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清晨敞開了它的光明之心。
———泰戈爾
一
吃飯用的鋁盒子,被我用刷子擦了很久。
“不行,銹的,還是銹得厲害……”
我自言自語早已成了習慣,陽臺的風不懷好意地吹過來,涼涼的,仿佛正喃喃嘲笑我的無能。我知道用某種酸或鹽可與銹發(fā)生反應除銹……但是,化學實驗室里才有的東西我怎么可能有……
望著那個銹跡斑斑的鋁飯盒,它被光照得很耀眼……光?哪來的光?從天幕穿梭過來一瀉千里的晨光,就這樣流逝,流逝,離開某個星座有幾萬光年遙遠,讓金色的銹跡得意地朝我閃閃發(fā)光……。
是啊……這流逝的,是晨光,是幾萬光年以外的感動。
“歲月流逝,誰陪你感動?”
“歲月流逝,我陪你感動。”
站在青春的光芒轉彎的地方,站在一段生命與另一段生命的罅隙,我淚流滿面。
可是這淚水,到底是被光芒刺的,還是出于感動?我不甚了解。
我似乎望到了那個獨自默嘆的詩人,他懷里捧著扇動潔白羽翅的飛鳥,那恬靜的鳥兒唱起了一支古老而美麗的歌,飛開了詩人交織著智慧的胸懷,詩人再度仰起頭,輕聲吟著。
“世界在清晨敞開了它的光明之心。
白云謙遜地站在天之一隅。
晨光冠之以輝煌。”
我看見那個詩人發(fā)白的發(fā),發(fā)白的胡須,看見他拖到地上的暗色的長袍……
可是,他為何看不見我?
詩人啊……挽留你晨光一樣的詩歌吧,盡管那朝嵐已離你遠去。
在那個擦著生銹的鋁飯盒的早晨,我看見了一個詩人,他放飛一只鳥兒,吟誦一首如晨般明媚的詩,與此同時,我想起了歲月的流逝,越發(fā)感動。
二
我離青草不遠,青草的呼吸是那樣近,那樣近……
青草,為什么你叫青草呢?我不甚了解。
村子后的山坡不高,那里有我所期盼的名字叫青草的東西,長滿了,是滿山的嫩綠,滿山的新鮮的呼吸。清晨的山上,天色是藍灰的,像漫長的海灣透著幾點浮船。清晨的山上總蓋著薄薄一層雪,很涼很單薄的晴雪,那樣干凈地、安恬地睡在青草芽上。清晨的山頂,有一塊草地是干的,沒有白色透明的冰雪蓋著,只有平平的一塊草地,偶爾閃出幾星露水。山頂有棵比青草的嫩綠更綠更老的樹,不是香樟,但很高,幾乎用影子擋過了整塊平平的草地。嗯……清晨的樹是沒有影子的,但我能感覺到———那窸窣樹葉下婆娑的蔭涼。蔭涼著,蔭涼著,又有寒冷的青草的呼吸。
我喜歡這個村子,我喜歡村子后的山坡,那兒平平的青草,那兒蔭涼的樹和單薄的雪。還有,那藍灰色的清晨的天空。
一個人……
只有我一個人熟悉這個地方,熟悉這種在晨里流逝的清新自然的時光。我留戀這樣的時光。
清晨,便總是一個人去看望它們,那些叫做青草的家伙。
三
抱著的那個睡枕,透著米藍色的棉布面料貼著我。好像天黑了,抱著它就能安全地睡著。
睡著……為什么還要安全地?
因為天亮了,我要清楚地望著臥室的米白的天花板,那樣說明昨晚睡得很安全。我不祈求做什么好夢,只要睡著,睡著,早上起來看見那個刷著米白乳膠漆的天花板。
這讓我想起了《變形記》:那個可憐的人早上睡醒卻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所以,天亮的時候,我會想念日日見著的臥室天花板。然后拉開窗簾,感覺有東西輕輕灑脫而來,伴隨著一習風。啊,是晨!
逐漸地,便有了我自己的定論:
已知:今早睡醒望見了天花板;
窗簾外有風的氣息飄來。
結論:是最美的早晨,
昨晚睡得安全。
所以,至今我已度過了無數(shù)個最美好的早晨,它的熠熠奪目,像無數(shù)個人簡單而繁華的青春。簡單得只剩一個米藍色睡枕,繁華到窗外無限的遐想和夢。
我常彈那樣一首曲子,名字叫《Morning》,這算是本文為這美好的歌而寫的吧。它的慢慢舒緩流淌的音樂,在每一鍵鋼琴音色中蓬勃發(fā)展,是我與這旋律共同發(fā)展的思緒。在撥開通往陽光的層層樹影時,我看見那音樂的瞬光穿越了穹窿,如瀑布般一瀉千里。這時為陽光而寫的歌,是純粹清晨的陽光,無論是那處于萌芽之中的青草,或是早晨醒來令人回憶的一幕,都那么純粹,純粹得把混沌的世界湮沒在其中。這一刻,整個世界的思緒都屬于這首歌,屬于晨。
“今天早晨,我坐在窗前,世界就如一個過客,稍歇片刻,向我點點頭,便走了。我想這世界是被優(yōu)美的音樂所馴服了的狂風暴雨的世界?!保ㄌ└隊枺?/p>
野菊香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其實,我并非那一片凌波般的云,只是一棵野菊花。我孤獨地靠在籬前沉睡了好幾千年,每當清風掠過,我便微微睜開雙眸,看一眼這熟悉陌生的世界。
第一個將我吵醒的是他———那個歸隱田園的詩人。聽說他厭倦官場的喧囂與黑暗,來到這兒隱居。他每天微笑著來到我身邊,把我的同伴們一一采走。他是那樣的悠閑,悠閑到渾身不飲染一絲塵世的俗氣,悠閑到沒有一絲沉重的負擔。他的詩寫得又是那樣的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后來我聽見風中有年輕女子的哀嘆。她每逢重陽節(jié)便來此賞菊,一邊飲著清酒,一邊哀嘆。她好像思念什么人,那苦澀的酒啊,沾濕了她消瘦的面龐,一直等到那首《醉花陰》在夕陽下風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我是多么地惋惜,她為何不能卸下負擔,去以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世界呢?
最后一個來的是那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詩人。他從橋上走過,面對著我面前那湖水的波光莞爾一笑。他好像要離開這兒了吧?他會披上厚重的負擔離開這兒嗎?還好,他沒有,他彎腰把我摘起,然后在我死前留下一句很坦然的詩:“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作別西天的云彩……”
我是多么地為他感到高興,雖然我的心正在做最后的掙扎。我在最后一刻才聞到了自己散發(fā)的野菊香,那清香被風吹散了,但我并不遺憾,因為我看到了這么多坦然與美好,我也可以不帶一絲負擔地離開。
……
不知道陶淵明、李清照和徐志摩是否還會記得身邊那瓣不起眼的野菊花,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他能否卸下負擔,坦然、悠閑、美好地活著。無論風中零碎的花香是否依舊,我們都一定不會忘記這為坦然、悠閑、美好的祈愿,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