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代華,男,1973年10月生于江西星子。
小時(shí),我家獨(dú)居在村外一個(gè)叫榜上的山腳下。由于沒伴,每天我都要去村里找猴子、花狗、黑蛋等人玩。我的乳名叫大傻。那時(shí),我們不僅沒有玩具,玩的樣式也少:打仗、挖土洞、拋石頭。如果一天里這幾樣都玩過后,我們就坐到村頭高一點(diǎn)的土堆上,看著重重疊疊的山,爭著世上什么力氣最大。在我們這幫孩子中,猴子最大,能說出很多大力氣的動物;而我只會胡攪蠻纏,每次猴子總是以那句“我懶得跟你說小結(jié)巴”來作結(jié)。我一激動,說話就結(jié)巴:“懶懶跟你說說,我……”常把猴子氣得要死。很多年后,我躺在床上,回想童年往事,感覺有些對不起猴子。
在那幾樣游戲中,我們最喜歡玩的是打仗,揮舞著竹刀木劍,奔跑在田間地頭,好不痛快。那時(shí)我們都小,不懂什么是紅軍、白軍、路軍(“綠”字在我們這里讀“路”),我拿一塊紅布包在頭上,就稱自己是紅軍,猴子是黑軍。
游戲很簡單:把人分成兩隊(duì),再分各隊(duì)的領(lǐng)地,戰(zhàn)爭就可以開始了。勝負(fù)是看誰先將自己一隊(duì)的旗幟(一根挑著個(gè)塑料布的竹竿)插進(jìn)對方領(lǐng)地的最高處。
我很勇敢,而且懂得用智,所以總是我一頭勝。勝了就更換領(lǐng)地再來,類似于現(xiàn)在的球類比賽。
那天,下著毛毛雨,霧也很重,十多步外就看不清人。我們在一家剛蓋起的新房子里玩躲貓:就是捉迷藏。實(shí)話說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玩躲貓,躲躲藏藏,一點(diǎn)都不好玩。當(dāng)猴子做貓時(shí),我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個(gè)想法:要是跑回家了,天黑了猴子恐怕也找不到我。
這樣想時(shí),我便沒有急著去躲,而是站在原地,等其他的人都躲去后,我便悄悄地向門外溜。因?yàn)槭孪扔幸?guī)定:以屋為界。
出門后,我回過頭,見沒有人發(fā)現(xiàn),便不由一陣狂喜,像是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就在這時(shí),我無意中看見在樓上的窗臺上趴著一個(gè)白乎乎像雞一樣的東西。
后來祖母告訴我那叫鴿子。
我一下就忘了先前的想法,大聲地喊叫起來:“別別躲了……樓上有只‘雞’呀……”
聽到我的喊聲,小伙伴們都跑了出來。我們雖然生長在山里,見過很多種鳥,卻誰也叫不出鴿子的名字。我說管它叫什么,先捉住它再說。但問題又來了,那家房子剛蓋起來,不但沒有樓板,就連梯子也沒有做。就在大伙找著頭皮想法子時(shí),我扛來了一根竹竿,對著那只“雞”就是一竹竿。不知是打著了,還是嚇著了,鴿子撲撲的落進(jìn)了屋里。我們一擁而進(jìn),沒費(fèi)多大的工夫,就把鴿子捉住了。
由于是我先看見的,又是我用竹竿打下來的,我便把鴿子抱回了家。
我把鴿子罩在一個(gè)裝紅薯的大竹簍子里。我還向里面撒上些米粒,放上一小碗水;我蹲在紅薯簍子旁,不再去村里玩了。聽大人說鳥都喜歡吃樹子和蟲子,我便跑到家背后的山上去摘樹子和捉蟲子。因?yàn)楹ε?,每隔一會兒,我就喊一聲祖母,站在屋后的祖母就“哦”的長應(yīng)一聲,之后又是一聲更長的兒呀的喊,我再答應(yīng)一聲,如此往復(fù)。
我精心地照看著鴿子,可鴿子并沒有因此健壯起來,而是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總是長時(shí)間地趴在那,一動不動,像是死了,我很害怕,生怕哪個(gè)早上起來,鴿子會真的死在紅薯簍子里:“祖母怎么辦呀?”我?guī)缀跏强拗鴨栕婺傅摹?/p>
祖母看著奄奄一息的鴿子,再看著一臉哭相的我說:“兒呀,放了它吧?人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鴿子也是一條命呀?!?/p>
那時(shí)我不懂什么叫浮屠。我相信祖母也不懂,因?yàn)槲覇栕婺父⊥朗鞘裁磿r(shí),祖母說大概是慈悲善良好心有好報(bào)吧,聽得我糊里糊涂,但有一點(diǎn)我很清楚:照這樣下去,鴿子真的會死的。盡管我一千個(gè)不愿意,最后我還是決定放了鴿子。我不是為了浮屠,是不想鴿子死掉。
我把鴿子捧在手里,撫了又撫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撒手。祖母見狀,俯下身,將我攬進(jìn)懷里,像我撫摸著鴿子一樣撫摸著我說:“兒呀,你對它這么好,只怕它回到那里還不慣,還會飛回來呢?!?/p>
我對祖母的話總是深信不疑,我一揚(yáng)手,對著撲撲飛起的鴿子大聲地喊:“你可得記得回來呀……”模糊的視線中,鴿子好像繞著屋頂飛了兩圈,這讓我更加相信它會回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常會忽然想起鴿子,便傻傻地望著天空,我還常一個(gè)人去林子外轉(zhuǎn)悠,問人家有沒有看見一只白色的鳥。小伙伴們見我這樣想念鴿子,也都開始幫我找。猴子是最積極的一個(gè)。他一會兒說在村西看見一只白鳥,像是那只鴿子;一會兒又說在村東看見一只鴿子,一定是那只。可等我趕到時(shí),最多能看見幾只麻雀。我懷疑猴子在騙我,因?yàn)樗麑ξ要?dú)占和私自放鴿子一直都不滿。猴子還埋怨我不該放了它。我說我就要放你怎么樣?猴子說放了就別再想呀。我說我就要想你又怎么樣?于是我們便有了真的戰(zhàn)爭。我們整天撕打在田間地頭,很快就把鴿子給忘了。如果不是后來我不能走路,我想鴿子就會永遠(yuǎn)地消失在我的記憶里。
不能走路的我,整天躺在床上,靠反復(fù)數(shù)著被窗戶隔成一塊一塊的天度日。有一天,當(dāng)一只鳥兒飛過其中一塊天空時(shí),我忽然就想起了鴿子,想起了祖母對浮屠的詮釋……我想當(dāng)初鴿子被罩進(jìn)紅薯簍子里的感受就像我現(xiàn)在整天躺在床上一樣吧?我慶幸我把它放了,我希望抓住我的那雙手也能放了我。我甚至想,只要鴿子飛回來,我的腿就會好。有一天夜里,我想到鴿子飛回來了,還帶來了一群小鴿子,我的腿真的就好了,又能奔跑了,跑著跑著,就和鴿子一塊飛了起來……漸漸地,我沉入了鴿子的世界中。在那個(gè)世界里,我與鴿子一起飛翔,無憂無慮,沒有無助與恐懼……直到十三年前的一個(gè)深夜,對著漆黑的長夜,我忽然淚流不止,因?yàn)槲抑溃澴硬粫貋砹?,就像疼愛我的祖母不會回來了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