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異邦,因為那些不期而然的遭遇,心始終警覺、敞開著。隨時準備開始驚異,開始深思,開始感動。然后思維在震撼中沉浸,在那一瞬間靜止,只能把細細的追索留給此后一次次的回味。
即使在回到中國的一年后,我都忘不了在紐約的中國城見到孔子塑像的剎那間的感覺??倳谀硞€時候,再突然無端地回味那時的驚詫:中國的歷史竟然在他國保存完好。
在中國城,我們再也不用費力地去證明歷史與文化的關(guān)系。中國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中國人身上,都刻寫著中國的歷史
最初的驚異,也許來自孔子在兩個國度的命運的對比。
六七歲時,我們記得孔子叫“孔丘”,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上刻下的孔子, 隨著中國的歷史上下沉浮。曾經(jīng)是圣人,被舉之上天;也曾經(jīng)是孔老二,被踏之入地。斷裂、破碎的歷史,使孔子在中國有著不同的面目。
過于沉厚的歷史,對于“現(xiàn)在”,有時候是難以承受的負累和束縛,生活在其中的人,便急于掙脫它的鎖鏈。所以,尼采認為,在地球上,動物因為沒有歷史記憶,才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而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人類,卻因為歷史知識,弱化限制了自己行動的能力,因此,就想擺脫歷史的羈絆。
只有在異國他鄉(xiāng),只有遠離了歷史的本源,在一個歷史無法再繼續(xù)展開的空間,歷史和文化的連續(xù)性才會以一種完整、統(tǒng)一的方式得以保存。在空間上抽象出來的時間,也才能在異域得以蔓延。這樣的歷史以及這種歷史的象征,對于這樣的人群,“民族認同”的意味就不僅僅限于尋根,簡直就是一種神圣。所以,當大陸急于革命、反叛傳統(tǒng)的時候,海外的中國人卻痛心疾首?!x開了歷史歸屬的人,又是那樣渴慕歷史的懷抱。
每年的端午節(jié),在哈佛所在的劍橋鎮(zhèn)的查爾斯河上,都有龍舟比賽,民族舞表演。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在美國過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端午節(jié)。這個時候,屈原是誰已經(jīng)不再重要,關(guān)鍵是這個節(jié)日有來歷,有故事,背后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
在那些穿梭來往的各色人種中,民族和文化之間的不同,直觀地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習慣和習俗的不同,背后是歷史沉積的“對峙”。是歷史和文化把每一個民族塑造成為與眾不同的“這一個”。在一個交流頻繁、不斷趨同的世界,“不同”顯得如此重要。而只有歷史,才能讓你有別于他人。近年來,西方史學界興起了研究“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 ”的風潮,一開始,我還不以為然地認為“高尚”的歷史,為何如此降低身價,將研究庸俗化、瑣碎化。置身于這樣的場景,我在瞬間領(lǐng)悟了:歷史的根須原來深扎在普通人的身上。這樣的情況,也許只有在多元交匯的國度中才會突現(xiàn)。
都說中國人是這個世界上最世俗的、沒有宗教情節(jié)的民族,是最寬容、隨和,也是最缺乏集體精神,一盤散沙的人群。但是,在兩個世紀以前,當那些并沒有多少文化的人們,漂洋過海到異國求生的時候,他們在一座座城市,吃著中國飯,說著中國話,聚集在一起,成為“中國城”,并在全世界復(fù)制著同樣的版本,成為最不容易被同化的一群。是何種強大的軀殼包裹著中國人內(nèi)在的堅硬?……找來找去,除了經(jīng)由歷史積淀的、深入個人骨髓的文化,我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替代的東西。在中國城,我們再也不用費力地去證明歷史與文化的關(guān)系。中國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中國人身上,都刻寫著中國的歷史。
歷史的生命是文化。
生活在書齋中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于在書本上、在精英的思想中尋找歷史、發(fā)現(xiàn)歷史。當歷史以日常、瑣碎,甚至在精神貴族眼里有些庸俗的民間文化,表現(xiàn)出自己的力量的時候,我們不僅驚詫中國城所凝聚的歷史的強大。當然,他們心中祭拜的仍然還是孔子這樣的思想精英。
我第一次體悟到,書本之外的歷史……在原初的、不自覺的狀態(tài)下,被保存的歷史,被傳播的文化……才真正展示了歷史的強大。然而,它的強大,卻只有在不同的族群中才能被深刻地堅持、展示和感受。因此,從來沒有哪一次,使我在異國,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歷史力量的強大。在這樣的世界,歷史原來在別處才能找尋得到 。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驚異于歷史的另外一種形式和另外一種力量。
一面是堅強,一面是寬容,孔子和林則徐這兩尊塑像就是深處世界潮流的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和胸懷的濃縮
也許,還因為,紐約的中國城本身就是一個讓人深思,讓人充滿復(fù)雜的思緒和感觸的地方。
在孔子廣場,孔子的雕像赫然聳立在異國的土地,兩三條街之外,便是林則徐的雕像??粗@兩個人的雕像,置身于這樣的境地,每一個了解中國歷史,了解中國人在海外的屈辱的人,都不能不有所觸動。是在美國的每一個中國人,經(jīng)過了兩個世紀的血淚,選擇了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在歧視與排斥中,忍受苦難和屈辱;在外表的隨遇而安、沉默甚至麻木中,卻在骨子里頑強地保持著民族文化。我們對于中華民族不屈的一面,已有太深的印象,孔子塑像上鐫刻的《禮運·大同篇》,應(yīng)更讓人久久不能忘懷,“天下為公,四海一家”, 代表了這種歷史所積淀的中華文化的巨大包容力和寬闊的文化胸襟,這一句又與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文明新舊能相益,心理東西本自同”一氣同聲,即使是普通的中國人,也樸素而固執(zhí)地堅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對共同人性的體知和認定,成為中國人文化精神的源泉。
從近代以來,最早與西方文化接觸的祖先,已經(jīng)早早地表明了他們對于多元民族和文化的態(tài)度,在一個強勢文化中,在喧囂的大街上,在西方學術(shù)和思想的殿堂里,發(fā)出了自己微弱但堅定的聲音。一面是堅強,一面是寬容,這兩尊塑像就是深處世界潮流的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和胸懷的濃縮。
中國城,讓我真切地體味了歷史的另一種形式,又讓我看到了歷史發(fā)展的方向。矚目這個世界,展望人類的來路與去路,想要理解歷史的,想要明了未來的,都應(yīng)該在中國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