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事件是多方博弈的綜合實在,而敘述永遠只能是線性的,所以,現(xiàn)實事件一旦到了史家筆下,都得走點樣。我們把合乎主流意識的走樣叫做“正史”,把合乎市井口味的走樣叫做“野史”。手上這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的《野史記》,是《南方周末》“夕花朝拾”專欄文章的合集,自然是以市井口味為主的。作者高芾給該書取了個副標題“傳說中的近代中國”,野史一向傳說靠攏,就更加戲劇化了。
戲劇化的歷史好看,也更可信。平淡無奇的事,經(jīng)過文學筆法的渲染,就變得妙趣橫生;刀光劍影的事,經(jīng)過旁觀者的戲說,就變得滑稽可愛。正襟危坐的歷史書寫者們已經(jīng)嚴重地敗壞了我們對于歷史的口味。既然反正是沒有了純粹真實的歷史,我們?yōu)槭裁床荒芨鶕?jù)自己的意愿,選擇相信那些更生動有趣,既合乎我們的歷史想象,又富于傳奇色彩的野史傳說呢?
知識的意義并不是由知識本身所呈現(xiàn)的,而是由敘述者的思想和語言所賦予的。比如我們過去所知的學生運動只是集體的、波瀾壯闊的、愛國主義的,但在高芾筆下,一個個當事人的思想的矛盾和彷徨被真切細膩地攤開了,恰如同學少年煮酒喧歌,聲音并非朝著同一方向。如果此時再加上一個理性的對話者,你還將聽到另一種聲音:當自由被學生們?yōu)E用的時候,自由也走向了它的反面,就連好脾氣的蔡元培也被氣得揮著兩只拳頭,對著示威的學生們大喊:“你們這班懦夫!”。高芾不斷地變換著聚光燈的方向,把它打在歷史的左面、右面、背面、里面,順著高芾的指頭,冷知識被一種“溫熱的感觸”慢慢地融化著。
戲劇化的敘事為什么總是受歡迎?因為它關乎到了每一個個人的“性格”與“命運”。歷史事件總是冰冷無情的,多與我們遙不相關,而事件主人公的性格與命運卻與我們息息相通。我們看正史時,多少有點隔岸觀火的味道,而看《野史記》,卻時時巧遇著一些能激動我們心靈的、悲歡離合的人生故事。高芾精心挑選了一批讀者相對比較熟悉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這樣,大家有了一些共同的知識背景,就多了些許默契,作者可以省出許多筆墨,把更多的關切注入到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之中。傅斯年一出場,你就知道這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大胖子,彼此不必過多寒暄,大家馬上就可以結伴去游行、去辦報,回來的路上,被汽車濺了一腳泥水,傅大胖子暴跳如雷:“凡是坐汽車的都應該槍斃!”于是,你想起他曾經(jīng)對蔡元培說過的那句著名的醉話:“我們國家整理好了,不特要滅了日本,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趕出蘇伊士運河以西,從北冰洋到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縣之?!蹦銓⑷滩蛔拇笮?。
高芾歷史敘述中“人”的浮出,使得我們的閱讀變得像解代數(shù)習題一樣,很容易就能把自己作為一個未知數(shù)代入到那段撲朔迷離的亂世紛爭之中,或為當事人,或為旁觀者,不斷變幻我們的身世、革新我們的命運,經(jīng)歷一段段有驚無險的想象之旅。于是,令我們獲得了一種閱讀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