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節(jié)后第二天，又下起了大雪。不一會兒，院子里就全白了。我對于大雪的喜愛不知何來，但大雪讓我高興。

現(xiàn)在，似乎多是暖冬，草不枯，鮮花亂開，我們有如生活在蔬菜大棚里。人似乎并不高興，活得像一只大棚里的新鮮辣椒，看似水靈而一點辣味都沒有，怎么會高興?我就有這種情緒。但大雪給了我異樣的快感。

站在樓頂上賞雪的時候，院子里的枇杷樹被大雪壓彎了腰，我一笑，這好。操場上有孩子在互相追逐打雪仗，更好。我小時候也打過，在雪地里奔跑就會留下痕跡。我欣賞那些痕跡。因為，溫暖的江南，雪泥鴻爪的詩意讓人感動。我們一生能看清幾次自己的履痕呢?要是在雪地里摔一跤，把自己整個地印在大地上，那種深刻，令人驚訝。

大雪的寒冷已經(jīng)不記得了，屋檐上的冰凌在記憶中只剩下晶瑩閃亮的光輝。遠處是菜農(nóng)的菜地，好多人在冒著大雪拂去大棚頂上厚厚的積雪，也如打雪仗似的，只是他們沒有對手，有些無聊。一些聚乙稀薄膜大棚不堪積雪的重負，坍塌了。有一些人在罵這該死的大雪。我聽著不入耳。有些年頭無雪，有些年頭雪不像雪，而今年的這一場雪則很有些雪的味道。

為什么要罵雪?對菜農(nóng)來說，雪不如雨，雪有了過度的沉重，壓壞了菜棚。大雪因此而多余。那么，對于菜農(nóng)來說，我在不買他蔬菜的時候，也是個多余的人了。我不可能也去撣拂菜地里的雪，我的兩只手很瀟灑地插在衣兜里。大棚有什么好?我小時候，雪地里的蘿卜特別好吃，又甜又脆，比后來吃的冰棒，冰激凌棒多了。記得從菜地里回來的時候，我的鞋子濕了，紅紅的腳趾從鞋子前面露出來，紅得好看。蘿卜好吃就是幸福，寒冷的滋味我卻不記得了。

我懶得看這些擁擠的菜地，大棚上的積雪被掀掉了沒有意思，它讓如今的蘿卜和辣椒一起沒有了冬天的滋味。

遠處是雪里青山。空闊的二郎河將大雪里的青山與大棚的菜地隔開。我感到這時候的二郎河是在把一場大雪劃分出了雅俗兩境。讓我的菜農(nóng)鄰居在雪地里罵雪，我這個教書先生則站在樓頂上感悟遠處青山積雪，明燭天地的快意。

大雪一派蒼茫，我所能望見的是遠山的浮光掠影，青山的青尚未被大雪完全蓋住，露出滿山松樹的蒼翠。極好的遠景，斑駁而生動。大雪從天空落下，在青山上堆積；蒼松在大雪里搖曳，從厚厚的積雪里探出忽高忽低的頭顱，露出忽濃忽淡的笑臉。

這是在大雪中幻想，我不可能看清遠山上的樹枝。我這個近視眼熟悉的青山被陌生的大雪覆蓋了，有了更加詩意的美麗?？床磺暹h處的雪，但遠山與遠天一起模糊氤氳，不寒反暖，猶如春雨里山林的曖昧。而近處的雪花落得如此幽雅從容，令人陶醉。

我的菜農(nóng)鄰居又在大聲地罵雪。是啊，我們都得承認雪是有重量的了。遠山上的雪也是有重量的。記得陳毅元帥有詩，“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边@是多么沉重的大雪啊，而且糟糕的這是一場壞雪。一場雪為什么要與元帥的青松對著干呢?至少大雪成了青松的陪襯。而今，這稀罕的大雪陪襯不了司空見慣的松樹。大雪稀罕地落下來其本身就是高潔而珍貴的。

雪中的遠處更加模糊了，我的樓下一陣一陣尖利的聲音清晰起來，那是鐵鍬磨擦水泥地面的聲響。我娘拄著拐杖來到了院子里，她固執(zhí)地要將水泥路面上的積雪鏟掉。我娘不喜歡這雪，“雪有什么好，‘干凈雨，邋遢雪’?！卞邋菔莾蓚€什么字，我雪白的院子有了黑黑的鏟子的痕跡，有了尖利的鐵器的摩擦聲。

下樓去鏟雪吧，要摔著娘了，雪還有詩意嗎?我聽見一聲轟然的巨響，是一堆高高的雪陡然坍塌的聲音。院子里的樹枝沒有顫動，前邊人家屋頂上的雪整個地滑落了下來，裸露出紅瓦傾斜的屋頂。屋子里肯定是很暖和的，那家墻壁上掛了不少的空調(diào)機。定是空調(diào)的熱力以及人們亢奮的氣息使光滑的斜屋頂坍塌了文靜的積雪。

我聽見了絲絲的更細密的聲響，原來大家墻壁上的空調(diào)都開著。我懷疑如今大雪少見，是否被大家空調(diào)掉了呢?妻子在臥室的窗子里嬉笑著看我鏟雪。我說，“不下來看看?院子里的臘梅在雪中別有滋味呢。”

“你看吧，我冷?！?/p>

現(xiàn)在的冬天還冷嗎?我們都住在空調(diào)房里，連蔬菜都有聚乙烯薄膜大棚了。我的孩子放寒假都從六朝故都的南京坐著空調(diào)汽車回來。

院子里的一株臘梅孤零零地開在我的墻角，而墻上就有通向我臥室的空調(diào)主機。過去的詩人在一株梅樹下徘徊，“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惟有暗香來?！蔽疫@兒的梅花早就開了，如今雪也有了，但我沒有感到寒涼的快意，也沒有聞到花瓣上靈魂一般的暗香。

我忽然想，年復(fù)一年的暖冬，無論梅花還是我們，既然已經(jīng)無寒可凌，那么，自古仁人志士的以梅自況是否在今天就顯得有些多余呢?

但今天我高興，大雪自是好雪，連一株孤獨的梅都被淹沒在大雪里，無色無香。我聞到了大雪清晰而細碎的味道。遠處還是菜農(nóng)罵雪的聲音，又有雪在空調(diào)的屋頂上滑落坍塌。我擔(dān)心，大雪遲早也是留不住的。古往今來，那么多書頁上的雪泥鴻爪都輕輕巧巧不見了，眼下江南的大雪也會輕輕巧巧不見了的。

竹子，竹子我喜歡竹子。那是四季的綠，雨后一夜，破土而出，而后經(jīng)久地挺拔在我的對面，無聲而干凈。

最早的竹子是村頭的斑竹和苦竹，一叢，一片，竹枝上日夜都是鳥，與竹子長在一起的還有各種荊棘。鳥們并喜歡這些荊棘，而孩子們喜歡，鉆進有荊棘的竹林要冒很大風(fēng)險，會被刺破衣裳劃破皮肉。但哪一個孩子怕過?一群鳥從竹林驚飛，同時竄出公雞和母雞。捉迷藏的時候你找不到，看見了一時半會也逮不著。自己鉆出來的時候，手上常會有一只或幾只鳥蛋。勝利的行色比竹林的鳥鳴還要高傲。

這是我記得的最早的竹子。斑竹有斑竹的故事，苦竹有苦竹的故事。母親或姐姐，她們?yōu)槭裁唇?jīng)常說這些苦竹和斑竹的故事，我不知道原因，但竹子永遠是憂傷的。我們一次次迷惘地數(shù)斑竹上的淚痕。如果是祖母偶爾說到竹子的前生今世，則更加神秘。竹林里吹出陰涼的風(fēng)，應(yīng)和著竹林里的鳥叫有如嗚咽，有如輕手輕腳的行走。在黃昏的時候，黑夜，雨天，一個孩子不會輕易鉆進村頭的大片竹林。有時一只狗對著密密的竹林吠半天，而竹林里什么也沒有。

小時候，我希望我家的屋后能有一片竹林，綠色和鳥聲都令人陶醉。大哥決定幫我種竹子，他從后村親戚家里挖來了竹種。哥扛著鋤頭去屋后，我吃力地扛著竹子。當(dāng)坑挖好了，竹子也栽好了，我哥說，“好了，你會有一片竹林的。”但冷不防我哥的“爆栗”打在我腦門上了，猝不及防，我哭起來。我只有這么一個大我十一歲的哥哥，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哥哥摸著我的頭，一臉壞笑，“好了，現(xiàn)在真的好了。你會有一片最好的竹林的?！被氐轿萸?，我還沒有向爹和娘告狀，他們都笑嘻嘻異口同聲地說，“好了，好了。”后來我知道栽竹子要有人哭，哭得越真越好。但為什么要哭?我至今不明。哥帶我去種竹子的時候，爹娘就知道我會哭著回來。栽竹子有人哭竹子才能活，才會長得好。哥就安排我哭這棵竹子了。我開心了許久，我會有一片最茂盛的竹林。后來，我在山上趕牛用的就是這些竹枝，在水邊釣魚用的也是這些竹竿……不幾年，屋后風(fēng)聲颯颯，鳥聲日夜不歇。

我最早的竹子小巧而玲瓏，斑竹上的淚痕仍然在傷心自己神秘的故事。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釣魚臺水庫移民，村里忽然來了許多山民，他們不僅帶來了大量的竹制器皿，還在那年秋天用拖拉機拉來了好多好多的毛竹，那是些粗大而高挺的山竹。栽在村前村后平緩的山坡上，他們也稀罕這些竹子么?“滿山都是毛竹!”他們很得意地告訴我。我很有些羨慕他們。他們就住在山上，房子就在竹林里，床，椅子，籮筐，蒸籠……都是竹子做的。春天吃新鮮的竹筍，不是春天也能吃到香噴噴的筍干，竹籜做的斗笠和雨天踏泥的竹屐最好玩。我覺得他們太浪漫了，住在一片竹海里，四季的綠色，竹葉上日夜細碎的風(fēng)語，日夜不絕于耳的鳥鳴……他們沒錢用的時候，砍一棵竹子扛下山，大米有了，油鹽有了，孩子吃的麻花油條也有了。那為什么要搬家呢?“不是造了水庫嗎?”原來他們的房子被水淹了，大片的竹子也沒入水下了。他們告訴我，屋檐上的雨水，竹葉上的雨滴，都留在了釣魚臺水庫，也就是我屋后那條灌溉渠里的水，流經(jīng)百多里田疇。我在夏天試過這些水，清澈得倒影里的藍天比藍天更藍，不管太陽怎么曬，都涼得徹骨。山里竹葉上的雨點也這么清澈而寒涼的么?

毛竹從此長在屋前屋后的山坡上。毛竹比斑竹和苦竹蔥蘢而盛大。我后來讀《井崗翠竹》，覺得老師對竹子的解釋多余。我對竹子已經(jīng)了解至深。只是我的喜愛過于單純，等深入了詩人的文字才知道竹子的精神負載也很重。長綠傲寒如松，是歲寒三友之一，此是竹的孤高；可以破石而出，此是竹的堅韌頑強；竹節(jié)的虛心堪比人中虛懷若谷的君子，無花的樸素有如世間真隱士；草本而木質(zhì)，弱生而強立于風(fēng)雨寒暑之中……當(dāng)一個人獨立不移，孤獨隔世的時候，一根竹子就可支撐著這個人的靈魂。東坡居士說的好，“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焙髞砜吹洁嵃鍢虍嫷闹褡佣急日嬲闹褡邮?，果真是最不俗人了。其字如竹節(jié)，詩如竹根……想其人之手瘦亦如竹枝，我懷疑板橋先生就是一棵竹子的精靈。他在齋之內(nèi)，滿耳風(fēng)吹，竹葉蕭蕭。浸染了如此多的竹子氣息，我就離不得竹子了。每移新居我必種竹，只是舍不得打孩子，自己痛哭不好意思，栽竹無淚，竹多不活。有些遺憾。

后來也走過一些地方，閱過一些世事。愛竹日深，感悟漸多了起來。我外出，逢山必看竹，至春必食筍。日執(zhí)竹箸，夜執(zhí)竹筆，我希望活得也如一棵竹子般挺拔而堅硬。最令我感動的是老家村子里的山區(qū)移民，在不久就離開了我們那兒成片的山地和稻田，我們笑話他們不習(xí)慣走平坦的路，每每弓著腰一上一下高抬腿，仿佛上山下山的艱難。我們笑話他們怕畈區(qū)的大太陽曬，怕秋收春種繁重的農(nóng)事勞作。后來我懂了，他們是回到山林竹海里去了。他們回到被水庫淹沒的貧瘠的山頭上，情愿沒有豐足的衣食口糧。但那里有竹子，日夜的風(fēng)里都是竹子的氣息，他們習(xí)慣看竹筍一夜之間就長成了高大的竹子，習(xí)慣長年不衰的綠色和山鳥幽幽的歌唱。竹根連著鄉(xiāng)情啊。我很懷念他們，那些新結(jié)識的童年少年的伙伴無聲無息地走了，回到竹山林海里去了。那裸露著石塊的山頭上我去過幾次，那里的平地很小，一塊地大如床，另一塊卻小如飯桌，能收獲多少東西就可想而知了。但竹子依然是滿山的翠綠。他們拆來拆去的黑色的瓦屋，又蓋在斜斜的山坡竹林里。山谷里鳥鳴悠悠，竹葉上一浪一浪的濤聲不絕于耳?，F(xiàn)在一些老人和孩子留守在家中，大人都打工掙錢去了。山崖上的房子如今也粉著白白的墻，比竹子高出許多了。

每年春天出竹筍，我都去竹林里看看。我覺得這些竹筍真是世間奇跡，是天地間最美妙的造化。那些竹筍仿佛藏在泥土里的精靈，你一抬腳，小心!一棵竹筍就在你的腳邊鬼頭鬼腦地竊笑。你停下來四周一望，呀，仿佛大山的幽靈都在舞蹈，忽大忽小黑麻麻的竹筍蹦來跳去讓你眼花。仿佛還能聽到大地細細的破裂之聲，那是大地的分娩，竹子的分娩，竹葉上日復(fù)一日響著瘋狂的歡樂頌，一些山鳥的歡呼時起時落。在一根竹筍上做個記號，比一比自己的身高，明天早晨你再去看吧，一根竹筍已經(jīng)亭亭玉立了。一個人在一根竹筍面前，世事蒼茫，時空巨大!那不是白駒過隙的迅疾和朝花夕拾的傷感。一根竹筍足以令人感動。有如一個偉人的橫空出世，一個隱匿的英雄拔地而起。你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感覺到自己的卑微和脆弱。我每年春天鉆進竹林的快感都緣于這些竹筍的幻術(shù)。草禾本而木質(zhì)，弱生而強立，我每每都會昂首闊步地從山坡上回來。

有一年春末，我在一處山坡上看筍。當(dāng)我萬分陶醉于雨后春筍的蓬勃和盛大的時候，滿山的翠綠如潮水一般涌動，向我奔涌而來，仿佛海嘯。春山萬疊都是嫩綠，這比秋日的層林盡染又要多出萬重生機。但我忽然心靈一震，對面山坡上居然蒼黃一片，與春日的景致很是不同。那是什么?山民朋友告訴我，“那是竹林。”竹林?我的驚訝幾近于啞。春天萬物蔥蘢，而歲寒三友之竹何以反過來一片衰敗的蒼黃?“是呀，竹子一年四季都綠著。只在發(fā)筍子這一段日子老葉子才黃了，慢慢地落了，

慢慢地又重新發(fā)出新的綠葉，趕上整個春日的大綠如潮?！薄霸S是為了生筍子吧。老竹子如人，老娘一樣的。”

……

我在這一片竹林里緘默，萬竹無聲。巡視四周，地上都是經(jīng)年的竹葉，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如氈如絮。抬起頭來，微微的風(fēng)輕輕扶住老竹的梢，落葉還在如落英紛下，竹稍上的竹枝謙恭地低著頭，隱隱約約有些許嫩嫩的綠色，仿佛夢中的嬰兒，它們一律緘默著。我身旁的竹筍還在一個勁兒往上躥，先生的已然成竹，稀疏的嶄新竹葉正在春風(fēng)中昂首挺立，老竹子低著頭的時候，新竹子站得直直的。正是“新竹高于老竹枝”啊。

我再一次驚悟于這些竹子，這些竹葉上默默更換的顏色以及顏色里的春天。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