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汪曾祺的小說繼承了古代文言小說的文學精神和藝術旨趣，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傳統(tǒng)特征。本文從題材、審美風格、語言、結構等方面探討了汪曾祺與古代文言小說的不解之緣。

關鍵詞：汪曾祺；古代文言小說；題材；審美風格；語言；結構

中圖分類號：K828 文獻標識碼：E

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可謂是“晚翠花香”，年逾花甲的他在新時期又重操舊業(yè)時，《受戒》、《大淖記事》、《故里三陳》……大放異彩，讓人應接不暇。這些小說大多情節(jié)沖淡、白描入神……用水洗過一般清新質(zhì)樸的語言敘寫單純無邪的青春和古趣盎然的民俗。人們注意到了這種小說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小說樣式之一的筆記小說有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而汪老本人也表示曾受《世說新語》、《夢溪筆談》等作的影響頗深。于是乎，批評家們比較普遍地認為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古代筆記小說是一脈相承的，并為其冠以“新筆記小說”之名。其實，除了筆記小說，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還受到了傳奇小說如《聊齋志異》等作的影響。汪曾祺與古代文言小說有緣，而不僅與筆記小說有緣。本文擬從題材、審美風格、語言、結構等四方面人手，系統(tǒng)闡釋汪曾祺小說與古代文言小說的不解之緣。

一、題材

汪曾祺小說的題材與古代文言小說相近處甚多。這不僅表現(xiàn)在其作品《蚰蛐》、《瑞云》、《黃英》、《陸判》等作品就分別據(jù)《聊齋志異》的《促織》、《瑞云》、《黃英》、《陸判》改寫，《螺螄姑娘》據(jù)《搜神后記》的“白水素女”故事改寫，也表現(xiàn)在其它并不取材于古代文言小說的作品。汪曾祺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的抒情詩，它對維系民族情感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如那達慕、刁羊、麥西來甫、三月街……”，^[1](P108)他對那些隨筆記之、不事雕琢的風俗畫小說興趣甚濃?！皬摹肚G楚歲時記》直至清朝人寫的《一歲貨聲》之類的書都愛翻翻?！?sup>[1](P10１)，宋元人筆記中有許多是記風俗的，這都是他最有興趣的部分。他放在手邊經(jīng)?？纯吹囊槐緯词枪诺湮膶W出版社的(東京夢華錄)，將兩宋的風俗匯為一冊，在展示汴京各色人等、風俗民情的同時，也展示了當時人們的精神面貌。與其閱讀重點相似，他的小說也大都放在風情民俗的細致描敘上，展示出“地方式”的獨特生存樣式的原生狀態(tài)。而極少用筆墨去勾勒時代框架、描摹社會的大背景。如《大淖記事》一共寫了6節(jié)，開篇即向讀者緩緩講述大淖“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直至第4節(jié)才將主人公推向讀者；而《陳四》全篇4千多的文字竟用了3千多來寫迎神賽會的民俗風情；(幽冥鐘》則干脆沒有人物與情節(jié)，主要講承天寺的寺容寺貌，張士誠在承天寺登基的民間傳說等。

二、審美風格

注重回憶是古代軼事小說家總體特色的傾向，若干軼事小說都以“舊聞”、“舊事”為名，如《曲洧舊聞)、《武林舊事》等。^[2](P358)沈括在《夢溪筆談·自序》中也表示過這樣的意思：這是一段關于他交游圈內(nèi)一群人往日的閑談，一杯濃茶、一段沉香……一段令人消魂的回憶?！盎貞洝泵枋鲆呀?jīng)逝去的時空中的人物、風俗、社會、歷史的一鱗半爪，這樣就可以拉開作者與生活的距離，去除浮躁而娓娓道來。^[2](P358)汪曾祺也是將回憶作為其審美創(chuàng)造的一項基本原則。他認為小說即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jīng)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sup>[1](P119)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大多反映的是三四十年前的舊事：一個悠遠的童年、一個美麗的黃昏或一只在藍色的早晨永遠逝去的白鶴……(受戒)即是將四十三年前的一個舊夢呈現(xiàn)到了讀者面前。他的作品即是“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然后借助文學形式將回憶固存、物化，在把“回憶”告訴別人的同時，自己也在檢查生命，這樣更能反映創(chuàng)作主體的個性、人生體驗和哲學思想。

古代文言小說中有大量賞心、消閑之作。明代胡應麟說：“《世說》以玄韻為宗，非紀事比。”^[2](P163)就指出了《世說》的基本審美追求即超越實用而旨在陶情。而沈括于《夢溪筆談·自序》中也曾表示此乃“無意于言”的產(chǎn)物……這類小說有自身獨立的品格：遠實用而近娛樂，不再附屬于“道”、“理”，不再受命于與自身聯(lián)系在一起的責任，它是作家個人性情的間接而真實的展示，是作家品味生活、參與生活的途徑之—。汪曾祺對這種閑適之作是認同接受的。一方面，他認為“作品是寫給自己看的，是寫給親朋好友看的，茶后酒邊、聊資談助”，“因此只是隨筆寫去，如‘秀才撰寫家書’”^[2](P361)，另一方面，他也確實將其作為基本審美追求而踐行于創(chuàng)作。汪曾祺作品的題材大都是不期而遇、隨感而發(fā)，并不刻意去圖解什么。給他帶來聲譽的《受戒》問世就很偶然：“有天早晨，我忽然想起這篇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那段生活?！薄跋肫饋砹?，我就寫了?！?sup>[1](P24)，據(jù)汪曾祺說，寫之前跟一些朋友談過，他們感到很奇怪：“你為什么要寫這個作品?寫它有什么意義?”而他回答：“我要寫，寫了自己玩，我要把它寫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詩意。這就叫美學情感的需要吧?！?sup>[1](P24)這種審美旨趣是讓人們在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中咀嚼思想意蘊的雋永；在民俗風情、天光水色中體味生活內(nèi)涵的豐厚；在作品的意趣氛圍、行文遣詞中領略審美韻味的悠長。

三、語言

汪曾祺不止一次地提到，中國本有用極簡潔的筆墨寫人事的傳統(tǒng)，如《世說新語》、宋人、晚明至清代的文人筆記，所有這些作品他都很喜歡。《世說新語》的語言是“簡約玄澹，真致不窮”，^[3](P177)《夢溪筆談》雖廣為涉及科技材料，有些記敘又與事功相關，但絕無迂腐的學究氣，也無一點故作的莊重嚴肅，其記敘如友朋相對，平易親切，明晰簡潔……自不待言，汪曾祺的寫作語言是往清淡、諧謔、簡潔、閑適性方向靠攏和認同的。這種“閑話”方式主要表現(xiàn)為言約旨遠和諧謔意味。

《蒲橋集》總述汪曾祺的文筆道：“記人事，寫風景，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tài)度親切，不矜持作態(tài)。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松，滋味近似。”

《受戒》中，明海看著小英子踩荸薺留在田埂上的一串腳印，傻了，“他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4](P236)語言簡潔質(zhì)樸，卻令人回味無窮?！稄统稹分腥叹洌瑓s在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中完成了復仇者與仇人關系的轉化過程。筆墨經(jīng)濟，卻又含蓄蘊藉而意境高遠。作者善于用淡泊、簡約之筆，欲說還休，留給讀者空白、細細咀嚼的機會，從而達到化淡為濃的效果。短小的篇幅中富含豐潤的意蘊。

《世說新語》中設有《排調(diào)》一門，較為集中表現(xiàn)了魏晉名士語言吐囑的幽默與戲謔性；《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亦有詼諧之美，幽默意味，亦諧亦雅。如《聊齋志異》卷十一《司札吏》嘲諷“暴謬之夫”，卻非正顏厲色的抨擊，而說得極為有趣，蘊藉幽默。有評論家論及汪曾祺的文章，也說他“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作者有意將作品的表里構成一種錯位。表面上敘述是口語隨和的，而實際表達的內(nèi)容是莊重嚴肅的；敘述的語言貌似客觀冷靜，而實際上浸潤著作者的評價和認識，涵蘊著作者的情緒。這樣就形成了一種常能使人忍俊不禁的調(diào)侃意味。如《異秉》的結尾處，陳、陶二相公知道了王二發(fā)財?shù)摹爱惐焙螅R上去蹲廁所，作者寫道：“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解大手的時候?！?sup>[4](P222)《故里雜記·魚》中桶匠對著龐家曬的魚說：“真是魚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里跳啊!”^[4](P328)表面上敘述淡泊，卻由于引而不發(fā)，便產(chǎn)生了濃重的諧謔韻味，達到了“不工而工”的效果。

四、結構

汪曾祺的小說在結構方面與古代文言小說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稘h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頭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間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睎|漢初年桓譚在其《桓子新論》中亦有類似見解：“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sup>[3](P175)從以上兩段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小說體制的兩個特征：一日短，二曰綴。短者，就其篇幅而言；綴者，就其編纂方式而言。《世說新語》、《酉陽雜俎》等編纂大體與此相符。篇幅短小、以類系事，“采掇綜敘，明暢不繁”。^[3](P179)

汪曾祺的小說大多都篇幅短小。他認為短才有風格，“犧牲了一些文字，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1](P118)這樣就可以用極經(jīng)濟的篇幅納極豐富的內(nèi)容。汪曾祺對古代文言小說的編纂方式也是有借鑒的。從形式上看，他喜歡三篇一體：《故里三陳》、《故里雜記》、《故鄉(xiāng)人》等……認為三篇才夠“一賣”。從整體創(chuàng)作看來：他的小說實際上就是由若干有著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篇什構成的一個個組合體，其結構方式和規(guī)模極似古代文言小說集下轄的“門類”。如他的《故鄉(xiāng)人》、《職業(yè)》、《遲開的玫瑰和胡鬧》等構成了其筆下“憂傷的世界”，集中呈現(xiàn)了下層勞動者的凄苦命運；“歡樂的世界”有《受戒》、《歲寒三友》、《安樂居》等，呈現(xiàn)出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生命高度和諧的世界；還有《異秉》、《晚飯后的故事》等表現(xiàn)小市民的庸俗、愚昧……

在具體篇什的情節(jié)結構上，古代的部分文言小說表現(xiàn)出不拘一格的隨意性。汪曾祺主張寫小說要信馬由韁、隨行隨止，反對那種寸步不離、猶恐失之，生怕把事兒寫丟了的作法。在他的小說中，大都沒有清晰的結構脈絡，而只是依靠內(nèi)在節(jié)奏網(wǎng)絡布局。如《珠子燈》、《求雨》、《釣人的孩子》、《職業(yè)》等篇在當時即是當作散文詩來寫的。

以上我們從題材、審美風格、語言、結構等方面討論了汪曾祺對傳統(tǒng)的繼承，它是古代文言小說對作家潛移默化和作家有意識追求的結果。

汪曾祺以其“溫柔敦厚”的藝術氣質(zhì)，以其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撇開幾十年統(tǒng)帥一切的政治生活糾纏，超越了悲愴憤怒的文壇主旋律，把一種久違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帶給了當代中國。他那些古意盎然的小說值得我們珍視!

參考文獻：

[1]汪曾祺．晚翠文談[M]．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

[2]陳文新．文言小說審美發(fā)展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

[3]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

[4]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M]．漓江出版社，1993．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