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化
20世紀30年代初,我黨歷史上曾出現(xiàn)了王明極“左”路線,搞肅反擴大化,到處抓“AB團”分子,給黨的事業(yè)造成巨大損失。時任湘贛省酃縣縣委書記的張平化,是黨的優(yōu)秀干部,為建黨和鞏固革命根據(jù)地作出了積極貢獻。但在當時的戰(zhàn)爭歲月,斗爭極為復雜,不但要防止敵人瘋狂的圍剿,還隨時遭極“左”暗流的襲擊,別說是張平化這樣一個縣級干部,就是比他級別更高的干部都有不少被打成“AB團”分子而慘遭殺害。
1932年初夏的一天,酃縣保衛(wèi)局派人騎著快馬將一封密信送到湘贛省保衛(wèi)局譚局長手中。信封上畫著三個圈,譚局長一看是特急密信。密信報告,中共酃縣縣委書記張平化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AB團”分子。其罪證有兩條:一條是張平化放走了酃縣獨立營捉到的大資本家、老國民黨分子周定庵,并與其來往密切;二是張平化包庇和釋放了“AB團”分子湯雪蓮。在當時,有這兩條罪證,就可以定成反革命。譚局長頓時惱火,拍案而起:“這還了得,一個縣委書記竟是‘AB團’反革命分子!”
因事關一個縣委書記的性命,譚局長也想找省委主要領導商議一下,可惜省委主要領導不在機關。當時保衛(wèi)局的權力是相當大的,遇到緊急情況,有權“先斬后奏”。何況譚局長自恃大權在握,處理這類事情一向堅決。此時他當機立斷,決定調省軍區(qū)獨立一師政委王震和省保衛(wèi)局肅反科科長黎敖率一個特務連赴酃縣,逮捕張平化,就地槍決,并改組酃縣縣委。
王震接到命令后,頓生疑團:張平化大革命時就入了黨,參加過井岡山斗爭,很能吃苦,打起仗來十分勇敢。1931年7月紅軍攻打酃縣縣城時,他帶頭沖入敵陣,用手榴彈炸啞了敵人一挺機關槍,減少了部隊的傷亡,而他自己多處負傷,這樣一位同志怎么會是“AB團”反革命分子呢?王震越想越覺得奇怪!
酃縣地處湖南,距湘贛省委所在地永新縣有200里路,沿途崇山峻嶺。王震和黎敖率領特務連跋山涉水整整走了兩天,來到了縣委住地挪潭村。挪潭是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村里只有幾十戶人家??h委書記張平化得知省軍區(qū)獨立師長率隊來村,忙帶人迎接,安排食宿,并熱情地端茶倒水:“王政委和黎科長來酃縣一定有重要任務,如果需要縣委和縣獨立營配合,我們義不容辭!”沒等王震開口,黎敖便嚴肅地說:“我們這次來,是單獨執(zhí)行省保衛(wèi)局的重要任務,需不需要縣里配合,我們會通知的。”張平化見話里有話,尷尬一笑:“那好,你們商量,我出去一下?!睆埰交吆?,黎敖急不可待地說:“王政委,我看張平化想來摸底,我們立即召開縣委擴大會議,宣布保衛(wèi)局的決定,將他逮捕算了?!蓖跽鹚妓饕幌?,笑著說:“老黎呀,別慌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們先到下面走走,搞點調查,多掌握張平化一些確鑿的反革命罪證,回去也好向省保衛(wèi)局匯報,不好嗎?”黎敖不好反駁,說:“我擔心夜長夢多,萬一走露風聲,讓張平化跑了,回去不好交待?!蓖跽鹨徽Z雙關地說:“你不用擔心,張平化這樣的人跑不了,萬一有個差錯,包在我身上好了。”黎敖不好再說什么:“那好,我們分頭去調查,速度可以快些。”“對,我們分頭來。”王震表示同意。
挪潭村西頭有一幢酃縣紅軍醫(yī)院,里面住著縣獨立營的傷員,王震打算看一看。他一進屋,就有人在背后叫他:“王政委,什么風把你吹來了?”王震回頭一看,原來是湘贛省紅軍總醫(yī)院醫(yī)師,后因工作需要調到酃縣醫(yī)院當院長的羅冰。兩個老熟人握手問好后,羅院長開玩笑:“熱烈歡迎王政委光臨巡視?!蓖跽鹜屏怂话?,笑著說:“去你的,什么巡視,隨便看看,問些情況。”
王震在羅冰陪同下,看了幾間醫(yī)療室和病房,向受傷的獨立營戰(zhàn)士表示慰問,最后進了藥房。他見藥架上擺的都是些西藥,如碘酒、紫藥水、紅汞、盤尼西林等,不禁驚訝起來。羅院長好不得意,笑著說:“還有呢,再讓你看看我的寶貝?!闭f著打開一個小鐵皮箱子,里面裝著幾盒極為寶貴的麻醉藥,這藥連紅軍總醫(yī)院都少有。王震不禁問:“伙計,這么好的藥哪里弄來的?”因為當時敵人對蘇區(qū)封鎖極嚴,西藥很難進入蘇區(qū)。
這時,羅冰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還不是我們張書記想出的辦法!”
“什么辦法?”
“天機不可泄露?!?/p>
“好你個羅冰,還跟我賣關子。”
羅院長干咳了一聲:“你也不是外人,告訴你吧,我們曾派幾批同志到郴州、湘潭、長沙購買西藥,但敵人關卡太嚴,運不進來,還犧牲了幾位同志。去年秋天,張平化書記率獨立營吊了周定庵這只‘羊’,西藥才進來,解了燃眉之急?!?/p>
“周定庵?他是干什么的?你得跟我仔細說說?!蓖跽鹇牭竭@個名字,馬上想到密信中說的周定庵,心想正好問個究竟。
王震發(fā)問,羅冰不能不說。原來周定庵是個老國民黨員,今年50多歲了,早年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后一心想實業(yè)救國,傾其家產在長沙辦起紗廠。不想東洋貨大量涌入,紗廠辦不下去,便賤賣機器設備,又回到家鄉(xiāng),在酃縣縣城開辦一座鍋爐廠和一小型瓷廠,一年能賺進萬把塊大光洋。周定庵對蔣介石違背孫中山遺訓、屠殺共產黨的舉動頗為不滿。去年秋天,周定庵一個遠嫁茶陵的姐姐病故,周去吊喪,被張平化探知,率獨立營將他“請”來,以禮相待。跟他講孫中山“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工農”的三大政策,解釋我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整整談了一夜,周定庵心有所動,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他大著膽子問:“你們把我抓來,一不打我,二不吊我,三不殺我,不知要……”張平化笑著說:“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想要你為我們做點事。”“什么事?” “想要你給我們搞些西藥和洋硝進來?!敝苈犃T,好不驚駭,頓時額上冒出汗滴,囁嚅地說:“這些都是頭等禁運品,保安團查出,不掉腦袋也要坐牢的?!睆堈f:“你是國民黨元老,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這事怕是難不倒你的?!敝芏ㄢ殖了剂季?,終于答應弄一些西藥和洋硝來。
王震聽到此,長噓一口氣:“原來是這么回事,張平化這步棋下得高明呀,只是那周定庵還真守信用?!?/p>
羅冰說:“他知道我地下工作人員的厲害,哪敢失信?”
說到這兒,王震又問:“老羅,還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曉不曉得?”
“你說是誰吧?”
“我問的是個女的,她叫湯雪蓮?!?/p>
“是不是張書記最近叫保衛(wèi)局放出的湯雪蓮?”
“對對,就是她?!?/p>
“她,我太熟悉了,她昨天還到醫(yī)院來看過病哩。湯雪蓮原是挪潭村的婦委會干部,工作蠻積極,也不知什么原因被捉到保衛(wèi)局,聽說張書記親自過問此事,前不久將她釋放。她家離這里不遠,我陪你前去看看。”
“那好,咱們這就走,去看看她去?!蓖跽鸷芨吲d,表示立馬要去。
路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湯雪蓮家。只見一個20歲上下,長得眉清目秀的姑娘,正坐在床上做鞋,身邊放著一堆新做的鞋,手中仍在上著一只布鞋面。姑娘抬頭見羅院長領著一位部隊干部,忙停下手中活計。
羅冰見她要下床,連忙說:“雪蓮姑娘,你就坐著吧,昨天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嗎?怎么不聽話,又做這么多鞋?”
1964年秋,葉劍英在張平化等陪同下和長沙民兵交談
雪蓮輕輕嘆口氣:“在保衛(wèi)局耽擱了好多天,軍鞋也沒做完,我心里急得慌,拼死拼活也要多做幾雙軍鞋好給部隊送去?!?/p>
她這幾句話,令王震心頭一熱:這么好的姑娘,竟被當成“AB團”分子關進保衛(wèi)局,真是胡鬧!他忙趨身向前,握住姑娘的手,動情地說:“雪蓮同志,謝謝你,謝謝你,我是獨立師政委王震,特意來了解你被關押的情況。”
雪蓮一聽,他就是威震敵膽的王震政委,沒想到竟如此和藹可親,她好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淚水奪眶而出:“王政委,我是冤枉的?!?/p>
原來雪蓮15歲就參加了革命,曾被任命為挪潭村婦女主任,工作認真潑辣,能力很強,因年輕漂亮,不少人追求她。該區(qū)有個副書記看中了她,拼命追求,但她覺得這位副書記有些輕浮,心里不中意,讓那副書記碰了幾回釘子。他惱羞成怒,懷恨在心,總想找茬報復她。偏趕上這時挪潭村開始重新分配土地運動,有一戶中農因祖父租過田、放過債而被劃成地主,沒收了田地和財產,還要清洗出村。湯雪蓮認為這樣劃分成分劃到三代,不符合黨的政策,就督促該村重新分配土地領導小組予以糾正。那位副書記以此為把柄,一狀告到保衛(wèi)局,誣陷湯雪蓮為地主分子翻案,是“AB團”分子??h保衛(wèi)局輕信他一面之詞,逮捕了湯雪蓮。后來群眾向張平化反映此事,張平化了解到事情真相后,狠狠地批評了那位副書記和保衛(wèi)局長,親自放了湯雪蓮。
王震邊聽邊記,心中疑團解開了,接著又找了不少同志調查情況。大家都反映,酃縣的革命形勢很好,各項工作在縣委領導下開展得卓有成效,王震心里更有了底。
再說肅反科長黎敖與王震分手后,便直接去縣保衛(wèi)局??h保衛(wèi)局長見省局黎科長駕到分外高興。黎也擺出省里領導的架勢,慢悠悠地說:“你們給省局的報告已收悉,省局將采取果斷措施。你們掌握張平化的詳細材料,要迅速整理出來,我好向譚局長匯報?!笨h局局長忙答:“沒問題,早都整理好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疊材料,抽出一頁,遞給黎科長:“你看看,這是張平化與大資本家、老反革命周定庵勾搭的鐵證?!崩杞舆^一看,見上面寫道:
定庵先生臺鑒:
承蒙念及,君子不食言,物品收訖,甚佳。謹示謝忱。望后仍照前法辦理,先生好自為之。
張平化
壬甲年丁酉月
黎科長看罷,連說:“鐵證如山,鐵證如山呀,這封信你們是從何而來?”“是從周定庵派來蘇區(qū)的手下人身上搜出來的?!薄澳侨四??”“還能留他嗎?早被保衛(wèi)局槍斃了!”黎“噢”了一聲,又說:“不過,他與敵私通有這個鐵證也就夠了。”縣局局長湊上前又說:“張平化私自放“AB團”分子湯雪蓮的材料也在里面?!崩杩崎L接過材料,也不細看,用手一拍,興奮地說:“好,好,你們做了不少工作,肅反很有成績,我回去向省局替你們請功!”
第二天,王震與黎敖見面。王震問:“黎科長,這兩天收獲不少吧,有什么新看法?”
“收獲不小,我越發(fā)覺得省局決定很及時,我們應該立即執(zhí)行?!?/p>
王震卻說:“通過調查,我的收獲也不小。事實證明,酃縣保衛(wèi)局的報告純屬不實之詞,省保衛(wèi)局的決定也是錯誤的,我不準備執(zhí)行省保衛(wèi)局命令?!?/p>
黎敖一聽如同驚雷,馬上說:“我有確鑿證據(jù),證明張平化是‘AB團’反革命分子。王政委,對敵人可不能仁慈,你這樣做是要犯大錯誤的?!闭f著,他從材料袋里抽出張平化寫給周定庵的信,遞給王震。
王震仔細一看,笑了笑說:“原來就是這張證據(jù)呀,收了人家的東西,給人家打張收條很合情合理嘛,這正是張平化高明之處!”
黎敖不解:“什么,還有何高明之處?”
王震把張平化如何利用周定庵的經過敘述一遍。黎敖將信將疑,仍堅持己見:“但他包庇釋放‘AB團’分子湯雪蓮總是事實吧?”王震激動地把湯雪蓮遭人陷害、張平化親自解救等情況講述一遍。黎敖聽后,喃喃自語:“若是這么說,這個案子真的搞錯了?”過了一會兒,他望著王震,心有所慮地說:“事情縱然如此,但省保衛(wèi)局的命令怎能不執(zhí)行呢?”
王震嚴峻地說:“共產黨員應該敢于承擔責任,明知是錯誤的,還要堅持錯誤,這本身就是極大的錯誤。你想想,如果我們逮捕張平化,改組縣委,這要傷害多少同志,會給蘇區(qū)帶來多大損失,我們不能這樣做!”
“王政委,不執(zhí)行省保衛(wèi)局的命令,弄不好會被扣上同情‘AB團’分子的帽子,要受到嚴厲處分的!”
王震坦然地說:“我王震自從參加革命以后,早已把個人的安危得失置之度外。你放心,這事由我個人負責向省委、省保衛(wèi)局匯報,如有什么責任,由我王震一人承擔。我相信省委、省保衛(wèi)局在了解事情真相后,會同意我們的做法的?!?/p>
這天傍晚,特務連就返回永新。王震握著前來送行的張平化的手說:“老張,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后會有期,祝你工作取得更大成績!”
張平化還在納悶:特務連怎么來幾天就走了?這是干什么來了呢?但他不便多問。
直到10年后,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期間,張平化去中央黨校學習。在一次批判王明路線座談會上,中央領導同志指出當時肅反擴大化,錯抓錯殺了許多好同志,還有一些差點被抓被殺的,其中就提到了張平化的名字。這時他才知道當年王震的救命之恩。
1968年3月30日,江青在接見湖南赴京匯報團時,發(fā)表了“三三0”講話,又向張平化發(fā)難:“張平化在東北就是一貫大反林彪同志,以后又緊跟劉、鄧、陶、王(任重),張平化這個人可謂至死不悔。我一想起張平化就恨,想不到這個人這樣惡劣,惡劣極了。他的一貫表現(xiàn)說明了他的本質。根據(jù)我們的經驗,像這樣的人,歷史上不會沒有問題?!?/p>
江青是有所指的,造反派們緊跟江青的旨意,紛紛調查張平化的歷史問題,直接問“AB團”的事情。此時王震又大膽出面,理直氣壯地證實:張平化歷史上沒有問題,不是反革命,因為找不到任何可疑材料。
這些人只得掃興而歸,江青抓不到張平化的把柄,又恨起王震來。但王震一身正氣,就是不怕,江青也拿他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