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河流到我村,正好999道彎。在這里擺渡的九爺,第999次告訴我。
九娘生了九個女兒,讓我九爺成為名揚四鄉(xiāng)的女兒國王。據(jù)說,我差點成了九爺?shù)睦^子。在九爺抱我出門的瞬間,我娘淚光一閃,改了主意。
九爺毫不掩飾地嘆息絕戶命,對嘰嘰喳喳的女兒們沒好聲氣,對我卻充滿愛憐。我從小喜歡和九爺粘乎,從他那里,能聽到天上地下神奇魔幻的故事,能學到駕船踩水捕魚撈蝦的本領,偶爾還有讓當時大人孩子眼跳心顫的小吃或光亮的硬幣。
從冬到夏,九爺那口黑乎乎的砂鍋里,魚蝦一直不斷。魚肉歸我,魚頭和鮮白如奶的湯汁歸九爺?!棒~頭三把火,你小子吃了尿炕?!本艩敵泛呛堑貞蛑o我。
最美是春節(jié)。船頭放一葦筐,里面就會盛滿過客表示心意的物品。此時的九爺,哼著京腔,愉悅成一只填滿小魚兒的老鴨子。
九爺玩二胡堪稱一絕。他家道殷實,不像我父母那般為生計窮愁,然而他拉出來的曲調,卻大都哀婉凄切。有時拉著哼著,刀削斧砍般的長臉上竟掛滿兩串淚珠。這時,我便有一種改叫九爺為爸的沖動。
這里是我清貧童年的一方樂土。
報考高中那年,母親為我伍角錢的報名費借遍四鄰。唉——那份悲涼的窮味,今生無法忘記。最后,是九爺數(shù)給我十個五分的錢幣,摸著我的光頭:“使勁學,猛勁考,是小子就該有出息!”
十枚硬幣,成為我發(fā)奮的起點。九爺捧著我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乍喜之余黯然神傷:“唉——還是俺侄兒出息?!?/p>
我考上大學后,為了學費,母親打算賣糧。九爺送來一筆錢:“沒了口糧吃啥?學費我包了?!备F賤得濟,感天動地。我望著秋初泛濫的河水發(fā)誓:“九爺,我掙了錢,先還你。”“不用。給九爺打斤酒就行?!本艩斷叭粶I落,“唉——還是小子有出息。九爺沒這命……”
我第一次領到工資,給母親買了塊布,給父親和九爺各買了兩瓶酒。九爺接過酒,無邊的傷感又寫滿蒼黃的長臉。我知道他心中的沉疴,卻無法安慰。不久,令我驚訝的是,九爺期期艾艾的向我討債了!九爺這些年,嫁女進財,女婿們孝敬,他自己又掙錢,是村中大富之一。我每月才幾十塊錢的工資,有時連肚子都填不飽。他竟如此現(xiàn)世!我賭氣之下,借了錢扔給九爺。
“有急事,別生九爺?shù)臍狻!本艩斢樞χ?/p>
過了段日子回家,見河上架起一座浮橋。九爺悠然拉著二胡,閑坐收費。我勉強招呼他幾聲,沒有停步。后來得知浮橋是九爺自己掏錢所建,便恢復了對他的情意。
春節(jié)期間,我天天泡在九爺這里。過客匆匆,九爺放在橋頭顯赫位置的葦筐,卻被漠視,空空如也。惟有陌生的外鄉(xiāng)人,被九爺極不情愿地吆喝出一枚零錢。
然而浮橋卻越發(fā)熱鬧。摩托,拖拉機,汽車,從九爺?shù)男母胃蛏夏脒^,留下嗆人的黑煙,一天多過一天。最讓九爺瞑目的是劉三。
那年發(fā)大水,八歲的劉三得了急病,雨夜里九爺駕船冒險將他們母子送到醫(yī)院,還墊付了藥費,保住劉三小命一條?,F(xiàn)在劉三開著拖拉機突突地從浮橋上駛過,只是傲然的沖九爺笑笑,沒了先前千恩萬謝的恭謙。
一天夜里,浮橋失火燒了個精光。九爺重撐長桿擺渡。人們擠在笨重緩慢的船上,都焦躁地喊慢。大家懷念浮橋,詛咒那場莫名的大火。有人竊語九爺老了,該換年輕力壯的。村支書也有此打算,可現(xiàn)在的青壯男子,誰能在河邊長年累月安心風吹雨淋?既辛苦錢又少。
劉三起勁地鼓動大家集資建橋,村支書動了真。一座鋼筋水泥大橋,把兩岸連在了一起。我因為捐了一個月的工資,被請回參加通橋慶典。熱鬧之余,我想起了九爺。走進岸上那間孤零零黑漆漆的破舊小屋,九爺正執(zhí)著二胡發(fā)呆。一線斜陽,映著他的長臉,九爺已是這般衰老了。我胸間一陣酸熱。他雖有漂亮的樓房,精神上一直是個悲苦無依的流浪者。
“浮橋是我燒的?!本艩敯V癡地說。
這似乎在我意料之中。我一直無法安慰這位妻女成群、又孤苦可憐的老人。
橋頭喜慶的鞭炮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