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投票支持我當副部長,我很感動
人物周刊:能否談談你現(xiàn)在中國教育發(fā)展基金會的工作?
張保慶:這個基金會是2002年朱镕基總理主持國務院工作時決定設(shè)立的,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立起來。到去年10月份,我退下來之后,他們讓我負責。基金會的主要任務就是助教、助學,責任比過去輕了,任務也小多了。不過想搞好,也比較難。因為有一點點的錢不行,幾個億都不行,沒有幾十個億恐怕無法開展7:作。所以我這個理事長的主要工作就是籌錢。
人物周刊:不是副部長了,失落嗎?
張保慶:倒沒有感覺到有多少失落。我這個人啊,農(nóng)民出身,當官這條路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也沒想到能當?shù)礁辈块L。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靠苦干起來,能當?shù)礁辈块L,我覺得超出我原來的預想,真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也沒什么遺憾的。
回想我在這接近四十年的工作生涯,該講的還是講了,該干的事情還是干成了一些。我的處世哲學就是絕對不干違心的事,任何情況下都要守著自己的人格、人品。這些年來,雖然也有一些坎坎坷坷,一些風風雨雨,但都不違心、不出賣自己人格、人品。
下來后,很多人問我如何感覺,我覺得落了個坦然,覺得自己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鄉(xiāng)親,對得起黨和政府。失落談不上,不像有些人。
在教育部工作這么多年,對于教育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從這個角度講,是有一些遺憾。不過沒關(guān)系,讓別人來干吧(笑)。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當年能當上部級高官,什么是最關(guān)鍵的因素?
張保慶:我當這個部長,兩次大范圍民意投票,可復雜了……我當辦公廳主任,要求很嚴。1989年我當辦公廳副主任,1993年當主任,那時比較復雜,我也沒想到群眾會投我的票。當時我很感動,不是感動我當副部長了,而是被群眾的信任感動了。
人物周刊:群眾投票直接決定你當教育部副部長么?
張保慶:機關(guān)要產(chǎn)生一批干部,提拔總要看民意嘛。
人物周刊:當部長以來,比較大的挫折是什么?
張保慶:這個不說了吧,給你們說了也沒用……可以講一句,當部長、副部長,主要是處理好與上級關(guān)系的問題。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處理得怎么樣?
張保慶:不好,我處理得不成功(笑)。人啊,一生中碰到好領(lǐng)導是福氣。原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領(lǐng)導、群眾對我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工作后不行了,領(lǐng)導覺得你好,群眾覺得你不行;群眾覺得你好,領(lǐng)導又覺得你不行。
對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后得出結(jié)論,不是我變了,我沒變,我還是我,是社會大環(huán)境變了。
人物周刊:你說我們的吏治有沒有問題呢?
張保慶:當然有,就是吏治問題嘛!比如,領(lǐng)導處理一個重大問題,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哪有那么多異口同聲?
人物周刊:為官幾十年,有沒有妥協(xié)過?
張保慶:咦,妥協(xié)?我堅持大是大非,日常工作我有內(nèi)己的原則。有人說我好說話,有人說我難說話。我的原則是,該辦一定要辦,趕快辦;不能辦的事情就是不能辦,誰來也不行。
有一個地方想辦一個學院,來北京想見我。剛開始我不知道,后來有人告訴我,說已經(jīng)在教育部呆了三天,我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12點差10分,快下班了,我趕快讓他過來。我說,你簡明扼要說一下。這一聽,我明白了,他想辦學院符合國家大的政策。只匯報了5分鐘,我說,行了,你回去吧,你這個事符合政策,可以辦。
教育不能產(chǎn)業(yè)化,這個話當年誰敢講?我講!
人物周刊:我們知道國內(nèi)曾經(jīng)對教育產(chǎn)業(yè)化很感興趣。
張保慶:在阻止教育產(chǎn)業(yè)化這件事情上,我是有貢獻的。1999年,有人鼓吹教育產(chǎn)業(yè)化,這個提法來自上層。會當官的都要看上面的動向。我不管,你共產(chǎn)黨是干啥的?要搞產(chǎn)業(yè)化,以后就別再提培養(yǎng)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產(chǎn)業(yè)化要毀掉教育事業(yè)的。現(xiàn)在,大家都講了,問題是當時誰敢講?
2003年,許多地方打著改制的名義,把那些很好的中小學給賣掉了,我氣極了。當年的全國教育廳局長工作會議上,我說,教育不能搞產(chǎn)業(yè)化,絕不能按照市場經(jīng)濟辦教育!這個話誰敢講啊?我講!后來我又寫了封信給總理,溫家寶總理批示才將這股風剎住……
中國官場,事后諸葛亮很多!現(xiàn)在都知道當英雄了。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不按市場經(jīng)濟搞教育是感情問題,還是其他因素?
張保慶:這不是感情問題,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
西方國家搞了幾百年資本主義,都不敢提教育產(chǎn)業(yè)化,都不敢當作商業(yè)那樣去搞,人家的提法都是公益事業(yè)。誰給你說西方國家一切都是為了錢啊?沒那回事嘛!
教育是要教人做事的,這些都是很本質(zhì)的東西。所以你要硬按市場經(jīng)濟搞怎么得了?我最反對很多地方怎么賺錢怎么干!
不管哪個國家,教育都是政府的責任。教育是一個最廣泛的社會公益事業(yè),教育是國家必須管的?,F(xiàn)在好多地方都是把教育推向社會,擺脫了政府的責任,這都是短見。
我可以說現(xiàn)在有很多人還沒有搞懂什么叫做市場經(jīng)濟。我有時候就發(fā)牢騷,我們現(xiàn)在搞的這一套,比市場經(jīng)濟還市場經(jīng)濟。這對市場經(jīng)濟其實是個誤解。市場經(jīng)濟也沒什么奧妙,你要搞競爭啊,競爭可以搞到教育中去。但是市場經(jīng)濟的最終目標是要發(fā)財,是要賺錢。難道我們的教育就是為了發(fā)財為了錢?能這樣搞嗎?
現(xiàn)在教育出了問題,衛(wèi)生出了問題,體育也出了問題,都和它有關(guān)。
現(xiàn)在我覺得講話有些多了,我在這件事上是觸犯了很多人的。說實在話,這是我性格上一個很大的毛病。為這個毛病,我自己也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但仔細想一想,我也不后悔。你沒有一個清晰的判斷,那是不行的。你們可不要小看這個事。
很多人說“你這個人急躁、簡單、不能夠擔當大任”。人言可畏啊。實際上我過去從來沒有辯解過,一直到這次進行先進性教育,我才把這個問題擺出來了。我說,我急,我也不后悔。因為第一,我這個人做事要求嚴,我對工作要求高,該干好的沒干好,該完成的工作沒有完成,這個是要著急的?,F(xiàn)在我看到國家存在的的問題了,確實心急如焚,要想辦法解決它。有些人倒好,說老實話,國家全垮了他也不急。那怎么行?!是不是?
再一個,我捫心問自己,我急的不是自己的事,我是為工作著急,我對自己家的事沒有急過。人一急吧,用詞會重一些,說話會偏一些。各人有各人的工作風格,誰沒有自己的工作風格?誰說一個好的領(lǐng)導就不急,一個好的領(lǐng)導就不會批評人?沒那回事,那是很庸俗很低級的看法。你們都說周總理脾氣好,周總理脾氣厲害著呢。
我批評有些省沒搞好高校助學貸款,被認為是“敢言”了,“敢言”只是表面現(xiàn)象。敢言是要有勇氣的。私心很重的人,絕對不會敢言。另外,敢言是要看水平的。你亂放炮,那就不叫敢言,那是胡說八道。
我為什么敢講,因為我對某些問題的思考比較深。我在教育部干了17年,我經(jīng)歷了五屆領(lǐng)導。我自己形成一個比較成熟的想法了,那該講的就講了?,F(xiàn)在有些人是沒有很好考慮,完全跟著輿論走,這不是很危險嘛。所以我就說教育是要講政治的,是不能講時髦的。教育要講原則,哪能社會上說什么我們就說什么。
人物周刊:你了解做部長期間別人對您的負面評價嗎?
張保慶:我不是完人,我承認,別人經(jīng)常對我有不同意見。愛急是說得好聽的,實際潛臺詞是說我愛訓人。我到高校去到地方去,一些校長和教育官員說得不對,我馬上就講,不對,不能這樣講。這不是得罪人嘛。得罪人多,人家都在背后說,你看這個張保慶處理工作太簡單,到處訓人。
現(xiàn)在,不是那么簡單啦。社會上彌漫著表揚與自我表揚,明明一肚子意見,誰也不批評誰,所以批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上來就能接受你批評的人恐怕就更少,年終考核打叉,不投你票。
第二個人家說我土,太不修邊幅,這個不值得一說。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和其他人是教育觀念上的不一致嗎?
張保慶:也不是有些同志看不出問題,他也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不對,但問題是不敢說、不敢講,討論時不敢明確表示自己意見,模棱兩可。現(xiàn)在,官場搞這一套東西很厲害。我也不是不分場合,大會小會都去講。但是只要我認準的事情,不管是誰,持什么態(tài)度,哪個領(lǐng)導面前,我都要講。
忠言逆耳嘛,加上有些人……很復雜吧。光領(lǐng)導這方面好說,還是有一些小人,這個更可惡……
人物周刊:小人?
張保慶:嗯,原來我不大喜歡用這個詞,后來發(fā)覺用這個詞是對的。我防范意識很差,有些時候,我當面給領(lǐng)導講,領(lǐng)導可能是一種看法;如果別人反映給領(lǐng)導,那就成了另外的樣子。
人物周刊:有沒有感覺自己挑戰(zhàn)一些潛規(guī)則?
張保慶:哈哈哈……
對我評價這么高,說叨官場問題大了
人物周刊:2005年8月底教育部的新聞發(fā)布會,你曾說“反正我也要退休了”。如果你四十歲的話,你還會這樣講嗎?你要這樣講,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呢?
張保慶:四十歲我也敢講。實際上,當時也沒有決定我退休,是我自己堅決要求在年底之前退下來。你不退下來,這個位子好多人盯著。我到年齡了,60歲必須退休。那天為什么冒出來這句話,是無意的,旨在說明,我也不怕批評你們,后來記者就捉住這句話做文章,巧了,剛好講完這句話就去職了。
人物周刊:你如果還繼續(xù)在職,對八個地方點名之后,對你本人還是會有影響的吧?
張保慶:沒有多大影響。因為這個點名不是很厲害的點名,就點了八個地方,也不是要害問題——不是說政治不好,就是國家助學貸款問題。這幾個地方官員很清楚,動不了他們什么根本的……你們對官場的東西了解得還是太少了。
人物周刊:有報道說,點名這個做法在之前的會上就定了的?
張保慶:哎呀,我們定了的。7月份,陳至立和周濟讓我再講講,我說都講了五年了,每年秋季都講啊,現(xiàn)在不要講,到了9月份再講。財政部說你們再不采取一點硬措施,光講有什么用?所以部黨組專門開了會,就是說要點名字。我就是讓他們把這八個地方全部要核實清楚,打聽一下是不是這樣。既然我要點名,就要站得住的。別搞成我在前面講,別人在后面說不是這么一回事。
當然按照計劃,本不應該那天點名,應該過幾天公布懲罰措施的時候一起點名。但這回我也是下狠心了,我本人確實很生氣,搞了幾年都搞不下去。
我這么講了,有些人是不高興,我知道的,但我也不管他們,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后來鳳凰衛(wèi)視找我,陜西等七八個省找我,包括批評我的時候,找我去談,我都不去?!吨袊嗄陥蟆穪聿稍L,我就說澄清一下,不要以為我免職啊是講話帶來的,那完全是個誤會。不要這樣引導,否則激起情緒來,不好。
人物周刊:有人講,您批評八省市之前,有很多渠道向黨和上級反映情況的,為什么要用直接向媒體披露的方式?
張保慶:你們都弄錯了,我們向國務院匯報過的,說這幾個省問題出在什么地方,還建議要對這八個省采取措施。你們不了解這個內(nèi)部操作規(guī)則。
實事求是地說,直接點省市的名字,從我們教育部來講,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們部里也研究了,不這樣做;絕對不行,不這樣就推不下去,也沒法交代啊。
按規(guī)定,我們沒權(quán)點名批評人家地方政府。我們從來沒有直接點地方政府的名字。我們是國務院的業(yè)務部門,不能直接責問人家省級政府,也沒有資格批評人家。所以我講話的時候很注意,我加了一句話“我們又沒有資格批評人家地方政府”。
人物周刊:你點名的事情是實話實說,但引來民意一片褒揚,這是否意味著大家對于官員的心理期望值已經(jīng)調(diào)低了?
張保慶:現(xiàn)在官場這種風氣……我都沒想到大家評價這么好,我不上網(wǎng),后來我一個哥哥接連幾天打電話找我,說你講什么話了,外面?zhèn)鞯煤軓V啊。聽到這個,我才叫他們把網(wǎng)上東西查出來我看看。一看,我說,完了,老百姓這么看,只能說明我們官場問題大了。
人物周刊:因為這個事,你這個副部長比很多正部長的名氣都大,你怎么看?
張保慶:這對我也是個最大的滿足和安慰吧。沒想到我這一個副部長下來了,會引起這么多人關(guān)注,壓根沒想到,受寵若驚吧。
盡管老百姓不了解情況有點誤會,但至少反映了老百姓的一種情緒、社會上的一種動態(tài),我沒想到人家對我們當官的期望值……你說高,其實太低!
我并不因為人家說我?guī)拙浜迷捑驼J為自己是一個英雄?,F(xiàn)在做人、做官的標準越來越低了,本來當官不貪污不受賄,是起碼道德問題,現(xiàn)在這樣的都成模范了。