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名山瞇著眼走出屋外的時候,陽光正白花花一片。
老婆還躺在床上,白花花的一堆膩眼的肥肉。
“跟豬一樣,就只曉得死睏?!狈矫洁絿佒?,拎起毛巾,往自家湯池內(nèi)走去。
水霧滋滋地冒著,濃重的硫磺味有些嗆人。方名山就是喜歡這股味兒,使勁地吸溜著鼻頭。
六十七年了,每天都聞著這股味兒;老了,越來越離不開這道味兒。
湯水柔柔地?fù)崦?/p>
“老嘍,老嘍!”以前膩滑的健壯的肌肉都不知哪兒去了,連胸前都是老皮褶皺,小腹的兩塊皮更是沒勁地往下溜。
湯水柔柔地?fù)崦?,像小翠的手?/p>
方名山一下湯池,就想起二十年前的小翠。
小翠此刻還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方名山想她。
“沒用的老騷牯,老廢物!”她躺在床上恨恨地罵他。
二十年前,他多雄健??!十幾里山路,一夜一個來回,還要和她折騰大半夜。
說老就老了,真?zhèn)€老得沒用了。
小翠還是不想起床。四十歲的她,正是虎狼時候,偏偏老家伙老得沒半點用了。
老烏正是這個時候走進(jìn)湯池的。
老烏并不老。三十七八歲。北方人,卻沒有北方人的牛高馬大。不曉得多少年了,老烏就一直住在方名山家里。老烏赤著身子,先用腳探探水,再慢慢下到湯里,還是禁不住一個激靈,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方名山就很看不起。怕冷怕熱,還是個男人么?
老烏精瘦,又黑,根根突起的肋骨,像涂了一層釉彩。
方名山越發(fā)看不起。又瘦又小,也配得叫男人么?特別是胯下那家伙,竟不及方名山的一半大。方名山倒有七分的鄙夷了。
老烏不曉得方名山這么看他。他討好地朝方名山一咧嘴,那幾顆黃板牙就跳出來了。
湯水柔柔地?fù)崦?。他也想起小翠柔軟的雙手。
“咳!”方名山用力吐出一口老痰。
老烏嚇得一激凌,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他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方名山倒有十分的鄙夷了。
想當(dāng)年,老子和你這般年紀(jì)的時候,要多棒就有多棒。
年輕時的方名山,確實很棒。人長得高大,又少有的白,沒有幾個女人不動心的。
但家里窮。一間土巴墻屋,一張床,一口鍋,也只有他一個人。
幸喜祖上給他留下了一口湯池。
后來,那湯池也不屬于他了,被生產(chǎn)隊收回,作集體用了。
但湯池畢竟還是長在他的那間土屋內(nèi)。
隊長就說,名山,你就搭著看湯吧,每日記兩個工分。
方名山就看湯。
每天一大早起床,自己泡個澡,就擦洗湯池。然后蓄滿水,等晚上社員收工回來洗澡。
下午傍黑,方名山就早早點上油燈,懸在湯池上的橫梁上。
重重?zé)粲办F汽之中,男人女人赤著身子浸在湯內(nèi),說說笑笑。但男人永遠(yuǎn)在東頭,女人永遠(yuǎn)在西頭。男人是不洗衣服的,衣服都丟給了女人。只有方名山一個男人洗衣服。先用茶枯搓,再用芒棰搗,有板有眼,方名山洗得很溜當(dāng)。旁人看多了,就說,名山,你也該討個老婆幫你洗洗衣了。
方名山一激凌,這才想起,是該討個老婆了。
于是他就格外留心洗澡的女客。
但到他湯內(nèi)來洗澡的都是有老公的,且老公老婆都在一起。
日子一久,方名山也就不去想了。
有一日,睡到后半夜,方名山被一陣輕輕的潑水聲驚醒了。他悄悄起床,隔著竹籬墻一看,一下子就傻了眼。
月光從“口”字形的窗子斜射進(jìn)來,照在一個女子的身上,烏黑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大半個臉龐,有點斜挺的肥白奶子,正隨著女人的撩水動作一動一顫。女人抬起雙手,把濕漉漉的長發(fā)束起來,方名山就看到了女人腋下一叢錦繡的絨毛,看到了女人瓷白結(jié)實的小腹。
方名山的手心開始出汗了,呼吸也粗重起來。
女人一驚,趕忙穿起衣服,回頭望了望,就飛也似的跑了。
方名山就看到了一張美得讓他心驚膽顫的臉。
泡了半個時辰,已經(jīng)有點眼花了,方名山才慢慢地爬上湯沿,穿好衣服,走到里屋,老婆還是躺在床上。
“小翠,該起床啦!”
小翠翻翻眼白,側(cè)身向里。
方名山搖搖頭,拿起鐮刀,到菜園里割了幾把韭菜,背著背簍,就往街上走。街上的小飯鋪要他的韭菜做包子的肉餡。
老烏也迅速起身,三把兩把擦干身子,像只烏魚一樣溜進(jìn)里屋。
屋里的木板床頓時驚天動地地叫喚起來。
方名山停了停,也似乎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半晌,又搖搖頭,嘆了口氣,慢慢地走上街。
飯鋪里的胖女人已迎出了門。
“啷樣搞咯,還只送來?”
旁人就說:“搞么哩,還不是一早吃了小翠的兩只包子,不消吃你的包子了!”
方名山就笑笑。
方名山想,當(dāng)年我家小翠的那兩只包子,白白胖胖,確實比你家賣的包子強(qiáng)多了。
想起往事,方名山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自從那晚驚走了那個女人之后,連空十幾個夜晚,都沒有等到女人半夜來洗澡。
莫是狐仙鬼怪喲,啷咯就再也見不到了哩?
方名山每晚半夜必定醒來,醒來后就尖起耳朵聽湯里的動靜。聽不到就胡思亂想,就后悔那晚沒強(qiáng)行攔住她,就暗下決心,下次要是碰見,就一定要……要什么呢?方名山不禁又有幾分惶然。
日子就這么恍恍惚惚過去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
冬天冷,山里人就怕落雪。一下雪,許多人家冰冷的破被子捂不住風(fēng)寒,就紛紛泡在湯水里取暖。
方名山一個冬天就幾乎泡在湯池里。
有一夜,方名山又被凍醒了。趕緊爬起床,拎起毛巾就準(zhǔn)備開門下湯。
驀地聽到湯內(nèi)有輕微的嘩嘩聲。
借著窗外殘雪的微光,方名山就看到了一頭熟悉的烏發(fā)。
方名山全身的熱血呼地燃燒起來了,想抬腿卻怎么也抬不動,想叫喊卻怎么也喊不出。
“咳!咳!咳……”
突然有個男人在咳嗽,且咳得不可收拾,一塌糊涂。
“毛,你怎么了?啊,你怎么了?”
就有一個女人驚慌地問,并且輕輕地拍打男人的背。
“小翠,回,回吧?!蹦腥擞袣鉄o力的聲音使方名山澎湃著的熱血一下子冷卻下去了,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就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隨后,那個叫小翠的女人就背起那個叫毛的男人,匆匆出門去了。
只有那扇竹籬門還在月光下一驚一詐。
方名山就趕緊穿衣,鬼魅般隨在他們身后。他看到女人吃力地背著男人,男人一路咳嗽。
地上是深深淺淺歪歪斜斜的腳印。
有幾次女人歇腳的時候,他總想上前搭話,總想用自己寬大有力的背膀幫女人背上一程。
可又怕驚嚇了女人。
如此幾經(jīng)躊躇,女人就到了屋。
方名山記住了那是個叫黃土嶺的小地方,離鎮(zhèn)上有十幾里路。
隔了幾日,女人和男人又來了。
還是女的背男的。
男的還在咳嗽,似乎咳得更兇了。
這次方名山早就作好了準(zhǔn)備,湯池內(nèi)點著了燈,還把一塊多年舍不得用的肥皂放在湯沿。等到腳步聲近了,方名山就迎在門外。
女人吃驚地抬起臉,還是那張讓方名山膽顫心驚的臉。
“洗吧,好好洗吧?!狈矫街噶酥笢兀娃D(zhuǎn)身往里屋走。
女人沖他感激一笑。
待他們洗好,方名山又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外,蹲下身子,就叫男人上。
男人躊躇著,不停地咳。
方名山執(zhí)拗地蹲著。
那女人就說:
“這位大哥,那就勞累你了。毛,你就上吧,莫拂了大哥的心意?!?/p>
毛就上了背。
毛一上背,就不咳了。
女人在前,兩個男人在后。
女人的腳步輕輕巧巧。
從女人的嘴里了解到,她男人得了癆病,冬日冷,到夜里就睡不安生,隔三岔五的就想到湯水里泡,久之就成了習(xí)慣。
以后每晚都是方名山接送。
有一夜送到家后,女人竟羞羞地叫方名山留下過夜。
方名山躊躇著。
女人就說:“大哥莫擔(dān)心,我和毛說好了的?!?/p>
方名山就留下了。
但屋里只有一張床。方名山就和男人睡一頭。男人常咳,方名山就睡不著。睡不著的方名山,就聞到了下頭傳來的女人的肉香,就更加睡不著……
女人也睡不著,女人的呼吸也不均勻。
如此幾夜。
有日夜里,方名山看見毛睡著了,就輕聲喚:
“小翠?!?/p>
“嗯哪,大哥。”
同樣也是輕輕但卻是甜甜的一聲應(yīng)答。
方名山看看身邊的毛還在熟睡,就悄悄地爬到小翠的床頭。
很快兩人就膠在一起。
正在緊要處,那頭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嚇得方名山一激凌,就從小翠的身上滑下來。
老烏還在動作。
門外響起方名山撲達(dá)撲達(dá)的腳步聲。
老烏嚇得趕緊從小翠的身上爬下。
小翠就說:“莫怕,老腳不會著惱的。啷咯叫他自家沒用。”
那晚小翠也是這么說的:
“莫怕,毛不會著惱的。啷咯叫他自家沒用?!?/p>
說完就流了淚,方名山就趕忙幫她揩。
小翠又幽怨地說:
“我嫁來的時候,他正害病,說是叫沖喜。三年了,還是老樣子。大哥,你要是有良心,就要對得起我?!?/p>
方名山就流淚了,狠勁地啄著腦殼。
小翠家里的活兒都由他包了。
每個夜晚,方名山就心安理得地和小翠睡在一頭了。
再捱兩年,毛死了。
小翠也就到了方家。
方名山走進(jìn)里屋,就看到了一攤黑肉和白肉,像兩條惡人的蛆在蠕動。
方名山只覺得一股熱的東西在喉頭涌動,想吐吐不出,想喊喊不響,喉嚨里可怕地咕咕響著。
他順手操起一條板凳,狠命地朝他那十二分鄙夷的黑亮如烏龜殼的腦袋砍下去。
頓時白花花一片。
(責(zé)任編輯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