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葆華，女，1969年生，1999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在《星火》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無非是戲》。后有各類作品散見于省市級報(bào)刊并涉及電視劇本創(chuàng)作。省作協(xié)會員。

一

姐姐，我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

因?yàn)橛邪职趾蛬寢尅?/p>

他們上哪兒把我們撿回來的呢，每次去山上撿柴我都沒發(fā)現(xiàn)一個小人兒。

你真笨，山上能有小人兒嗎？咱們是爸爸媽媽生出來的呀！

生？怎么生？

你還小，你不懂。

我纏著姐姐：不嘛，你告訴我，他們怎么把我們生出來的呢？

女人生孩子你沒看過總聽過吧。

嗯，就像母豬生小豬，母狗生小狗，母牛生小牛一樣。怎么都是母的生啊，那公的就不能生啊？

是??！因?yàn)槟傅挠凶訉m在肚子里，公的沒有。

子宮是什么東西？

子宮就像一只袋子。精子和卵子受精后就來到子宮，在那里慢慢長大，十個月后有了人形再從母親體內(nèi)生出來。

受精？怎么受精？

姐姐嘆了一口氣：唉，你的小腦瓜怎么這么多問題，成年的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就可以受精??！

像咱們倆現(xiàn)在這樣子躺著受精嗎？

姐姐支支吾吾，她摸了摸和她平行躺著的我說：咱倆平行躺著互不干擾，哪能受精??！他們，他們要做愛才行……

我摟著姐姐的裸臂：做愛？怎么做愛？

任我怎么糾纏，十八歲的正在讀醫(yī)專的姐姐再也不肯說了。透過朦眬的月光，我看見姐姐高高的胸脯像木棍攪渾的池塘，波瀾起伏。

于是幼年的我在炎熱的夏夜反復(fù)琢磨一個神秘的詞：做愛，做愛，做愛……想像力像白天的驕陽，烤得大腦一片空白。我只得放棄這種努力，因?yàn)楹鋈婚g從窗口吹來一陣風(fēng)，我得抓住這陣風(fēng)找我的瞌睡蟲去。

二

爸爸的不期而至讓我們歡呼雀躍。

平日里與我們相伴的是媽媽那張寡婦臉，陰沉沉的。爸爸的到來就像煨熟了的雞蛋一樣，既溫暖又香噴噴。

是的，香噴噴。

因?yàn)榘职謴倪b遠(yuǎn)的一百多里地的深山曠野中回到家里是多么不容易。而每一次休假，爸爸總要帶回一些有香味的東西。比如竹筍，比如豬肉，比如山菇……

這次，爸爸汗流浹背地挑了滿滿一擔(dān)子。令我們驚喜的是有一種我們不知道名字的果子清香撲鼻。盡管它們被爸爸用干凈的紙包住了，但那香味還是不甘寂寞地跑出來，我們等不及爸爸把包袱解開，就顧自地?fù)湓谏厦?。姐姐哥哥人大力氣也大，等我把小手伸進(jìn)去的時候包裹里的果子早已被哥哥姐姐掠奪一空。我委屈地向媽媽告狀。媽媽聞聲而來像趕蒼蠅一樣把我們轟走了。我高興得有些惡毒：我吃不到，你們也甭想吃。我反背著手妖里妖氣打算勾引我爸爸，對哥哥姐姐的頻頻白眼視而不見。

爸爸脫掉汗衫光著背在屋里透氣，我嗲嗲地叫了一聲：爸爸。爸爸禁不住妖女的誘惑響亮地應(yīng)道：囡囡，長大了啊，想不想吃蘋果？并順勢把我抱起來。這正是我期待的。但我不想嗅爸爸脖子那兒的汗味，爸爸想親我的時候我把頭扭開了。

我擔(dān)心爸爸不理妖女，接著撒嬌：爸爸，你是說那種果子叫蘋果？

爸爸沒有計(jì)較，問我：是啊！那就叫蘋果，你想不想吃？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認(rèn)為那就是蘋果，使勁地吮著，嘴里卻說：不想。

爸爸把我的手指從嘴里拔出來說：手指臟，爸爸給你吃蘋果。

我裝作滿不在乎地說：那好吧！

我和爸爸從里屋出來。哥哥姐姐因?yàn)椴欢逻€在陪媽媽練“高音”。他們看上去可憐巴巴，但我敢肯定：他們是兩只披著羊皮的狼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

爸爸放下我，對媽媽說：不要再罵他們了，不怪他們的。咱們窮，平時見都見不著這個，更別說吃了，今天就破例大家都嘗嘗鮮，大不了，我多打個夜班。

就是爸爸這么說媽媽還是不甘不愿的。她嫌爸爸太奢侈。媽媽嘴里嘟囔著，留下一個，其余的藏到里屋去了。

趁爸爸洗蘋果、媽媽藏蘋果的當(dāng)兒，哥哥姐姐分別在我的臉上屁股上解了恨。我沒有哭也沒有告狀。蘋果的誘惑遠(yuǎn)遠(yuǎn)大于臉上屁股上的疼痛。

爸爸洗好了蘋果用菜刀給我們分成四等份。哥哥姐姐我各一份，爸爸媽媽共一份。我們拿了這一小份叫蘋果的東西開始吃了。姐姐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像小老鼠啃木箱。哥哥吝嗇，先是將蘋果放在鼻子底下嗅，大概以為那香味也能填飽肚子吧，接著就伸出舌頭在蘋果的切面舔。我沒有耐心看他什么時候咬第一口，我的那份就跑到肚子里睡覺去了。可是我實(shí)在沒有嘗到它的味道，這時候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

哥哥端著那一小瓣蘋果在我面前耀武揚(yáng)威，就是不吃。姐姐也只吃了一半，夸張的咀嚼聲一直干擾我的注意力。先前擺足了臭臉的我這時候在哥哥姐姐的張揚(yáng)下露出下賤的眼神。他們要是能給我吃他們剩下的沾著口水的果皮也好啊！外搭晚上給他們抓癢撓背我也干。

沒指望了，他們連皮一塊吞下去了。

我的腸子又在逼我要債。

正在我垂涎欲滴時，廚房里媽媽習(xí)以為常地發(fā)起了一場戰(zhàn)爭。

媽媽：你說你這人吧！真舍得花錢，一頓子買這么多肉！

爸爸：我不在家你們也舍不得吃，我也是兩三個月回來一次，也該改善改善生活了。整天青菜蘿卜還不把人吃蔫了。

媽媽：我們娘兒幾個還不是天天青菜蘿卜，也沒見誰蔫了。

爸爸：正因?yàn)檫@樣，我們才要給孩子們補(bǔ)充補(bǔ)充營養(yǎng)。

媽媽：也不看看你一月賺多少錢，咱家一年開支有多大？就是要改善也要開源節(jié)支，細(xì)水長流。

爸爸：……

媽媽：你看看你都這么大的人，怎就不會買肉呢？這一塊疙瘩是最差的肉，切不碎煮不爛，浪費(fèi)錢。盡是肥肉。

爸爸：娃兒肚里沒油，個個長得蠟黃蠟黃的，買肥肉劃算。

媽媽：肥肉多吃虧，瘦肉才有營養(yǎng)。

爸爸：你這人怎的啦，怎就那話多，回家歇歇你就這多話，比上班還煩。

媽媽：呵，說你不會買東西說錯了嗎？你嫌我煩就別回來呀！

媽媽說完扔下菜刀不干了。

爸爸無奈撿起菜刀用力切起媽媽說的那堆疙瘩。嘴里不服氣地嘟囔：你的脾氣沒改沒變，每次回來都要聽你嘮叨，你煩不煩？

媽媽坐在灶前滿臉怨氣：我又要工作又要帶孩子，能不煩嗎？一個家扔給我，你幫了我多少？你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咱們就那點(diǎn)工資還不得我劃算著用，我每天為節(jié)省開支絞盡腦汁，你倒好，你一下就花了這么多錢，我們就得有一個月見不到油葷了。

爸爸：那把肉紅燒留著以后吃。

媽媽：也不瞧瞧你的那幾個白眼狼，能留到明天中午就不錯了。

…………

我聽見爸爸媽媽吵嘴，過去一看，飯桌上的一小瓣蘋果還在那兒躺著呢！我高興極了，悄悄走過去，抓起來藏在袖子里。

爸爸媽媽你們專心吵架吧！吵飽了肚子就不想吃蘋果也不想吃肉了?？晌业亩亲釉蹙湍懿匾恢淮笙竽兀?/p>

我像一只狗蹲在墻角，享受偷來的食物。

廚房里，戰(zhàn)爭不斷升級，并伴有器械聲。

廚房外，白眼狼在津津有味地吃蘋果（當(dāng)然我離開了哥哥姐姐的視線）。

蹲在墻角的狗幸福地想：我們在享受美食，爸爸媽媽在享受什么呢？

我們都有經(jīng)驗(yàn)了———反正爸爸每次回來的第一天都是這樣。所以誰都不去勸，誰也不敢靠近那個充滿激情和曖昧氣味的廚房。

三

夏天的太陽像個蛋黃貼在我們的窗戶上。爸爸決定帶我們捕魚去。

經(jīng)過昨天的激情后，爸爸顯得容光煥發(fā)。

我們歡快地?fù)湎蛱镆?。哪里有溝渠，哪里就有魚兒，哪里就有我們的歡笑。

一般的程序是這樣的：

爸爸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有情況的溝渠就停下腳步；

我們光著腳丫隨爸爸躍進(jìn)溝渠，協(xié)助爸爸把兩端用泥草筑高；

中間段我們用臉盆將水舀干；

水漸漸干涸，魚的小身子就無處躲藏，逮住它不費(fèi)吹灰之力；

被泥水裹了一身泥的魚兒也挺狡猾，一動不動裝死，一旦發(fā)現(xiàn)，驚喜的叫聲如水花四濺；

最調(diào)皮的要數(shù)泥鰍，它在你的光腳丫里鉆來鉆去，等你俯下身子去抓它的時候，它卻溜了，自己掰了自己的腳拇趾，摔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污泥里；

汗珠子小蟲子在臉上頭發(fā)上漫游，也只得用泥指抓抓；

最后我們一身汗一身泥一簍魚一路笑地班師回朝。

我們忙著去小溪里洗澡，爸爸媽媽忙著將魚剖腹清洗。

爸爸媽媽不再吵嘴了，媽媽的輕聲細(xì)語遠(yuǎn)不如高分貝的嗓音來得嫵媚自然。本想偷聽爸爸媽媽曖昧的吵架的我無趣地把屁股放進(jìn)溪水里。

一會兒，爸爸也下到溪里和我們一塊洗澡（媽媽總是偷偷摸摸在家洗）。爸爸的后背有點(diǎn)駝，爸爸把它當(dāng)成衣服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個中午（我們捕魚捕得歡從早上直到中午兩點(diǎn)半，忘了時間，魚也實(shí)在太多了），現(xiàn)在愈發(fā)的紅里透著黑。爸爸的后背讓我想起冬天火盆里燒紅的木炭，有趣的是這塊木炭上還凝聚著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它們晶瑩透亮，向爸爸挑戰(zhàn)。爸爸的后背水深火熱，爸爸能不難受嗎？

我心疼我爸爸。我極力模仿媽媽的聲音（媽媽的聲音好像對男人很管用）。我妖嬈地咬著那幾個字：爸爸，我給你抓背吧！

爸爸果然禁不住妖女的誘惑，他乖乖地匍匐到我身邊，用明亮微笑的眼睛對我說：囡囡真乖。

爸爸把他的后背交給我。爸爸屬于我了。

我再次產(chǎn)生成就感。因?yàn)楣匆晒Α?/p>

好景不長。

住了不到一個星期，爸爸要回去上班了。

爸爸每次都選擇在正中午離家。

正中午的太陽尤其毒辣，但相比無期的思念與孤獨(dú)來說何毒之有？

而我認(rèn)為爸爸是笨的。理由之一，爸爸長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腦袋，頭頂寸草不生，周圍蘆葦滿塘（爸爸頭發(fā)白得早就像蘆葦一樣。爸爸是個癩痢頭），這是笨的象征（當(dāng)時還不知道有“聰明絕頂”這個詞）。理由之二，三伏天的，誰要遠(yuǎn)行不得趁早走??！只有笨爸爸才留戀媽媽的嘮叨。

中午，爸爸喝了點(diǎn)白燒，臉紅得像一塊豬肝。

他打定主意要走了，話兒反而不多了。好像串通一氣似的，媽媽的話也不多。

媽媽幫爸爸收拾好了行李。

爸爸背起來就走。

正中午的陽光像一束大手電，晃得人睜不開眼。我的笨爸爸頭上光光的，背上光光的，頭也不回扎進(jìn)酷熱里。

我望著爸爸黝黑的脊背，肌肉在跳躍的脊背，忽然想起放在鍋里的泥鰍。剛剛還活蹦亂跳的泥鰍眨眼間就被燒紅的鍋底烤成僵尸。

爸爸就是活泥鰍呀！

天空就是燒紅的鍋底呀！

爸爸一頭栽進(jìn)燒紅的鍋底的時候，我的心明顯被燙傷了。我尖叫了一聲：爸爸！

笨爸爸沒有回頭。他的頭頸像被水泥固定了方向，只能朝前不能向后。

爸爸走了之后，我們每天又只能面對媽媽那張寡婦臉。爸爸在的時候我們是有歡樂的，媽媽也是有笑臉的，我不明白媽媽這時候?yàn)槭裁床豢月暎肯惹暗臐妺D勁兒哪兒去了？她怎么不留爸爸多住幾天呢？我注視著爸爸的后背，這個肌肉裸露的紅銅色的后背，就是力量就是歡樂就是我的天??！我忽然無限鐘情爸爸的后背。

我要代替媽媽愛我的笨爸爸。

于是我喊道：爸爸，戴上一頂草帽吧！別光著背，太陽會把你的背燙傷的！

爸爸依然不回頭，我甚至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聽見了我的示愛。

既然爸爸不回頭，那就說明我代替不了媽媽。

四

放暑假了，板了一個學(xué)期臉的媽媽（媽媽是教師）帶著我們千里迢迢去看父親，與父親做一個漫長歲月中的短暫團(tuán)聚。

我們乘坐的是一輛破舊的大卡車，這位年事已高體力不濟(jì)的“老人”不停地喘著粗氣，好像哮喘病人。我緊緊抓住座椅。我想要是卡車散了架，它至少不會讓我的小屁股摔痛。我的小手拽出了汗。就連頭皮也不例外。這不光是熱，更主要的是我們像一只大蜘蛛攀援在懸崖峭壁。司機(jī)警告我們不要往下看。可我偏偏對司機(jī)的話產(chǎn)生好奇心。我伸出頭一望：我的媽呀！汗就是這時候涌出來的，無數(shù)的水珠子噴泉一樣往外涌。

我想我的笨爸爸每次都是死里逃生來看我們這幾個白眼狼啊！

我的笨爸爸呀！

經(jīng)過膽戰(zhàn)心驚的數(shù)個鐘頭后，我們終于到了。舉目望去，這里高山連綿，山的脊梁延綿起伏就像爸爸的后背。我忽然覺得那就是我久別的爸爸，我眼眶一熱，扯開嗓子喊道：爸爸———

聲音在山谷傳響。我沒有聽見爸爸的回應(yīng)。只聽見自己的聲音繞過道道山梁又回到我的耳朵里。

爸爸帶我們?nèi)ヒ娝牡V工。

爸爸他們采的是銅礦。

在工地上都是清一色光膀子的男人。我們的到來對他們來說是新鮮的也是羨妒的。

而我喜歡這一群粗野的漢子，喜歡聽攪拌機(jī)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喜歡攀著裝煤小火車進(jìn)入大山的心臟。我的膽子在熱火朝天的勞動中得到錘煉。我愛這一群莽漢，任由他們把我拋起接住，又拋起又接住。只是我依然不喜歡他們用（像爸爸那樣）硬扎扎的胡須來扎我的小臉蛋。

我?guī)椭麄冊沂^，傳遞工具，運(yùn)黑煤。

攪拌機(jī)絞碎石頭的厲害勁頭讓腳下的土地像害了瘧疾，可我還是喜歡和爸爸在一起。

累了一天，我分不清哪是胳膊哪是腿。

渾身酸痛睜不開眼。

一張大床上擠著我們一家五口。

黑夜中，我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是跟爸爸媽媽睡一頭，還是跟哥哥姐姐睡一頭？

我沒有完全沉睡，黑色無邊無際。

迷糊中，我感覺到床在有節(jié)奏地晃動。

我想起了那個被我放棄了的神秘的詞：做愛。

我想：爸爸媽媽是不是在做愛？

我想看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除了平行躺著還能有什么別的姿勢。

我想聽聽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會有什么聲音。

但我既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什么。

既然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遠(yuǎn)不如他們吵架有激情，那我還期待什么呢？

床有節(jié)奏的晃動和有節(jié)奏的吱扭聲像一個大搖籃，很快把我送進(jìn)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