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那年我?guī)е髮Ｎ膽{來到上海，口袋里有母親偷偷攢下的2000塊私房錢。父親是繼父，對我不好，離家時母親還流了淚。我低頭一言不發(fā)，心里十分難過，當時就一門心思想到上海闖天下，有朝一日發(fā)達起來接母親去享福。

真正來到上海才知道，一切做起來有多難。一開始兩個月根本找不到工作，晚上睡在地鐵站，半夜常常被人趕走。有一天地鐵站外下著雨，很冷，實在找不到地方，我就站在電話亭里，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發(fā)亮。雨天的早晨，到處濕漉漉的，那時候就想，我不要多好的房子，只要一處能放一張床的小屋，有一個女孩子相伴，這最最普通的日子就是我最最幸福的天堂。

不久，找到一份工作，給一家印刷公司跑訂單送貨，一月可拿到九百多塊，我高興得跳起來，就在陜西北路租了一間房，房子很小，也就能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外加一個水池和煤氣灶，與我想象中一模一樣。房東是一個老太，她住到浦東兒子那里去，這里眼看著就要拆遷，年年說拆，年年不見動靜，她就先把老房子出租，十幾平方的破舊房子，門都關(guān)不緊，她要300塊，這在上海算是最便宜。我當天買了鋼絲床又添了盆和桶什么的，當晚就生火做飯。吃了飯，心里很興奮，也很激動，躺在床上朝窗外看，外面隔著一條弄堂，是一片鴿子籠一樣的舊房子，陽臺上用油毛氈三合板補補搭搭，里面住的盡是人，一點空余地方還擺了幾盆花，貓從上面跳來跳去，衣服就晾在弄堂上空，像萬國旗一樣飄啊飄的。

接下來，一眼就看到了青果。

她那年應(yīng)該才18歲，我完全不知道她的過去，只覺得這個女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而且越看越好看。幾乎每一個黃昏她都在炒菜，三夾板擋板上開了一個窗，我清晰地看到她炒菜的動作，婀娜的身姿，還有隱約可見的乳房，最動人的是她的頭發(fā)和眼睛，烏黑發(fā)亮，乍一看人時有一種專注和喜出望外的神情。天天看她，越看越喜歡她，每天從公司回來就躺在床上偷窺她的一舉一動，那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候，可以安安靜靜睡一覺，可以看到青果在不緊不慢地忙活，半夜里難以入眠，設(shè)想著把她抱在懷里撫摸的情景，會忍不住這樣一路聯(lián)想下去，甚至虛構(gòu)出許多逼真的細節(jié)讓自己興奮起來。

這樣說有點無恥了，我確實愛上了她，她似乎也發(fā)覺我在偷窺，有時候就轉(zhuǎn)過身不讓我看，但一會兒她就忘記了，她離不開那個窗口，她總在那里忙碌，先是做飯炒菜，接下來洗鍋洗碗，最后還要在水池里洗一家人的衣服。她白天在一家商場打工，一回家就有做不完的活，不到十一點鐘不能休息，上海女孩子像這樣能吃苦的不多，幾乎沒有，幾年下來我從不見別人來幫她代替她做，我有點同情她。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我又在偷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上窗簾，我也不好意思，關(guān)上窗子關(guān)了燈，過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從窗縫里偷窺，這樣偷窺她是不可能被她發(fā)覺，我也覺得這樣做很可恥，可是卻沒有辦法控制這種念頭。天熱的時候，她忙完了家務(wù)總要洗澡，這時候她會拉上窗簾，她裸著的身子清晰地投映到窗簾上，還有隱隱約約的水聲，讓我激動不已，我有點無法忍耐，恨不得馬上去找她。當然也這樣試過，提早一點到弄堂門口等她，裝作和她無意中相逢，可每次，她總是騎車一閃而過，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只能對著背影無奈嘆氣，覺得隔開我們的這條小小弄堂其實是一道深深的鴻溝，我好像沒有辦法和能力逾越。

日子過得飛快，三年過去了，三年里除了從窗縫中偷窺她，我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越來越漂亮，先前的清純漸漸被大都市的時尚所替代，我也聽到有關(guān)她的一些零星傳聞，都是坐在弄堂里納涼老太說的，她是知青子女，父母在烏魯木齊還沒有回來，她回滬后有了上海戶口，就借住在外公外婆家，家里還有舅舅、舅母、表哥、小舅、小舅女友、舅母娘家妹妹，滿滿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那個三十幾平方米的老房子里，她剛來時一直住閣樓，人越來越多，被擠到幾家合用的陽臺上來住，用三合板在外面略略擋擋，盡管她一天到晚包下所有的家務(wù)活，可舅母和舅舅的不滿與指責從來沒有停止過，爭吵、哭泣，乃至打架時有發(fā)生，好在一切有外婆外公擋著，她忍氣吞聲總算過了下來。外婆春天去世后，她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有一天黃昏，太陽熾烈的光線剛剛散盡，弄堂里花開得一片嫣紅，那片閣樓上又吵起來，幾個鄰居認為青果她們自主在陽臺上搭房子侵犯了他們的利益，這樣的吵鬧這幾年里時常發(fā)生，總是對罵一陣讓人勸開?？蛇@次青果的舅母火氣特別大，根本不讓人家，披散著頭發(fā)穿著睡衣睡褲與人對吵：“你眼瞎啦，我家什么人住了你的房子？你睜開狗眼好好看看，是新疆人，你有本事把新疆人趕走，你天天跟老娘吵有屁用。”

鄰居一聽火氣更大，照著三合板搭起來的房子就是幾腳，幾腳把墻壁踢出幾個大洞。她舅母和舅舅一擁而上，用大掃帚猛扣那個男人的腦袋，鄰居夫妻和兄弟也圍上來鬧成一團。她舅母住在這里本來就窩火，這回鬧成這樣就認為事情起因全因青果，她似乎突然想起青果，一回頭把青果的衣服用具從窗口胡亂扔出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滾回你的新疆去，到這里來害我們。許多街坊圍在窗下看，扔出來的東西砸著一個小孩，他失聲大哭。

青果一言不發(fā)出來拾她的東西，彎腰一件件收拾好抱在懷里不知怎么辦，她舅母站在窗口母老虎一般沖她說：“走啊，回你的新疆去啊，你在這里做什么，這不是你的家?！鼻喙蝗槐┡絻刹阶呋厝ィ骸澳銢]資格趕我，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你的家，外公還在，誰敢趕我走？”她舅母堵在門口，兩個女人就在那里拉扯起來，青果占了上風，舅舅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幫老婆打了青果兩耳光。青果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她想不到平時對她還算好的舅舅竟然會打她耳光，兩耳光讓她看到了舅舅一家骨子里對她的仇恨。

半個月后，我又在窗口看到青果，她的臉色帶著一種病后的蒼白，每天仍是默默無言地炒菜做飯，偶爾，她也會朝我這里看一眼，我立馬收起目光裝作正在苦讀。我早已換了幾家公司，上班的地方離這兒很遠，也考慮過要換房子，但這房子相對便宜，而且，暗地里，我也不想離開青果，在心里早已把她當成我一直暗戀的初戀情人。那次吵架過后，幾乎每天晚上，她都要離家外出，一直到一家人都睡下了，才悄悄回家，她盡量減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一個初春的傍晚，她穿著白襯衫離開家，我跟蹤了她，她一個人就坐在離家不遠的街頭公園，那處公園小巧精致，種滿了樹籬和桃花，一棵一棵矮小的桃樹開滿了繁花，非常好看，樹叢里還有個小得像一把傘一樣的涼亭。第二天黃昏，我早早地去涼亭里坐著，拿著一份報紙翻看。天擦黑的時候，她慢慢走過來，一眼就看到我，她微微笑了：“噢，你也在這里呀？”

我的心里一下子像開滿了桃花，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對她很開心地笑，四年了，我們相熟有四年了，我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對我也很熟悉，只是從來不曾單獨相處過，頂多只是隔著弄堂相互望一望。今天，第一次坐在一起，這有多么好。我把報紙收起來，看著近旁的桃花，她笑吟吟地坐著一言不發(fā)，我們就這樣默默坐了很久，一直坐到車少人稀，她才站起身，似乎要對我打個招呼，終究沒有說出口，但臉上的微笑就是千言萬語。我也隨同站起來，對著她微笑，她是那么害羞，低頭先走了。我在小公園入口略略站了一會才回，不用說，那個晚上我失眠了，耳邊回響著她的話：“噢，你也在這里呀？”

失眠一夜接著一夜，夜夜總是關(guān)了燈偷窺那個陽臺上的窗口，晚上，她最后一個關(guān)燈睡眠，早晨，她第一個開燈起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肯定也知道，有時會朝我這里投過來一瞥，我不再躲避她的目光，有時候我會勇敢地盯著她看，我的目光火辣辣的，她受不了這份熱力，低下頭去。每天，她都會到街頭小公園來，我一定在那兒等她，天越來越熱，里面人也越來越多，在下棋或逗弄孩子，有人帶著錄音機在跳舞，更多的是相依相偎的戀人。我們不說話，看別人跳舞，偶爾，她會在人群中搜尋我，我有時也在人群中尋找她，看著她還在，心里就有一些安慰。只是，我沒有勇氣接近她，即使我主動了，我們會有好的結(jié)果么？我是外地人，工作不穩(wěn)定，收入低微，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一套房子，好早早結(jié)束寄人籬下的生活，可我哪有這樣的能力，租房尚且吃力，就不要說在上海買房，一年下來也買不了一個平方。盡管我愛她，可愛情在這時候是多么蒼白無力，僅有愛情頂什么用？每每想到這些，我自卑，我絕望，我無地白容，甚至不敢再面對她。

有一天我鼓足勇氣來到她上班的超市，一直不敢進去，就在停滿自行車的門前等她下班，我口袋里帶了一千塊，也不知這錢能否派上用場，只是覺得應(yīng)該帶多點錢。她穿著統(tǒng)一的藍襯衫出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顯出幾分驚喜：“你也在這里呀？”

我紅著臉說：“我在等你?！?/p>

她臉上一片通紅，局促不安地說：“可是，我要回家做飯?！?/p>

我說：“你為他們做了多少年飯，就不能休息一天嗎？”她想了一會兒，說：“那我打個電話就說加班。”她就在公用話亭打了一個電話回家，然后我們漫無目的地沿著淮海中路往前走，有幾家高檔休閑場所，我要進去，她使勁拉著我，說：“要很多很多錢的，這樣的場合進不得?！蔽也恢耄吡艘粭l又一條馬路，最后還是在一片草地上坐下來，又過很長很長的沉默，她忽然說：“我多想回新疆去啊，那里天地遼闊，真好。”

我說：“你媽讓你回嗎？”

她說：“就是我媽一直攔著我，她馬上退休也要來上海，我不知道再添一個人這房子如何住下去，有時候我想，一個人，只要有一間房，哪怕只有一間，不管是老頭還是殘疾，我也愿意嫁他?！彼粗?，目光漸漸變得憂傷。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我心頭，這恰恰是我最傷心的地方，我抬不起頭來，是的，我有什么資格與她約會？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壞，只想馬上離開她。

這一年春節(jié)我回到老家，母親非常高興，當然繼父也沒有讓我難堪，畢竟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他顯得很高興，母親把她同事的女兒介紹給我，是個很文靜的女孩，我們相處了三天，一同逛街吃小吃，她不太愛說話，對我很滿意，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總是忘不了青果，一直覺得青果才是我這輩子最愛的愛人。要走的時候，母親對我說：“你要是沒意見，就定下來，她也想和你一道到上海去打工，你們兩個也好有個照應(yīng)。”

我吞吞吐吐不明確表態(tài)，本來還準備多呆幾天，這樣一來怎么也呆不住，當天晚上就懨懨地回上海，一進那間小屋不禁悲從中來，在這里我到底要住到何年何月呢？我喝了不少酒，悶頭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忽然外面鞭炮大作，一輛寶馬車停在弄堂門口，車上披紅戴綠，是好車，我心里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怕不是青果出嫁吧。從窗口一看，果然是青果，她正從老房子里出來，穿著一身雪白的婚紗，讓喜氣洋洋的家人陪同走向婚車，車前站著一位年近六十的老頭，個頭極矮，后來才知道是臺灣人，在浦東開著一家工廠。當時他手捧鮮花站在車門口迎接，青果在進車前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弄堂里黑壓壓的人群，我正站在窗前，我們目光碰了一下，我好像一下子被她推進了冰窖。

那是我最后一次窺探她，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那個我偷窺了五年的女孩。

責 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