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離我們是遙遠的,可那個年代還是尖銳地刻了下來,如同掌紋在我們手心無法被抹去。一個人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戰(zhàn)火喧囂的那個年代究竟是從哪里來,它又要到哪里去,最終答案是模糊的。畢竟隔了六十年的風塵,我們已經(jīng)看不清它留下的痕跡了。我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偶爾多愁善感,偶爾玩玩深沉。但是我們不用再心驚肉跳地擔心,下顆炸彈是不是在自己身邊爆炸,下次大屠殺會不會帶走我們風華正茂的生命。
我并不熟悉那個年代,就如同我的歷史答卷上無法完整地答好一道與之有關(guān)的題??晌疫x擇寫這個題目,因為我堅信自己聽到了來自那個年代的回聲。女人的哭泣,男人沖鋒時的吶喊,高昂的號角,還有槍聲,啪,啪。
沉下心里的躁動,我看見少年鷹一般犀利的眼神。它們在機槍背后無聲地訴說什么,放射出堅定的光。
一想到這些,我感到觸目驚心。我抬頭看見一萬米以外的高空,太陽像個血窟窿刺眼不已。我回想那場黑色的吼叫,紅色的廝殺。當黑色穿著它那踏在地上叮當響的靴子涌向紅色的土地時,紅色訴說著,站立著,搏斗著,最后用自己的整個身軀覆滅了黑色的妄想。
在那場戰(zhàn)爭中他們流血,他們離散,他們在沖鋒號的哀鳴中瘋一般向前沖。
我記得一個普遍的鏡頭,幾乎每部黑白片子里都能看到。后來這個鏡頭也因為太泛濫而被人們以嘲笑的姿態(tài)觀看。
在硝煙的罅隙里,某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舉著手里的炸彈喊,同志們,為了勝利,我們沖?。?/p>
沒有色彩。有的只是黑與白的光影在他臉上交匯。無數(shù)人群從他身后涌起,槍林彈雨中,他們前進,前進。然后有的倒下,有的繼續(xù)奔跑。
每次看這個鏡頭,我都會感到深深地震撼。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們,沒有什么能。不再有色彩擾亂我們的感知,就在赤裸裸的單調(diào)畫面上,我看到他們的固執(zhí)凸顯出來。而這些鐵器一樣堅硬的固執(zhí),在黑白電影的升華中刻進了我手心的記憶。
從回憶里離開,也就離開了濃煙滾滾的戰(zhàn)場,窗外陽光明媚。慵懶的午后,午休的人們在睡眠中做著美夢而心生溫暖。
然而在盛世里我們失去不顧一切向前沖的勇氣,失去激情,失去那道在遠處指引我們的紅色光芒。我們在困難面前畏縮,在街上冷漠地行走,在路的一端徘徊找不到自己該去的方向。
六十年以前,我們的爺爺吃不飽飯,卻仍舊握著紅纓槍站得筆直。那場用鮮血洗得清晰可見的非人道的屠殺磨煉了他們的意志,在創(chuàng)傷中他們的皮肉變得驕傲。人性在被侵略中掙扎,持守,冉冉上升,最后成為了那個熾熱到可以灼傷帝國主義的太陽。
六十年以后,我們沒有任何物質(zhì)上的困難。我們在繁華中揮霍,在和平里成長。我們卻仍舊天天感嘆生不逢時風華天設,在難過的時候落淚飲酒。
我想起海子的詩,難道,難道我們把他詩里所描寫的那種刻在骨骼里的精神弄丟了嗎?
海子在他的《亞洲銅》里寫道: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
你是惟一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鮮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
我想海子所寫的亞洲銅就是我們中華民族鑄進了金屬里的那種頑強不屈啊。我們的祖父有,父親也有,為什么我們不能像海子那樣肯定地說,我也會有?我們要葬在那里,死在亞洲銅的懷里。白鴿子是屈原留給我們的白鞋子,讓我們繼承,讓我們穿上它吧。最后海子說了,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它是由我們的亞洲銅構(gòu)成。
我們一遍遍丟失又找回的亞洲銅啊。
清朝,亞洲銅被塵灰腐蝕了一百年,它耀眼的光輝暫時夭折在黑色的侵略以下。
1937——1945年的抗日戰(zhàn)爭,我們的爺爺重新從腐爛衰敗里拾起亞洲銅。他們從不妥協(xié),他們昂首挺胸。亞洲銅在戰(zhàn)爭的洗禮中再次變得明亮。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我們又要把亞洲銅埋進泥土里讓它失去光輝嗎?
我低頭看見自己掌心的紋路那么那么深,像大地上千溝萬壑的傷口。我終于堅信,我們不會再當垮下的一代了,一定不會了。那個年代的精神如此深刻地印在了我們的身體里,我們不會忘記的。我們會重新用六十年前的熱情,打開一個美好的世界。
你看,掌心的紋路牽連著我們的血脈。攤開手掌,我們的血液就會獲得重生。我們的血液濃極了,血液在燃燒。血液流過身體,我們就擁有了銅鑄的靈魂。我們的灼灼夏日,我們的滿腔熱情。我們要讓如今的盛世在掌紋的傳承和血液的加熱下滾燙。
是有那么些東西,六十年前有,現(xiàn)在也有。它們在掌紋里靜靜蔓延開去。
點評:
拋卻彷徨的自我覺醒和呼喚,觸及年輕一代的心靈。行文凝練、集中,能將嚴肅的政治性話題寫出散文詩的品格,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