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溝村有一千五百口人,四百多戶人家。莊大戶多,每天都有事情發(fā)生:張家十八歲的姑娘要嫁三十歲的男人,王家的母豬下了只五條腿的崽子,李家媳婦偷漢子被逮個正著,打得半死,趙家兒子不孝,把娘親氣得上了吊,等等。這些稀奇古怪的破事兒多得去了,數(shù)不勝數(shù)。
有事就得有人管事,村長胡三責(zé)無旁貸。無論誰家有了事,也都找胡三管,他是村長嘛!胡三是大前年當(dāng)選的村長。自從他當(dāng)上村長后一天也沒有消停過,事必躬親這個詞就是專門為他制造的。比如,張家十八歲的女兒要嫁三十歲的男人這件事,一傳到他耳朵里,立馬就過去了,逮著張家的女兒破口大罵:死妮子你成精哩,咋不嫁個六十歲的?不知羞恥!王家的母豬下五條腿的崽,他抱著豬崽就去了縣電視臺,要求人家給宣傳宣傳。李家的媳婦偷漢子他也是第一個跑到現(xiàn)場,在床上摁住一對男女吼:不知廉恥的狗男女,說,是私了還是官了?趙家的老媽上吊尋死,胡三是最氣憤的,逮著老媽的兒子左右開弓扇耳光,打得那混球小子鼻口流血才罷手。
胡三管別家的事,一管一個著,從不留下后遺癥啥的??墒牵约杭依镆步?jīng)常不斷地鬧出點事情來,比如春天柳樹吐絮的時候,他家南溝的一排柳樹被人刮了樹皮;秋天里,他家東田地里一人高的玉米讓人踩踏一片。最可氣的是大前年過春節(jié),大年初一早起,胡三開門一看,見自家紅漆漆的大鐵門上被人畫了一幅畫,畫面是一只貓刁著一只糟魚。胡三百思不得其解,就問他的媳婦。媳婦搖搖頭說不知道是啥意思。胡三就問他娘。娘七十歲了,眼不花耳不聾。娘仔細(xì)想過,便說,我的兒,這是有人在變著法兒罵你呢,意思是說你當(dāng)了官后張家李家的管閑事,管了閑事吃人家一頓,你就像只饞貓一樣聞不得一點腥氣兒。胡三聽了,就哼一聲:他娘的,指不定是得罪哪個龜孫了。說完,拿塊抹布擦了干凈。
事情僅此一次也就罷了,可在去年春節(jié),也是大年初一夜里,胡三家的門上又被人畫了一幅畫,這次畫面是一頭豬,吃得肥頭大耳,懶洋洋的臥地打鼾。胡三看了半天仍是看不出其意。問媳婦,媳婦又是不知。問娘。娘先看畫面后看兒子,說,我的兒,這畫還是罵你哩!胡三說,怎的罵法?娘說,這不是明擺著罵你身在其位,不謀其政,整天像頭豬一樣貪吃貪睡嗎?胡三一聽,又哼了一聲:呸!誰這樣作賤老子?氣死我了!說罷又拿抹布擦了干凈。
胡三依舊當(dāng)他的村長,依舊熱衷于管那些烏七八糟的破事,管完事之后該吃吃該喝喝。有不少群眾向他建議:村長,咱們村的道路該修修了吧。胡三卻說,光是那些個破事就夠我一人擺弄的了,我哪兒還有精力修路??!
然而,胡三對自家門上作畫一事一直是沒有查出結(jié)果,就耿耿于懷,發(fā)誓早晚有一天要捉住作畫人,出一口惡氣。
日月如梭,新年的腳步聲又踏踏地逼近來,除夕之夜伴隨著辭舊迎新的炮仗聲從天而降。胡三心說,今年過節(jié)那龜孫兒會不會還來我家門上作畫呢?
胡三決定捉人。
吃過年夜飯,胡三便做準(zhǔn)備,一把手電筒,一根木棍,身裹一條破褥子委身鉆進院門外一個草垛里,扒開一道縫隙正好可以看見自己家的大門。一直守到半夜也不見動靜。冬天的除夕夜對于草垛里的胡三而言是那么寒冷和漫長。胡三打著哆嗦咬牙發(fā)誓:奶奶的,過大年讓我受這份窩囊罪,逮不住龜孫兒便罷,逮住了非剁龜孫兒的爪子不可!發(fā)著誓,胡三就有了困意,上下眼皮打了一會兒仗,便睡了過去。這一睡便不知天到幾更了。
胡三是被村里一戶人家的開門炮聲震醒的。村子里流傳著一個千年不變的習(xí)俗:大年初一比著起早,開門第一件事就去放開門炮,寓意驅(qū)走舊歲的誨氣,接納新年的喜慶。胡三被震醒之后,忽然聽到有沙沙的聲響,心說,莫不是作畫的人來了?便慌慌的就著草垛的縫隙往院門上看去,模模糊糊看見門前有一個黑影,正在作畫。胡三怒從心起,沖出草垛,吼一聲:不許動!幾步跨到黑影跟前,左手揚棍,右手摁亮了手電筒,對著黑影一照,那揚起的棍子竟停在了半空。
那黑影竟是胡三年屆七十的老娘。
胡三說,娘,怎么是你?
娘說,是我。
胡三莫名地看娘。娘手里正拿著半截粉筆。娘,這畫是你作的?
娘說,是我作的。
胡三說,娘,前兩年也是你作的?
娘說,都是我作的。
胡三說,娘,你這是干啥呀?我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呀。
娘就瞪著眼睛看兒子,你是我的親兒子嗎?我的親兒子就這個樣子嗎?
胡三說,娘,你這樣對我,我做錯什么了?
娘說,你要還是我的親兒子,你就好好地看看娘新作的這幅畫。
胡三便朝門上看。門上果然是一幅新畫,畫面為一只狗,正在吃屎。娘,這畫是啥意思?
娘說,自己好好看。
胡三看了片刻,搖頭說,兒看不懂。
娘就哼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甩手將手中的半截粉筆摔于地上。看不懂就一直給我看,啥時候看懂了娘讓你放開門炮。說完,憤憤地回屋去了。
門外就剩下胡三一人。
胡三眼里看著那畫,耳邊不時地響起左鄰右舍放開門炮的炮仗聲??粗粗镆酝哪嵌嬕苍谘矍罢归_,每一幅畫都像娘執(zhí)著鞭子在抽打自己。胡三的眼睛開始潮濕了。隨后,胡三就對著娘作在門上畫,自言自語:娘,兒看懂了,你是又在罵兒呢,你是說兒就像狗一樣永遠(yuǎn)改不了吃屎是吧……說著,慢慢地抬起胳膊,用自己的衣袖將畫抹去了,然后彎腰撿起娘摔在地上的粉筆,在娘作畫的地方也作了一幅畫,畫面是一只鳥,一只展翅的大鵬鳥。
(責(zé)任編輯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