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HT5”SS〗與古城直接相關(guān)的是一些古建筑群。那些昔日金碧輝煌的建筑物標(biāo)志著古城曾經(jīng)的顯赫與繁華?，F(xiàn)存的具備古城特色的民居房雖不能與標(biāo)志性建筑物相提并論，其點綴在街頭巷閭，倒也體現(xiàn)了淳厚的民風(fēng)，使得古城更具有歷史感了。

老屋起始于何年月，無人考證。它們的年齡一定遠遠大于我們的老祖母了，看上去顯得老態(tài)龍鐘、歷經(jīng)滄桑、滿腹心事的樣子，仿佛是古城遠古而來的守望者。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行走在壽縣古城巷道里，隨處可見那些灰磚黑瓦的老屋，映襯得古巷幽幽，意境深深。隨著轟轟烈烈的小城鎮(zhèn)建設(shè)擴張，老屋數(shù)量逐年遞減，現(xiàn)在只在留犢池巷、倉巷、營房巷等少數(shù)巷道還可以尋覓蹤影。

老屋一般坐落在臨街而筑的高墻大院里，風(fēng)格介于北方四合院和皖南民居之間。其結(jié)構(gòu)布局近似于北方四合院，在門窗棟梁等細處又借鑒了皖南民居的木雕、磚雕和石雕等工藝，雕梁畫棟頗有氣勢。

普通人家的老屋，大門往往是對開著的黑漆斑駁的雙扇木門，有一對上半部著了綠銹、下半部又被歲月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銅敲。不用問，里面人家過著知足常樂的生活。

大門下面通常橫欄著一截擋板，雖然給來

人增加了幾分難度，反倒為大院增添了幾分神秘感。講究人家的大門前往往還要鋪設(shè)兩三級臺階，門旁蹲著一對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詩書禮士之家則喜歡安置石鼓，以示文縟。一般來說，從大門口一眼望過，就能看出大概的家世和家底。

走進老屋，也就走進了歲月里，不由得你肅然起敬。它坐北朝南，起脊的房頂鋪滿黑灰色半圓的小瓦，灰磚墻身丈許多高，須得仰視，門頭的磚雕上有花紋有字跡，少不了福禮之類。廚房一般與正屋相對而踞，偏東或西邊。少數(shù)也有二進院落，正房就要多出一棟。正屋分為堂屋和東西廂房。堂屋肯定擺上八仙長條桌，正中上方懸掛中堂，桌上供奉著觀音菩薩神祗，周邊嵌以忽明忽暗的電燈電燭飾品，動感十足。大多數(shù)人家的菩薩面前還擺設(shè)香爐，享受著晨昏祭拜。長條桌上同時擺放著電視機、茶具和碗碟，精神文明和物質(zhì)文明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

每家的八仙條桌下方都有一張方方正正的木飯桌，雖然是方桌，但要依照木質(zhì)紋理南北放置。來客以年齡、地位、聲望入坐，尊長者居北面南，次者東西坐向，余者對號入座。每到年節(jié)，去古城講究風(fēng)俗的人家做客，飯前總少不了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客氣夠了累了方能各就各位，座次方向一點馬虎不得。

老屋的品位格調(diào)不僅僅體現(xiàn)在設(shè)計、構(gòu)筑和材料上，室內(nèi)擺設(shè)才能真正分出伯仲。比如中堂的懸掛，講究的人家哪里會要隨隨便便的街市售品?一定是出自某朝某代的名家手筆，真是字字千金呵。你想，四代王室建都地少得了名家字畫么?蘇軾、米芾、黃賓虹、徐悲鴻的手跡難尋么?懸一幅真跡稀罕么?

若是把老屋渲染成飽藏詩書、雅學(xué)博古的深宅大院，未免過于矯揉造作，那樣的老屋在古城不是沒有，而是不典型。具有代表性的老屋則在于它的市井氣息。臨街而居，市井嘈雜，吆喝叫賣、雞鳴狗叫，才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景況。從老屋里走出來的男人身著寬松的汗衫、洗白了的藍布大褲衩，趿著涼拖鞋一搖三晃，有當(dāng)無地手持一葉芭蕉扇或某位大家用過的紙折扇，神情慵懶又目無俗物，自稱“老壽州”作派。西裝革履至此都能比得暗淡無光，甚至心虛氣短。時長日久的柴米油鹽生活，祖祖輩輩的老街坊誰看誰都順眼。遞上一支香煙，送上一聲“閑著哪，來家坐坐”。聞聲走出的女人則裝扮時尚，手里拎籃嘴唱小曲，風(fēng)風(fēng)火火沒有閑下來的時候，那可是當(dāng)家女人喲。

老屋的雕花木窗前一般有濃郁的綠陰遮蓋，想當(dāng)年那綠紗窗下坐著俊俏佳麗，也許會托腮凝眸，對一窗的春色想美妙的心思。如今，佳人老去，花窗凋落，有的人家干脆換成鋁合金塑鋼窗，雖是一勞永逸地窗明幾凈了，但與老屋的整體氣質(zhì)相去甚遠，好像上了把年紀的老婦忽然講究起來，又穿金又戴銀的。

老屋也許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世代傳承，年年修繕加固，真的固若金湯了。住慣老屋的人都說老屋冬暖夏涼，讓人感覺親切。

眼下，稱得上真正意義的老屋簡直寥寥無幾。城建一直在說要“刻意地保存它們”，到底它們是越來越少了。再過一些年頭，不知還能再見得到這些親切的老屋了?

瓦楞花

與老屋同呼吸共命運的只有這種叫瓦楞花的植物了。

這是一種和磚瓦同色的灰撲撲的植物，民間叫它瓦楞花。叫花其實并不準(zhǔn)確，它既不郁郁蔥蔥、枝繁葉茂，也不姹紫嫣紅、香飄四溢，只是簡單地生長著與莖葉相同顏色的鱗狀花冠，倘移植地面是絲毫也不起眼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來到壽縣工作，那時城區(qū)老屋成片，古城風(fēng)貌較現(xiàn)在要完好一些。在老街深巷閑逛時，不經(jīng)意地在房屋頂上看到了這種植物。當(dāng)時，我感到非常好奇。它引起我的注意，不是因為色與香，而是它作為生命的不屈不撓姿態(tài)。那是盛夏，烈日炎炎能曬干烤焦一切。而這種植物卻頑強地生長著，藐視著高溫酷暑，居然在屋頂上成為簇簇生動風(fēng)景，昂揚著生命意志。

它高高在上，與地面遙不可及，扎根何處、從哪里吸水存活?老屋主人犯不著登梯澆灌它，難道依靠人間煙火的供給嗎?

面對奇特的生命現(xiàn)象，我感到茫然困頓。我不知道這種只需有一點點的生存空間，便不計條件生長、開花、結(jié)果的植物有著怎樣旺盛的生命活力?它通過什么途徑汲取水源?又用什么方式抗?fàn)幍钟鶒毫拥纳姝h(huán)境?

不僅僅只是自然界“惡劣的環(huán)境”，還有城鎮(zhèn)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大刀闊斧地強力推進，瓦楞花不得不和老屋一起節(jié)節(jié)敗退。但它們?nèi)匀活B強地固守在老屋頂上一隅，只要一息尚存，便不計較地繁衍開來，作著天長地久的打算。

有一天，我和女友造訪老屋時，女友初見瓦楞花也深感茫然驚異。我們長久地佇立，仰望著無聲生命，心中充滿莫名的感動。

那一刻，或許依仗生命給予我們的某種啟迪，我們開始了浮想聯(lián)翩，議論著、感喟著。我們的對話引起了老屋里男孩子的警惕，他怯怯地走到我們身旁，仰起脖子和我們一同觀看。當(dāng)他只看到一些司空見慣的花草時，他也許感到有些失望，因為自打記事，它們便存在于他記憶之中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朝我們不明不白地脧了一眼，自言自語丟下句：“瓦楞花不好看!”便叫嚷著跑開。

這時，顫顫巍巍的老人步出了老屋。他已經(jīng)足夠老了，面對我們的詢問也說不清楚瓦楞花的來歷，“瓦楞花”，他嚅嚅道：“我記事時就長在屋頂了?！辈挥脝?，一定是瓦楞花比他還要老了。

那天天公作美，正當(dāng)我們憂心瓦楞花的水源時，天空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先是點點滴滴，灑落在瓦楞花的莖葉上，干渴的花兒立即舒展卷曲的身姿，飽飲這不啻甘露的雨水滋潤。一向沒有防患意識的我們顧不得雨天雨地了，索性躲在老屋的大門樓子前，觀賞雨景。

起初，雨滴變成水簾時，干涸的屋頂像河床一樣，“哧哧”地冒著白煙，緊接著便如海綿吸水。當(dāng)屋頂吸足水分時，水流才順著瓦壟、沿著瓦當(dāng)落下。我們?yōu)橥呃慊ǜ械叫牢?，對雨水滿懷感激。女友若有所思地說，瓦片它們可是在極力為瓦楞花蓄水?誰說不是呢?瓦片和瓦當(dāng)原本來自泥土，此時當(dāng)然要盡可能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了。

瓦片、瓦當(dāng)、瓦楞花，兀自地念叨著它們的名字，我們想它們原本是生命一體的。

雨水來去無期，雨水過去了，瓦楞花又會面臨干旱，它的吸水問題始終讓我和女友耿耿于懷。

其實我們明明知道是在杞人憂天，生命存在自有它的道理，豈是坐井觀天的我們所能詮釋?我們祈望這種與古城相關(guān)的植物，在未來的歲月還能作為點綴古城的風(fēng)物。可是，面對日益減少的瓦楞花，誰知道它還能存在多久?

古井

古城都有古井，這是不容置疑的。壽縣古城城外四周的名勝古跡也常伴有古井，如八公山山麓下的珍珠泉就非常聞名，成為壽縣的景觀之一。除此之外，壽縣城內(nèi)有七十二巷道，歷朝歷代棲息著稠密的人口，作為民用的水井自然不在少數(shù)了。

這大約是屬于民俗的話題，無資料記載。最主要是，古井作為提供居民生活用水的功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古城居民生活用水十分方便，家家戶戶早已接通自來水，很少有人再去井邊洗滌、取水了。

在我經(jīng)常買菜路過的南過驛巷里，還存有一口古井。

這口井叫“三眼井”，由一塊完整的石頭刻鑿而成，井口是三個圓形井欄相環(huán)接，可供幾個人同時在不同方向提水，很有古意。這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古井，有井沿邊條條深深淺淺的繩痕為證。井欄為石質(zhì)密實的青石，不知經(jīng)歷了幾朝幾代的打磨，才烙下了歲月深刻的痕跡。繩痕深淺不一，布滿了三個圓形的井欄內(nèi)壁。繩痕深處藏得下粗麻井繩，淺處繩痕也清晰可辨。這樣的鐫刻，讓人想起那一雙雙纖纖素手在年復(fù)一年的打水、洗刷之中，逐漸變得粗壯有力。而那一個個美麗嬌好的容顏也在這無休止的洗滌中褪去紅暈，漸漸褐黃而枯萎。

小巷千百年的生活細節(jié)，有相當(dāng)一部分就鐫刻在這繩痕里了。

所謂的市井生活，應(yīng)該包含這種水井吧。井邊原是人們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人們聚在井邊勞作、閑話，便滋生出許許多多的民間故事。這口井大約也無法免俗，只是我不知道這口井的來歷，也不愛聽那些老奶奶式的傳說，在這里無妄傳言。

這口“三眼井”坐落在巷子稍凹進去一些，井沿周圍不足十來個平方米。井水距離地面不過一米深，磚砌的井壁長滿了綠苔。水質(zhì)并不清洌，略顯混沌，這與城內(nèi)人口過于密集生活廢水滲透或許有關(guān)。許多年前，我看到這口水井時，井沿是由青石鋪就的，石縫里長年累月布滿了雜草和綠苔，很有幾分古樸的意境。

通常，井邊圍著的多是些小商小販，他們汲出井水洗泥藕、洗荸薺或噴灑菜葉，忙作一團。夏天里，他們一定叫喊著水涼愜意，遇有打情罵俏者便瞅空潑他一身，那人當(dāng)然不惱，抖落身上的水時還一迭聲地嚷著：“痛快，痛快!”冬天呢，他們則說水不冰手，暖暖的，正好洗滌。不信?那你也過來試試吧。

后來，有人殷勤，打著便民的旗號在井的四周糊上了厚厚的水泥。便民是無疑的了，可是，古井的意味也減少了。

我喜歡路過時到古井邊站站看看，我猜想這口古井的挖掘者定是好善樂施之人，當(dāng)初挖井的宗旨就是便民。因為它位于巷道里，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場所，而不是官宦人家的私坻，更不是后花園里供才子佳人產(chǎn)生奇思妙想的擺設(shè)。

我去南方時，看見稍有古意的地方，便被人家尋思點沾不著的歷史緣由保存起來，至少弄個柵欄圍一圈，要看也得掏腰包。我真想建議古城也做一些類似的保護，收些銀子不說，起碼也可以保護古井呀。熟人聽我這樣一說，不覺“哈哈”笑了起來：“古城遍地是文物，比這珍貴的東西還保護不過來呢，再說，這古井不是還在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嗎?”

也許，這樣才不失古城氣度，也符合挖井人的初衷：井，原本就要造福于民。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