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私人建房,兩層,每平方米承包價格比以往貴10塊錢,這樣的機會少有,工頭很想把活攬下來。但是,他當(dāng)場沒敢答應(yīng):一是他喝酒吹牛攬活行,賬頭卻不清,算不清用多少工,弄不好就有包抽的可能;二是他對主家提出的房頂建筑技術(shù)沒有十分的把握。主家的要求是,房頂后面一半混凝土澆灌成平面,前面一半上梁穩(wěn)檁砸椽瓦瓦起屋脊,說這樣的房頂有好處,冬暖夏涼。
工頭買了啤酒、熟肉、香腸、燒雞、花生米雜七雜八一大堆,請老四喝酒。工人們打了份飯,看著工頭和老四像模像樣地對面坐正了,擠眼弄鼻直撇嘴,老四笑笑沒吱聲。老四不僅是隊里最好的上墻老師,還是隊里有名的小算盤,工頭攬下的活都請老四算,凡是老四算過的,沒特殊情況,一般相差不到三五個工,這就為工頭與主家談承包價格做了有力保障。
老四人實心實,工頭看重老四,叫他當(dāng)副隊長。工頭出去喝酒攬活,老四帶隊他很放心。老四比一般老師開給的工資高一點,逢年過節(jié)工頭還避著工人給一點。工頭好喝點,老四也好喝點,工頭要在工地喝酒,總是喊上老四。工頭敬老四的那點小恩小惠都擺在明處,工人們毫無怨言,誰叫自己沒有一個好用的腦瓜呢?
工頭倒上酒讓老四邊吃邊算。老四沒有邊吃邊算的習(xí)慣,他拿著筷子在地上劃拉了一會說,不比全澆平頂?shù)亩噘M工,瓦瓦的活反而還輕省,上梁的時候還有糖果和香煙,工人樂意干,就是現(xiàn)在都興平頂澆灌,好幾年沒接這樣的活了,隊里真正懂行的瓦瓦老師不多,算上我才四個。工頭想了想說,咱不懂主家更不懂,只要能瓦瓦,四個老師足用了。老四想說什么沒說出口。
工頭喝到半截,抹抹嘴唇就去了主家臨時住所。他給主家說,起脊的房頂比澆灌的平頂?shù)枚嘤檬畮讉€工,一個工平均按30元計算,工錢還得至少再加三百元。主家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就好像找了好幾個建筑隊人家都不愿接似的。工頭一看主家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立馬就有些后悔了,后悔沒再多說一點。
工頭臨走主家還給他裝了兩盒好煙,他不知道價格,問過街頭商店,一盒就30元。在路上他想著得給老四一盒,走到工地,他把右手伸進兜里怎么也掏不出來了。
工程如期進行,讓大家沒想到的是,上梁那天主家給工人每人發(fā)了一盒好煙,還說中午請大家去街頭小飯館喝酒吃飯。工頭高興,工人們更高興,千里遙遠,出門在外,建筑的活都是包清工,主家頂多在定工談方案的時候請工頭吃飯,主家請工人吃飯的事還從來沒遇見過。
工頭對工人們說,主家待咱不薄,一定得把活干好?。」と藗兡樕显缇蜆烽_了花,都說,那是,一輩子蓋幾回屋,沒良心的事咱不能干,主家也不容易,管飯那是看得起咱,沒把咱當(dāng)外地人看。老四說,對,就像蓋咱自家的房子一樣下真勁下實勁。
趁大家不注意,主家把分完剩下的兩盒煙偷偷塞給工頭說,俗話說,屋不漏墻不倒,蓋房封頂很重要,建筑方面我不懂,你可得嚴格把關(guān)啊,最起碼不能有令人遺憾的危險大問題。工頭說,你放心,我們干這活十幾年了,在家都是蓋這樣的屋,沒問題。
主家給工頭裝煙的細節(jié)被從廁所回來的老四看到了。他低下頭走路,裝著沒看見。工頭把他喊住,把主家給的煙給他一盒。老四不要,說,你拿工人沒怨言,我拿工人有意見,有意見就有情緒,有情緒干活就不賣力,今后你別這樣啊,這讓我很為難。
工頭好像也動了真感情,說,好兄弟,好好干,我心里有數(shù),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跟我干永遠不會虧待你。
鞭炮一響,上大梁了。工人們?nèi)忌狭藞?。小建筑隊,沒有大型吊車,他們用的是吊桿,又是七八米高的兩層,吊桿高度不夠,吊到半截還得用人往上拉,連主家都跟著打下手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大梁架在了墻上。大家汗流浹背,都不說話,只顧張口氣喘。主家忙著提茶遞煙。
老四盯著大梁架墻的地方看了又看,突然把腳一跺,對身旁的工頭說,壞了,叉檁沒入墻。工頭累得正大口大口地喘氣,滿不在乎地說,你小聲點,我看到了,沒事,只要主家看不出來就這樣了,主家知道了,沒事也有事了。老四說,你也知道的,叉檁入了墻,苘稈子能當(dāng)梁,叉栓不入墻,壓勁都在大梁上,這樣做是不符合起脊要求的,弄不好會對主家造成危險的。
工頭有些不高興了,看看主家不在場,嘆口氣說,光想著你是上墻最好的老師,誰想那個木工出身的熊貨老張還不如你,早知就叫你合模梁檁了。合模完梁檁還沒上墻我就看出來了,我氣得咬牙啊,可如果要改,那鋸?fù)甑牟鏅_肯定就短了,這樣咱就得掏錢買,你知道那兩把粗的兩根落葉松叉檁得多少錢嗎?三百多塊啊!老四說,人家主家待咱不薄,咱不能糊弄人家,再說這樣多危險??!
工頭把臉轉(zhuǎn)向一旁說,有我,這事你就別問了!
這個建筑細節(jié),除了老四這樣認真仔細技術(shù)高的好老師才能看出來,那三個粗心大意的老師根本就沒看出來。只要老四不說,主家和工人都蒙在鼓里。老四看到眼里挖不出來,就像有什么東西揪他的心,干活老走神。第二天泥墻面的時候,他老是往大梁那個地方看,差一點從架子上掉下來。
工頭這幾天也不外出了,跟得很緊,他看出老四的心事,就又買了酒和肉請老四。老四對工頭不負責(zé)任的做法很有意見,本想不去的,想想還是去了。剛喝了一杯,老四就說,這事我覺得你得讓主家知道,主家知道了想辦法解決才能避免危險。工頭說,再翻工,工錢我虧——那行,可那些椽條、木合板,還有瓦瓦的泥灰建材誰出?問題出在技術(shù)上,按合同這都應(yīng)該是咱出的,這可不是一個錢兩個錢。
老四說,我想了一個辦法,不用翻工也能彌補,就是花錢買兩根鋼管,焊接成梯子形狀托在大梁下面,也就是花二三百塊錢。工頭說,你別那么幼稚了,主家不同意叫咱翻工怎么辦?我可不敢冒那個險。
老四沒說通工頭,心里老是個事兒:別說主家待咱不薄,就是不待咱那么好,一輩子蓋幾回屋,一輩子積攢的錢都打點到屋上了,主家也不容易,有危險不說,出了事這跟殺人有什么兩樣呢?主家再給他遞煙的時候,他心里覺得非常慚愧,神不守舍地東瞧西望,看看工頭,看看主家,有幾次差點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
老四是沒有機會說的,再兩天就要完工了,工頭什么也不干,時時刻刻盯著他。午飯后休息的空兒,大家都在大梁底下玩三張。工頭喊老四玩一把,他想把裝在兜里很久的那盒好煙故意輸給老四,算是拉攏吧。老四抬頭看看大梁說,我有些累,不玩了。工頭把他拉到?jīng)]人處,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你怎么把這個房子當(dāng)成你自己的了。
老四不是一天這樣了,自從他干建筑那天起,就把給人家蓋房子當(dāng)成自己的事。所以,他認真仔細,像主家一樣嚴格要求自己。以前雖然這樣做,可從來沒像工頭這樣說的想過?,F(xiàn)在工頭一說,他頭腦反而更清醒了,說,對,給人家蓋房子就得當(dāng)成給自己蓋的,都是人啊,我們蓋完拍拍屁股走了,主家有了危險我們跟殺人有什么兩樣?這讓人良心上過不去?。?/p>
工頭說,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老四說,有什么說什么,爭取主家的諒解,主家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就是你少掙點錢罷了。工頭想了一會說,你看這樣行嗎?我們不跟主家說,這次除了開給工人工資,掙多掙少咱倆平半分。老四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勸你是對你好,是想讓你分給我錢嗎?那樣的錢再多我不會要,你怎么還想不開呢?工頭說,我怕主家抓住這個把柄一分錢不給啊!
老四說,要叫我當(dāng)工頭,一分錢不給也不能干缺德的事。工頭轉(zhuǎn)臉看看別處,一籌莫展的樣子,長嘆一聲說,明天再說吧。
工頭一夜沒睡,老四也一夜沒睡。工頭怎么想的老四不知道,老四想好了,如果工頭明天再不給主家說明,他就不給工頭面子把話挑明,然后再爭取主家諒解。他甚至想好了,真沒法就下跪求主家原諒他們。
第二天,工頭老早就把老四喊醒了,說,我想了一夜,這事現(xiàn)在還是不能給主家說。我們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主家不給工錢,我就沒錢發(fā)給工人工資,工人領(lǐng)不到工資有情緒,與主家鬧起來,出了事我沒法跟家里人交待。老四說,你把話說明白,工人都是我們一個村的,大家都能諒解。工頭惱怒地說,你老四這樣想,其他人不這樣想,他們只知道出力掙錢,沒有你老四這樣高尚,沒有你老四這樣大方。
老四說,那你說怎么辦?工頭一把抓住老四的手說,好兄弟,你得支持我啊,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保證這家人沒有危險。我們把活認認真真地干完,結(jié)完工錢我們就走,我們不在這個城市干了,去另一個城市,然后我們打電話告訴主家大梁的問題,到那時主家拿咱沒辦法,會自己想辦法解決危險問題的。
老四吃驚地瞪大雙眼,說,這樣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工頭說,我的好兄弟,我想了一個晚上,沒有別的好辦法了,明天主家打膳,你千萬別喝酒啊,我怕你一喝酒把事全給抖露出來了。老四猶豫半天,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工頭望眼欲穿地看他一會說,好兄弟,一言為定,就這么辦了?。?/p>
第二天中午就全部完活了。整個下午,主家非常高興地準備打膳的席宴,還從銀行取來好大一捆現(xiàn)金,準備結(jié)算工錢的。老四蹲在新房門前的臺階上不說話,工頭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左右。
就要開席的時候,主家突然從大門外迎來一個拿煙酒禮品的親戚,說是在一家大建筑公司當(dāng)技術(shù)員,聽說房子蓋完了過來看看,順便祝賀一下。私包小建筑隊,這點小工程哪經(jīng)得住專業(yè)技術(shù)員查看,何況還有紕漏呢?
工頭傻眼了。誰也沒想到主家還有這么一位懂建筑的技術(shù)員親戚?;钤摴ゎ^倒霉,聽主家嘮嘮叨叨介紹,這位懂建筑的技術(shù)員親戚,沒蓋房子之前就說好的,蓋完過去看看,賀賀新房。
如果沒有大梁問題,這位技術(shù)員也只是看看。誰都知道,私人蓋房子,包工一般都是小建筑隊,技術(shù)老師和設(shè)備都差,像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蓋大樓那樣要求根本不可能,只要沒有技術(shù)性的危險大問題,你把墻泥得坑坑洼洼主家都能原諒你。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了。技術(shù)員親戚一眼看出大梁叉檁合模不當(dāng)?shù)拿?,還頭頭是道地把問題說得很嚴重。主家先是非常吃驚,繼而生了一肚子氣,打膳的席宴也不做了,恨得差點沒把工頭給吃了。主家男人指著工頭的頭皮說,這樣的常識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裝憨賣傻。工頭嚇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老四連忙說出自己事先想好的大梁底下加鋼管的辦法,主家說嘛也不同意,非常氣憤地說,如果提前一天說還可以,親戚不來你們早就拿錢走人了。你們?nèi)绻嫘膶嵰鉃橹骷抑?,看出問題就應(yīng)該主動解決,不能主動解決應(yīng)該告知主家想辦法。而你們卻想瞞天過海,糊弄一時是一時,可俺這是蓋房子,不是小孩沒事捏泥窩窩。
工頭只好答應(yīng)揭頂重翻工,工錢料錢的損失由他來出。工頭說了話,老四和工人也都跟著道歉打圓場。好說歹說,主家的大氣總算消了一些,答應(yīng)按工頭說的辦,但工錢得停上一年半載,經(jīng)經(jīng)雨季,實在沒問題再結(jié)算。
其實,揭頂補修只是個小工程,三兩天就干完了。那些翻工不能用的建筑材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且都不是一些很值錢的填充材料,工錢料錢合起來不過兩千元。老四和工人們都很明白,包一層的普通平房建筑,工頭除去工人工資也能落兩三千塊錢,何況這兩層的小樓房呢?工頭沒有損失,他只不過掙得少一點罷了。
完事以后,工頭還想把他個人的損失攤在工人身上,話都想好怎么說了。這點小心事是逃不了老四那一雙敏銳的雙眼的。
另一家工地,老四買了酒和肉請工頭。工頭沒猜透老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酒一直沒敢多喝。喝到半截,老四用酒色蓋蓋臉說,你如果把你個人的損失攤在工人身上,我立馬就讓你撂挑子,你信不信?工頭苦笑一下,明白了老四的意思,猛灌一杯酒說,都是本村人,哪能呢?老四說,我也就跟著你干這一年了,下一年你八抬大轎請我都不來。
喝到最后,工頭也醉了,說了句真心話,好兄弟,你是大梁,你是大梁,我沒有你不行啊!下年你說嘛還得來干一年,那家拖欠的工錢還得你去要,我恐怕要不回來?。?/p>
老四不言語了,為了那十幾個本村人,他硬著頭皮也得來。
第二年過了夏天,工頭和老四商議,經(jīng)了雨季,從完工到現(xiàn)在將近一年,主家沒有理由不給錢了。
主家非常友好地好吃好喝地接待了老四,絕口不提工錢的事。老四不好意思直說,就說跟著工頭干的那十幾個本村人,要不是為了拿回工頭拖欠的工錢,早就不愿跟他干了。
主家把手一擺,笑笑說,我知道你們農(nóng)村人不容易,可我們城里人也不容易,我們都互相尊重互相體諒,哪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們不是想賴你們的工錢,主要是想為難教訓(xùn)一下你們的工頭。你不知道,打膳頭天你和工頭在街上的談話被我的鄰居聽到了。那個親戚就是那位鄰居裝的。你是個好人,如果工頭是你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事情發(fā)生了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解決問題,我們也不會拖欠你們的工錢,即使氣頭上拖欠了你們的工錢,現(xiàn)在你來要我也會給你的。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你,是你們的工頭太沒職業(yè)道德了,如果不教訓(xùn)他一下,這樣的問題還會在別的地方發(fā)生,想想那是多么可怕??!
老四被主家說得滿臉通紅,連聲說,那是,那是,都是他的不對,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他吧。主家拿錢給老四看了看,說這錢一直就在這兒放著,就是不能讓老四帶走。主家的意思很明確,老四明白了。
老四出了主家的大門,打電話讓工頭過來。他領(lǐng)著工頭去街頭商店買了一些高檔禮品,邊走邊說,貨有主債有頭,人家非叫你去不可,沒有你還真要不出來呢。工頭有些害怕,說,我去,人家就一定給嗎?
老四說,虧你活這么大,連做人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又不是吃人的惡狼,你把話說到份上,人家好意思不給你錢,天下哪有那么多坑人鬼?
這話讓工頭無地自容,連聲不迭地說,我聽你的,走到主家你讓我怎么說我就怎么說。
老四大步往前走,工頭緊跑幾步追著喊,你走慢點,我們商量一下怎么說才好。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