。難道有誰不想讀書嗎?我一直還在等著學校的開學通知呢。所以,我仍然沒有改變背著書包到處走動的習慣,即便是在管道里,一個軍綠色的書包也總在我的旁邊,我用幾塊光滑的鵝卵石護著它,由于小狗會在那里走動,我還會撳亮手電時常查看書包的位置;那里面除了書本和文具,還放著早就完成了的學校停課那天老師最后一堂課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有時我把頭枕在書包上,就能在黑暗里回憶起充滿陽光的教室和朗朗的讀書聲。
不久后的一天,我回到家里,感到媽媽很憂傷,爸爸悶悶不樂地站在一邊,面對著書架上的一架子書在抽煙。而通常,這正是該吃晚飯的時間。我預感到是該發(fā)生點什么事兒了,因為幾天前有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來了,其實,他不過是我們后院一個鄰居的三個兒子中最沒出息的一個。不知什么時候起這個偷雞摸狗的家伙有了這么大的權(quán)利。以前他見了我爸爸都叫叔叔,可那天他來了,他竟然說:“喂!跟我走一趟……”于是,我爸爸只好跟著他走了。他把我爸爸帶到樓里去問話,據(jù)說在收發(fā)室旁邊的那個房間里他們讓他對個人遙遠的歷史進行回憶。我爸爸從大樓里出來時顯得十分沮喪。接下來,每當夜深人靜時他都在寫他二十多年前的事,寫好一頁我媽就幫著檢查一頁。有時他們不寫了,便開始小聲分析著當時的革命形勢。
“出什么事兒了?”我問。
“要搬家了,”媽媽陰沉著臉說,“已經(jīng)給了通知?!?/p>
我們也要搬?那小狗呢?我想,那就帶上小狗一起走吧。也許有一個地方,那里是可以養(yǎng)狗的。如果這樣,我真想離開這個地方。
這樣過了沒多久,一天,我從管道里出來時,外面正下著蒙蒙細雨,我瞇著眼睛還沒到家,就看見一輛“解放”牌卡車停在我家門口。幾個“紅衛(wèi)兵”正在把我們吃飯用的八仙桌和幾塊床板抬出來,一件件地在往車上裝,許多鄰居在圍觀。
“我這就去——把阿力帶來……”我?guī)缀跏窃诤埃瑓s沒人注意到我,我相信也沒人聽到我說了什么,我的聲音因哽咽而顯得有些嘶啞。這時,我轉(zhuǎn)身還沒來得及跑,媽媽已經(jīng)拽住了我……我抬起頭來,以企求的目光望著她,又看看周圍的人。所有的人都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帶上小狗吧……”我流出了眼淚,哀求地說。然而,我?guī)缀鯖]能發(fā)出聲音。
“別想了,孩子。沒有地方是讓養(yǎng)狗的……”媽媽帶著凝重的口氣,“我們得離開了?!?/p>
一切都這樣突然和措手不及。我被他們弄在了車頂上,安置在一堆雜亂的家具里。我看著那幢大樓,撲撲地流著淚水,后悔沒有把小狗的事告訴蔡大勇,或者是除他外任何一個人。
這時,我看見蔡大勇了,他站在小路的后面——是他?,F(xiàn)在就讓我告訴他這個秘密吧:“蔡大勇!……”我喊出聲了。
我見他面無表情,但他一定是聽到了,他的手舉起來,又放下去了……他站在那些孩子當中,那些孩子都是和我玩過捉迷藏的,此刻他們都像陌生人似的站在那里遠遠地望著我。一個戴紅袖章的頭頭揮了揮手,汽車就開動了。
我看著他們,看著那幢樓房在我的視線中遠去……
當汽車遠遠地開出機關(guān)大院的時候,我才由無聲的哭泣變?yōu)榱送纯嗟睾艉埃骸鞍⒘Α蔽移疵厣熘p臂,盡我嘶啞的聲音向著那個在蒙蒙細雨中逐漸遠去的樓房:
“阿力……”
我們搬走了,這也是一次永久的搬離。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家被送到了一個邊遠的農(nóng)場,那里沒有正規(guī)學校。再說,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學校也都停課了。后來我在一個只教政治和農(nóng)業(yè)栽培的學校里又讀過兩午,就被分配到農(nóng)場參加勞動了。至于童年的這段往事,我也很少向人提起。我害怕去想——去想那遺留在管道里的書包和小狗、以及那只小狗之后的命運。
在漫長的人生歲月里,我偶然還會夢見一只小黃狗,我夢見它沒有死——黑暗里,它奄奄一息。
斯蓋爾的老屋
第一次走進這幢房子時,里面已經(jīng)空了,除了起居室里留下一把藤椅和幾條舊窗簾,每個房間都搬的干干凈凈。這是一幢殖民式的老屋,有上下兩層。據(jù)經(jīng)紀人介紹,這房主剛剛過世,房產(chǎn)是由他的兄弟來繼承。另外——也是偶合,這房主和我是重名。也就是說,我叫斯蓋爾,這房主也叫斯蓋爾。經(jīng)紀人打趣地說,她還是頭一次把一個叫斯蓋爾的房子賣給了另一個叫斯蓋爾的買主。
不管怎么說,我們關(guān)心的還是房子的價格、地稅什么的。那天,我們看完了每個房間,又來到樓下的起居室。T娜坐在那把藤椅里,順便又問了幾個實際的問題:“附近有購物中心嗎?”
“當然,”經(jīng)紀人說,“超級市場距這兒兩英里,附近有兩家銀行……”
“——寄信呢?對不起,我是說郵局?!蔽依洳欢〉叵肫鹨恍┦聛?,像我這種好寫信的人,是免不了要往郵局跑的。
“郵局?開車兩分鐘……”
我走近窗前,后院不遠是一個池塘,它的對岸是些未經(jīng)開發(fā)的次生林。這時,有幾只鴻雁在遠處的池塘里戲水,不時發(fā)出嘈雜的叫聲。
房子成交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賣方。
上午九點鐘,在W鎮(zhèn)上一間鋪著灰地毯的律師樓里來了一些人:買賣雙方、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和一位體型微胖、臉上刮得溜光的律師。律師坐在一張寫字臺前翻閱著文件;賣方坐在寫字臺對面的沙發(fā)里,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他的眉骨微微凸起,他手里攥著一串鑰匙,無精打采的目光正落在墻上一張印有牧場風光的掛歷上……
經(jīng)紀人拿了文件在我旁邊坐下來,她的手指急匆匆地在一張文件上移動著,當我小心翼翼地在她抹成橄欖色的指甲停留的地方簽上了我的名字時,這筆交易就算完成了。之后,經(jīng)紀人又和我閑聊了幾句。顯然,她是在強調(diào)著斯蓋爾在醫(yī)院里過世的說法。不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交頭接耳地叫著我的名字,說的卻是另一個人:什么斯蓋爾沒有死在家里啦;斯蓋爾在救護車上還說了一句話呢……即便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也感到別扭。想想,只要房子好,我還需要知道什么呢?
當我拿著那串鑰匙正要離去時,那位老人從座位對面慢慢走來,他面無表情,像是有話要說:“祝你好運!”他向我伸出手說道。老人誠懇的語氣使這句慣用的禮貌語顯出些不同的份量。從他友善的目光里,我真感到了一種對于明天的美好憧憬。
早晨,我在依稀的鳥叫聲中醒來。周圍還堆放著沒開封的家具,裝滿家什的紙箱疊摞在通往餐廳的走道上,柔和的光線在陳舊的壁紙上緩緩移動……
我和T娜從一張臨時的折疊床上起來。打開一樓的前門,我們開始了散步。外面的光線不錯,吸引T娜的倒是房前的花圃:這里有郁金香、杜鵑、芍藥,另外也種了鳳仙花。房后有一片伸向池塘的綠地。我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順著微微傾斜的綠地往池塘走去?!澳憧矗鞘鞘裁?”T娜好奇地指著不遠處的幾棵雪松,她拎起被露水打濕的裙子,踮著腳往前走,有幾個引鳥窩,像獵人的小木屋懸掛在樹杈上。低處有幾個式樣各異的飼鳥器。右邊,往前不遠,是幾棵果樹,花剛謝,可見青嫩的幼果。
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池塘附近。這里有一條小木船,棄置在草叢里,油漆剝剝落落,船底布滿青苔。遠處——在霧氣朦朧的水面上,幾十只鴻雁正安然地浮動在對岸樹木大片的陰影里。那片林子正漸漸地在晨光中蘇醒。
種種跡象表明,這里要做的事情很多。原來的房主是個勤快人,花圃需要管理,草地需要修整,伺鳥器要按時去添食,果樹也要施肥剪枝。
吃完早餐,我們就把油漆和一大堆工具從車庫里搬了進來。要做的事很多:除了油漆,地毯上的狗毛也得處理。另外,壁爐里還殘留著冬天的木頭,還有地下室、車庫、閣樓……我們懷著極大的熱情開始整理這幢陳舊的老屋,因為沒有比擁有房子更能使我們對生活感到滿足。這樣,我們不僅一天天地熟悉了這幢房子,甚至也熟悉了它原來的主人——與我同名的J·斯蓋爾先生。
幾周之后,這幢老屋就有了很大的改觀。不過,收拾東西時,偶然還會從犄角旮旯里找出些原房主的東西來。而只要發(fā)現(xiàn)點什么,T娜便會叫著“斯蓋爾——斯蓋爾,”就像是發(fā)現(xiàn)了墓地里的什么。那聲音有時從車庫里傳來;有時從閣樓上傳來;也有時從地下室傳來?;蛘摺懵牎八股w爾——斯蓋爾……”T娜又在大驚小怪了。
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聲音又沒了……不一會兒,T娜躡手躡腳地從儲藏室里探出頭,瞇著眼睛笑了,原來她發(fā)現(xiàn)了一些老郵票?!澳憧矗谀炯苌险业降??!彼岩槐炯]冊連同一個小紙箱放在新鋪的地毯上,她坐下來,繼續(xù)翻騰。接著她又從一個小鐵盒里取出了幾張照片:
“哎,這人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盯著一張照片說?!斑@屋子原來是這么布置的……”
照片上是一對中年男女,坐在壁爐旁邊的一條沙發(fā)里。地毯上臥著一只黃色的長毛狗,后面是一棵墜滿了彩飾的圣誕樹。從長相看,男人與律師樓里見過的那位老人區(qū)別不大,頭發(fā)灰白,眉骨微微凸起……顯然這就是與我同名的斯蓋爾先生。看來他的腿不大好——他的旁邊有一把木制的拐杖。
在另一張黑白照片上,有三個年輕的騎手。他們的背后,是駱駝牌香煙和福特汽車的廣告板,紙張很黃了。但不難看出,牽了一匹白馬站在右邊的年青人,就是斯蓋爾先生。
“原來他是一名騎手?”T娜說,“年輕時還很帥呢?!?/p>
“顯然,他的腿疾與騎馬這種行當有關(guān)。”我拿過照片又瞅了瞅。
“一個行動離不開拐杖的人——一個人……”T娜搖搖頭說,“他太太一定是先過世的……”
如果試想著過去的房主在這里的生活,我便能感受到一種陌生、獨特的氣息。在這夕陽的余暉里,眼前似乎呈現(xiàn)出了這樣的情景:斯蓋爾獨自坐在那把藤椅里——從早晨到黃昏。坐在那里不僅能看到窗外那塊傾斜的草坪,也能看到池塘遠處的那條木船,以及對岸的那片常會傳來布谷鳥叫聲的林子……當他離開那把藤椅時,狗便從地毯上爬起來,抖抖身上的毛……他手里拄著那根本制的拐杖,在走近后院的一個落地的玻璃門時,他停了下來,望著門外,然后拉開門,順著綠地一步步地向池塘走去,狗跟在他的后面,搖晃著尾巴……
“好神氣!”T娜在看另一張照片,“你看,這個人還有過風光的日子呢?!边@像是一張領(lǐng)獎的新聞照,場面透著熱烈的氣氛。
這些照片,使我們可以這樣來介紹原來的房主:他年輕時曾是一名騎手。大概在一次賽馬中腿部受了傷,從此退出了馬背生涯,晚年過著安然恬寂的生活。另外,盒子里還有一些書信。其中有兩封是被郵局退回來的,信還封著……“斯蓋爾——”T娜瞥了我一眼說,“我真不希望咱們家里老出現(xiàn)別人的東西?!彼S手把信放進那個盒子里,然后打開了集郵冊。
斯蓋爾的東西在我們家出現(xiàn)的越來越少了。后來見過的有:幾把修剪果樹用的剪刀、一臺小汽磅、一部打字機、一個魚具箱、一副滑雪板、三副鐵馬掌、九只煙斗鍋,另外,還有幾本訓馬用的書——就這些。不過,直到房子里的新油漆味兒全部走凈,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這是個陽光和煦的周末下午。我在池塘邊上,正哼著歌兒用一桶紅油漆邊欣賞邊刷著那條小木船,幾只大大的紅蜻蜓在水邊上飛來飛去。這時老遠就聽到T娜從二樓的窗口喊著我的名字。當我順著草坡趕回去時,T娜慌里慌張地由二樓的窗口告訴我,她在閣樓的通風口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馬蜂窩。
“蟄著你了嗎?”我仰著頭,氣喘吁吁地問。
“沒有……”她在上面搖搖頭。
我一點也不怕馬蜂窩,雖然這種蜂有針頭般的尾刺和虎背般的花紋。吃了午飯,我就提著一管殺蜂藥上了閣樓。這里光線不好,我通常不喜歡到這上面來,我認為這個等腰三角型的空間可有可無。T娜倒不這么認為,她覺得這是個堆放雜物的好地方,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沒用的東西就成了生活的紀念品。
馬蜂窩不大。清理完馬蜂窩我又檢查了一些其它的地方,特別是一些被生活長期忽視的角落。不出所料,是有東西——在一處夾板里有一些鼓鼓的東西。我心里驚喜:既然藏在這里總該不是沒用的東西。我從里面一連拽出了幾個黑塑料包,借著微弱的光線,在一層浮灰下面的一個標簽上我見到這樣一行一目了然的數(shù)字:一萬五千元。我趕緊翻動著另一包:兩萬元;第三包……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此時,我見T娜正拿著一把大號剪刀對著我細長的脖子——她什么時候上來的?我們雖然興奮,但還是依照順序打開了其中的一包。結(jié)果,立刻散出一堆叫人眼花繚亂的小紙片……我抓起一把,竟然是些作廢的樂透彩彩票。
一場空歡喜,改變了我們對斯蓋爾的印象:他是怎樣的人?一個清心寡欲的人?一個貪婪的人?保存這些彩票的理由是什么呢?莫非是能在中彩那一天來抵銷所得稅。這種人看來認定了自己有中彩的運氣,相信花掉的錢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當然,一幢飽經(jīng)了歲月滄桑的老屋,不能排除有其它房主留下了這些東西的可能。這么推測也有些道理:從我們裝修時拆掉的一個隔間的墻皮上考證,油漆有很多層。這些油漆,不僅在質(zhì)量上、材料和工藝上反映了產(chǎn)品隨著時代在不斷地進步,從顏色上也體現(xiàn)了不同房主對于色調(diào)的偏愛。應該說——從剝落的墻皮上看,這幢老屋曾有過許多主人。像愛爾蘭人,或英國或法國早期的移民。另外,還有幾種人大概也擁有過這幢房子:印度人、猶太人、或是我們常能見到的意大利人。
買了房子,我每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分揀郵件。雖然T娜也能做這件事,但我并不是什么都放得下的人,因為不少明明寫著斯蓋爾名子的郵件,竟然有半數(shù)都不是寄給我的,而是老房主斯蓋爾的。一模一樣的名字,很難分出誰是誰的。其實,一個人去了,許多事并沒結(jié)束。就象這些五花八門的郵件吧,它們還是淵源不斷地充實著我的信箱。如何避免因開錯信而侵害了別人的隱私呢?這使我頻傷腦筋。最后在T娜的督促下我只好去了趟郵局,怎么說這也是郵局的責任。我想通知郵局,或者是請他們想想辦法,不能隨隨便便地再把老房主斯蓋爾的郵件塞到我家的信箱里了。
那天早晨,郵局剛開門,一位值班的姑娘就傾聽了我的來由。但這位脾氣看著不錯的姑娘顯然沒有答復我的意思。我還沒說完,她就進了里間,大概是去找經(jīng)理。其實我當時略顯嚴肅的態(tài)度無非是表達了解決問題的誠意。不過沒等到和她說聲再見,我就匆匆離去——沒辦法,因為那正是喂鳥的時間。
鳥兒剛喂完,郵車也就來了,我接下來就是處理郵件。除了信件,廣告一式兩份。雖然廣告不必苛求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他的,分一分是有必要的。何況,我們從來也沒擅自用過老房主斯蓋爾的那份廣告優(yōu)惠卷。以免差錯,我還采取了邊分揀邊默念的辦法,聽聽我忙碌時的心聲吧:
“斯蓋爾他的(香水廣告):斯蓋爾我的(銀行報告):斯蓋爾他的(投資理財);斯蓋爾我的……他的、他的、我的……煤氣費、電話費、醫(yī)療費、保險費、水費、電費、垃圾費……”有時我也會念出聲來:“活人收,死人收……”不是我不夠耐心,我不得不講究點效率。
總之,困擾我——也是難度較大的,還是如何確保他人隱私的問題。事實上有些信無所謂是誰的,而有的信,卻永遠是個謎。所以,凡是有我名字的信,我不得不仔細地看,用心地讀——像這封信,下面由T娜給大家念念吧:
親愛的斯蓋爾先先:
夏天正值旅游旺季,也是賽馬的好季節(jié)。這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我們現(xiàn)在需要有馬場工作經(jīng)驗的人——一名稱職的清潔員……
“——好了、好了,看看這封吧?!蔽也痖_另一封信,自己讀了起來:
親愛的斯蓋爾先先:
你好!久無音訊,十分想念。很抱歉,這么久與你失去了聯(lián)系。這叫我不得不從去年冬天說起,由于我太太在感恩節(jié)前過世,那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久我搬進了老人公寓,而那次搬動,使我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你的電話和地址。你知道我這個人,其實,早知如此,我是哪里都可以不去的。幸好的是,最近我意外地從一件冬天的大衣里找到了,可電話號碼顯然是不對了……
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日子也變得異常平靜。每當我想起過去的時光,就不能不想起我們的友誼……
“不是你的!”讀到這里,T娜用她的小胳膊肘碰碰我說。
我看了看下面的簽名——“你永生的朋友:杰瑞?!?/p>
從杰瑞的信中看,他和斯蓋爾的交情很深。信里還說斯蓋爾是世上惟一一位了解他的人了。
杰瑞?這使我想起了T娜發(fā)現(xiàn)的那兩封被郵局退回來的信,收信人好像就叫杰瑞,可T娜說那兩封信已經(jīng)扔到垃圾箱了。每逢星期二上午,垃圾車會按時來收垃圾——幸好明天才是星期二。我馬上去了車庫,在垃圾箱的廢紙里我又找回了那兩封信。果然不錯,收信人是叫杰瑞。
這件事使我們干起活來有些悶悶不樂,特別是T娜,她是個有同情心的女人。而事隔不久,我又拆開了一封杰瑞的來信。但從信上看,杰瑞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什么,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一位老人的孤獨。我在想:或許此刻他正坐在老人公寓的窗臺前等著一個老友的回音。
起先,我們想給這位老人寫封信,告訴他斯蓋爾已不在人世??上胍幌脒€是沒這樣做,本質(zhì)上我們也是報喜不報憂的人。
“哎——斯蓋爾,”T娜靈機一動,“不能把斯蓋爾這兩封信寄給杰瑞嗎?無疑這也是斯蓋爾先生的遺愿呀。”
“對呀!——信呢?”
隨后T娜取來了那兩封信。我們考慮了一下,就按郵戳上的時間順序,寄了一封,留下了一封。
然而,沒過多久,杰瑞就回信了。信里有這樣一段話:
“……我真高興,終于收到了你的來信。從日期上看,這是你二月十三號寫的。真抱歉,由于那時我已經(jīng)搬離了舊居,使這封信走了如此之久。讀了老朋友的來信,我感到莫大的欣慰,除了你,事實上也真想不起還有誰能象你我這樣遙相呼應了?,F(xiàn)在我惟一擔心的是你的健康情況,不知你手術(shù)后的化療效果如何?盼望得知你近來的消息。請記住我的新電話號碼吧,也請告知你的……”
看了杰瑞的信,惟一能想到的就是剩下的另一封信,雖然信里的內(nèi)容我們一無所知,但斯蓋爾的這封信,顯然是不能給杰瑞的一個合理的回音。但考慮了一下,我還是把信套進了一個大一點的信袋里,并在一張雪白的紙上打了兩行黑色的字:
杰瑞先生:
你好!兩封斯蓋爾的信本該一起寄給您。請您原諒,它們被退回來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
祝您健康愉快。
J·斯蓋爾
信是寄出去了,一段時間里,T娜自覺不自覺地還會去留意草地邊上的那個白色的信箱——杰瑞沒再來信。
我們覺得這樣就好,不然的話……可就在這件事快被忘記的時候,杰瑞又來信了。那時快到感恩節(jié)了,T娜拿著那封信,眼睛不住地在書桌上找拆信刀。信里的內(nèi)容使我感到意外:
尊敬的斯蓋爾先生:
您好!非常感謝您轉(zhuǎn)來的斯蓋爾先生的兩封書信。收到第二封信時,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世上我最后的朋友斯蓋爾已不在人世。然而,能得知他臨終前的細況我已感到欣慰。同時,我似乎能感受到,兩次收到斯蓋爾的來信所帶給我的喜悅是出自于您善意的用心。對我來說,這兩封信十分珍貴:或許,在我這樣一個老人的內(nèi)心至少沒有比它們更重要的東西吧。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我的老朋友、老戰(zhàn)友——九泉之下的斯蓋爾先生:放心吧,信,收到了。
無疑,您是一位有心人。但我不能不向您冒昧地提一個問題:為什么您也叫斯蓋爾呢——請原諒,因為我并不知道、也從未聽說斯蓋爾有過一個同名的朋友或親人……
我馬上給杰瑞回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是叫斯蓋爾,而且是J.斯蓋爾。但我并不認識J.斯蓋爾,我僅僅是這房子的新主人。我告訴他這兩封信是在收拾房子時發(fā)現(xiàn)的。當然,我還請他原諒我,請他理解我,為什么我有充足的理由看了他的每一封來信。
后來杰瑞不但給我回了信,我們還通了電話。這樣我無形中對老房主斯蓋爾又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杰瑞和斯蓋爾是兩位老兵——兩位參加過韓戰(zhàn)的士兵。此外,我還了解到一點有關(guān)他們?nèi)松募毠?jié)。其中,也包括了斯蓋爾腿部傷殘的原因——一處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與騎馬毫不相干。杰瑞說他過去也住在東部,老家在新澤西州,離W鎮(zhèn)并不遠。入伍之前他和斯蓋爾就是好朋友,那時他們很年輕,喜歡一起滑雪和騎馬,入伍后又在海軍陸戰(zhàn)隊同一個班里。在一次電話中杰瑞說:
“戰(zhàn)爭是殘酷的。那年冬天,許多人都沒有回來,斯蓋爾也差一點死去。那是韓戰(zhàn)的第二年,斯蓋爾負了重傷,他的胸部和腿部都被彈片擊中了……”杰瑞的記憶力很好。他對細節(jié)的敘述,并不像七十歲的人。只是在他述說時常會停頓下來,仿佛濃縮的時光被一點點地舒展開來。他說斯蓋爾能活下來是個奇跡。他回憶著當時斯蓋爾躺在擔架上,大家抬著他通過一個山谷時的情景:“沒有人認為處在昏迷中的斯蓋爾還能活著。大家只是不想撇下他,希望把這個年輕人從哪里來的再抬回到哪里去……”
我知道,對于一位老人,只要你有誠意,他就會把一生的經(jīng)歷講給你聽。
有關(guān)斯蓋爾和杰瑞的事,我了解的當然不止這些,從這個偶然的小插曲中,我得到的僅僅是兩位老人友誼的信息。
事實上我與杰瑞的交往也很短暫,后來,我們在圣誕節(jié)互寄過圣誕卡。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老人公寓的一封來信——一個簡短的通知:
杰瑞因心臟病于三月十二號晚間過世。身邊無親人。
他們在杰瑞的私人遺物中只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的通訊地址——斯蓋爾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
從那以后,老房主的郵件消失了,說來有些不可思議。我們的信箱里不再出現(xiàn)另一個人的郵件了,拆開的每封信都是我們自己的。這幢房子經(jīng)過精心裝修,也煥然一新。不過生活還是忙忙碌碌的,今天做完的事,第二天就得再做一遍。
可無論多忙,每天我都會在清晨上班之前到池塘去。在這段時辰里,我習慣帶著鳥食——一個散發(fā)著谷類芬香的袋子,走進青草和露水混和的空氣里。那時,池塘上浮動著乳液般的晨霧,沉靜之中,只有鳥兒委婉的叫聲從林子的深處傳來。我給那些飼鳥器里一個個添滿鳥食,然后再順著綠地往回走。這時,我總會在池塘的附近停留片刻,為的是從那個角度看看我們的房子:這幢有著棕色頂檐灰色墻體的老屋,此刻正端坐在橡木高大的樹冠中,而玫瑰般的朝霞正在它陡峭的屋脊上流動著……那個斯蓋爾也常會在這里觀看這房子嗎?從這個角度看,這房子顯得很高,甚至很遠。
我們在W鎮(zhèn)一住就是許多年,日子就像池水一般平靜。我們生養(yǎng)有幾個孩子,幸福的生活感受不到時光的流失。當孩子們在這里一個個長大成人各奔東西以后,房子又變得空空蕩蕩,以致有些房間成年累月地關(guān)閉著。如果不小心偶然推開一間房門,就像打開了一扇喚起往事的大閘:那里有孩子們做過的手工、小布熊、玩舊的布娃娃、老的相片和寫滿了祝福的圣誕卡?;蛟S這也是我們從不輕易地去打開這些房門的原因吧。
有一回,我和T娜聊起天來 (這不是常有的事),壁爐里燃著松香的木頭,在木火輕微的爆裂聲中一些遙遠的往事又回到眼前:T娜腦子里多是一些與孩子們有關(guān)的記憶。而我卻想起了這幢房子它原來的主人,當我提到了與我同名的J.斯蓋爾時——不料,T娜卻睜大了眼睛:“是嗎?”她低下頭來,“讓我想想吧……”我見她皺著眉頭,十分吃力地像潛入了海的深處?!半y道我記錯了嗎?”我自言自語地說。時間長了,記憶里的事總歸靠不住。
“……這把藤椅我可說不準,但它總該是咱們買的呀?!?/p>
“買的?不對,這是斯蓋爾——一個和我重名的房主落下的。怎么會忘了呢?”
人老了,記憶力不好也是我和T娜會出現(xiàn)一些口角的原因吧。
另外,體力方面,也比不了從前。有時從池塘回來,我會感到腰腿酸疼。但我仍然習慣坐在那把藤椅中。有時——久久地,手里攥著那個空了的盛鳥食的袋子,在漸漸升起的晨光中閉上眼睛,任鳥兒的叫聲從窗外忽遠忽近地傳來……
“有個小房子也許會省點心。”有時T娜這樣說。聽到她說話,我才感到她在旁邊。她總是在某處孜孜不倦地做著家事:把修剪下來的濕漉漉的鮮花涼成干花,或者用手折疊撫展那些烘干松軟的衣服——哦見鬼,在這千百次的重復中,一雙美麗而清秀的手變成了昨日的回憶。
就這樣,在這短暫的一生里,我們不僅擁有了這幢房子,并在此度過了我們辛勞而平庸的一生。
那是多少年以后,W鎮(zhèn)的居民越來越多了,地稅也在不斷增加。有一天,我們終于想到了離開。雖然我們從沒想過會離開這幢老屋,不過人到這一步,一切都很自然,即便老屋難舍,離去的心情也是十分迫切的。不久我們就準備著搬家的事了,我們把房子交給了一家新的房地產(chǎn)公司。
記得,有首歌兒流傳甚廣,歌詞大意是:
房子賣了氣候已經(jīng)轉(zhuǎn)涼,
池塘對岸的那片林子也漸漸地由綠變黃。
告別老屋——
這久居的城鄉(xiāng),
我們?nèi)ネ粋€陌生的地方,
那里人稀地廣,
我們將在那兒安度余下的時光……
為了趕路,離開W鎮(zhèn)是個清晨,路上車輛稀少,當汽車緩緩開動時,T娜的眼里噙滿了淚水。當我們轉(zhuǎn)身最后看看這幢在此度過了那些幸福時光的老屋時,遠處已是深秋的景色:鴻雁從水面上一群群升起……這幢棕頂灰墻的老屋正環(huán)抱在漫坡的紅葉里——它慢慢地遠去……它是我們一生最熟悉的空間,即便合上眼睛,它的每一個角落,一間一隔、一尺一寸都與我們合為一體……
單身宿舍
看到那座干打壘的房子,我才松了口氣。這時天色已暗,戈壁的上空是一撇淡淡的月白,我背著一卷行囊,出了干溝就朝著那一點兒亮光走去……
想想,這就是我第一次去牧場工作那天的情景。這是A農(nóng)場最遠的放羊點。所謂放羊點,不過是一幢用干打壘建起的土房子——一個簡陋的單身宿舍,外加兩間堆放雜物的庫房。當時,王城就在這里。王城像是知道有人會來,他給我開門時,背著燈光操著西北口音:“你來了……”他光著膀子打量著我。
他年齡和我接近,臉曬的黝黑,眉宇間有一處顯眼的疤痕。而且,頭發(fā)長的也早該理了。不過,即使這樣他看上去仍算得上是一位英俊少年。我遞給他一封加蓋著場部“人事辦”圖章的工作介紹信。王城接了信,將頭湊近床頭邊上一盞明晃晃的油燈……
屋子很小,除了兩張單人床沒有家具擺設(shè)。進門有一堵冬季用的火墻,連著一個磚砌的爐子。兩張床分別靠著里邊的兩個墻角,床頭之間有一塊用木板釘起的臺面??客鈧?cè)的床空著,翹著幾塊帶樹皮的床板,這張床便是留給我的。
那天晚上,我在一種陌生的氣氛里躺在床上,開始我們以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拉近著彼此的距離。王城先向我介紹了放羊的工作,他說,從去年秋天這里就缺了人手。王城大我兩歲,兩年前也是初中畢業(yè)后分到這里來的。我們一聊還挺投機,話題也從放羊談到了學生時代,這樣,在睡眠的誘惑下直到王城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卻毫無睡意,畢竟這是離開校門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一天,此刻,我那顆年輕的、總抱有許多不切實際幻想的心,正處在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中:生活的路將從這里開始,可它又能延伸到哪里去呢?
我看看擺放在床前的鬧鐘,鐘蒙子里有一只小雞在一下下地叨米,我吹了燈,還能聽到均勻的叨米聲……從門旁一扇小窗戶透進明潔的月光,這是初春的季節(jié),能嗅到化雪后戈壁上帶著畜糞和草木的氣息。
一大早,王城就在外面的土灶上烙餅了。木頭在灶坑里發(fā)出了劈劈啪啪的響聲,我趕緊起了床,問王城從現(xiàn)在開始我該做點什么?!澳阆热タ纯囱虬?,”王城把鍋里的玉米餅翻了個個兒說:“看完了回來吃飯……”我拿起一個拾柴的背簍,聽到羊的叫聲了……
這時,迎晨鳥孤寂而單調(diào)的叫聲已停下來,四周光禿禿的,霞光漸漸淡去,太陽正順著遠處一片稀疏的胡楊林子向上攀爬。乳白色的炊煙裊裊地升動在這幅荒涼晨景的一側(cè)……目及之處有一條十多米寬數(shù)米深的干溝,羊圈就是利用垂直的溝壁欄筑在干溝的下面。干溝由南向北,延伸到這里,形成了一個較寬的彎道,站在陡峭的溝沿上,便能感到很久以前大水在這里經(jīng)過的情景。干溝的北面是戈壁灘,視線輕而易舉便能達到天邊。
夏天的時候我們能見到林老漢,有時林老漢會趕著一輛獨套的馬車從場部馱來些飼料、點燈用的煤油和按定量分配給我們的糧食。他來了,也意味著我們將收到家書,場部定期下發(fā)的有關(guān)共青團思想教育的學習文件,過期的報紙,甚至還有一兩本的彩色畫報。我們喜歡這類東西,凡是帶油墨的東西往往也帶著遠方的信息。每當輕微的馬鈴聲遠遠地出現(xiàn)在這寂寞的荒原上時,我們早已來到了干溝的邊上。馬車停在干溝的對岸,卸了貨,清點完東西,寫了收條,我們就拿出鬧鐘來和林老漢對對表;他有一塊發(fā)黃的手表,也是我們惟一依賴和掌握時間的依據(jù)。對完了表,如果太陽還高,我們就聊聊天,聽他講講外面的見聞。另外,王城還忘不了請林老漢帶一封信。信是寫給一個女同學的,這封信需要帶到場部去,放到場部收發(fā)室的信箱里。
我來到羊圈不久,天氣開始轉(zhuǎn)暖,陽光下雖然冷風仍在流動,潮濕的戈壁上綠色正在悄悄蔓延。不久,羊群也進入了發(fā)情期,公羊騷動著不安的叫聲不時從羊群中傳來。為了使每只母羊都不失受孕的機會,凡是交配過的母羊就得用大紅的油漆在它背上標一個記號,三次為滿。工作是具體的,場部下達的工作任務也是明確的。我夾著放羊鞭,提著一罐紅油漆,在清晨潮濕的冷風里,邊走邊注意著羊群里的動靜,羊在交配時,我們就爭取時間湊過去,用紅漆給母羊做上記號。這樣,等到每只母羊的背上都有了三道紅記,羊群也就安靜了下來,公羊和母羊之間也像是一下子誰都不認識誰了。
一天早晨,我對王城說:“我想留在家里,你去放羊吧?!?/p>
“——為什么?”王城睜大著眼睛不解地問。
“我想打掃一下衛(wèi)生?!?/p>
“衛(wèi)生?”他說,“刷碗掃地,洗衣做飯,不是都分工了嗎?一個房間的衛(wèi)生還能怎樣呢?”
“可夜里你沒覺著有老鼠嗎?”我說,“如果你沒聽到那些老鼠胡鬧的聲音,也沒感覺到有臭蟲?”我列舉出幾個明擺著的問題。除了臭蟲,除了床板和墻上的血跡越來越多,還有墻上的牛糞。我剛來時王城就說,他剛來時牛糞就在墻上,他琢磨過,這些牛糞是用來驅(qū)除臭蟲的。這種說法我起初不以為然,后來我發(fā)現(xiàn)王城夜里睡得是比我香,睡像也好,他那邊的牛糞顯然也比我這邊多,一塊塊地像綴在城門上的大鉚釘。我說,現(xiàn)在該是改變一下這里陳舊氣氛的季節(jié)了。
王城同意了。他點點頭說:“有道理,不然,這里哪還像個共青團員呆的地方呀?這兩天你就別去放羊了,在家里搞搞衛(wèi)生吧。”
這天天氣不錯,不像有雷陣雨的樣子。我見王城從一處斜坡進了干溝,不一會兒那下面就傳來了他的吆喝聲、羊叫聲和羊蹄子密集的奔跑聲,塵土混雜著羊糞味兒像一道屏障從下面升騰上來,彌漫在晨光里。不一會兒,羊群就從另一處涌出了溝底……
我也開始行動。我先將墻上的牛糞鏟下來,裝在兩個紅柳筐里,再用剝羊皮的刀子把臭蟲血從墻上一點點地剝離下來。然后我又把被褥抱出去,攤在太陽地里,再用紅柳條對兩床被褥的里里外外進行了適當?shù)某榇颉3榇蛲炅耍?這時水也開了)我又用滾燙的開水澆了床板。我干得滿身大汗。接下來我堵了幾個老鼠洞。堵完老鼠洞我又打了半盆漿糊,用報紙和畫報把墻糊了一遍。黃昏聽到羊叫時,我貼了手里最后一張報紙。王城一進屋,通紅的臉上帶著驚喜的目光,他在地中間轉(zhuǎn)動著身子:沒想到哇——沒想到,這簡直就像結(jié)婚的新房!
晚飯后,光亮漸漸消失,我們就劃一根火柴把燈點亮了。這時,除了等天再一次亮起來,也就無事可做。王城給表上了弦,就上床了,他先是欣賞了一下四周的報紙,然后就趴在床上開始寫信了。除了寫信王城不會寫別的。他先用一個會計用過的舊賬本寫,然后謄寫在一張白紙上,字寫的很小很密,兩面都寫,直到一張白紙的兩個面都被密密麻麻的鉛筆字完全覆蓋了,信才算寫完了。其實,我很羨慕有這樣一件事來做,聽著鉛筆被他在紙上磨出的聲音,我似乎也不能平靜——這是多么適合去構(gòu)思一封情書的夜晚呀……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寧靜的月色,開始胡思亂想,仿佛他信中所表達的情感,也是出自我的內(nèi)心世界。
王城如果不寫信,他還會讀讀那些學習文件。要不就沒完沒了地翻動著一本破舊的“新華字典”。在這么窄小的屋子里,一個人躺著,另一個人就不好傻站著。如果想不出一件什么能做的事,床是最合情理的去處。若是無話可聊,我喜歡側(cè)身向里。我正是以這個姿勢瀏覽著墻上的報紙。除了人民日報,還有幾張參考消息。我不愛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之類的文章,愛看時事新聞,即便都是些隔月甚至隔年的舊新聞,我也能將就著看。像毛主席接見柬埔寨元首西哈努客親王的一則消息,我就看了兩遍。接著,我的視線又掃過人民日報第二版有關(guān)知識青年響應晚婚晚育、上山下鄉(xiāng)的整版文章,目光停留在解放軍畫報一張題為“漁家女民兵”的攝影作品上。與以往作品里的那種工農(nóng)女性的形象不同的是,作品中是一位在藍天和椰樹下的漁家姑娘,她穿著一件短袖的蘭花上衣,戴著一個繡花的紅肚兜兒,肩上挎著一桿步槍……她雖然帶著武器,可絲毫不影響她嬌美動人的氣質(zhì)。在油燈的光亮里,我的目光也久久地停在那里了。
“還不睡?”王城問。
“哦,”我沖著墻說,“看新聞呢?!?/p>
“新聞?燈油不多了……”
我的眼睛還沒離開她,燈就被王城吹滅了。我很清醒,黑暗里能感到背后冒起一縷青煙,伴隨著一點火星漸漸熄滅。
一場陣雨,戈壁上又出現(xiàn)了一小片一小片鮮綠的顏色。晌午一過,羊肚子也都鼓的差不多了。我挑選了一棵蔭涼較多的樹坐了下來。王城在吃東西,不時地把嘴對著鋁壺喝水,然后仰躺在一棵比我這棵的蔭涼稍稍大一點也長一點與他的體形相似的樹底下。他的草帽扣在臉上,兩條腿重疊在一起。在這之前他至少卷了三根莫合煙。我知道王城在等信,這些天他像羊一樣沉悶。他的情緒也在感染著我,我甚至也在數(shù)算著信走在路上的日子。“劉老漢也該來了吧……”我說。
“是?!彼孟虏菝闭f,“咱們快沒鹽巴了。”
“不只是鹽巴,油也不多了?!蔽艺哿艘唤丶t柳,望著上面大朵大朵的浮云……“如果讓你去另一個地方,你去哪里呢?”
“離開這兒?”他推開草帽,支起身子,“沒想過,你呢?”
“我喜歡南方?!?/p>
“我想也是南方好……南方——你吃過香蕉嗎?”
“我怎么會吃過香蕉呢?”我說,“你呢?”
他搖搖頭,望著前面,一動不動,仿佛永遠就這樣望下去似的……
遠處的戈壁升騰著夢幻般的水汽……
我睡著了。
我被王城吹起的口哨弄醒時,山羊都抬起頭來,跟著綿羊也陸續(xù)地抬起頭來。這時,那片樹蔭早已離開了我,朝東拉得老長。王城把遠處的幾只羊趕過來,我從地上跳起身來,先用鞭子抽打了自己身上的土,然后吆喝著羊群開始往回走。浮塵像透明的絲綢在晚風里飄動起來,遠處,太陽正在下沉……
在這短暫而寧靜的時刻,大地被涂上了一層濃重的金黃。這金黃還被重重地涂在了林間草木和起伏的羊背上;細細地涂在了牧羊人的頭發(fā)、眉毛和草帽上。
晚上,入睡時我又注意到墻上的那張畫報——她還在那里看著我。她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她除了身上的那件短袖上衣和繡花的紅肚兜外,一條天藍色的褲子也使我感到好奇,這種布料在北方很少能見到……
“可以吹燈了嗎?”王城在轉(zhuǎn)身。
“呃,幾點了?”
“差五分九點了。”
“有九點了?”
“有了。”
“既然有了,那就吹吧?!?/p>
在鐘表清晰的擺動聲里,我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醒來時我感到出了不少汗。顯然,我是從夢的結(jié)尾部分蘇醒過來。夢有它真實的部分,首先是沒休息好,在我回憶著夢里的情節(jié)時,有一個姑娘帶著紅肚兜兒進入了我的夢中。我醒來時,光線正從小窗口平射進來,把一個糊滿了報紙的屋子照得通亮。我坐起身來,望著那張畫報,隱約中像是想起些什么,但我始終想不起她肩上的那把槍——當我解開她的紅肚兜兒時,那把槍在那兒呢?
“早上好!”我說出聲來。
“你在跟誰說話?”王城在外面問。
“哦!我在說話嗎?”
“你是在說話,奇怪,我聽到你在說話?!?/p>
從那之后,我還養(yǎng)成了與她告別才能入睡的習慣。這對我不是困難的事,她就在我的枕頭邊上,只要我面墻而臥,就能從一個不太理想的角度望著她,向她道一聲:姑娘——晚安。
日子久了,我被一種莫名的思緒困擾著,有時站在太陽地里也會走神,王成說,我來羊圈不久他就注意到這一點。他說他跟我說話總得說兩遍,最近得說三遍,而且,為了圖省事,早晨才走出半里地我就想順著溝底走了。這樣,羊不管怎么走,也不會走散了。“下面的草長得比上面都長了?!蔽艺f,“到干溝下面去吧,下面有那么多的草,何苦在沒草的地方瞎轉(zhuǎn)悠呢?!?/p>
王城看看我說,“南面的草不是挺好嗎?夏走遠,冬走近,往南走吧。”
我揚起鞭子,心不在焉地抽打了一只綿羊的屁股,厚厚的羊毛晃動了一下,羊只顧低頭吃草,對鞭子不屑一顧。不過羊群已經(jīng)開始把頭扭向正南了。在山羊的帶領(lǐng)下,我慢騰騰地跟在綿羊的后面。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一年和一天一樣,也很快就過去了。
七月里,戈壁上旱得很,附近的水源多半都干了。一天夜里,明月高照,只有麻線絲一般稀疏的云團在月亮的周圍移動。整夜里羊的叫聲持續(xù)不斷,到了天明才知道夜里來了狼。我和王城一大早就站在溝沿上查看著干溝下面的情況,只見羊圈里橫七八豎地躺著八只棉羊和一只老弱的黑山羊。我們數(shù)了數(shù),還剩下一百七十二只綿羊和四只山羊都緊緊地擠在一起。狼咬死了羊,吸了羊血,卻沒吃一口羊肉。所以每只羊除了脖子被弄破了,大體上還是完好的。這說明狼渴的很,它們沒有胃口。那兩天我們在戈壁上還發(fā)現(xiàn)了幾只野黃羊,也都是脖子被弄破了,血被吸干了,干的象木乃伊。這件事必須馬上報告場部,越快越好。所以,當天早晨王城就帶上干糧和水壺上路了??伤掖易叱霾贿h就停住了:“喂——”他向我吆喝了一聲,“給一表一上一弦……”
“記著呢……”
王城沖著太陽的方向走了。但在平坦的戈壁上,他走了很久,我還能看見他在地平線上晃動著……
第二天下午,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王城才坐著林老漢的馬車回來了。
林老漢把死羊拉走了。
王城去場部那天晚上,我獨自看守在這里。戈壁上靜得連一點風也沒有。我給表上好弦,在油燈的光亮里我又注意到了那張畫報。那位漁家姑娘依然微笑著站在椰樹的陰影里。就像是與情人幽會——我又觸到了她美麗而熟悉的目光,我望著她——她的眼睛……她羞澀的微笑……她的微笑……
我在一種虛擬的甜蜜中滿足地睡著了。醒來時,柔和的月光正探進小窗里,我從床上起來,披了衣服出了房門,空氣格外涼爽,我坐在門坎上,遠處——星月之下,戈壁正敞著一道漆黑的口子,下面偶然傳來幾聲羊兒微弱的叫聲,草蟲鼓噪的鳴響在這夜色如銀的戈壁上蔓延著。
王城去場部那天,帶上了一封信,這封信他寫好很久了,壓在枕頭下面。那天他是帶著這封信走的,但回來的時候這封信又被他帶回來了。我很納悶,但我等著他能主動告訴我,因為看他的樣子已經(jīng)是夠心煩的了,在他兩眉之間的那處疤痕使他顯得愁眉不展。事實上他也不愛呆在宿舍里,如果在宿舍里,他不是用牛皮線纏繞著幾條放羊鞭的鞭桿子,就是蹲在火墻的后面,用一把刀子,用心地分割著一張熟過的牛皮:他的沉悶使這間屋子里仿佛就剩下了我一個人?!澳愫退趺?,算是了結(jié)了嗎?”我終于忍不住問。
他沒吭聲,去枕頭下面取出一封信來給我:“你看看吧……”
這封信,是那天王城在場部收發(fā)室里,從一些積壓的郵件中找到的,信被耽擱了。信有五頁,寫的冗長,字體很怪,但很整潔。內(nèi)容大致回顧了他們從小學到初中相互愛慕的事實,以及生活的艱辛,現(xiàn)實的殘酷,分手的原因。我看完至今記得其中一句話:“忘了我吧,我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了?!边@是我第一次看一封女人的情書,雖然信不是寫給我的,可在同樣的心情下,讀著一個女人的信,其實際的感受和寫給我的有什么區(qū)別呢?
事情總是會過去的。從那之后,我再沒見過王城寫信。直到那年冬天——一個寂寞的夜晚,大雪剛停,我就帶著一個打狼的夾子出去了。我琢磨已久,滿懷信心地把它下在了狼比較喜歡經(jīng)過的一個通向干溝的背陰處。回來,王城已經(jīng)躺下了,我就沒再點燈,爐火暖烘烘的,梭梭柴燃起的火光透出爐蓋的縫隙晃動在貼滿了報紙的墻上。我感到王城沒有入睡,他每次翻身我都能感覺到:“怎么,還沒睡?”
“噢——雪停了嗎?”他把頭偏過來問,眼圈通紅。
“已經(jīng)不下了?!蔽疫呎f邊把汗?jié)竦难蚱っ弊訏煸诨饓竺妗?/p>
“鍋里的飯,你吃了吧——不要再留了……”
我知道那件事在王城的心里并沒有結(jié)束。我想安慰他,可不知怎么說是好,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自己呢。我說:“忘了她吧,她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了?!彼豢月暋N矣终f:“你想,誰愿嫁到這里來呢?走出這戈壁,將來,還會遇不到好姑娘嗎?”
他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因?qū)ξ覄窀娴妮p信而閃出的希望目光,但瞬間就消失了:“是呀,她也不該到這兒來的……我想,我并不埋怨她……”
那天晚上我們倒是談了很久,事實上我們用了很少的對話便消磨了整個夜晚。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睡著了,所以早晨起晚了,羊在溝下面咩咩地叫個沒完。我疊被子時,又習慣地看了一眼墻上的那張畫報,但這次我卻驀然發(fā)現(xiàn)那張畫報有些不對勁兒了:在這張攝影作品的下方有一道被火苗燎過的黑煙。我吃了一驚:這是我干的嗎?可我清楚油燈與她該保持多大距離呀。除了我還能是誰呢?我心里亂糟糟的,因為,另一件不該發(fā)生的事也發(fā)生了,那就是表停了,我跟王城絲毫沒有察覺。事發(fā)的第二天下午,我們才發(fā)現(xiàn)表蒙子里的小雞停止叨米了。這與我們沒能堅持給它上弦有關(guān)。這使我們在錯誤的時間里渡過了那個最漫長的冬天,在那個冬天里,我們無法知道,我們所做的事情是什么時間開始、又是什么時間結(jié)束的。
我在干溝羊圈一干就是十多年。劉老漢在我到羊圈的第六年過世了,我和王城為場部每年提供上百只肉羊和數(shù)量可觀的羊毛,每到入冬前的宰殺季節(jié),場部就會派人用拖拉機把羊拉到場部一個屠宰廠去。就這樣,年復一年,我們不知不覺就渡過了青年時代。對于我們,那曾有過的對生活短暫的激情,就像秋天戈壁上的勁草,隨著時間漸漸地枯萎了。后來我再也沒見王城再給什么人寫過信,但他一直保留著那個女同學寫給他的那幾封信。
就這樣,在我快滿三十歲的某一天,家里托人給我送來一張女人的照片,問我同不同意。這是一位山區(qū)里的姑娘,我拿著那張照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嗎?我端詳了一會兒,便許下了終身的諾言。
我離開羊圈那天,農(nóng)場派了一輛馬車來拉我和行李,王城仍留在羊圈工作。臨走時,我才感受到了由時間滋生出的,對人、對一個地方的留戀。但有什么能像離開一個老地方那樣,叫人重新勾起對生活的幻想呢?雖然有點傷感,內(nèi)心卻欣然涌出久久不曾有過的振奮。
王城送我來到了干溝的邊上。我把狼夾子和一把黃羊套留給了他。王城接過狼夾子,他遞給了我一個藍塑料皮兒的日記本:“去了,來封信。”
“對!我們通信吧。”我堅定地說。
我終于坐上了離去的馬車。只是在這新生活的開始、舊的日子最后完結(jié)的時刻——我望著王城、羊群和那幢干打壘的房子,以及橫斷在我們之間的那條巨大的峽溝在地平線上漸漸遠去……
這就是我對一個呆了十二年的地方的最后一天的記憶。
就在那年夏天,我?guī)е莻€山區(qū)里的姑娘盡可能地往南走了。在艱辛的旅途中,我一直沒顧得上給王城寫封信。雖然我常打聽他的情況,但不外乎一個同樣的消息:王城還在老地方放羊。就這樣又過了些年,時代起了很大的變化,我也搬到南面一個熱鬧的城市里生活去了;人的一生是該奔著人多的地方去的。眼前的變化使過去的那段生活恍若隔世一般遙遠,許多往事就像一幢干打壘的房子,它一點點地風化、飄零、消失在我的記憶里,我也進入了人生的中年。
不知為什么,最近我又開始向人打聽起過去的人和事了。有人說,回憶是一種衰老的表現(xiàn)。我又想起了王城??蓮睦系胤絹淼娜耍劳醭堑娜瞬欢嗔?,甚至把王城說成個孩子,要不說王城是個女人。直到最近,我終于打聽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說的還算有譜。他的原話是這么說的:“是有個牧羊人,年齡和你差不多,叫不叫王城不清楚,但他有個明顯的特征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在他兩眉之間有一處明顯的疤痕。另外,這個人沒結(jié)過婚,放了一輩子羊。不久前我還見了他,就在一處干溝的附近?!?/p>
聽了這些話,我?guī)滋鞗]睡好覺,不知書信是否還能達到這樣久遠的距離。我甚至捫心自問:“為什么原本是一天就能做的事,卻拖過了一生呢?”
就這樣,在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終于離家出走了。我是順著準格爾盆地的南面向北走的。這是一條老路。這條路,我認為,只要走下去便能看見過去的一切。何況,那條干溝的形狀、位置和它獨特的走向,仍然清楚地印在我的記憶里。當我踏上了這條確信無疑的老路、尋著時光與相隔久遠的記憶走去時,事情卻并非那么順利。不知為什么,我的努力始終沒有收獲。有時我感到是方位不對,可有時又感到它就在我的附近。
就在我對過去的生活感到質(zhì)疑的途中,有一天,我在戈壁上揀到了一件生銹的東西,銹得雖然不成樣子了,但我還是認出了這是一副打狼的夾子。我終于放慢了腳步,望著漠漠的戈壁,在起伏蔓延的沙丘與沙丘之間,我隱約地看見了一條被風沙掩埋的微微凹陷而扭曲的影子,在落日的余暉里一直伸向遠方……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也逐漸地變成了一位老人。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卻變的越發(fā)清晰。每當我想起那段情篤初開的時光,我還能想起干溝羊圈、想起王城、想起那張攝影作品中的女人。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